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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五日记

2017-11-14李浩函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7年6期
关键词:刘梅小刚外公

李浩函 (彝族)

腊月二十八

1

“你要把他带到哪里去?”我惊问。

“回家!”外祖公牵着儿子小刚的手就往外走去,不屑回头。他应答一声已经算是给足我面子。

“你不能带走他!”我赶忙上前,挡在外祖公跟前, “小刚生病了,我们要带他去北京看病。”

“你小子病得不轻啊!你不但自己病得不轻,还传染了很多人!”

外祖公一袭黑衣让我很压抑,特别是他头上那顶高大威武的毕摩帽,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外祖公看着我,不怒自威……

这就是大毕摩的威严吗?我又敬又惧。

“分明是小刚生病嘛!怎么会是我呢?”我嘴里小声地争辩着,估计也就只有我自己能听得到,有点敢怒不敢言的意思,心里边的话倒是硬气得多:“外祖公啊,您真是老糊涂了呢!”

“小兔崽子!说什么呢?”外祖公听到了我心里边的话,扬起长长的大烟斗,照着我的脑门就敲下来……

“不要!”我吓得一声尖叫,从梦中醒来,汗水湿了床单,脑门上似乎还隐隐作痛。

早上起床,媳妇刘梅看着我的脸,表情怪异。

“我脸上有奶水?”

决定在春节假期里带小刚去北京看病后,心情开始发霉,糟透了,精神萎靡,懒懒的,像两只树懒,都有好几天没有做激情运动了。晨勃却还如期苏醒,这让我心旌荡漾,忍不住调情一番。

“奶水倒是没有,不过我看你非池中之物,刚升任县长,就显现异象,脑门长犄角了!”刘梅笑得像个妖精。

“有吗?”我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包,还有点疼。我怔了一下,到镜子跟前照,是有个包,像鹌鹑蛋那么大,像草莓一样殷红。

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一道威武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杆阴森恐怖的烟斗。他一挥手,那烟斗犹如划破漆黑夜幕的一道闪电,向我的额头袭来……

一道光明照进我心底,扫除迷茫,顿现清明。

我高兴地 “嘿” “嘿”两声,一扫颓态,大手一挥,爽朗地对媳妇说:“收拾东西,回家过年!”

“那……不去北京了?”

“不去了!”我乐滋滋地摸着脑门上的包,像摸着宝贝一样,喜悦溢于表。

刘梅看着我,怔在了那里,嘴里小声地咕哝着:“撞得不轻啊!被撞憨了吗?”

2

小刚圆圆的脸,齐耳的蘑菇头,萌萌的,超可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明亮。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透着机灵。

“你看他那双眼珠子,灵活着哩,可不像记不住东西的样子。”母亲说。

小刚喜欢到小区院子里找孩子们玩,活蹦乱跳的。曲终人散,小朋友们像倦鸟归巢,回家找妈妈去了,小刚的噩梦也就到来了,他像一只迷路的小鸟,一栋栋地找,一家家地找,跑得满头大汗,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他总是记不住自己住在几栋几单元几号房。小刚还失语,快四岁了,三个字以上的句子,都说不利索。最让我心疼和难堪的是,小刚不分场合,随时随地会把自己想象成大猩猩、毛毛虫……学它们的动作,引得人们笑疼了肚子,称赞他伶俐,模仿得惟妙惟肖。只有我和媳妇知道这个时候的小刚,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孩子,也不再记得我们,他已经没有一丝保留地陷入到角色的世界中去了……

我和刘梅的心里凄寒无比。

这几年,每逢节假日,别人放假,我和媳妇就带着孩子天南地北地跑,非但没有一点起色,随着小刚一天天长大,病情反倒越发凸显出来。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想把梦中的情形说给父母听,还把脑门上的包给他们看。

“把孩子带去给你外公看看吧。”父亲慈祥地看着我,说。父亲疼爱小刚,也心疼我。 “这是伟大的毕摩神在给你指路呢!”

“你爸说得对!”母亲说, “只是大过年的也不兴上门看病,等过完年再去吧!”

“明天是二十九,可以算作是过年,也可以不算,我就钻个空子,明天去。”父母的看法和我同出一辙,这更笃定了我信念,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过年是从大年三十开始算起的,没有三十时,二十九就顶上来当三十来过了。三十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在打扫庭屋,写对联,打粑粑,辞旧迎新,忙的都是喜乐事儿,看病抓药是忌讳的事情。

“好吧,”母亲说。 “年前边去也好,你也有几年没有去看望他老人家了,要过年了,送点好烟好酒去。”

腊月二十九

我和媳妇带着小刚出门的时候,还有些冷,晒场边的舂碓旁燃着熊熊的篝火,围着一大圈人,在打糍粑,打饵块。

现在,太阳早已铺平了,暖洋洋的。晒场那边更加热闹了。孩子们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叽叽喳喳地飞过去。

大年三十,村里家家户户都要打糍粑,打饵块。自己家里要吃,走亲戚,串门子也要带上一些。

过年了。空手不串门。

“小刚,来这里,婶婶给你捏一只小兔子。”看到我们,隔壁的兄弟媳妇远远地用彝语朝我们喊。

那里一大群孩子,手里拿着用饵块捏的扁嘴的鸭子、尖嘴的小鸟、还有长尾巴的小猪……

有个小孩跑过来,把一个长耳朵的小兔子送到小刚的手上,又往回跑走了。小刚挣脱了他妈妈的手,随着那小孩跑到晒场那边去了。

父亲用香树、常青树的枝条扎成的扫帚,把屋里屋外、房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洒了水,又将农具一一收集到农具房,分类摆放。

之后,又在院子里栽一棵象宝塔形状的漂亮的小松树。这是迎神树,是为了让成仙飞升的祖先踏着它下来凡间过年的。

“你外公怎么说?”看到我们回来,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问。

院子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糖果、茶叶、茶杯。

我坐到桌旁,一边泡茶,一边说:“外公说他初三过来给小刚做一场法事。”

“他没说是什么毛病吗?”父亲在我跟前坐下来。

“说了,他说小刚没有得到先人的庇佑,丢了根,失了魂,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找不到过去和未来。”

“果然是这样!”小刚的病因他之前已猜到了三分。身为毕摩世家的女婿,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不少。

父亲有一些老朽的观念让人受不了。比如他坚决反对我娶汉族媳妇。他早已把杨春田看成了我的媳妇。我也把杨春田看成了我的媳妇。我们青梅竹马,小时候没少玩过家家。稍大一点又一直在一起读书,感情很好。可是我觉得她的父亲上辈子就和我有仇,横竖看我不顺眼,不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还三番五次到我家门上辱骂,连我父母都跟着受辱。

我一生气,就娶了刘梅。这下我心里边的气顺了很多:刘梅的舅舅是副州长,他都看我顺眼,你杨自中一介农夫,凭什么看不上我?可我就是感觉心很疼!

我娶了汉族媳妇,父亲心里莫名地不安。这种不安应验在了小刚的身上,他觉得。

小刚是我们老毕家的后人,是松老山人,可是他出生在城里,以后也将生活在城里,这就该请毕摩做一场法事,理清来龙去脉,让祖先的庇佑延伸到城里,这同搬迁到一个新的地方就要做法事是一样的道理。我们没有做法事,祖先的庇佑就到达不了城里,父亲觉得这就是小刚的病根所在。

心里踏实了,父亲接着栽松树。栽好松树,又忙着到堂屋里铺青松毛。给地上铺上厚厚的一层,又给供在高堂上的祖灵前整整齐齐地铺上一层,然后给祖灵两边各摆放一瓶插花,插花有山茶花,有马缨花,有柏枝,有万年青,有青香叶……之后,父亲把香炉里的残香倒了,只留底灰。那一层底灰从启用这个香炉开始,经年累月,点滴沉积,早已凝聚成固体,和香炉凝结在一起了。这样的香灰沉积是要保留着的。重新装上满满的一炉香料,摆在高堂上,点燃了,淡淡的清香又在袅袅的青烟中弥漫开来——以前,讲究人家的香火是一年到头都不灭的,现在却很少人去在意了,烧完了这一炉,或许到来年春节才会再续香粉了。

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我突然想起昨晚的一个梦境来:就在这间堂屋里,外祖公坐在高堂前的主位上,一脸肃穆。外公恭恭敬敬地站在左侧,父亲在一旁忙碌。

这时,小刚跑进来。父亲让小刚跪在外祖公跟前,让外祖公传他毕摩。

外祖公看着小刚,静静地看着,沉默了很久,外祖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蛮有灵气的娃儿,就是太小了啊!”

我坐在院子里悠闲地喝着茶,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静静地看着堂屋里,就像现在一样……

这时,小刚突然从外面跑进来,进了堂屋。

“耶?我刚刚打整好,你就进来了,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孩子,快跪下给祖先磕头,让他们保佑你!”父亲说。

小刚对着高堂跪下。他下跪的地方正是昨晚梦里他跪着的地方……

我突然意识到现实和梦境在眼前诡异地重叠着……

这个突兀而来的意识让我措手不及,感觉毛骨悚然,背上冷汗涔涔地冒出来。我努力地往高堂前看,看外祖公是不是真的如同梦里一般端坐在那里……

“你进来!”外祖公突然对我说,我极不情愿,却又恭恭敬敬地进入堂屋。

“跪下!”外祖公说。

我在儿子旁边跪下。

“你泄了我们彝族的风水,你是罪人……”外祖公说。

我不说话,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心里却说外祖公您叽叽歪歪,不知道说些什么!

外祖公不理我的心情,自顾自说,“你挖路,你架电,你让村里盖高楼……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很伟大,是不是?”

我让村里富裕起来。我之前一直觉得我是挺伟大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很委屈。

“那我该怎么做呢?”我表现得诚惶诚恐,内心却暗藏质问的意思。

“先把你儿子变成一个地道的彝族人吧!”

“怎么变?”

“你说怎么变?”外祖公有些生气,“教他说彝语,学彝文……一个彝人,连起码的语言和文字都不知道,就剩一张皮了,你说,他还是彝人吗?”

……

我出生之前,外祖公就走了,我没有见过他,照片画像也没见过,可是,梦境里边的外祖公,包括前晚上,都那么明朗,活灵活现,没有一丝模糊。他的指责,更是字字落在心上,字字诛心,醒来后依然掷地有声。

越想心里越惧。我越要努力想掐断思绪,就越发觉得徒劳。

我拿出笔墨纸砚写对联,抬头看到门外的残垣,那是先祖毕友泰的将府遗址,就剩一些墙根脚了。屋前的上马石被当做磨刀石,逐年矮下去……

我挥笔写下 “门对天国将府,家传太平遗册!”

初春阳光暖洋洋的,背上的冷汗已然不在。

“感谢毕仙主!”

大年初一

1

夜很深了。大家都没有去睡。

今晚男人们要守夜,晚饭连着宵夜,宵夜连着早点。半夜里家家户户杀鸡吃宵夜。男人们喝酒聊天,不下酒席,妇女们困了可以去睡觉,但女主人必须留守在一旁,什么菜冷了,拿去回锅一下。小孩兴奋着,睡不着,又坐不住,时不时跑到院子里或门口放几个炮仗。

刘梅努力地要做些什么,可是她听不懂我们说些什么,也没有人安排她做些什么。想要融入这个环境而又融不进去的感觉让她十分难受。无聊中,瞌睡趁虚而入,摧毁了她最后的一点坚守。

吃着宵夜,零零碎碎的炮仗声慢慢地密集起来。

“该去祭神了。”父亲说。

母亲听了,起身去准备祭品。没多久,母亲就在厨房里喊准备好了。

父亲起身往厨房,我也跟了去。

母亲炒了一些猪心、猪肝,舀了一盒饭,拿了一瓶烧酒,一大把香,几个小碗,放在铺了青松毛的托盘里。母亲还准备了一个小背篓,里面装了青松毛和十多支主杆上分出三个岔枝的小松枝。

我挎着小背篓,托着托盘,和父亲一同出门,要把平时和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所有事物都要祭祀一遍。

父亲主持祭祀,先祭天地、山神,再祭树神、水神、桥神……一路上,遇到水,就祭水神,遇到桥,就祭桥神……每祭一神,父亲都要在其前插上一个松枝,在松枝前撒上青松毛,再插上三炷香,从托盘里拿了一些酒肉,摆在青松毛上,放一串鞭炮,跪在托盘前的青松毛上,磕头、祷告、祈福。一路祭下来,父亲边走边说:“我祭到的神灵,我没有祭到的神灵,在这里的神灵,没有在这里的神灵,今天过年了,我们杀猪杀羊杀鸡祭祀您们,请您们保佑村里族里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四季平安,年年月月天天顺利,请您们赐予我们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年年有余……”

进屋后在工具房前,祭祀早已收集在屋里的各种工具,最后进厨房祭祀灶神,方才来到祖宗牌位前,给祖先摆上贡品,上香、磕头,请祖先保佑。

这一祭祀,用了一个多小时。东方已经现鱼肚白了。

父亲感叹, “以前彝族是不分家的,都是大家庭,家里很团结,每个人都诚恳、勤劳,各司其职,分家会被人笑话,那时的各种祭奠都有经书套路,记不全祭文的,还要背着经书照着去念,很隆重,花费的时间也很长,从凌晨十二点开始,每到一处,都要念经祭祀,杀鸡祭神,要见血的,天亮了才勉强走完整套程序。这才是真正的守夜。现在倒好,守夜就是坐在屋里喝酒,祭祀时,东拉西扯背几句,或者随口编几句,一点都不庄重,不严肃,鸡也是在所有祭祀都完了之后才杀一只……”

我不想说出来泼父亲冷水,心里却在想,很多人一年到头,连过年都不回来烧一炷香,谁知道再过几十年后又会怎样呢?

2

吃了早饭,我们来到河边的草坪上。那里早聚集了十几个人,有大人,有小孩,有拿着弹弓的。还有几条猎狗,摇着尾巴在草坪上慵懒地走来走去。

大家一边放炮仗催人们前来集合,一边在谈论今年的炮仗没有往年的响(放得少),感叹日子好过了,节日气氛反倒是淡了不少。

很快,河边就聚集了几十人。村里最出名的猎手也赶来了。

于是,浩浩荡荡向着老潮河边的灌木丛进军。

挺进了好大一段,连个小豆米雀都没有看到。小屎鼠倒是看到了几只,都被尽数消灭,拿来喂猎狗了。

有人抱怨着这几年禽兽太少了,以前每次出猎,都能满载而归,有几年还猎到一些大的禽兽。近几年,野鸡野兔都少了很多。在抱怨的同时,流露出对往昔深深的怀念。

“这样下去,今晚踩门户会出问题的。”有人担忧地说。

大家都觉得这样下去后果很严重。踩门户是今晚必须要进行的重要活动,可是如果没有猎到鸟,哪怕是一个小绿豆雀,那踩门户就不能进行。这可是村子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情况一直没有好转,大家都很郁闷,心里也在嘀咕,这是怎么啦?这山里的禽兽都到哪里去了?这有点不正常啊!

正午,我躲到一蓬倒挂刺后面去小便。刺蓬后面有个小深沟。我看到深沟里面站着一只羚羊。起先我以为是哪家的羊,细一看,是一只羚羊。我的第一反应就如同猎狗看到猎物。我一步就跨到了小沟的出口上,堵死出口,紧接着就要喊人。我的声音还在胸腔里边,就震惊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羚羊的眼角滑落。那一滴泪珠把我的声音硬生生堵在了胸腔里。我的兴奋瞬间跌落,爱怜升起。那是一只怎样的羚羊呀,两支小角才有指头长,毛茸茸的大耳朵和绒毛都显示着它幼小的年龄。六个月?八个月?这个年龄正是跟在妈妈身边接受保护的年龄,可是,它的妈妈呢?它是来喝水么,还是调皮了,或者是迷路了?……它全身瑟瑟发抖,它一定是被铺天盖地而来的炮仗声给吓坏了……

看着羚羊,我突然莫名地想到了小刚。它一定是找不到妈妈了,它一定很想很想它的妈妈,它一定十分害怕……

我后退,再后退……待到我退出十多步的时候,小羚羊紧张地看着我,试探着,一步一步,慢慢地从深沟里走出来,最后,一纵身跳上了沟坎,跑到背后的深山里边去了。

一只猎狗的吠声都没有传来——它们已经被骨头喂懒了四肢,被肉香味熏坏了嗅觉,不再到处乱窜了,也闻不到猎物的踪迹了。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发觉手心里全是汗水。

夜幕降临了,狩猎队伍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村子前面的河边。

因为没有打到鸟,让大家伤透了脑筋。后来,有头脑灵活、懂得变通者想出了一个办法:用家养的斑鸠来代替。

经过分工,一队人去把队里的锅碗瓢盆等炊具拿来,在河边搭灶生火。一队人去踩门户。

一群小孩当然都要尾着去踩门户了,那是一件热闹活儿。

背着两个大竹篮。拿了几串炮仗。找来一根竹竿,把斑鸠拴在竹竿的一端,让一帮小孩抬着,浩浩荡荡地进村。

队伍热热闹闹来到村头,挨家挨户,从村头开始。放了一串鞭炮,大家就大声地喊 “来啊……来罗,踩门户来罗!”

被喊的人家听见了,赶紧出来开门,高高兴兴地把队伍迎进院子。

“来啊……来罗,你家的糍粑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那家人赶紧拿来一摞糍粑;

“来啊……来罗,你家的猪肉像砖头一样厚!”那家人赶紧割来一坨肉;

“来啊……来罗,你家的炮仗串联串!”那家人赶紧拿出几串炮仗。

……

把要来的东西放到篮子里背着,又向下一户人家去要。

彝族过年期间是不能串门的,只有经过踩门户后才可以。踩门也有送祝福的意思,上门了,就不能拒绝,当然,也不能落下任何一户。

一户不落地走了一遍,回到河边的时候,已经过了快两个钟头了。有人在砍羊肉。有人在理肠肚。

“今晚的标准提高了啊!队上早该这样做了!”

“队上哪有这钱,这是国忠出的钱,买了三只呢,大家敞开肚皮吃!”李高才大爷说。

“有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早想和大伙好好地喝几杯,今晚大伙可要痛快些,不喝醉可不行哦!”我豪情地说。

“好!我们大伙每人敬县长一杯,大家说好不好?”

“好!”

“一定要敬!”大家齐应着。

一个百十人的小山寨,出了一个县长,大伙走到哪里都觉得有面子,回答的声音很响亮。

“有高才大爷和几位长辈在这里,可轮不到敬我。”我礼节性地笑笑,说,“我们彝族历来敬天敬地敬父母长辈,可没有敬官这一说法,可不敢坏了传统!”

大家一边说笑,一边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很快就在松毛席上摆出了长席宴。

大盆的坨坨肉端上了松毛席,大碗的美酒满上了,整个村子里的人热热闹闹地围坐下来了。

“大家安静一下,请国忠给我们开杯!”李高才大声地说。

“这不好,坏了规矩了。”我站起来,说, “还是请高才大爷开杯吧!”

“九十九座山,九十九条河,才养育出一个县长,你应该说几句,开这个杯。”李高才说。

其实,大家不让我说,我也是要说的,借着这个机会。我心里有一些想法,不吐不快。

我们红彝这一个支系,总人口有三万八千六百五十多人,能说彝话的只有一万六千三百多人,认识彝族文字的只有五人。而据有关资料记载,毕友泰带领彝族人民起义的时候,只红彝这一支,参加起义的人数就有二十余万……

3

宴席进行了几个小时,妇女儿童和不喝酒的人,大多已经离席,那些意犹未尽的人们重聚一起,继续对饮,话家常、对山歌、行酒令。

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三弦响起来了,酒足饭饱离席的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欢乐的左脚舞。

我最喜欢这种村宴,跳一阵,喝一阵,喝一阵,跳一阵,通宵达旦,忘了烦恼,忘了忧愁,那才叫尽兴。

今天我有些意兴阑珊,和我玩得最好的几个发小出去打工,一个都没有回来,在这热闹的晚上,我的内心里竟滋长出一种孤寂的感觉来。

“或许,用不了几年,这样的场合就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我心里惆怅,不觉中,酒劲上了头。

我踉跄着走过麦田的时候,春田出现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春田说。她自己都觉着这是一句废话,我刚进村口,她就知道了,可是她就这样说了。

“回来了,前天下午到的家。”我大着舌头,酒意却是醒了几分。

春田那张被太阳光晒得有些紫红的脸庞,被黑夜笼罩着,在我朦胧的醉眼里有些模糊。可是在我的心里,昔日里那张清秀的脸庞却是逐渐地清晰起来。

我踉跄着快步走到春田面前的时候,春田就像被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扑到了我的怀里。

压倒了一片麦苗之后,两颗心逐渐平静下来。

“真是对不住你啊!”春田满怀歉意地说。 “为了我,差点害你当不成县长。”

“我的女人,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欺负的吗?”我铿锵地说。

我和春田并排躺在麦地里,把时间倒着捋,从高中开始,你一段,我一段,一点一滴地一直捋到小学,捋到最初相识的时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造化弄人!

大年初二

初二是我们毕氏家族的议事日。

以前大家族的时候,每到这一天,就把家里的主要成员聚在一起,研究、决定新一年里的重大事项。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解放后大家庭解散了,宽大的议事厅也没留下来,慢慢地就改成了今天的野炊聚会,把家族中人都聚在一起,拉拉家常,吃一顿团圆饭,算是家族团结一心的美好祝愿和对过去的一种纪念。

野炊地点在屋后的营盘上。这是昔日先祖毕友泰驻军练兵的营盘,现在已成一片荒芜的草坪。场地宽阔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可以祭奠毕友泰,那可是我们老毕家的大人物,记入了省志的。

毕友泰本来是烧炭卖炭的穷苦人。有一次到城里卖炭,回家途经一条深箐,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石蛙。石蛙的一条后腿受伤了,拖在地上,划出一条血痕。毕友泰想,这一定是石蛙王,得救,就把它放到装炭的篮子里背回家,给它包扎好,放养在菜园里的水塘里。后来一遇事情,石蛙都会提前托梦给他,让他有了预知能力,名声大振,成了毕仙主。

太平天国揭竿而起,李文学的军师王泰阶四处游说,拉拢各方势力。听了毕仙主的大名,王泰阶来到戊戍寨。他登上寨子后面的山顶,看到山顶平坦、宽阔,四围的群山都聚到这里,齐刷刷跪下来。再看看离山顶仅几十米的毕友泰的家,王泰阶就知道毕友泰已隐隐约约有了彝王之势,就开始预谋接近他,凭着一颗真诚的心和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他带领当地彝民起义,征战十四年之久。

村子里至今还有很多相关传说,有许多那个时候遗留下来的物件。

族人们有的忙着杀鸡宰羊,准备饭菜;有的取青松毛,为宴席忙碌着……

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逐渐远离庖厨,现在早已四肢不勤。这样的时候,唯我独闲,于是四处观望。

如果按王泰阶的风水观点来看,这里确实是一块风水宝地。可是,我切身感受着四周 “齐刷刷跪下来”的群山,把我们围困在这里了。

我来到毕友泰的点将台前,点将台在风吹雨打中早已不复当年的气势。

点将台后面有一棵栗树,五六个成年人手拉手方能抱团。到三米左右高的地方,树分四枝,三枝呈伞形均匀向三个方向伸展,正中一枝直刺青天。周围三枝直径都超过半米,枝繁叶茂。正中一枝却是早已干枯,细枝皆无,树皮朽落,骨刺一样,直刺青天。三枝活着的树上青苔长垂,在四枝分叉的地方,苔藓更是直垂至地面。几蓬不知名的寄生植物,在丫杈间蓬勃生长。

听说毕友泰每次出兵誓师都要在这棵树下杀鸡祭祀喝血酒,可见这棵树当时就已经存在,且一定不小了……

一边想着,一边绕着树看,在树后面的深草里看到一个黑黝黝的洞,想着会不会住着蛇或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有些发怵。

“斗字不识的先祖,竟能创下传世传奇,时也,命也……”

对这个名声显赫的先祖,我打心里不是很恭敬,只能做出这样评价。

据记载,彝族当时大都生活在距这里二十多公里远的罗茨坝子里,人口很多,因为打仗死了很多人,后来毕友泰被招安,不久后被毒死,势微的彝族就只能躲进深山,导致生活环境恶劣和人口锐减……

这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外祖公。在梦里,他对我的评价如此不堪,对毕友泰的评价又该如何?

心里正感叹着,突兀地,凭空起了一阵风,吹得直刺刺的干树枝呜呜直响。那声音如同剑鸣,又如怪物发怒。

“晚辈无知,多有冒犯,请仙主原谅!请仙主原谅!”我嘴里不断告罪着,很快从树前退下来。

下了点将台,风止了,响声慢慢消失。此时才发觉,在初春暖洋洋的艳阳里,背脊早已被汗水浸透,一片冰凉。

胸口一直堵着什么,不太舒畅,想来是冒犯了毕仙主,心里不安所致。想着之前就想要给他树碑立传,以供后人瞻仰。此刻,这个想法更加迫切起来。

大年初三

初三一大早,刘梅有些坐立不安。到了十点多钟,仍不见外公的影子时,她终于忍不住问:

“外公是不是忘了来给小刚做法事了?”

“不急,法事要晚上才做的。”父亲说。

“不早说!”刘梅松了一口气。

刘梅本来是不相信这些的,二十九到外公家去,还没到,外婆就先知先觉,在大门口候着了,这改变了刘梅的看法,很期待这场法事了。

这个法事本来就不太复杂,又在过年期间,先人都回家过年来了,这就使得这场主要是与先人沟通的法事就更加方便了。

晚上九点,法事开始。

这种法事不同于驱邪送鬼,是可以观看的,主人不忌讳,外人喜欢凑热闹,所以来的人很多。很多人带孩子过来观看。

外公吩咐刘梅烧一锅茱萸水,在外公的念叨中给小刚洗了身子,然后让小刚全身赤裸着跪在祭台前。

小刚吵吵闹闹不肯规规矩矩地跪着,急得刘梅又哄又给糖。

外公一边摇着法铃,一边念念有词……突然,外公猛地点了一下小刚的额头,小刚突然就被定住了,老老实实地跪着,如同木偶一般。

外公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让人从香炉的底部取下一块黄豆大小的老香灰,放在洋碗里,又在念叨中从毕摩帽上的鹰爪上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刮下一些粉末,混合到香灰里,再往碗里倒入从龙潭取来的刚冒出来的清水。

外公把碗放在祭台上,左手摇法铃,念叨了几分钟后,缓缓伸出右手。父亲赶忙把文竹上插着一个松树芽做成的笔递到外公的手上,外公就在法铃声和念叨声中,用松树芽蘸了碗里边的水,在小刚的额头、脸庞和身上划写起来。

“开始写了!开始写了!”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

“看得到吗?看得到吗?”很多人激动地问。被问者大多是小孩。

据说有极少极少的人能看到笔画发光。能看到笔画发光的人是可以研习毕摩或者是巫术的。

小刚看到那些笔画发着闪闪金光,像小闪电,又像小泥鳅,一小条一小条地钻入自己的肌肤,消逝不见。小刚好奇极了。

外公愣了一下,他等了一辈子,终于等到一个传承人了!可是,外公的眼神很迷茫,心里充满着忧虑:他不但是一个失去了根基的人,还那么幼小,幼小到自己几乎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好好地调教他了……

外公突然发觉自己分神了。他很羞愧,作为一个合格的大毕摩,在做法事的时候,是绝对不允许分神的,哪怕是很简单的一个法事,那是对神的不敬!

外公立马摒除杂念,继续做法事。

事关儿子的法事,我也想听听外公念叨的什么。我没有学过彝文,外公念的又是生涩的古彝文,我更听不懂了。以前我看过不少法事,没一次听得懂。后来,越来越觉得一些民族文化就这样消失了,很可惜,也就关注一些,学习一些,也利用职务之便抢救一些,但我自己对民族文化,却是没有什么研究的。

我静下心来,仔细地听着。徒劳无功,还是没听懂……

仔细听听,再仔细听听……有点感觉了,有一个声音,如雨落,如溪流……大了,声音大了,越来越大……是法铃的声音……法铃声声,如海潮声,如浪涛声,如雷动声……涛涛而来,恢弘而来,铺天盖地而来……

我幻听了吗?我使劲地甩了甩头,脑海里宏大的声音还在,眼前法铃 “叮当” “叮当”的声音依旧那么弱小,我不知道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还是该相信脑海中如同幻境一般轰鸣的声音……

我不能自已地滑了进去,陷入到幻觉之中……

我要迷失了吗?我会不会像儿子小刚一样,迷失在一个幻境里……

不!我不要!我不能!我有父母!我有妻子!更有儿子小刚需要我照料!

我心里还有一丝清明,在挣扎,在呐喊,可是那么弱小,那么绝望,最后我毫无保留地滑了进去……

响彻天地的法铃声中,似乎有个声音……

是的,有个声音!人的声音!声音很小,似乎从远古而来,从遥远而来……覆盖在法铃声之下,隐藏在法铃声之中,需要细细倾听,只有细细倾听,才能听到,细微,但清晰,不掺杂质……

我听到了。我不明其义。不明其义,却又好奇。更加仔细地倾听。法铃的声音渐渐隐去,人声渐渐凸显出来。是毕摩的声音!渐渐的,法铃的声音消失了,毕摩的声音如同之前法铃的声音,渐渐宏大起来,渐渐地取代了法铃声的宏大,包围着我……

我听不懂毕摩念的什么,正着急,突然看到毕摩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我的眼前变幻成实物,有火焰,有飞鸟,有溪水,有石头,有鲜花……念完一句完整的话时,如同拼图一般,零碎的实物竟神奇地幻化成一个活生生的场景……

我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人站在空中,抛下一粒种子,一棵松罗树就长起来了……

松罗树上结出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种子……

这是创世史诗中所描写的物种的起源吗?啊!我的天!我惊诧得无以形容!

紧接着各种场景纷至沓来,在史诗中看到过的,在民间听到过的,一无所知的……让我目不暇接。

一个个场景,如同打开一幅画,从远古铺开,从历史尽头铺开。缓缓流淌,漫过了高山,漫过了峡谷,漫过了悠远的岁月,时而激越,时而平缓,时而悲壮,时而欢欣……

从最初的两个人,慢慢繁衍,壮大起来……有生存,有杀戮,有新生,有死亡,有没落,有辉煌……后来到了百万之众,后来又只余三万多人……

我早已泪流满面。

“终点,似乎又一点点回到起点”我很迷惘。

突然,声音消失,画面消失……一切归于静谧。

我和小刚同时睁开眼睛。

外公的法事已然结束。法铃静默,法音归寂。外公的脸色有些苍白。

“根和魂已经回来了。”半响,外公说, “从老灶里弄点红土泡水给他喝吧,能治失语。”

我送外公去偏房休息。

在卧室门口,外公怜爱地看着我,说, “孩子,不要把自己看成魔鬼,更不要把自己当做天使。”

我正要问何解,外公把门关上了。

“老了,不行咯,就这么点事情,就把我累的……你休息吧。”

我知道外公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了,只能悻悻回来。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白天在城里当县长,一到夜里就变成一只山鹰,飞翔在彝寨的上空……

这个梦一直在纠缠着我,让我身心俱疲。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过来,这不是梦。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场法事。它让小刚恢复正常,却又让我又陷入了另一个异境。

如果这是让小刚变正常的代价,我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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