就为一朵雪莲花开
2017-11-15王春林杜文娟
王春林 杜文娟
就为一朵雪莲花开
王春林 杜文娟
编者按:
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关于陕西女作家杜文娟的。杜文娟近年的创作风生水起,作品被翻译成英文藏文,并多次参加国际书展,是“陕西百名青年艺术家之一”。其新作长篇小说《红雪莲》今年发表后,又引起文坛关注与读者的不小反响。就此作品,作者与我省评论家王春林进行了对话,以期读者通过他们的对话,对作品有更深入的了解,更希望我省青年作家有所启悟和借鉴。王春林
(以下简称“王”):你多次提到陈忠实,陈忠实对你在哪些方面有影响?具体到创作上,有什么样的影响?在这部长篇小说《红雪莲》中有没有这方面的影响?杜文娟
(以下简称“杜”):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陈忠实老师,是2004年9月初的一天。那是在陕南一条山花烂漫的小溪边,陈老师端着酒杯走到我们几位年轻作者面前,瞪大双眼,因为用力,面部看上去千沟万壑,神情异常严肃,甚至可以用肃穆来形容。他说,陕西目前在全国真正叫得响的四十岁上下的作家,只有红柯一个,只有红柯一个,希望你们写出在中国文坛上有影响的作品。这句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灵魂。我的自娱自乐难道与陕西文学有关?与中国文坛有关?我什么时候有了这么神圣的使命,如此沉重的担子怎么会与我有关?我至今还记得,面对这位长者时的惊愕、震撼、惶恐、惴惴不安,嘴巴张了好一阵才合拢。
那个时候我还是秦巴山间一个水电厂的职工。左手一指是秦岭,右手一指是巴山,汉江从我窗前流过,垂柳依依,雀鸟歌鸣,习惯了与青山绿水共为邻。闲暇时背上行囊四处行走,惬意轻松,衣食无忧。
陈老师当时还说,你在山里读马尔克斯和别人在大都市读是一样的。我在心里嘀咕着,肯定不一样,行动上却不敢懈怠。从那以后我开始读一些世界名著,如果说我以前只是一位业余作者,那么这个时间点,则是我真正走向创作道路的开始。
2007年陕西省作家协会换届时,我只是一名列席代表,而陈老师正从省作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下来。宣布他卸任的时候,会场上掌声雷动,以至于主持人示意了好几次,掌声才停息下来,有人甚至哭了起来。我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后有人告诉我说,有的作者写了几十年了一本书都出版不了,陈老师帮他们联系出版社。有的作者子女工作无着落,陈老师帮忙托人找关系。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我只身去了震区,一边当志愿者一边写稿。在一线工作了29天以后,完成了五万多字的中篇非虚构作品《震区亲历记》。返回陕西的半道上,处于虚荣心,也由于压抑孤独无人倾诉,我编了一条短信,大意是本人在震区写了几万字的稿子,短信同时发给了陈老师和其他人,一分钟不到,陈老师竟然打来电话,惊得我直向路边躲闪。生怕货车隆隆,影响通话质量。
他的声音显然是高亢的,兴奋的。他向我表示祝贺,并对我说保重身体。这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
后来听文友说,他们平时不敢给陈老师发短信。陈老师不会编发短信,一收到短信就把电话打来,弄得大家都很不好意思。从此我记住了,没事不给他发短信,也不打他电话打扰他。
2015年4月,新华网发布了《阿里阿里》英文版参加第44届伦敦书展的消息,我将消息转发给了陈老师。几分钟以后,电话响了起来,不用猜就知道是陈老师来电。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真切,我问他都好着吧?他说好着哩,好着哩,向你表示祝贺。
祝贺两个字还用了普通话。我说陈老师我也向你表示祝贺,终于会说普通话了,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随着与陈老师接触的增多,愈加感觉到他强大的人格魅力。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是文学上的财富,还有他的仁爱与友善。后来有更年轻的作者请我写推荐语或介绍报刊编辑,我都尽我所能,真诚相待。
我想说的是,这大概就是文化传承,精神流芳吧。
具体到长篇小说《红雪莲》,自然是受到众多作品的影响,比如《静静的顿河》《日瓦戈医生》《百年孤独》《白鹿原》等。我还跨越了大半个中国。我一向认为时间可以使作品显得厚重,地域可以使作品显得有骨架,有宽度。《红雪莲》不敢与这些伟大的作品相提并论,但我用了最大的心力和体力,足矣。
王:
红柯也是一个以写边疆生活著称的作家,你觉得你的边疆书写与红柯的有哪些不同?杜:
感谢你把我与红柯作比较。红柯大概就是为文学而生的,为书写西域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的血液中永远流淌着文学的种子,西域就是他的文学富矿。他是一个对人生有着清晰认识和规划的人,青春时期前往新疆奎屯,一待就是十年。他平时从不应酬,二十余年不看电视,出门乘坐公交车地铁。他的小说总是荡漾着一股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的精气,字里行间弥漫着浓郁的西域特色。红柯写天山、草原、大漠、羊群、石人像,写哈萨克族男子和蒙古族女子,行云流水,发乎自然,信手拈来,豪气逼人,大有神仙附体之势。李白当年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的文学觉醒得很晚,即便是到了西藏,在雪域高原行走数年,也只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对藏民族和藏文化的了解很肤浅。而且是以外来者的眼光审视那方山水,是由外而内的,红柯则是由内而外的,所以红柯书写的边疆是丰富饱满的,我的则显得浅薄粗糙。
王:
你是地地道道的陕西人,怎么想起去西藏呢,与你的成长经历有关系吗?杜:
我是一个有着饥饿记忆的人。父亲在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农村。我从记事起,缺衣少穿习以为常,忧伤仿佛阳光和空气,如影相随,绵密悠长。直到十多岁以后,才发现父亲的笑声也爽朗,歌声也嘹亮。童年经历使我自卑怯懦敏感,直到几十年以后的今天,依然不敢在大众场合放开自己,孤独和脆弱时时光临。尽管当年捉襟见肘,父亲还是为我买了带塑料封皮的 《中国地图册》和 《世界地图册》,还订了《地理知识》杂志。每次念诵诗词时,就在地图上寻找“天姥”“庐山”“东吴”“巫峡”等等。有一个阶段,我特别希望生活在徐霞客时代,最好成为他的书童,甚至幻想成为他的女朋友,一起走遍万水千山。
长大以后,由于长期生活工作在大山深处,几乎没有可以直接请教的老师。走出大山见识外面的世界,就成为我的奋斗目标。在我成为作家以前,几乎走遍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忽然有一天,我把目光投向了西藏。去西藏不需要办护照,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前往,于是便去了。
王:
西藏经历对你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你的人生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杜:
2003年夏秋之交我第一次进藏,是为了看风景,就像《红雪莲》中的南宫羽一样。西藏属于高海拔地区,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宗教氛围,使得生活在那片雪域高原上的人们幸福指数比较高。在西藏,只要生命不出现危机,似乎就没有不快乐的时候,这一点是内地人无法想象的。2010年我受中国作家协会派遣,前往堆龙德庆县定点深入生活。我经常乘坐公交车往返于县城和拉萨城之间,一上车,所有人都冲着我笑,其实也不是冲我一个人笑,而是大家相互微笑致意。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欠着身子让一让。我也乐此不疲地挤到他们中间,咧着大嘴打着手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颠簸中不乏有热心的翻译,如果哪一句翻译得不恰当,就会引起哄堂大笑。后来有一次从拉萨乘飞机回内地,在重庆停机40分钟,上来一位内地女性和我邻座。我问是否可以看一下她面前的报纸,她满脸冷漠、焦虑、傲慢,迅速把我从童话世界拉拽到浮躁的人世间。几分钟以后,我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姓甚名谁。我敢说,没有任何一张西藏人的脸,能演绎出如此丰富的表情和世态炎凉。
西藏的日子并非风花月雪,让我触动最深的是雪域高原上的万物生灵,特别是土生土长的农牧民、在藏干部、援藏干部和边防战士。他们生得艰难死得容易,世世代代又扎根在那里。有人可能会问,既然是生命禁区,为什么不把老百姓迁移到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以前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疑问,但是在亲历之后,我找到了答案。这方古老而静谧的雪域高原,会让长期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产生发自内心的敬畏和依恋。另一方面,他们实际上担负着保家卫国的重任,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他们的存在,抵御着外来势力对这片土地的觊觎。
藏族人,乃至所有西藏的人们,面对高寒缺氧和物质匮乏,依然快乐、虔诚、简单地生活着,对雪山、湖泊、河流、树木、牛羊等等,充满了敬畏。花草树木,鸟兽鱼虫,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藏民们对生命的关照,死亡的坦然,深深地打动了我。十多年间,我八次进藏,用青春的脚步丈量了青藏高原的草地和雪山,走过了藏西阿里,藏北羌塘无人区,藏东南原始森林,也见证了西藏的发展变化。坦率地说,西藏不但开阔了我的视野,也提高了我的认知度,锤炼了我的性格。
有人说作家写一辈子都绕不开自己,我非常赞同这个观点。从浩如烟海的外国文学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处处都能找到作者的生命体验,《红雪莲》亦如此,南宫羽就有我的影子。
王:
近年来,文坛盛行个人化边缘化写作,过分关注生活琐事风花雪月,而忽略或绕开重大历史事件,缺少社会担当和道义。你为什么会直奔援藏这件举国大事来写,而且用长篇小说的形式表达?你认为当下还有史诗性的作品吗?杜:
我也愿意写一些轻松飘渺的作品,但一个作家擅于写哪种题材,与个人经历和文学积淀有关。几十年来我几乎没有都市生活体验,一直在城市边缘或山区游历和生活,做梦都想成为城里人。即便现在常住城市,也时常感觉格格不入。创作《红雪莲》是觉得自己已经具备驾驭这种题材的能力了,缘分到了,就完成了。援藏者只是青藏高原芸芸众生中极少一部分,因为《红雪莲》关注的主要是外来者,就把这个群体放大了。这支队伍丰富杂陈,有几十年工作生活在农牧区的如秦姨、老白等人,也有南宫羽、欧美尼和冀苗苗这样的当代援藏人,他们对生死的理解肯定与纯粹的藏族人不同。
援藏者也是人,在选择前往千里迢迢的雪域高原之前,大多怀有报效祖国,守边固土之心。和平年代的援藏者,就是战时的出征将士,有着神圣和崇高的情怀。近年来中央政府提出“治国必治边,治边先稳藏”的方针。稳定边疆不仅是边防战士、边疆人民的事,也是援藏者的重要工作之一。
许多内地人无法理解孔繁森为什么二次援藏,我就特别能理解。曾经采访过的几位援藏者,为了再次走上高原,有的干脆调到西藏工作,有的甚至辞去内地的铁饭碗,去往西藏当医生当教师。有人对我说,什么也不图,就是想真真切切地为藏民做点事,让所有孕妇都能顺利生产,让所有患者能少些痛苦。《红雪莲》中柳巴松的原型就来自他们。
任何时代都有仰望高处的人,都有特立独行者,都有一梦几十年者。我便是善于做梦的人,我以四代援藏者的经历勾勒出六十年援藏史,为自己也是为高贵的藏民族献上一份心意。
王:
柳渡江是《红雪莲》中的男一号,是读者了解那个年代援藏工作者的桥梁纽带和窗口,他的归宿为什么是死亡?杜:
小说忌讳把人物写死,尤其是主人公。但艺术来源于生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小说不但得遵循艺术规律,也得遵循生活规律。人物命运得符合本人性格,时代大背景,生活小环境。托尔斯泰最终让冲破封建婚姻的安娜卧轨自杀,让无数人扼腕叹息。帕斯捷尔纳克那么钟爱日瓦戈医生,依然让他心脏病发作,猝死在通往和平的路上。乌尔苏拉对于布恩迪亚家族如同精神领袖,也是小说轴线,马尔克斯让她活到了一百岁,还是赋予她安静地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命运。我把柳渡江也写死了,其实不忍如此。作品中的任何人物,不管是主人公还是次要人物,相濡以沫的几年时光,每个人物都像自己的亲人一样。写到柳渡江落魄死亡的情节时,数次哽咽,敲击键盘的手指不停颤抖。为那一代人,为理想破灭的有志之士们,感慨万千,揪心不已。
小说中的人物走向,是由人物命运推着向前的,作者常常左右不了笔下的人物。我这样解释,不知是否与王老师的观点一致?
王:
《红雪莲》中柳渡江与南宫羽的人生轨迹尽管没有多少交集,但是他们俩的实际人生轨迹却构成了一个圆环形状,你在柳渡江与南宫羽的人物塑造上也显示了圆形特点,这是你有意为之吗?杜:
我在构思《红雪莲》时,最先确定了男主人公柳渡江,那么就得有一位女主人公相匹配。西藏和平解放六十余年,雪域高原是否经历了像汉地那样的政治风云,历史变迁?她应该有什么样的命运?心路里程怎样?两个人有什么样的交集?思索良久,认为两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藏北高原,尤其是茫茫羌塘无人区,但他们肯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有人相连,还有事相牵,这个人就是柳巴松,这件事就是援藏。柳巴松便成为连接柳渡江和南宫羽的桥梁与纽带,同时也串联起几十年风雨援藏路。柳渡江翻越喀喇昆仑山,过达坂蹚冰河,最终到达藏北小城,带有自主选择的意味。南宫羽进藏后由林芝到拉萨,几经周折到达藏北小城,最终与几十年前的柳渡江完成人生轨迹接合,则是完全在南宫羽的意料之外,是多种外在因素发生合力的结果。南宫羽与柳渡江人生轨迹的这种关联,受控于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秘力量,这个圆环更应称之为命运的圆环,当然也是我的有意安排。
《红雪莲》目前所呈现的结构是写作过程中逐渐意识和调整的。最初设计是单线结构,由于柳渡江和南宫羽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性格命运各异,便采取了交叉叙述形式,呈现出来的便是复线结构。复线书写也不奇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双线并行,循环交错。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同样属于二元结构。多维结构可以更加全面和广阔地书写和表现众多人物的迥异人生。
人物的圆形特点,我理解为人物的丰满性。小说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中的人是一样的,既要写出喜怒哀乐,也要写出谦卑伟大。既要符合人性,也要符合性格,还要与历史背景自然环境一致。在塑造柳渡江、南宫羽等主要人物方面我力求完美,在塑造秦姨、老白等次要人物的时候,也不敢懈怠,尽量让人物既符合艺术逻辑,也符合生活逻辑。
王:
在《红雪莲》中,你塑造了大大小小几十个人物,许多人物形象都栩栩如生,丰满而立体。我以为秦姨和老白这两个人物,给人一种纵深感,我理解得是否准确?杜:
再次感谢王老师的仔细阅读,对您的高屋建瓴敏锐眼光佩服有加。的确,我在《红雪莲》中塑造了众多人物,有老人有孩子,有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如扎西校长、土丹卓玛、欧珠久美等;有老西藏秦姨、老白、王副县长等,有汉藏友谊的结合体柳巴松;有当代援藏者志愿者南宫羽、李青林、欧美尼、冀苗苗等。每个人物都花费了我大量心血,力求做到既贴着人物写,又能使人物飞起来。秦姨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进藏修筑青藏公路时牺牲在工地上的老秦的遗孀,而老秦是老白在战争年代的战友。老白的历史说来更为长久,也更曲折跌宕。他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医,在第三国际通道上做过通信员,去苏联留过学,新中国成立不久便作为医疗援藏人员进藏。多年以后,从内地探亲返回西藏的途中,与热血青年柳渡江邂逅,并在土坯房里留宿时,巧遇秦姨。
追随老秦一路西行的秦姨,在千里风雪路上的土坯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救助站。救助生者也救助死者,救助旅行者也救助犯人,给病者以希望,给死者以临终关怀。老白离休以后从阳光城拉萨,义无反顾地前往藏北与秦姨生活在一起,共同坚守在风雪路上的土坯房中。南宫羽抵达藏北时高原反应严重,得到了他们的救助,故事就此得以延伸。
我塑造这两个人物,其实是想与李青林从秦巴山地前往南方,为实现淘金梦所遭遇的种种屈辱,做一个强烈对比。人性的光辉不仅在贵人贤达中存在,在人迹罕至的苍穹之地,同样生机勃发。
耄耋老人秦姨和老白的人生经历,故事背后的历史延宕,自然构成了小说的纵深度。
比如在《可爱的动物》主题中我结合小班孩子对动物动作特点的认识开展了“小兔拔萝卜”、“猫捉老鼠”、“小鸟找家”、“小狗练本领”等晨间户外游戏,投放的材料大多是一些布制的、颜色鲜艳、形态逼真的材料,既符合小班孩子的特点调动起孩子积极参与的兴趣,又让孩子们在愉快的游戏中练习了动作。
王:
小说的后半部分,南宫羽走到哪儿写到哪儿,我觉得有游记散文的味道。你曾经写过不少游记散文,你觉得散文笔法对你这部小说的写作有无影响?是种什么样的影响?杜:
我最开始写诗,后来写起了散文,尤其是背上行囊四处行走的时候,写了许多游记散文。你说此作后半部分有游记散文的味道,或许是吧。写西部,尤其是广袤无垠,洪荒亘古的青藏高原,用散文笔法很合适。小说背景设置在高寒缺氧地区,不但得写人物内心活动,情感纠葛,更要写周围环境。生命禁区中的所有生灵,都显得稀缺而珍贵,哪怕一株班公柳,一丛酥油草,一只驮羊,一只斑头雁,一支鹰笛,一朵雪莲花,都有生命之上的意义,都是雪域高原的圣物。既然是吉祥之物,就应该心怀感激,细致描写,生怕亵渎她们的灵性与光辉。《一日长于一百年》中对哈萨克大草原的渲染,《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对沿途风光的描摹,《海底两万里》《茵梦湖》更不用说。如果将小说背景设置在繁华都市,用散文笔法来写就不大适宜,故事推进就缓慢。一部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根据人物命运走向,其间穿插或诗歌或散文或戏剧等多种表现手法,并不伤害整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反而会增色不少,也是对作者综合能力的考验。莫言的许多小说就是例证。
王:
这部小说涉及到陕南闭塞乡村的乡土文化、现代都市文化以及藏区的民族文化,谈谈你的文化立场,在这部小说中,你的文化立场是如何体现的?杜:
《红雪莲》中我不但写到了陕南闭塞的山村,改革开放前沿阵的珠江三角洲,还写到了藏区。作家总是写自己熟悉的题材,我也不例外。首先我有在这三个地区的生活经历,对当地文化有些了解。当然还想有个对比,地域不同,风土民情不同,文化差异所造成的强大视觉冲击,会使读者耳目一新。人是环境的产物,不同的文化背景,会产生不同的人物性格,南宫羽和李青林等复杂饱满的形象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王:
南宫羽入藏那段写飞机起飞后因援藏者高宏伟不能适应而返航,用了不少笔墨,但是似乎这一段对小说的故事主线的关系不大,请问为什么要写这一段,这一段在表达什么?杜:
我认为这一段非常重要。首先高宏伟同南宫羽、欧美尼一样,是一位志愿者,三人一同从生机盎然的东南沿海抵达惟余莽莽的雪域高原,为读者呈现出强烈的视觉盛宴。三个人的志愿者之路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也发生了奇妙变化,导致了三个人物各异的命运走向。按照小说理论的规范说法,这一段称为闲笔。其实闲笔不闲,小说中的闲笔最能体现作者的从容不迫,把控小说节奏的能力,也是小说艺术的高妙之处。另外,这一段是衔接内地与西藏的纽带,是检验各色人等从一个地域到另一个地域变化的试金石。因为青藏高原不是随便谁都能前往的一个地方,那是地球第三极,也可以说是不大适合人类生存的地区,是不单需要体力还需要敬仰之心才能涉足的领域。去那里不是观光,不是旅游,而是要与牦牛一般坚韧顽强的当地人一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带给高寒之地些许温暖。
这一段表现的就是这个主题,不知道是否与您的理解一致?
王:
小说题名《红雪莲》,红雪莲应该是个重要意象,其寓意甚至于应是小说灵魂性的东西。在小说中,红雪莲的寓意是什么?它是如何起到统领整部小说的作用的?杜:
雪莲花是高海拔地区常见的一种药材,耐寒顽强,生命力极其旺盛。而红雪莲又非常罕见,有谚语称“千朵一红百年一见,见到她的人吉祥如意”。红雪莲是一种精神,一种象征。平定叛乱的解放初期,中央政府为解放深受封建农奴制压迫的百万农奴,拉开了进军西藏的帷幕,破山修路、开荒生产、平定叛乱、民主改革、组织自卫反击战。在建设新西藏的岁月里,进藏部队和老一代进藏工作的人们,展现了“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团结、特别能奉献”的优秀品德,这就是“老西藏精神”。《红雪莲》中的老白、老秦、秦姨、冀苗苗的曾祖父等,就是这样的老西藏。冀苗苗的曾祖父为解放西藏光荣牺牲,老秦为修筑青藏公路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老白和秦姨为救死扶伤奉献了一生,他们就是老西藏精神的缔造者。而柳渡江、南宫羽、柳巴松、李青林等,则是老西藏精神的传承者,薪火相传精神永存,他们是人世间最娇艳的红雪莲。
我以《红雪莲》作书名,是对生活工作在雪域高原众生的赞誉和敬畏,也是整部作品的灵魂所在。
王:
从作品中看出你是一位有深度思考的作家,将思想蕴含在小说叙事中,通过一个个人物,带出各自不同的经历和时代背景,通过人物来展现西藏与内地波澜壮阔的六十年历史,以及繁华都市与雪域高原的巨大反差和民族交融与碰撞。请问你在《红雪莲》里是如何做到的?杜:
多年阅读和行走,使我对优秀作品有了一定的鉴赏力。人到中年,逐渐认识到一部长篇小说对一个作者的重要性,尤其又是援藏这个宏大题材。人一生写不了几部大体量的作品,《红雪莲》又是我截至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作品,从构思到落笔慎之又慎,哪怕一个画面一段描写,都要考虑再三。让每个人物走进时代背景,与周围环境相融,与性格特点一致。写作过程中,时时把握和应用各种艺术手法,调动所有才华和能量,力求呈现最完美的文本。但由于修炼不够,遗憾依然存在。王:
你对自己这部作品满意吗?你用了多长时间来酝酿和写作?这部长篇对于你来说是不是意义不同寻常?杜:
自从2008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长篇小说《走向珠穆拉玛》,我就想写一部超越此作品的小说。从艺术性和文学价值来说,《红雪莲》应该算是做到了。但我依然不满意,特别是后面几个章节,按照两位评论家的说法,写得太满,舍不得删减,这是我的毛病。《红雪莲》的素材积累和采访花费的时间远比伏案写作时间长久,广告语可以这么说:“十年走访四年成书,就为一朵雪莲花开”。作者能做到的是让自己的文字更优美,故事更跌宕起伏,后一部作品超越前一部作品,但根本无法掌握作品最后的命运。我只能说《红雪莲》是我人生重要的收获,可以当作礼品,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意义。
王:
在你的写作过程中,遇到了哪些挑战?你是如何克服的?杜:
这部作品不到四十万字,历时四个年头完成。前面数月写得比较顺利,越往后烦躁越重。亲人离去,体力透支,小说人物命运沉浮,三股力量撕扯着我,使我焦虑不安,身心疲惫。我对一位鲁院的同学说,什么时候写出好作品心就安了。她说你心安了,就写出好作品了。后来还是没有支撑住,喝了两个月中药,有好几次趴在沙发上,呼唤着离去的亲人,祈求他们护佑我,给我力量。作品完成以后,体重减少十多斤,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一度不愿意谈起这部作品。截止目前,离《红雪莲》完稿八九个月了,每日最重要的事依旧是锻炼身体,增加饭量,但还是没有恢复到从前的体重。
王:
小说以大家终于知道柳渡江即楼卫东作结。为什么要在此处结束呢?杜: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长篇小说必须得写人物命运。时势造英雄,革命家庭出生的柳渡江更名改姓为楼卫东,满腔热情地来到藏北羌塘地区援藏。这里是世界人口密度最小的地区之一,属于真正的无人区,方圆几百公里没有一株高过脚踝的植物,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加上与当地人语言不通,唯一不用翻译就能交流的王副县长也不知去向。青春俊朗的楼卫东终于被疾病孤独击垮,逃离藏区隐姓埋名成为必然,命运就这样改变,悲剧随之发生。多年以后,作为柳渡江的养子柳巴松为了赎罪前往西藏,成为援藏医生这件事就顺理成章,符合逻辑。抑郁而死的柳渡江成为一个巨大的空白,被几十年前有交集的老白、扎西校长、欧珠久美、王副县长等牵挂和惦念。小说结尾这些人汇聚一堂,以揭开柳渡江非凡经历,所有人特别是柳巴松终于释怀,也是长久铺叙和大量伏笔的成功收官。这种写法是遵循人物命运的写法,也是向众多经典名著的一次致敬。
王:
所有艺术都不完美,假若现在要你自省,你觉得《红雪莲》这部小说最大的不足是什么?杜:
尽管花费了许多心力体力,《红雪莲》依然有可以完善和修改的空间,最大的不足是应该让柳渡江和南宫羽有更多的交集。还曾经设想,如果让柳巴松与南宫羽有一段撕心裂肺的感情纠葛,或许更有意思。后面几个章节写得汪洋不羁,收紧一点或许更好。清楚遗憾在哪里,也是幸事。
再次感谢王老师多年以来对我作品的关注和评价,您的关照使我很有信心。
郭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