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姐
2017-11-14吴然
吴 然
一 风中之桥
和大姐经常来独龙江中心学校。
同学们见着她都喊她 “和老师”。
但是背地里,调皮的娃娃们也像梅西子校长,像和大姐的同事、朋友一样,悄悄地叫她“和大姐”,然后躲起来哈哈大笑。
和大姐的老家在永拉嘎。永拉嘎原称 “约让当”,是怒族话,意思是 “织麻布的地方”。
这块 “织麻布的地方”,在怒江东岸的碧罗雪山下。杂居着傈僳、怒、回、汉、白、纳西等民族。
很多人知道, “和”姓是纳西族比较普遍的姓氏。和大姐说她是有纳西族血统的怒族。她的 “祖爷”是从维西逃难来的纳西族,落脚在永拉嘎。 “我的姓氏跟‘祖爷’!”和大姐说。在永拉嘎,由不同民族组成的家庭,多的是。 “织麻布把各民族 ‘织’在一起了!”和大姐说着,哈哈哈爽朗地笑起来。
和大姐的本名叫和丽。但是一村人都叫她阿丽,阿爷阿奶,还有阿爸阿妈,自然都叫她阿丽了。长大了,大家才叫她和大姐。
阿丽喜欢她的老家永拉嘎。
从怒江西岸高黎贡山的山脚隔江看过去,碧罗雪山如大佛端坐云霄。永拉嘎如同是这尊 “大佛”伸下来的巨大的“佛掌”。
长满大树的沟壑之间,清晰地显露出大片大片的坡地、梯田,就像 “大佛”脚趾上的皱褶纹路,线条柔和分明。
在 “大佛”的脚趾上,团团翠竹绿树,掩映着不同民族的样式不同的房舍。
一层层山石垒砌的台地、梯田,一年四季用包谷、洋芋、麦子、苦荞和稻谷的不同的色调,图画一样延展到怒江边上。这些在不同季节里生长、成熟的庄稼,它们各自的气息和香味,掺杂在火塘的柴烟里,弥漫在永拉嘎,浸润着永拉嘎。
在贡山怒江峡谷,永拉嘎只是小于丙中洛的第二大台地,虽说比不上丙中洛富裕,也是一块有名的 “鱼米之乡”。
就说鱼吧。怒江里有的是鱼,多如“过江之鲫”,只要你有本事捉到。和丽的阿爸是永拉嘎有名的捕鱼好手,他站在岸边,用削尖的竹梭镖都能戳到鱼。可是和丽不喜欢吃鱼。她被鱼刺咔过好几次,被 “咔”怕了。她喜欢帮阿爸把鱼送给隔壁邻居。
和丽最喜欢的还是上学。
永拉嘎有一所小学。因为有这所小学,永拉嘎也就随着小学生的读书声,名气传得很远。小一点的寨子,孩子们就都要来永拉嘎上学了。学校里有傈僳族老师、纳西族老师和汉族老师。大家用普通话读课文,唱歌。一下课又说起自己本民族的话来,和丽跟着学会了傈僳话,也会说她 “祖爷”的纳西话。各种民族、各种语言交汇在一起,就像“过家家”一样,彼此又新奇、又熟悉。一会儿,大家都会用带着民族腔的普通话,在一起说说笑笑地交谈;一会儿,又和最 “铁”的小伙伴,用着旁人听不懂的语言,头对头的捂着嘴巴窃窃私语,像一对居家的小鸽子。她觉得实在是太好玩了!
对所有的老师,和丽都十分尊敬。在她心目中,老师是天底下最有知识的人。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她以后长大了也要当老师。
离永拉嘎不远处,江面比较窄的地方,有一根比手拇指粗的钢绞溜索,横跨在怒江两岸,像两岸的神经,在江风中抖颤,鸣响。和丽小时候,怒江上没有桥,溜索就是沟通两岸唯一的 “桥”,看到那根 “桥”被山风吹得摇来荡去,像甩秋千一样,让人又向往又害怕,和丽给它起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叫 “风中之桥”。
和丽小时候胆子就大,不过也只敢远远地看着阿爸,或者别的大人 “过溜”,她自己实在没有勇气渡过那 “风中之桥”。她会悄悄跟着大人们走到溜索边,紧紧地扶着拴溜索的那棵粗壮的樟树,用石块敲一下溜索,随着 “当”的一声,她把石头往江里一丢,折头就跑。
有一次,她玩过 “敲溜索”的游戏,回头跑的时候,被一双粗糙的大手一下子逮住了。
逮住她的,是一直悄悄跟着她的阿爸。
“阿丽,想 ‘过溜’?”阿爸问她。
“想……”她的活没说完,阿爸就把她揽在怀里。
阿爸转身从岩石缝隙里,取出公用的溜梆、套环、厚实的麻布带子。这些东西,和丽她见过,像神物一样,大人交待过,小娃娃是不准动的。现在,阿爸用麻布带子,把她紧紧系在自己胸前,她听到阿爸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阿爸用从来没有过的柔软的声音说:“阿爸带你 ‘过溜’。”
阿丽觉得根本还没有准备好,阿爸的脚往拴溜索的大树干上用力一蹬,她紧闭着眼睛,只听见 “丝丝丝——刷刷刷——”的响声,凉飕飕的风吹在脸上……当阿爸猛地逮住用棕绳、麻绳缠绕着的铁弯钩,她已经像鸟一样飞过怒江了。
阿爸解下溜梆、套环,下了溜索,这才解开麻布带,把一脸惊奇的阿丽放下来。当阿爸牵着她的小手,爬上江边马帮路的时候,正好有一队马帮摇着“哐啷哐啷”的铃铛经过,要到贡山县城去。马锅头 “咦——哟”一声,唤住头戴缨络、脖子上套着一圈响铃的带头马,大老远就跟阿爸打招呼:“哦哟,和大哥要进城呀?”
阿爸赶紧掏出草烟迎上前,喊一声“沙大哥,又碰上你啦!”一边把草烟递给马锅头,说:“不是要进城,是苏麻染 (怒族语 “女儿”),要过溜,带她试了一下……”
阿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她阿爸叫“沙大哥”的马锅头,有点腼腆地叫了声“阿叔”,高兴得马锅头一下子把她举起来,走到一棵核桃树下的小卖部,给她买了颗棒棒糖。这颗棒棒糖,让阿丽记住了这位马锅头阿叔,而那声腼腆的“阿叔”,也让这位脸膛红黑穿着一件麂皮褂的马锅头记住了阿丽。
几年以后,一直忘不了棒棒糖甜味的阿丽,就是由阿爸从溜索上把她送过怒江,交给这位年轻力壮的马锅头阿叔,带她来到贡山县城读了初中,接着又在自治州首府六库,读完州民族中专的课程,当上了她梦想中的小学老师。
这时候的阿丽,已经长成一个性格豪爽的大姑娘,走路时黑亮的长辫子,一甩一甩的,她面善温和,同伴们都叫她 “和大姐”。
不过,和丽回老家永拉嘎那天,站在变化不大的溜索渡口,看着眼前细细的那根 “风中之桥”在江风中抖动,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正在犹豫的时候,一阵马铃响,当年给她买棒棒糖的马锅头大叔,居然赶着马帮不期而至地来了。她喊了声 “大叔!”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大叔身板还是硬扎,只是走路略略显得有点不太利索。大叔说,有一次被草棵里窜出来的一条蛇咬了,要不是被巡逻的边防武警战士发现,赶紧为他吸毒、敷药,命都难保了。大叔说着,又要去买糖果糕点,被和丽拉住了, “大叔,我已经买好了!谢谢大叔以前给我买的棒棒糖……”和丽的话,说得赶马大叔眼热。他早已记不得多年以前给眼前这个已经当老师的阿丽买过棒棒糖,但是阿丽记得,这太让他感动了!
赶马大叔把带头马栓在一棵板栗树下,解开马料袋,让马匹喷着响鼻,愉快地吃着马料。看看阿丽身边放着的行李、提包,他问:“阿丽,你是要过江去?”
“是啊,大叔。可是……”和丽的话还没说完,赶马大叔笑了,说:“大叔来帮你。”
大叔说着,帮和丽把行李和提包捆绑在一起,提到江边溜索渡口,叫和丽把行李背好,又用麻布带把背带拴在胸前。然后从存放过溜工具的地方,取下溜梆、套环,帮和丽栓系好,又扶着她上了溜索,叫她抓紧悬挂溜环上的绳索,一再鼓励她不要怕,在她双脚猛蹬樟树的时候,才放手让她 “过溜”。
谁知刚滑溜到江中心,滑轮就不动了,和丽像个葫芦一样吊在溜索上,一闪一闪地摇晃着。
这下,马锅头大叔吓着了!他大声喊着:“阿丽,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可是江风吹得和丽摇摆起来,这很危险,如果摇摆的弧度太大了,这可不得了,万一从溜索上翻过来,或者滑轮从溜索上滑脱,掉到江里那就太恐怖了。马锅头大叔把手拢成喇叭,对着和大姐喊:“阿丽,你不要动,用手抓住溜索,紧紧抓住……”
和丽用手抓牢了溜索,稳住了身子的摆动。
马锅头大叔猛地敲响了为马帮鸣锣开道的铓锣,和丽知道这是在给她鼓劲,回头微笑着,拽紧了溜索。
马帮激烈的铓锣声,惊动了怒江两岸的人们,背柴的,放牛割草的,小卖部的,大人、小孩……他们看见溜索中间 “吊”着一个人,这个人过不去,也退不回来,急得没了主意,没有办法,有的喊 “加油”,有的喊 “坚持”,乱成一片。
这时,从对岸的人群人冲出两个人,是和丽的阿爸和阿妈。他们扶着拴溜索的樟树,拼命喊着:“阿丽!” “苏麻染!”
“阿爸……阿妈……”阿丽看见了阿爸阿妈,她忍住了要流出的眼泪,她不想让阿爸阿妈还有乡亲们着急。
“阿丽,抓好溜索,用手 ‘走’过来……”阿爸说着,比划着,教她两手轮换着,一点一点地移动。
“加油!加油……”两岸都是喊声,为阿丽鼓劲。
赶马大叔拼命敲着铓锣。
凶暴的怒江,此刻被一个姑娘的勇敢感动了。它的激流卷着微笑的漩涡,扬起朵朵柔美的浪花,想为姑娘洗去脸上的汗水。
阿丽照着阿爸教的办法,蜷曲着的身子,让拴溜梆的布带绳索兜着,双手一点一点地向着对岸移动。汗水流进眼里,腌得生疼,她不敢去揩;汗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咸咸地流到嘴里,她轻轻地咽了下去。她用手,在溜索上 “走”着, “走”着,用全身的力气,用一颗跳动的心, “走”着, “走”着,一点一点 “走”向对岸, “走”向亲人、乡亲和家。
终于,阿爸阿妈粗糙有力的大手,同时一把拉住了她!
她的一双手全磨破了,血糊糊的,被阿妈捧着,捧着……
被称为猎神的岸果大叔,举起他从不离身的铜炮枪,朝天上 “嘣”地放了一枪,是对阿丽的祝福,也是向对岸的马锅头沙大哥表示感谢和报告阿丽平安。
结实的包头靠扎,漂亮的弩弓靠擦,经过这次惊心动魄的历险,和丽觉得自己成熟了,长大了,她再也不怕 “过溜”了。冬去春来,她已经像一只矫健的金翅鸟,能熟练地在这 “风中之桥”上溜来溜去了。
如今,和丽已成了 “和大姐”,她家住在高坡上。她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是,顺着弯来拐去的台阶下去,到江边大道和年轻人们跟着怒江的波涛跑步。她也常常静静地伫立在江边,看着一个跟着一个的浪头,在江中的巨石上砸碎,不屈不挠地流向远方,眼前仿佛又出现自己双手血肉模糊独自 “过溜”的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现在怒江上每隔十来公里,就有结结实实的钢索吊桥连接两岸,平平稳稳地过车走马,这是多么大的变化!那让人胆战心惊的 “风中之桥”——溜索,在整个怒江也只保留了十几根,只是为了后人和游客参观拍照存念,让勇者过把瘾罢了。
“风中之桥”永远消逝在和大姐从前的噩梦里。
二 天安门希望小学
民族中专毕业时,和大姐本来是想要求分到泸水县的双奎地小学去。她知道双奎地是个傈僳族山寨,在傈僳语里叫 “双苦地”,意思是 “穷地方”。穷点苦点,她都不怕。至于要求去独龙江,她想都没想过,她说她那时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结果,她被分到怒江最好的地方丙中洛。不过,那时候,直到她1985年去昆明进修,贡山县城到丙中洛的公路,也还在摇着小旗子搞测量呢。她放假回家的路,还是悬崖峭壁上凿出来的马帮路。人马随时会滚落怒江,或者被掉落的石头砸伤。
在昆明进修了两年,和大姐回到贡山,在县城茨开省定民族小学当老师、当教导主任。
有一天,她从广播里,接着又从报纸上看到,当年她想要去的双奎地小学,已经改名为 “双奎地天安门希望小学”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呀!
她捧着报纸,像捧着她当年的梦想。
报上说,1998年,当时在怒江当州委副书记的和润培,有个同学夏尚武,是天安门管委会主任。这一年的秋天,和副书记到北京办完公事以后,专门去找老同学夏尚武叙旧。他说,怒江地区因为大山大江的阻隔,交通不便,十分贫穷,一些学校,比如双奎地小学的校舍,破破烂烂的,桌椅板凳损坏了都修不起,教学条件非常差。破烂的校舍,生怕被大风吹倒掉,随时都威胁着师生们的生命安全,他是又着急又心疼。
老同学的一番话,说得夏尚武心里非常难过。第二天,夏尚武就召开了天安门管委会职工大会,动员全体职工献爱心,捐资助学。在他的倡议和带动下,几天的时间就征集到15万元助学款,和润培才回到怒江,这笔助学款已经汇到怒江州教委账上。
接到这笔捐款后,州教委立即向州委州政府汇报。在州委州政府的动员带领下,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在高黎贡山半山腰上,崭新的一幢 “双奎地小学”的小四合院,就住进了60名学生。
1999年9月1日,双奎地小学更名为 “双奎地天安门希望小学”,正式开学了。天安门管委会特意派出一个代表团赶到怒江,还由国旗护卫队排长瞿晓宽带来了一面曾经在天安门广场飘扬过的国旗,赠送给 “天安门希望小学”。
读着报纸上的报道,和大姐仿佛觉得自己就在现场,就是这所学校的一个老师,或者一个小学生。她也在泪流满面地抬着头,注视着这面鲜红耀眼的国旗,带着天安门广场的庄严与温暖,在当年的双奎地小学迎风飘扬。当看到瞿排长用标准的普通话讲述国旗来历的故事时,她也像一个从未走出过大山的孩子,眼里噙满了泪花,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充满了对祖国的热爱……她捧着报纸,走到窗前,真切地看到在这封闭的怒江峡谷,在新建成的校舍里,这些傈僳族、怒族和独龙族的孩子们犹如做梦一般沉浸在幸福之中,沐浴着新世纪的阳光,他们感到无尚的荣耀。
就是这面鲜艳的国旗,把这些祖祖辈辈居住在深山老林里的土著人与遥远的北京天安门一下子拉近了,整个怒江大峡谷沸腾了!
后来,和大姐听称杆中心完小的传校长说,和润培副书记的北京之行,还促成了各行各业的50位名人,对怒江贫困学生的助学。 “天安门希望小学”就像引进一粒火种,它点燃了全国各地对怒江、独龙江教育支持、资助的热情,大大改善了和提升了当地的教育办学状况。1999年秋天,以 “北京亲人助学班”命名的班级,在称杆中心完小正式开学上课。这个班的学生,全部来自称杆乡各个自然村最贫困的家庭,又都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他们获得从小学四年级到初中毕业的资助。北京的亲人们总是关注和牵挂着自己所帮助的孩子。每月,他们不但按时把钱寄到怒江,还送来衣物、书籍和小礼品。诗人舒婷总喜欢说:“我有一个儿子在称杆!”当时任交通部部长的张春贤见到和润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孩子们情况可好?”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罗京,有一次到了昆明,很想去怒江看看孩子们,因为太忙没有如愿,成为他生前的遗憾……
三 引凤求凰
时光的流水,冲不走人的记忆。几年以后,和大姐被调到贡山县教育局,后来又任督导室的主任。
有一天她和老县长高德荣讲起 “北京亲人助学”的事,老县长自然是知道的,也和她一样激动。过了一会,老县长说, “北京亲人”是我们的亲人,全国人民都是我们的亲人。为了帮助我们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国家花了数不清的钱。我们要用好这些钱。我们自己也要 “生钱”,不能躺在国家的钱上过日子。要有人,有人才,更要留得住人才。他对和大姐说:“你到了教育局要想办法把老师招到贡山,招到独龙江,要让他们落地生根,留得下来!”
和大姐虽然没有像宣誓那样铿锵表态,但她完全理解像老大哥一样的老县长的心情,她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去 “引凤求凰”,让外地来的老师,在贡山在独龙江 “落地生根,留得下来”!
但是,当这个 “引凤求凰”的担子真正落在自己肩上的时候,她才深深感到这担子的分量,的确是太重了!
就在不久前,两位领导先后到昆明的各个大专院校去招聘 “特岗教师”,结果都无功而返,领导说:“和老师再跑一趟吧!”任务是接了,她还是有点 “心虚”:能完成这样的使命,不虚此行吗?她给自己加码:这是 “使命”,而不是一般的 “任务”。
带着这样的使命感,和大姐买了第二天去昆明的车票,从贡山到六库,直接坐夜班车一路颠簸来到了省城昆明。
对昆明,和大姐并不陌生。她在昆明师专进修过。明黄色的教学楼掩映在高大的银杏树和云杉中。一尊校友聂耳的雕像,使这所学校的历史显得丰厚。
和大姐到昆明后,首先就来拜访已经升格为昆明学院的师专。
可是没有见到当年的老师。她只在变化不大的校园里走走,摸摸那些曾经给她以荫凉的大树。随后她就去了有名的 “五一路人才市场”。
简直就是一个超市, “人才超市”!一整个大厅,楼上楼下都是年轻人,真正的热气腾腾!
和大姐开始有点懵,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阵,赶紧从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里拿出资料,嘴里喊着 “怒江贡山需要你,独龙江需要你!”手慌脚乱地见人就发。大多是看也不看,只是有礼貌地接下来,有的连接也不接,或者接过来随手就揉成一团丢掉了。
和大姐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甚至也忙不赢难过,她只是喊着,发着……
这时,一个姑娘——当然是一位来应聘的姑娘走到和大姐面前,喊了声“老师!”
和大姐愣了一下,心想 “我不认识你呀,姑娘!”你是不认她,和大姐。她也不认识你。但是她看见你发资料的样子,就像老师给学生发试卷,她既是猜着喊你 “老师”,也是对你的尊敬甚至是信任。
和大姐看着她笑了,非常感谢非常信任地拿了一摞资料给她,让她帮着发。
和大姐发着资料,不时听到姑娘一边发一边像她一样喊着 “怒江贡山需要你!独龙江需要你!”
一种亲切和温暖,让她不时看看喊着发着资料的那姑娘,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样,心里满是又甜又爱又心疼的感觉。
就在和大姐差不多也要发完的时候,那姑娘来到她面前说:“老师,资料都发完了,这最后一张,我带回去看看……三天,三天以后答复老师,行吗?”
和大姐只忙着说 “行啊,行啊!谢谢谢谢”,到姑娘走远了才一下子想起,怎么不问问姑娘的名字呢?
同和大姐最后一个离开 “人才中心”大厅的,是一个小伙子,个子高高的,自我介绍说:“我姓方,叫方义,安徽人,刚从滁州学院毕业……”
和大姐一听,高兴地叫起来:“你是全国大学生西部志愿者!”一把就拉住他的手:“小伙子,到贡山,到独龙江来吧!我是贡山教育局的和丽。”
“哦,和老师,我看到你发的资料了。”方义从他的一个装满纸张的资料袋里,抽出一张给和大姐看,说:“贡山、独龙江真的那么偏远,那么贫困么……?”
“是的小伙子,哦,方老师……”和老师用她惯常的、能看透学生心思的眼睛,期待而深情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说:“都是真的,方老师。正因为这样,我们需要你,需要你和我们一起追梦……”
“那……我想想……”小伙子说着,把那份资料郑重地装进他的资料袋,又看了看和大姐,转身离去。
“喂,方老师!”和大姐赶了过去,在小伙子回头的当儿,和大姐已经赶到他身边,说:“你的鞋带脱了……”说着就要蹲下去为他系鞋带。
小伙子一把抓住和大姐的手,喊了声 “老师”,自己把鞋带系好了……
每天,和大姐最早就到 “人才大厅”发资料,用沙哑的声音重复喊着 “怒江贡山需要你,独龙江需要你!”
可是,她没有看到和她打过招呼的两个年轻人。
她急得嘴角起泡。
第三天一早,和大姐正在洗脸刷牙,手机响了,她一抹嘴巴上的牙膏沫,抓起手机。
是那个说三天后给她打电话的姑娘打来的。姑娘说:“老师,这么早就给您打电话,没打扰您吧?”
“没有,没有,正等你电话呢!”和大姐急切地说。
“老师,我叫樊娥,是从山西农村考到云南师大的。我和家里商量过了,我需要这个岗位……”
“欢迎你,樊娥,樊老师!过一会,我们还在 ‘人才大厅’门口见吧!”
“好的,老师!”和大姐听到了樊娥亲切轻快的回答,满心欢喜,刚洗漱完,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方义打来的,他说他已经决定,跟和老师去独龙江……
和大姐一听,高兴地和方义也是约定在 “人才大厅”门口见。她是那样高兴那样激动,竟哼唱起 《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曲来。
和大姐住在凤翥街一所小学旁边的小旅馆里。看着来上学的小学生,她想起她当过老师的贡山省定民小,也想起她去过的独龙江巴坡小学和独龙江中心学校,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快乐。
只是昆明孩子们的书包要重得多,独龙江小学的孩子们书包很轻,他们都住在学校里。
从凤翥街下来,在和昆师路相接的地方,有个花店,店主人是个20多岁的姑娘,正在忙着一盆一盆地往外面搬花。
“这回昆明的花派上用场了!”和大姐上前和店主打了个招呼,请店主人为她选两束花。
姑娘用手背抹着额头的细汗,迎着春城满脸的晨光,问她要送给什么人?
和大姐说:“两个年轻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是刚招聘到的老师!”
店主人甜甜地笑着说:“祝贺您!”一边说着香水百合、康乃馨、黄玫瑰、红玫瑰、勿忘我、薰衣草……很快为和大姐选配了两束鲜花。
方义和樊娥几乎是同时来到了 “人才大厅”门口。
当和大姐把两束鲜花递给他俩的时候,他们一脸的激动和惊喜,特别是樊娥,青春的脸庞被鲜花映照得更妩媚动人!
三人很快商定,当晚就坐夜班车出发。
和大姐负责买车票,方义和樊娥各自收拾行装。
晚上7点,和大姐在西部客运站的一个普通的小饭馆,以茶代酒,为走上新的人生旅途的两位老师举杯庆贺。
然后,他们登上了开往怒江州府六库的夜班车。
也许是连日的劳累,也许是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和大姐一上车就睡着了。直到停车吃夜宵了,坐在她旁边的樊娥才把她喊醒。她迷迷糊糊地问道:“这就到啦?怎么没有听到怒江的水声?”
方义和樊娥笑了,说:“才到大理呢,停车吃夜宵……”
和大姐自己也笑了,吃着米线的时候,问他们到过大理没有,说自己的女儿一家就在大理工作,夜半三更的,就不和她打招呼了。
但是看得出来,放下碗筷,登上车的那一瞬间,面对月光下的苍山和摇晃着月光的洱海,和大姐一定在为女儿一家祝福吧!
到州府六库的时候,虽说是早上,两个年轻人还是一下子感受到了峡谷热浪的厉害。
车过怒江大桥的时候,两年轻人都站了起来, “怒江!啊,怒江!”
他们毫不掩饰壮观的怒江给他们的震撼和来到怒江的自豪!
和大姐说, “在这里要转乘班车,溯江而上,一路都与怒江为伴了。我们先去吃早点,车票已经请州教委的李明老师买好了,她一会就过来……”
说话间,一声 “和大姐——”只见送票的李老师来了。
看上去李老师比和大姐年轻,皮肤白皙,一脸喜色。
和大姐迎了上去,向李老师介绍说:“看,这就是我们新来的两位老师!”
李老师手一拍,高兴地说道:“恭喜呀,和大姐,一下子招来一对。你果真是引到凤,求到凰了!”
樊娥看了方义一眼,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和大姐和李老师都看在眼里。
李老师笑着说:“车票都买好了。走,我带你们去吃怒江羊汤锅鲜面,吃苦荞粑粑蘸蜂蜜……”
美美地吃了一餐早点,从8点半一上车,可能是回到了怒江的缘故,和大姐的话就多了。讲怒江的过去和现在,讲傈僳族、怒族、独龙族的风俗和故事,还讲一路的风光。
这一切,都让两个年轻人新鲜、激动。客车按往常一样,在有名的 “石月亮”景点停车,让人们观赏拍照留念。
和大姐给方义、樊娥讲石月亮的传说,当他们两个走上铁索吊桥的时候,和大姐把他们开心的笑容拍了下来。
下午五点,溯怒江而上的客车,终于到了贡山。
让方义和樊娥甚至连和大姐都没有想到的是,高德荣县长竟带着教育局的领导,还有学校的老师、家长和学生,几百人穿着独龙族、怒族的民族盛装,聚集到车站。人们有的吹着竹笛,弹着长弦琴,有的唱着欢迎的调子,用独龙族、怒族的最高礼遇,迎接新老师,也欢迎立了大功的和大姐!
高县长上前拉住方义和樊娥的手说:“我代表全县各族人民欢迎你们!希望你们落地生根,把你们宝贵的知识传授给孩子们!”
方义看看樊娥,说:“谢谢县长,我们一定尽力!”
樊娥只是微笑着。不过,方义好像感觉樊娥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随后的两天,和大姐领着两位老师几趟就把贡山县城逛遍了。他们喜欢到怒江边看怒江汹涌奔腾,在怒江大桥和江边巨石上感受大自然的伟力和他们年轻的心跳。
和大姐带着他们参观了她当过老师的茨开民族完小,认识了当时还没有调到独龙江的副校长梅西子。和大姐的豁达爽快,他们是深有感受了,而梅西子沉稳中的热情,也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让和大姐也让梅西子感到惊讶和惊喜的是,方义和樊娥都要求到独龙江去。这太难得了。
当时,进出独龙江公路虽然已经通车好几年了,但是每年11月底到第二年的5月,差不多还有半年的时间因大雪封山而中断,独龙江的人出不来,外边的人也进不去,是真正的 “与世隔绝”了,而且时间那么长!
当地人,有个火塘还可以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吃烧洋芋烧包谷,喝酒,唱歌。
一放寒假,学生都回家了,空荡荡的学校里,猪狗趁机跑进来撒尿屙屎。
住校的老师,缩在低矮破旧的宿舍里靠一个小火炉取暖、想家。
还能做什么呢?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一个冬天!
这两年好一点,有网络联通了外面的世界,手机通话也方便了,还有视屏对话。
可是,外面精彩的世界更让人向往!能在手机视屏上看到亲人的面影,听到亲人的声音,更是撩拨亲情乡情啊!
再说,工资的一半都交了话费,真是 “乡愁”之外又加了一愁——“钱愁”。
这些,方义和樊娥都听过,从网上、资料上看过。
但是他们还是要求去独龙江。他们把和大姐在昆明 “人才大厅”说的那句话改了一个字,他们说:“独龙江需要我!”
八月一个小雨的早晨,和大姐带着方义和樊娥这一对 “凤凰”踏上了去独龙江的路。
小雨不停地下着,雨雾笼罩不住怒江的涛声。
和大姐他们在街头的小面馆里吃了早点,又买了好些馒头、榨菜,还买了几瓶矿泉水——一路上有的是山泉水,但是混杂了雨水,和大姐怕他们不习惯。和大姐还带了自家做的卤腐、豆豉,还有洋芋、小瓜、茄子,还买了一些新鲜肉串。小杨师准备了一小捆干柴,还有一块方方的、不知做什么用的薄石片。
两位老师想帮忙也帮不上,互相看看,意思是 “带这么多东西呀,不是说才有90多公里吗?”
车是县教育局最好的大马力越野车。和大姐说:“小杨师傅是位傈僳族,年轻的 ‘老驾’”。
小杨师傅有点腼腆地和两位老师打过招呼,喊了声 “和大姐”,不好意思地笑着,他觉得应该喊 “和老师”才是,但又知道和大姐喜欢别人喊她 “和大姐”。
和大姐果然高兴,说:“哈,今天就拜托小杨师傅了!”说着,拉开车门,让坐后排的两位老师先上车,她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好给小杨师多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况。
两位老师上了车,小杨师傅按声喇叭,一踩油门,车子就兴奋地窜了出去。
去独龙江要翻越高黎贡山。
高黎贡山北起西藏高原,最高峰海拔5128米,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山峰有30多座,海拔在3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20多座。它绵延而来,长达600公里,被誉为 “冰雪长城”,耸立在云南怒江西部的中缅边界。
它是那样的雄伟,那样的壮美!当河谷里蝉声一片,木棉树开满艳红的花朵,它的山顶仍然白雪皑皑。
这里是生物多样性的博物馆,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的世界生物圈保护区。
方义老师在网上欣赏过它的雪峰、云雾,欣赏过小熊猫、金丝猴们可爱的身影,也看过飞瀑流泉的闪光和野花巨树的容貌。现在居然来到它的身边,还要翻越它去独龙江,不觉含蓄地看了樊娥一眼,而樊娥也正好从车窗外回过头来看他,一对青年的炽热目光相碰击,各自脸都红了,那微微一笑,似乎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这条以独龙江命名的公路,它的起点,就在海拔2000多米的贡山县城。
出城就上坡,并以一种独特的热烈的方式和礼遇,欢迎两位第一次进独龙江的老师:让他们一路颠簸。
在弯多路窄坑坑洼洼的山道上,越发显出小杨师傅驾技高超,经验丰富和反应灵敏,他惟一办不到的就是不能让汽车不颠簸。
方义和樊娥,各自都紧紧地抓住车上的扶手,尽力稳住身子。但是,没用,他们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突然相碰,相撞。和大姐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相碰相撞,微笑着,在心里为两个年轻人祝福着。
这也是这条公路最繁忙的季节。
和大姐们的车,夹在大量的农用车、马帮和背着重物的山民中,缓慢而又不停地颠簸着。他们不得不随时停车,等前方修理抛锚的车辆,或是清除从山上滚落的挡路巨石。
这样颠簸着,撞击着,走走停停,初进独龙江的方义和樊娥,他们的兴奋则是有增无减。
满眼都是雄伟的、壮丽的景色,不由得他们不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指指点点。
无论是远处的雪峰、蓝天和白云,还是路边粗壮挺直的大树,悬崖上摇着的花朵,都让他们激动不已。
不知是猴子还是什么野物的弹跳,使得一团树冠猛烈摇晃。嘿,一只红色的大鸟,火一样飞进老林去了,他们欢声一片,甚至像孩子一样想象:“树林会不会燃烧起来?”
尽管颠簸摇晃在所难免,车子总在慢慢地跑着。
可是在一个转弯处,一位身上被溅了许多泥浆的公路管理员,又吹哨子又摇旗子,指挥车子靠边停了下来。说前面塌方,不能通行,要停车等候。
方义和樊娥都下了车,要去前边看看。
和大姐左交待右叮嘱的叫他们要注意安全,一再提醒说,不要走得太远,也不要太靠边走,万一不小心掉到悬崖深箐里;要竖起耳朵听有没有石头滚下来……如果看到听到山坡上有石块泥块滑落滚动,要赶紧跑。要走路中间,他们一边保证,一边往前走。
虽然他们没有遇到这些情况,他们还是非常感谢和大姐,感谢小杨师傅。走在路上,东看看西瞧瞧。真的,对他们来说,真用得上 “撞击灵魂的震撼”这样的话,来表达他们的感受。
这是一条怎样的公路啊!它是从海拔四五千米的高黎贡山的腰部凿出来,炸出来的,像栈道,像一条编织粗糙的腰带,系在高黎贡山的腰间。他们的确看到了它那无法想象的伟大!
公路当然是凹凸不平的。
在他们看来,被原始森林覆盖的高黎贡山,简直就是一个大水罐,而且到处在漏水。这些水从悬崖峭壁上奔泄而下,冲到公路上,冲走了固定石块的沙土,剩下坚利的划破轮胎的石头,剩下岩层本身,这就不能不颠簸了。
但是,颠簸算得了什么呢?正是这令人难忘的颠簸使他们神经紧张而头脑清醒,颠簸使他俩靠得更近。颠簸后他们要好好欣赏高黎贡山的景色了!
“方义,”这回是樊娥最先开口,又那么亲切地对方义说, “你看,高黎贡山的天空是那样的蓝,蓝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天空了。”樊娥说着,两眼看着晶蓝的天空。
方义停下脚步,和樊娥把欣赏的目光投向深邃高洁的天空。
他们看到一团团云朵,正是这些云朵,白的,亮亮的,松软的云朵,他们才认定,那深的湿润的蓝的,就是天空了。
云是装点天空的花儿,是天空繁华的热闹。没有云的天空是寂寞的,深不可测的蓝色也是寂寞的。因为云,也因为鹰或鸟的飞过,天空突然和他们亲近起来,他们不仅看到无与伦比的蓝色,看到辽阔与高远,也看到了活的天空,因为鸟和云的飞渡而生动起来的天空。
忽地,飘来大堵大堵的灰的黑的云,淹没在蓝色之中,或者蓝的天空被暂时遮蔽,喧闹的云为一场雨而战。繁华、喧闹与激战过后,天空在水灵灵的澄澈中,恢复了晶蓝与湛蓝的喜悦。
遍地阳光被过山雨打湿,山雨过后,阳光的微笑更明丽而生动,在花瓣和树叶上闪闪地亮着。
冷杉、雪松、楠木、红豆杉……满山的大树伸展着枝叶,像天空留下的旗帜,碧绿的青苔长满年老的树干,颤动的叶片似乎是树的指尖,在轻轻撩拨四处奔窜的树涛风声。而在枝桠间飘拂的“树胡子”,纯然就是大树留住的云雾了。
方义对大树总有一种敬畏和神圣感。
他想起在老家安徽。有一次他和同学去黄山旅行,当他抚摸着那长在岩石上的大树,把耳朵紧贴在粗壮的树干上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大树在对他说着什么。
此刻,他面对挺立在高黎贡山的这些大树,他突然觉得大树们是大地长出来的思想,只是我们读不懂。
不知是想像还是记忆,竟在面对大树的那一刻,沿着裂开的鱼鳞似的树干,他的脑子里也有一团浓绿,梦一样充满爱意地摇曳成种种思绪。
他和樊娥都拍了许多大树的照片。其中有一棵大树,修公路时开山炸石头,被飞起来的巨石齐腰砸断了,然而它又顽强地长出嫩枝绿叶。
两个年青人不约而同地在这棵残体大树前,伫立良久,向大树致敬。
沿途的许多大树都是伤痕累累,树干里嵌进大大小小的石片。
有的树皮脱尽,已经枯死,经过多年的风霜雨雪,依旧秃然而立,有如这条公路的卫士。
有的被铺垫镶嵌在公路上,用它们的躯体承载车轮的重压,挡住泥石流的冲击。
两个年青人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修路时的情景。但是他们似乎听到路旁伟拔的大树,在无言地叙说……
就在他们转过身子,还想再顺着塞满各种车辆,以及马匹、赶马人和行人的道路再往前走的时候,见和老师正眯笑着看着他俩。
其实,和大姐已经来了一阵子了,只是不想打扰他们。
方义和樊娥几乎是同时喊了声 “和老师!”樊娥的脸就有点红了。
和大姐笑说:“手机没信号,我就过来了。看来这塌方一时也处理不好,我们先吃晌午,也就是午饭吧!”
让方义和樊娥惊叹的是,在一块稍稍平坦的角落里,小杨师傅已经从路边的树林里捡来一些潮湿的树枝,用那小捆干柴燃着了一堆柴火,烧熟了洋芋。而那块方方的小石板,用三块石头支放在红红的炭火上,正烤着馒头、荞麦粑粑。
小杨师傅搓着手,站起说欢迎两位老师,并把用竹篾串着的肉串递给他们,
“边烤边吃吧!”他说着,又从火炭旁拿起一个黑乎乎的烧洋芋,示范性的在草棵上擦擦,然后用嘴吹用手拍,黑乎乎的烧洋芋就黄生生的透着诱人的香味了。
这样的行程,这样的午餐,对方老师和樊老师来说,实在是太难忘了!
前面的塌方险情已经排除,他们用路边的沟水浇熄了余火,启动越野车。
继续地颠簸着,继续地走走停停。
就这样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方老师和樊老师已经习惯了这种常态。
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水打在车窗上,打在养路工的被溅满泥浆的工棚上,溅满他们被雨水冲洗不掉泥浆的塑料雨衣上。
方义,特别是樊娥的眼睛模糊了,不完全是车窗上的雨水让他们的双眼模糊,是她的眼里噙满了感谢感动的泪水……
“女孩子就是容易激动。”方义在心里说着,不觉侧过脸看了一眼樊娥,心慌慌赶紧转过脸来。
越野车像所有的车辆一样,开着大灯,在海拔3300米陡坡上的雨雾中,小心翼翼地钻进黑普波罗隧道。
隧道长420米,有很深的积水。
出了隧道就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而且都是下坡了。
不过,越野车也快不了。
弯还是多,路还是窄,同样颠簸得厉害。
不过隧洞的这边,竟是一片阳光灿烂,这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和大姐看到两个年轻人有些害羞的眼神,微微一笑,亮开嗓子,唱起了一首独龙族情歌——
山上的冬瓜树绿了,
山下的独龙花开了;
山顶的银雪鸟叫了,
山谷的金布谷唱了;
阿妹啊,
是时候跟阿哥走了。
阿哥背你翻雪山,
阿哥背你过悬崖;
阿哥抱你过激流,
阿哥抱你渡险滩.....
四 落地生根
随着和大姐深情浪漫的歌声,方义、樊娥看见了飘带一样的独龙江在峡谷里闪着绿蓝的光!在这之前,方义和樊娥只在地图上看到一条细细的、绿蓝色的、蜿蜒于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的曲线,现在,这条细细的绿蓝色的曲线腾跳起来,成了一江流水,随着他们的车子忽左忽右地闪光,奔腾!
细心的方义赶紧看了一下时间:下午5点45分——他和樊娥看到了独龙江!
直到又过了一个小时,小杨师傅的车子才到了独龙江乡政府所在地孔当,96.2公里,他们颠簸了八九个小时!
迎接他们的,是一群站在中心学校门口的老师和学生。
按原先的想法,和大姐的意见是,把方义和樊娥都分在中心学校。
可是吃饭的时候,乡上的领导诉苦说,巴坡小学的陈欣欣老师已经延长了两年,听说来了新老师,乡里已经承诺新老师一到,就让她调回贡山, “话已经是钉子钉在板板上了,不兑现,工作无法做。”
乡长很为难地端着酒杯,说这话的时候酒都晃出来洒了一地。
方义站起来说:“我不会喝酒,我以茶代酒,表个态:我去巴坡小学。”
事情就这样定了。第二天,方义向樊娥告别,看见樊娥眼睛有点红,便笑说:“有独龙江连着我们,放月假的时候,欢迎你来巴坡小学看看!”樊娥没有说什么,脸红红的点了点头。
乡长陪着和大姐,送方义到巴坡小学,同时接了陈欣欣老师,跟和大姐回贡山。
后来,方义也调到中心校来了,那是梅西子来任校长的时候。中心学校初中部缺物理老师,梅西子用一位白族特岗老师,把方义从巴坡小学交换过来。
梅西子兴奋地向和大姐报告,方义到中心校后,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建起了 “远程教学室”,昆明、大理,甚至北京、上海的专家,只要在当地就可以像现场一样给学生上课,和老师探讨教学问题。实在是太好了。 “另一件嘛,”实际发起的是梅西子,但是,是方义用他的聪明才智实现的。因此梅西子特别看重方义。她对和大姐说, “这另一件嘛,和大姐肯定从电视里、从报纸上看到了……”
和大姐说:“是 ‘暖足行动’吗?”
“就是就是……”梅西子说,方义办了个摄影展,都是孩子们冻伤的赤脚,通洞裂口的鞋子。他通过网络,发起开展了 “暖足行动”,全省全国的爱心人士和企业,给赤脚的孩子们寄来了各式各样的鞋子,还有手套、袜子、护手霜……
讲到这里,梅西子眼前浮现了孩子们的一双双被冻得红肿、溃烂的小脚丫,不禁难过起来。
来独龙江,她最先领教的就是雨水多。孩子们本来就没有多余的鞋子,在雨水里打湿了,就没有换的,窗台上,过道上,都是孩子们晾晒的各式各样的鞋子。
实在没有干鞋子换,只好扎冰冰地套上湿鞋子,或者干脆打赤脚。
方义把孩子们晾晒的鞋子,和他们红肿的小赤脚拍照发在网上……随着万千的留言,一双双花花绿绿、大大小小、漂漂亮亮的童鞋,从全国各地寄到了独龙江,寄到了中心学校,寄到了巴坡小学、龙元小学、马库国门小学……祖国大家庭的温暖,让梅西子的泪水流到嘴角,流向她的和大姐……
和大姐显然也很激动,她在为梅西子得到这样的好老师而高兴的同时,问梅西子方义和樊娥关系怎么样了?
梅西子说:“哦哟,正要向你报喜呢,他们正准备办婚礼了!”
和大姐开心地笑着说:“啊,老天,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方义和樊娥能在独龙江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可是我们独龙江的好福气啊!到时候我一定来参加婚礼。”
梅西子告诉和大姐,促成方老师和樊老师喜结良缘的,还有同学们推波助澜的功劳。
的确是这样。孩子们喜欢自己的老师,都希望老师们永远留下来教他们学文化,学本领。
可是,有的老师还没有记住班上学生的名字就千方百计地调走了,看着自己的老师调走的时候,他们都哭了。
看到方老师和樊老师经常有说有笑地在独龙江边散步,打了饭在一块吃,还互相夹菜,同学们暗暗地高兴。
也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们每天都分别在两位老师宿舍的窗台上,放一小束鲜花,实在采不到鲜花,也要放一束嫩绿的树叶,表达他们的心意。
还有的同学,自己做了书签,有的画上两颗红心,写上方老师和樊老师;有的画一个镜框,镜框里一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也是分别写上方老师和樊老师……
听着梅西子的叙说,和大姐觉得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仿佛就在自己面前。
不久,和大姐收到了方老师和樊老师的结婚喜柬。
在独龙江,方老师和樊老师的婚礼,恐怕是最隆重最欢乐的了!
婚礼仪式,最初选择在开昌哇广场,最后还是定在学校旁边的独龙江畔举行。
当婚礼主持人梅西子校长宣布:方义老师、樊娥老师结婚典礼开始时,独龙牛角号和 “结婚进行曲”同时响起。
一对新人在两名男女独龙族小学生的引领下,手挽着手,从用杜鹃花、青松毛和香樟树叶铺的一条小路,走向用高黎贡山青松搭成的 “婚礼门”。
沿途都是学生、老师、家长、边防武警官兵,以及闻讯赶来的村民和做生意的小商小贩……
连独龙江的波涛都跳起来看热闹。
老县长作为证婚人,代表独龙江的乡亲们,感谢两位老师在独龙江落地生根,为发展独龙江的教育事业做的贡献。同时祝福两位新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独龙族 “南木萨” (巫师)上前用独龙语祝福,老县长现场翻译说:希望一对新人要多多地生胖娃娃,要天长地久,将来一方的手、脚断了或是眼睛瞎了也不能分离。
巫师的话,逗得全场人笑成一片。
接着,木琼花代表中心学校 “约多工艺班”,向两位老师献上新织的独龙毯。
和大姐的贺礼给了方老师和樊老师预想不到的惊喜:一个精致的相册里,记录了方老师和樊老师从昆明到独龙江的那一段难忘的行程——
有他们在昆明五一路 “人才大厅”门前的合影;
有在昆明西部客运站登上夜班客车的瞬间;
有在怒江大桥上的镜头,有和李明老师在一起吃羊汤锅鲜面的情景;
有在 “石月亮”铁索桥上,江风把樊娥的头发吹在方义的脸上;
有老县长带领群众欢迎方义和樊娥的热烈场面,有方义看着樊娥和梅西子拥抱的画面;
有方义和樊娥依在怒江边的栏杆旁,方义伸手为樊娥拿掉肩膀上的一茎草叶;
也有他们在独龙江公路边吃烧洋芋,有他们向屹立的大树致敬……
每张照片,都是一个饱满的故事。
方老师和樊老师紧紧握住了和大姐的手。
而梅西子一下子想起了父母给她的影集,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当方老师和樊老师在大伙的欢呼声中喝了 “同心酒”,新郎新娘在场的婚礼算是基本结束了。
但是,人们的欢庆却像奔腾不息的独龙江,一个高潮掀起一个高潮,唱圆了独龙江的月亮……
今天我俩相遇了,
我把心留给了你;
此刻我们碰到了,
你把心送给了我。
我们在林子里唱过的歌,
被虫子写在树叶上了;
我们在江边发过的誓,
被沙虫刻在石头上了。
请让独龙江作为见证,
请把石月亮当做誓言,
我俩对坐吃喜酒。
你弹起本 (三弦),
我吹口弦,
我俩的命合成一条,
我们的心合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