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 你
2017-11-14段平
段 平
一
从大夫略带神秘的表情我就知道,问题严重了。
本来文联由事业单位改为参公管理后,我这个十多年的副高一下子变成了科员,已经失去了公费体检的资格——按文件,实职以上副科和副高,才有权参加两年一度的体检。但单位领导出于好心,瞒天过海把我的名字报了上去,上面也就稀里糊涂批了,谁知这一检却检出了问题。
我们现在这个主席,虽然是从一个跟文学艺术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单位调来的,但对我们这帮老家伙还不错。他知道我的经历,19岁当兵,当兵不到两个月打仗,现在身上还有弹片。就说:“告诉他吧,这个人是吓不死的。”
大夫的意思是让我到省城——当然最好是能到北京上海再复查一下,我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既然连切片都做了,肯定不会有错。还有必要去花那个冤枉钱吗?癌症说到底就是一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都填不满。二十多年前,我曾干过一段市长秘书,市长是个老革命,但教委主任的资格更老,两人都是 “边纵” (中国人民解放军滇桂黔边纵队)出身,教委主任干指导员的时候,市长还是他手下一个班长。当时教委下面有八千多名教师 (民办不算),八千多人中,有一百多个癌症,光这一百多个癌症,一年的医药费就得好几百万。为这几百万,两人经常撕破脸皮,把桌子拍得山响。癌症就是一个无底洞,你有多少钱都填不满。市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那还是上世纪的80年代,现在就更不得了了,何况我是淋巴癌,连手术都没法做。大夫说,现在倒是有一种进口针剂 (名字太长,我记不住),可以有效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但要七千块一支,每天一支,一个月就是二十一万。这还是月小的时候,遇到月大,二十一万都打不住。
我不愿去复查,甚至连医院我都不想住。主席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得了淋巴癌。他一路反反复复劝我:“还是先住院吧?嗯,经费方面,我去想办法。”
文联一年的办公经费只有两万,还不够打三天的进口针水。再说了,医生早就申明,这种针水属于自费范畴,医保不给报销。我名下有一套120平米的房子,一部国产汽车,全都卖了,大约能卖40多万,可以打两个月的进口针水。但我得的是癌症,不是精神病,我就是再疯,也还没疯到让自己落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地步。
我现在的妻子有个好处,只要一上麻将桌,天大的事在她看来都是小事一桩。尽管如此,淋巴癌的事,我还是不打算告诉她,我让她取了点钱,只说外出采访,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
第一站我先去了昆明,去看我的班长。班长两条腿都被地雷炸断了,从前是一级残废,后来改革残疾划分,改成了三等。为班长的事,我专门找过民政厅的一位处长,处长也是当兵出身,年轻时候写过诗,算是一个文学青年。但当了处长后,就不是原来那个文学青年了,班长的事,他满口答应帮忙,但几年过去了,班长的残废还是原来那个等级。班长因为丢了两条腿,结婚比较晚,孩子还在念书,老婆是下岗工人,他现在这个残废等级,跟最高那个每月差了四百多块。如今几百块对我们可能算不了什么,但班长就不一样了,三口之家,全靠他那点优抚金养活呢。
我和班长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我是1978年12月底入伍的,班长是1979年2月底负的伤,满打满算,正好两个月。我原想,淋巴癌的事,我谁也不说,就告诉他一个人。但没等我开口,班长就告诉我,景文斌死了,梁国中也死了。这俩人,都跟我是一个连队的战友,他俩比我还小,怎么就死了呢?班长说,景文斌是肺癌,梁国中死于心肌梗死。接下来又问,你身体还行吧?
我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没说就告辞了。
离开班长后,我想起了一个人,说起来,这人也二十多年没见了。大约两个月前,这人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猜猜她是谁。从口音上看,应该是昆明人,但听起来却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马上想到了近年无处不在的电信诈骗,就说:“你打错了吧?我从来不认识你。”
电话那边咯咯一笑,改成了景洪口音:“我是经常坐你单车回家的那个人。”
这下听出来了,是同一个知青户的李燕。李燕和我都是1977年高中毕业下乡的,但同校不同班。我问她:“你在昆明?”
她说,十年前她就调到省肿瘤医院了。
去找她一下?听大夫的意思,我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虽然李燕只是个护士,但一个跟癌症病人打了十年交道的护士,肯定知道各种癌最后都是怎么个死法,别的不说,至少可以让我有点思想准备吧?
二
我原想只跟李燕一个人见面,没想到她居然弄来了一帮人,足足有十多个。莫非,淋巴癌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来跟我道别来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癌症的事,我连我老婆都没说,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人中,有同学,有同一个公社的知青,其中还有一个同学兼战友——最关键的是,这人还是个女的。
我这一生熟识或者说能够交心的同学不多,原因是17岁之前,一直跟着父母颠沛流离,闯荡江湖。当然,闯荡江湖也许不对,我父亲也是当兵出身。从1966年到1977年,十一年间,我一共在四个小学,五所中学念过书,基本上一年多就要转一次学。最后一个落脚点是景洪,高中的最后一年,就是在景洪县一中念的。
我对这个同学兼战友一直怀有一种深深的歉意,原因是三十多年前,在一次特殊的场合,我居然没把她认出来。没认出来,并不是说她不够漂亮——事实上,在我们高一班,她应该是最漂亮的。没认出来的原因,一是我这人记性太差;二是我上过的学校实在太多了,从小学到高中,跟我同过学的足足有400多人,差不多一个营,我记得过来吗?另外,也是最重要的——她是战后那批补充兵,入伍时间比我晚了三个月。
1979年打完仗,我先是阴差阳错地参加了军区通信兵英模报告会,后来又去北京参加了总参通信兵的一个报告会。说阴差阳错,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通信兵,我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步兵。开战后,我们排单独在一个高地,高地离连主阵地大约有一千米,连里给我们排配发了一部884步话机。当时全排战士中,只有我一个人戴了一块手表,为了便于定时联络,连长下命把步话机交给我。这就是我这个通信兵的全部来历。
当我们一大帮子 “英雄”来到通信团时,受到了数百人的列队欢迎,我这位同学就是其中之一。当我看到一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的女兵拼命向我挥手时,我只是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把她认出来。步入礼堂后,一帮女兵又到主席台上给 “英雄们”献花,她也来了。而且十分凑巧的是,给我献花的刚好是她,这时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一叫,我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们整整三十六年没见面了。我们分别在不同的城市,这么多年,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我真诚地向她道歉,为三十六年前没能认出她来。但她一开口,就露出了连长的腔调 (她是连长转业的)。我正想要不要换个位子,李燕开口了:“你们看,今天到场的人,就他俩的模样几乎一点没变!”
李燕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大家还是不由一愣,这倒是真的,跟其他同学相比,我们几乎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当然啰,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肯定回不到十七、八岁那种青春激昂的年代了。
这时,李燕又说,这里面,就你们两人当过兵。说说看,是不是当过兵的人,都要显得年轻一些?这个我不好说,或者说我说不好。我一个癌症患者,有什么权力对生命这种东西评头论足?
她开口了,还是连长的腔调:二战名将麦克阿瑟说过,老兵不死,他们只会慢慢地老去。接下来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部队?”
我说,如果邮递员为了绕开你母亲,连大门都不敢走,你会怎么办?她这才吃惊地,是真的?战争期间,大约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和家里完全失去了联系,我母亲每天中午都要到单位门口,雷打不动,眼巴巴地等着送信的邮差。最后,邮差实在不忍看母亲期盼的目光,只好绕开了单位的大门。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没说,因为事关我的前妻。
从乱哄哄的交谈中,我发现离婚的不只我一个,包括召集人李燕在内,还有几个。那位同学兼战友也离了,她先生当年是她手下的排长。你想,连我都对她的 “连长腔调”吃不消,她先生受得了吗?何况当年还是她手下的一名排长。不过,当得知她跟那位排长离了以后,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过了二十多年,又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因此,我也简单说了一下我离婚的原因。当听到我的前妻十年前就是大校了,战友不无惋惜地说,你要留在部队,早该大校了。
三
我不会喝酒,开车送李燕回家的路上,提出了我的问题。谁知,李燕居然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脑门:“你没喝酒啊,是不是发烧了?满口胡说八道。”
我说我很正常,而且从来没那么正常过。
李燕还是固执地认为我在欺骗她,恶狠狠地道:“很简单,淋巴因为就在皮下,到了晚期,先是红肿溃烂,然后流血流脓,最后导致各种器官衰竭而死。”
我被吓了一跳:“你是说,跟艾滋病和麻疯病人差不多?”
李燕咬牙切齿地:“没错,这下满意了吧?”
我就奇怪了,现在的人,为什么都不爱听实话?
第二天醒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报刊亭卖卡的老太太,大概把我当成了心怀鬼胎的不法分子,一百元一张的卡,收了我五百。还一再声称,这种卡,国家早就不许卖了。听上去,倒像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换卡的目的,当然是不想让人找到我,包括单位和家里。
之后,我驱车去了300公里外,我的老家碧溪。
我四叔一见我就高兴得直拍巴掌:“我跟他们说过,你肯定会来的,他们还不信。怎么样?”
到了这时,我才想起,大约一个月前,四叔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大意是说,我们家三代之内,就出了我这么个文化人,让我近期务必回老家一趟,老家要修家谱。我只好顺水推舟地说:“修家谱可以,但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在老家——至少在家谱脱稿之前。”
四叔一惊:“你是不是犯下什么事了?眼下中央正在打老虎——”
我一笑说:“我又不是当官的,连苍蝇都算不上,反腐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要真犯了什么事,连累谁我也不能连累你四叔呀。”
四叔这才放下心来,抱来一大堆颜色各异,不同年代的手稿,让我在此基础上整理出我们家的家谱。我一下子乐了,想不到我的遗著居然是一部家谱。
于是开始埋头疏理那堆手稿。
但刚翻了几页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们家居然是从大理逃难到碧溪的,时间是宪宗三年 (1253年),也就是蒙古人灭了大理国那年。联想到我们家的姓氏,我再也坐不住了,找来四叔严肃地说,四叔,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如今,连秦桧和西门庆的后人,都跑出来认祖归宗了。但毛主席教导我们,凡事都要实事求是。我们不能为了攀上皇亲国戚,就出卖自己的祖宗。
四叔也急了,从案头翻出一本发黄的家谱说:“你看,这是我们家最早的家谱——修于道光九年,换成阳历是哪一年?”
我想了想:“应该是1830年,1821是道光元年。”
四叔拍着手里的宣纸说:“马上就两百年了,那还有假?”
我接过那摞发黄的宣纸,不敢相信地:“你能肯定这不是赝品?”
四叔信誓旦旦:“这个我可以肯定,六十年前,是你爷爷亲手交给我的。”
修订家谱,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时我才知道,因为枝蔓的原因,家谱是越往前越简单,有点像人生——刚从娘肚子里下来是最简单的,简单到甚至连姓名都没有。
四叔对家谱十分满意,杀青那天专门请了两桌。酒足饭饱,四叔剔着牙花子来到我房间,开口就说:“我问你,是不是跟你媳妇闹别扭啦?”
我说:“没有啊。”
四叔:“你就别瞒你四叔了,我告诉你,现在有两个女人到处在找你,一个是你媳妇,我就不说了,还有一个——”
我大吃一惊:“还有一个?”
四叔:“对,还有一个好像姓李,叫李——”
我说:“李燕?”
四叔:“对对对,就是叫李燕。”
到了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她们到处在找我?”
四叔:“我嫂子你妈,前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又是一惊:“你是怎么说的?”
四叔一脸坦然地:“当然是实话实说罗,还能怎么说。长嫂如母,我总不能骗我嫂子吧?”
我一把将桌上从前清到民国的家谱统统掀到地上:“好吧,到此为止,你那个家谱我再也不管了。”
四叔没想到我会翻脸,在我收拾电脑和行李的时候,一直低声下气地围着我转:“家谱不是已经修好了?”
我没好气地:“是啊,家谱修好了,你可以放放心心地过河拆桥了。”
四叔摸着光秃秃的脑门:“我估摸着,最多就是一个女人的问题。妈的,共产党什么都好,就是只准讨一个老婆不好。当初你爷爷一口气讨了三房姨太太——”
我都快走到门口了,又转过身来正色道:“也就是现在,退回去四十年,光凭这句话,就可以毙了你!”
四
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开昆明的第三天,李燕打电话问我那位战友,我在什么地方?战友莫名其妙地:“我怎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李燕又问:“你们没留电话?”
战友:“没有。人是你召集的,我留电话干吗?”
李燕牙痛似地哼了一声:“天哪,莫非他真的得了淋巴癌?”
战友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什么淋巴癌?”
李燕:“那天送我回家的路上,他说他体检查出了淋巴癌。我不信,还骂了他一顿——”
战友这时已经冷静下来了:“赶快打他电话呀。”
李燕:“我打过了,一连打了好几天都是关机。”
后来听说,光是为了如何找到我,她们就反反复复讨论了好几天。李燕去过我父母在昆明的家,按她的想法是直接去找我母亲,这样最简单。但我那位同学兼战友不同意,问李燕:“见了他母亲,你怎么说?我们找他是因为他得了淋巴癌?”
到底干过连长,考虑问题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她的意思是直接跟我妻子联系,可以通过我们单位找到我妻子的电话。接下来,她们还真的那么干了。
我妻子虽然跟麻将更投缘,但莫名其妙地一连接到两个女人的电话,还是警惕地拨通了我们主席的手机 (两个女人都声称,我妻子的电话是从文联找到的),主席反问了一句:“怎么,你还不知道?”
我四叔后来说,我走后不久,三个女人几乎腿跟腿地找到了他家。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说,到底是我爷爷的长房长孙啊,都新社会了,人家照样找了三个女人。等从她们口中得知,我已经是癌症晚期,四叔当场就晕过去了。
三个女人一下子傻了,靠我四叔,肯定是靠不住了。
这时,我那位战友突然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应该说,她猜对了一半。离开老家后,我确实去了我曾经服役的麻栗坡和马关。
大夫说过,我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修订家谱花掉了两个月,那就只剩下一个月了。
严格说起来,我四叔还是遵守了我们的口头约定——在家谱修好之前,不许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行踪。这也就是为什么过了整整两个月,她们才打听到我在老家的原因。
从李燕口中得知淋巴癌的死法跟艾滋病和麻疯差不多,我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抢在全身溃烂之前,找一个体面的办法死去。在别人看来,这也许很难,但对我就不一样了,从1979年的1月到81年的11月,我和战友亲手布下的地雷就不下一卡车。据说,二战时,英军和德军在北非阿拉曼布下的地雷,到今天还不时炸死沙漠里的牧羊人。我们亲历的那场战争才过去了三十多年,那些躺在地下的地雷英姿勃发,正值盛年,它们肯定会一如拥抱久别重逢的恋人,毫不犹豫地将我揽入火一般滚烫的怀中。
在马关的罗家坪大山,我如愿找到了一片插满骷髅标志的雷区。这里离都龙铅锌矿不远,你很难想象,咫尺之遥,居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边是人声鼎沸,日进斗金的矿山 (有两位部级干部因为这座矿山,先后被请进了秦城监狱);另一面则是静悄悄布满了雷区的罗家坪,1980年的10月,我所在的连,有13位战友就死在了这里。
五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得办一件事。准确的说,是完成一个托付,而托付者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位前妻。
这事听起来有点乱,而且说来话长,如果从头说起,足足可以写一部长篇。因此,只能长话短说了。
我负伤那天,跟我一起倒下的还有副连长。我们负伤后,第一个赶到的是顾平,我们连队的卫生员,安徽亳州人,一条高大英俊的北方汉子,战前从南京军区补充到我们昆明军区的。不幸的是,抢救副连长时,顾平也不慎触雷,一条左腿被炸飞了。因为安装假肢,班长和顾平差不多一年后才回到连队。但仅仅过了三天,顾平就开枪自杀了,一枚七点六二毫米手枪弹,准确无误地穿过了他的心脏。他是卫生员,饮弹的姿态和滑落到地面的听诊器,排除了他杀。
因为是自杀,他被埋在了烈士陵园的围墙外面,也就是说,失去了住进陵园的资格。
严格说来,顾平的自杀,我是有责任的。伤愈归队后,我被调到连部做了文书兼军械员,顾平自杀的枪支,就是从我床头拿走的。团里一开始要处分我,是连队和营里把我保了下来。理由很简单,我们是一个新组建的边防团,没有营房,百分之八十的连队都住在帐篷里。顾平是卫生员,与文书同住一个帐篷,他要拿走一支手枪,就跟拿走同屋一包香烟一样简单。
顾平的未婚妻赶到连队时,我已经到军区通信训练大队报到一个月了。顾平的未婚妻也是军人,而且还是干部,比顾平早两年入伍,叫方红军,听名字就知道是部队子女。方红军专程到训练大队找到了我,她想知道,顾平自杀的真实原因,我们连负伤致残的人多了,比如我们班长,两条腿都炸飞了。为什么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偏偏他选择了自杀?
顾平自杀的原因,连里只有几个人知道,作为文书,我是其中之一。我小心翼翼地反问:“他负伤一年多了,没给你写过信?”
方红军摇了摇头:“负伤后,他没给任何人写过信——包括他父母。后来是通过军线,好容易在军区总医院找到了他。”
顾平的未婚妻是南京军区通信总站的总机排长,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通过军线找到中国境内的任何一名军人。见她摇头,我只好按照支部的会议决定,以及跟他同住一家医院的班长的私下约定,向她隐瞒了顾平自杀的真相。本来,按相关规定,军人自杀是要开除军籍和党籍的,但考虑到开战前一星期,顾平才从外军区补充到我们连,加之事出有因,情况比较特殊,在连党支部的力争之下,保留了他的军籍和党籍。
没想到从那以后,方红军把每年的探亲假都用在了顾平身上。其实,她的要求也很简单——把顾平的遗骸,从围墙外迁入烈士陵园。
说实话,我要求退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躲开方红军,我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我还能不能守住那个秘密。本来我可以调分区通信科,命令都下了,但前面说过,方红军是通信总站的总机排长,我就是躲到天边,她也能找到我。
果然,顾平自杀后的第四年,方红军突然把电话打到了西双版纳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通过武装部找到我和我们单位的)。这时,我离开部队已经快两年了。方红军在电话里说,她想见我一面。原因同样很简单,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年后,我们连她认识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既然我已经退伍,请假可能相对容易一些。
三天后,我赶到了马关的都龙,顾平的坟茔虽然还在围墙外,但已修葺一新,一人高的黑色墓碑上镌刻着两行大字:在别人眼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但在我的心中,你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那时,我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知道这是一位末亡人刻在阿拉曼美军阵亡将士墓地一位士兵墓碑上的。坟茔和墓碑上的铭文,显然是方红军所为。
我们是在墓地见的面,一见面,方就扑倒在我的肩上痛哭失声。好一会儿,才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她已经知道顾平自杀的真相了。不用猜,我就能想到,连队的老人都走光了,新人公事公办,只需找出那份支部会议纪录,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会议纪录是我亲笔写下的,上面有我的签名,我猜,这应该就是方红军要见我的原因。
但奇怪的是,自始至终,她只字未提那份会议纪录,而是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了这些年为把顾平迁入烈士陵园,遭遇的种种挫折与磨难。看她当时的神情,我担心她也跟顾平一样,走向一条不归路,就向她提出了邀请,邀请她到西双版纳——正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那可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份深深的愧意,顾平自杀那支手枪是副连长的,副连长牺牲后,由我这个文书兼军械员负责保管。如果我不是放在枕头下面,而是随身携带,顾平就拿不到那支手枪。
六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版纳之行,我居然替代顾平,与她相恋了。现在回想起来,喜欢并最终爱上她,只有一个原因——她对爱的那份忠贞与执着。
但正是这种忠贞和执着,最终又让我们分手了。
其实,副连长当场就牺牲了,但没人相信这一点,顾平是蹲下替副连长查看伤口时,踩响的地雷。因为是蹲在地上,连同左腿一起炸飞的还有他的整个外阴。
方红军后来告诉我,她跟顾平是在同一个部队大院长大的,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对此我从不怀疑,我想,这也是顾平最终选择自杀的原因。
新婚之夜,当我触碰到她的身体时,她竟像触电一般颤栗不止,泪如雨下,完全不能自己。
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虽然有所好转,但每每最关键的时候,她嘴里呼喊的却是顾平的名字——我俩的名字仅一字之差。想想看吧,那种时候,妻子口里呼唤的却是别人的名字,放谁身上也受不了啊。久而久之,年纪轻轻的我,竟然患上了那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痼疾。
第二年她到云南探亲时,我们就离了。
办完离婚手续,方红军泪流不止地说,她有一事相托。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巴:“别说了,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式,也不管需要花多长时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顾平迁入烈士陵园——虽然他不是烈士,但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方红军泪流满面,紧紧地抱着我,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此生我惟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之后,她缓慢地剥光了自己,再一件件亲手褪下我全身的衣服。说,明天她就要走了,走之前,让她最后尽一次妻子的义务。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流着泪说下的这番话。当时我就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她留下来,不管她爱不爱我,也不管她嘴里呼唤的是谁的名字!
可是,任凭她百般爱抚,用尽浑身解数,我们进行的依然是一场无法取胜的战争,直到两人精疲力竭,流着泪沉沉睡去……
七
我万万没想到,为了挖掘地下的宝藏,连都龙烈士陵园都拆了。
我在空旷的陵园原址边上站了半天,一连拦下了好几位路人,但没有一个知道烈士们的归宿。这也难怪,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外地人,他们是为了淘金或者养家糊口,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的。而我们当年到这儿,却是为了保家卫国,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天快黑的时候,好容易才从一位本地人口中打听到,烈士遗骸,早在五年前,就被迁到了县城边上的马关烈士陵园。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了马关烈士陵园。
太阳刚刚升起,金碧辉煌,有点让人眼花缭乱。
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李燕、妻子和我那位战友。
跟那天送她回家一样,李燕二话不说,就把手伸到了我的颌下,边摸边问:“你吃过什么药?”
我说没有,我什么药都没吃。
接下来,李燕又让我举起双手,开始触摸我的腋下。
我像俘虏一样高高举起了双手,趁她在我身上折腾的工夫,低声对我那位战友说:“就你多事,不是你,她们肯定找不到我。”
这时,妻子过来用一种怀疑的目光上下审视着李燕:“请问,你是怎么知道他得了癌?连我都不知道。”
李燕停下不摸了:“你还是问他吧,是他先找的我。”
接下来又把目光转向我,跟两个月前一样,咬牙切齿地:“你这个骗子!你的淋巴癌呢?”
我哭笑不得地说,李燕,说话得凭良心,当初我说我得了癌,你骂我是骗子;如今癌不见了,我怎么又成骗子了?再说了,要说骗子,那也轮不到我呀,他妈的那帮大夫才是真正的骗子,是他们帮我做的检查。幸亏我还不是胆小鬼,否则,吓都被他们活活吓死了。
估计我的笑比哭还难看,我那位战友实在看不下去,说:“也许,癌对他这样的人不起作用?”
类似的话,好像我们主席也说过。
李燕刚想说什么,烈士陵园的深处,突然响起李健缠绵低缓,荡气回肠的歌声——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像遭了雷击一样,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直了。
我想,在场的其他人,大概也跟我差不多——尽管是烈士陵园,但毕竟还是墓地呀,这也太 “传奇”了。
李健的歌声越来越近,就在我们幻想着墓地深处走来的会不会是一位黑衫女子时,一个佝偻的背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他手中的扫帚和满头的白发告诉我们,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守陵人。而李健的歌声,正是从他背在身后的随身听里传出来的。
我们都知道, 《传奇》是一首爱情歌曲,但在这里却摇身变成了一支安魂曲,且如此的恰如其分,简直就是另一种传奇。
因为战争,前些年边境一线驻军很多,新建的马关烈士陵园不仅葬有烈士,还有许许多多因公因病去世的军人。
在烈士陵园的东北角,我一眼看到了那块熟悉的黑色大理石墓碑。
三十多年过去了,因为种种原因,我没能完成方红军的托付。我承认,那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拖着没办,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不愿回首那段不堪的往事——不论是顾平的自杀,还是我的离异!甚至包括离开部队和美丽的西双版纳。我想,方红军也一样,我们离婚后再也没有联系。十年前,我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份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名单,那上面有她的名字,还有一张佩戴大校军衔的照片。
我原想在我死前花上一笔钱,请人把顾平的遗骸挖出来,火化后再悄悄葬进烈士陵园,但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眼下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农历的七月半,守陵人警惕地尾随着我们,随身听也关了。
李燕没当过兵,更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 “想你”对她来说,无非是年轻人的卿卿我我。于是,上前指着守陵人身后的随身听:“大爷,您为什么要在烈士陵园放那首歌?”
守陵人有些耳背,大声地反问:“你说什么?”
李燕提高了嗓音:“我是说刚才那首 《传奇》。”
守陵人这回听清了,将身后的随身听拉到面前,大声道:“哦,是一位说北方话的女军官让我放的,她给了我这个,还有五千块钱,让我每天清晨打扫墓地时,都要放一遍。”
战友和妻子一起将目光转向了我,关于我的前妻,她们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