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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曲名媛王瑾

2017-11-14代明北京

中关村 2017年10期
关键词:昆曲老师

文 代明(北京)

昆曲名媛王瑾

The icon lady of Kun Opera: Wang Jin

文 代明(北京)

初次见到王瑾,是在朋友的一次聚会上。她最初给人的印象是瘦瘦的,小小的,淑女一样静坐在沙发的一角,与她握手,觉得她的手软绵绵的,颇有艺术气质。经人介绍,知道她是北方昆曲剧院唱花旦的。

那次聚会,大家聊的很是尽兴。王瑾也聊了聊她们昆曲演出艰难的现状,说她现在基本上是给年轻演员撑台面,像什么《钗钏记》、《春草闹学》、《思凡》,都是她的拿手名剧,说着,她还轻声细气地吟唱上那么一段,把人一下子带到舞台上,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艺术气息。尤其是她做“闺门旦”女儿娇媚的形态时,虚拿着镜子,左边看看自己,右边看看自己,再侧身亮一个漂亮的相,那眼珠顾盼生姿,腰肢柔若杨柳,手势兰花翘指,都透着那么妩媚动情。我们那天喝的是38度金六福,总共要了两瓶,王瑾喝了几口明显不胜酒力,到最后每次劝她再饮一些,她总是做出昆曲里最典型的动作,一边双手婉拒,红颊微醺,一边用昆腔道白吟道:“我实实地不能饮了”。那一个“了”字的拖腔,细若游丝,低廻婉转,在诺大的包间里久久飘荡不息,连侍立一旁的男服务生,听了都要醉倒,我们在场的几位男士,更是要酥到骨头里了。

酒席散尽,我们带着微微醉意走出餐厅,迷离恍惚间,无意被眼前极富于诗意的景色震慑住了。只见那月光下的细长树枝,显出分明的银白色,枝枝丫丫地伸展向天,似乎要支撑住整个天空。再回头往来时的路径观瞧,冬天的夜景更显凄美,两边高大的榆树枝桠,曲曲折折,细细碎碎,像是织成一张奇特的林网,要从那深邃、墨蓝的夜空下面打捞些什么,打捞些什么呢?是月光?是繁星?还是我们因醉酒而喷涌而出的诗思?不清楚。

再次见到王瑾,是在我家附近的上岛咖啡店里。她开一辆深蓝色的菲亚特,穿一件双排扣的黒呢子大衣,里面套一件浅蓝色高领毛衣。人还是那样娇小玲珑,但走起来却风风火火,脚下生风,怀里抱着一摞要给我的材料,走在马路上宛若时尚的白领女郎,全然看不出这就是北京昆曲剧院的台柱子,颇受大众喜爱的名角。因为只有两个人,我们就捡了咖啡店最里面的沙发坐下,这里环境清幽,灯晕昏黄,正适合于掌灯长谈。这次聊天持续了有两个小时,这段过程中,王瑾一直非常客气,“代老师长”、“代老师短”地叫个不停,但这次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活泼灵动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随着王瑾的讲述,总是透漏出不一样的神采,或悲、或喜、或嗔、或怨,就像一片干干净净空澄碧蓝的潭水,从湖面可以一下子望到水底,直到我内心深处,有个什么坚硬的东西被她的讲述打动了、融化了,感染了。

王瑾,出生在北京城南的宣武区,南城一向是盛产戏剧大师的地方,像梅兰芳、马连良、谭富英等一代名伶,都成长在那里。王瑾虽没有家承的传统,可她从小就聪明伶俐,爱唱爱跳,而且有一位舅舅白麒麟,在当时北京京剧院是唱文丑的,经常到她家表演京剧,但她那时,仍然闹不清楚昆曲是怎么一回事,只是1982年听说北方昆曲戏校要招生,教学唱戏,一是图着家近,一是自己确实喜欢唱歌,脸宣武区少年宫的老师也劝说她的父母:“既然如此,就让这孩子去吧”。这样,她才懵懵懂懂地上了北方昆曲戏校,那年她不到11岁。

能够考上北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年的暑假,报纸上只登了豆腐块那么一点招生简讯,却吸引来四百多名北京孩子报名,考试靖国唱歌、朗诵、形体三次面试;小王瑾唱歌唱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朗诵念得是陈毅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等到了三试,老师一看,这孩子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身材娇小,嗓音清亮,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就把她留下了。那次考试虽然报名有四百多人,可经过一层一层严格筛选,最后只挑选出40人,男生25人,女生15人,大部分都是跟她一样对昆曲毫无了解的孩子。她在北昆共商了6年学,后来才慢慢懂得,昆曲是一门比京剧还要古老的戏剧,距今已有600年之久,有“戏曲之母”的美誉。北方昆曲剧院成立于1957年,是周总理给起的院名,长江以北唱昆曲的独此一家,考虑到如果叫北京昆曲剧院,影响范围太窄,这才叫了“北方”。“文革”时期,剧院曾经被迫关门,1979年又恢复建院,小王瑾那批被录取的学生,是“文革”后北昆招生的第一批。因为北昆是刚刚恢复建院,老师们教戏的热情都非常高,可以说对这些孩子们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比如,王瑾的启蒙老师李倩影,“拍曲子”的沈世华老师,教身段的孔昭老师,以及从外边请来的昆曲届老艺术家,像文丑戏的汪荣汉,刀马旦的赵德勋,都给当时的小王瑾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提起北昆学戏的6年,王瑾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的苦辣酸甜。她们女生宿舍有40平米,却住进了15个人,睡的是上下铺,中间是一张长条桌子。她们每天6点就要起床,先练毯子功,在毯子上拿大顶、下腰、翻筋斗;一个半小时后,吃早饭,吃完练腿功,一般结合身段一起练。然后是10点钟上唱腔课,又叫“拍曲子”,就是在宿舍,老师坐在长长地桌子前端,大家围坐两边,跟着老师唱“群曲”(即群众合唱),选的也都是昆曲里的经典唱段。11点半吃饭,睡午觉。1点半准时上文化课,语文、历史、政治等等;有时也练把子功,耍刀枪器械什么的。晚上是晚自习,恢复文化课,或者在大厅集体练功。这是一二年级的课程安排。

到了三年级以后,她们开始真正学习昆曲,上曲目课,一个学期大概两个剧目,也就是说,她们这时已经在学全本的昆曲了。可这是,她们的年级毕竟很小,像王瑾只有13岁,太深的词文又听不懂,偏偏昆曲典故又多,历史又多,她只能靠死记硬背。当时又没有录音机,她就靠在本子上记。她经常因为没记住,被老师骂哭过;有时,自己躲在被窝里,也会无缘无故地哭将起来,别人问起,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哭,却是她看别人学戏都会,自己不会,着急才哭的。至于因为跑圆场姿势不对,下腰没有做到位,而被老师用小拇指粗的藤条抽打,就更是家常便饭的事。也就在这一年,老师给王瑾定下了她这一生从事的行当:贴旦。贴旦在京剧里叫做花旦,主要扮演丫头、婢女、村姑,虽然它不像青衣那样是戏里绝对的女主角,却也大多天真浪漫、活泼幽默,是调动台下观众情绪不可缺少的角色。当然,在这以后的几年里,王瑾不仅学花旦戏,也学青衣戏、刀马旦戏,象她毕业那年的汇报演出,就是演的《牡丹亭*痴梦》里的青衣。

王瑾学的第一个启蒙戏,是昆曲韩派的代表作《西游记*胖姑学舌》,这是一出五毒戏,主要看花旦的表演功底。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蝎子精(也有说笑壁虎精),和弟弟一起去看送唐僧西天取经的盛况,回来跟爷爷学舌的故事。后来。她又学了《春草闹学》、《思凡、下山》、《相约、相骂》等许多出戏。到了1988年,17岁的王瑾毕业,她们全班40个人,就全部被北方昆曲剧院接收了。

说起来这里有个缘故。当年北昆招收学生,其实就是定向培养,就是为了给北方昆曲剧院培养一批后备力量,所以那年挑选的格外严格,条件本身就不错,再加上经过这么多年的精心教学,她们班这40个人里,有青衣、花旦、刀马旦、老旦、文花脸、武花脸、老生、小生、文丑、武丑,可以说文武昆乱不挡,行当非常齐全;所以,一毕业就给“一锅端”了。

进入北方昆曲剧院,并不意味着王瑾从此苦尽甘来,一帆风顺,恰恰相反,她还要吃更多的苦。那时,剧院的条件并不好,设备简陋,通天暖气也不热。她们有一间练功房,就设在烧暖气的上面,当时烧的还是煤,刚练功的时候炉子也刚开始烧,她们只要一拿大顶,头冲下鼻子里闻得全是煤灰味,一个个呛得不行,老师怕把孩子们给熏坏了,赶紧去把窗户打开,把煤味儿放出去。还有一间练功房,她们管它叫“地印子”,是因为它在地下,全都是洋灰地儿,也没铺地毯,只要一踢腿,尘土就会扬起来。一次排着半截戏,突然停电了,周围漆黑一团,可把她们女生给吓坏了,老师就喊:“大家别害怕,手拉着手,一点儿一点儿往外走”。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在她在剧院呆的这几年,正赶上整个戏曲界都不景气,她们没有戏可演,好不容易赶上一场戏,也是去跑龙套,这让这些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熬出头的孩子们很是伤心。她们班有好多学生,都是在那一阶段离开的,有的出国,有的经商,有的改行,加起来走了差不多半个班的人。王瑾那时也彷徨过,犹豫过,出走过,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回来,留在了这里,并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每个人在他成功而辉煌的一生中,都有决定他命运的那一刻,对于王瑾来说,决定她命运的是1992年排演的一出戏,是院长说过的一句话。

《北京晚报》登过一篇采访她的文章,曾专门提到这件事,现转述如下:

“1992年北昆来了一位新院长王蕴明,王院长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革北昆现状,要她们这些年青演员,每人汇报一出戏,王瑾抓住了这次机会请剧院的韩派继承人乔燕和老师教授《牡丹亭*春香闹学》,这出戏她虽在上学的时候学过可没有演出过。这是一出表演性很强的戏,是北昆韩世昌大师的代表剧目。那时正是夏天,排练厅里没有空调,乔燕和老师是一招一式认认真真教授,王瑾是一招一式认认真真学习,两个月的时间网金已把一个活泼可爱的‘小春香’演绎得非常传神。汇报后王蕴明院长在全院大会上点名表扬她说:‘一颗埋在土里的珍珠发光了’,这是对她多么大的肯定。”

也就是从1992年开始,王瑾上外面演出的机会增多了,她又排了许多大戏,像花旦的挑梁剧目《钗钏记》、《牡丹亭》、《西厢记》、《风筝误》等等,一个戏接一个戏地演出。当时,她们演出的主要舞台有王府井的吉祥戏院,西单的长安大戏院,前门的中和戏院,几乎跑遍了整个北京城,有时还应邀到外地巡演。这时的王瑾已经凭着多年的磨练,出色的演技,在昆曲界积攒下了一定的声誉,赢得自己的观众群和台缘。1994年,她获得了首届昆曲青年演员汇演的“兰花奖”。1999年,她又荣获北京市文化局颁发的“洪雪飞基金奖”。

“宝剑蜂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王瑾经过对昆曲艺术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终于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逐渐成长为北方昆曲剧院的当家花旦。2000年初,她随剧团去美国、加拿大巡演,去了50天,演了24场,几乎每隔一天就有一场演出,那时她们坐着客货两用的大巴士车,每天都是披着星星出去,顶着月亮回来,跑遍了美国的20多个州。虽然也非常辛苦,但看到她们的演出在当地引起巨大的轰动,台下的美国观众和华侨纷纷跟她们合影留念,让她觉得这种付出是值得的。大年三十晚上,她们赶不及回国过年,就在华盛顿过了春节。老师把面和馅事先和好,然后分发给团员,王瑾和魏春荣,就拿回自己宿舍去包。没有擀面杖,她们就拿滚圆的杯子当擀面杖,把一砣面压成皮;没那么多电饭锅,她们就集中到一起煮,再分到各屋去吃。就这样,她们在异国他乡度过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春节。

2001年5月18日,是一个值得所有中国人铭记的日子,也是一个将载入昆曲界史册的日子,就在这一天,昆曲成为我国第一批申遗成功的国际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而且是全票通过。这意味着,有着600年悠久历史文化的昆曲,从此成为世界人民共有的文化财富。2001年底,北方昆曲剧院应邀到法国,在巴黎的教科文组织总部展演,总共去了二十几人,王瑾也荣幸地随团前往。她们在巴黎共展演了三天,演了三部戏,一部是《活捉三郎》,一部是《游园》,一部是《钟馗嫁妹》,当时底下坐的全是世界各国的大使,演出得到很高的评价,王瑾和她的同事终于站在了国际舞台上。

当王瑾坐在北京三元桥旁边的一家咖啡店,一一叙述这些往事时,仍然显得很激动,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而满足的微笑,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更是一闪一闪放射着异彩。她说:“我们能坚持下来的,当时都没说抱着什么心态,以后要怎么怎么样,还是因为舍不得,因为骨头里对昆曲的那种眷恋和热爱。我们从不懂到从事到热爱,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走到今天,包括昆曲的词也好,曲子也好,我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东西需要挖掘,而越是这样就越容易投入,这就形成一个良性的循环。”

现在,王瑾和她的同仁们,除了到各地参加商业演出之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已花在去大中学校课堂做普及昆曲的工作。政府前几年开展了一项“让古典艺术走进校园”的活动,昆曲作为我国现存最为古老的戏曲,也有三个经典剧目,被列入高二语文的课本里,它们是《牡丹亭*春香闹学》、《窦娥冤*斩娥》、《西厢记*送别》。王瑾为此常去北京四中、二中、一六一中、北师大附中、人大附中、首师大附中,给学生们表演展示。最近几年,她们更是经常到清华、北大、传媒、国际关系这些大学去演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09年在北大百年讲坛上演的《西厢记》,北大师生的文化素质,和对高雅艺术的热爱给她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2009年,王瑾的第一场个人专长演出,就是在北大的百年讲坛举行,她的好友演青衣的魏春荣,演小生的汪振义,都特意前来加盟助兴,这场演出获得极大的成功。

因为第二天,王瑾还要和北昆的60多号人马,浩浩荡荡奔赴外地演出,我们聊到这里只好结束,在三元桥附近的一处路口挥手跟她告别。这时,天早已黒了下来,细密拥塞的行道树枝杈,在黄色路灯的笼罩下,从远处望去,迷迷朦朦地如同起了一层轻雾,不知怎地,我的耳际忽然想起《牡丹亭》里那首有名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我终于知道,伫立在冬天里那些细长的树干,枯瘦的枝条,把它们的桠桠杈杈编织成一张冬天的林网,是要打捞些什么了。它们是要打捞沉淀在五千年古典文化的那种美,打捞曾经过往的如歌的青春岁月,打捞一代又一代昆曲艺术家们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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