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填词起源和演变的新窥探(下)
2017-11-14郑伯农
郑伯农
关于填词起源和演变的新窥探(下)
郑伯农
四
魏晋南北朝之后,词登上了历史舞台。张炎在《词源》中说:“粤自隋唐以来,声诗渐为长短句。”请注意,张炎讲的是“声诗”逐渐变成长短句,不是说“声诗”始于隋唐。“倚声填词”是很古老的艺术行为。同样是“倚声填词”,词和乐府就很不一样。我们在上面说过,二者的区别主要有两点:
一、词以长短句为显著特征,在上千种词牌中,有少量齐言或近于齐言。如《一片子》是五言、《三台令》是六言、《竹枝》、《杨柳枝》是七言四句、《浣溪沙》是七言六句(上下片各三句)。但这是极少数。句式参差不齐是词的艺术追求,所以它又称长短句。辛弃疾的词集就叫《稼轩长短句》。
二、词有严谨的格律,每一首词牌,对句数、字数、平仄、押韵,都有严格的限制,所谓“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虽然有“摊破”、“减字”等,但写作者只能按照词谱去“摊破”、“减字”,不能任意增减字数。词律受近体诗的影响很深,基本上是参照近体诗的规范建立起来的。著名语言学家王力说:“词韵、词的平仄和对仗都是从律诗的基础上加以变化的。因此,要研究词,最好是先研究律诗。律诗研究好了,词就容易懂了”(《诗词格律》,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2页)。
笔者有一个建议:能否把作为一种新诗体的词称为近体词?倚声填词,这种现象两汉以来就有,不论齐言还是长短句,不论格律严还是格律宽,作为歌词,它们都是词。近体词只是歌词中的一种,是以长短句和严谨格律为特征的一种词。它和近体诗大致是前后脚登上历史舞台的。魏晋南北朝以来,一个是四声的发现,以永明体为代表的格律诗的兴起,一个是七言诗的大量涌现,促进了近体诗的诞生,也对近体词的问世起了催生作用。当然,近体诗的形式到了盛唐就成熟、定型了,杜诗是近体诗定型的标志物。词在形式上的成熟、定型则要晚得多,到了宋朝,张先、欧阳修,特别是柳永等人创造了慢词,以及苏轼、周邦彦、辛弃疾等人对词的内容与形式作了重要的新开拓,它才在形式上走向成熟、定型。
在近体词的词谱中,有不少乐府旧题。如《乌夜啼》《风入松》《玉树后庭花》《长相思》《将进酒》《柘枝词》《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等。能不能因此就把词的诞生时间往前提,断言乐府时代就有了近体词?是的,词谱中确有一些乐府旧题。《乌夜啼》是乐府清商乐,进入词谱,就成了五言绝句。《子夜歌》是五言四句,《子夜四时歌》是五言六句,《柘枝词》是五言八句。《杨柳枝》是从铙歌《折杨柳歌》转化来的,原是五言,白居易的时候,曲调有了翻新,从五言变成七言。上述这些曲牌虽然来自乐府,但不具备近体词的基本特征,和五言、七言诗没有什么区别。大概因为同是倚声填词,在当时又很流行,所以前人就把它们纳入词谱。被纳入词谱的还有《竹枝词》。据刘毓盘、王运熙等名家考证,《竹枝词》源于晋朝的《女儿子》。自唐人顾况、刘禹锡等人把它引入文人诗后,一千多年来,写《竹枝词》的人多不胜数,古今以《竹枝词》为题的诗不下万首。我以为,它是介于绝句和民歌之间的一种七言诗,如果要归类,应归于诗。即便归于词,也是词之另类。近体词中有一定数量的乐府旧题,这说明前者和后者有传承关系,但二者的区别还是明显的,无须把后者看作近体词的同类。
近体词的诞生,它的始作俑者是哪一位,首先问世的作品是哪一首?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文学和音乐两个方面进行考察。一百多年前,从甘肃敦煌发现了尘封千余年的手抄本,有变文、曲子词、词和琵琶的乐谱,等等。专家考证,大约是唐、五代的手抄本。词的乐谱可以追溯到唐,唐之前,尚无具体的音乐资料可聆听。从文学方面考察,前人已经作了许多工作,其代表性的意见主要有两种。一种认为始于梁武帝萧衍的《江南弄》,一种认为始于隋炀帝杨广的《纪辽东》。我门看看这两首作品: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采垂轻阴,连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
(萧衍《江南弄》)
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行。
(杨广《纪辽东》)
前一首以三言和七言、后一首以七言和五言组成规整的长短句,虽然格律不算十分严谨,但已经有了明显的格律意识。可以说,它们都初步具有近体词的特征。吴丈蜀先生说:“与梁武帝同时的沈约也写了四篇《江南弄》,诗式和用韵的情况与梁武帝所作全部相同,已达到‘调有定格,字有定数,韵有定声’的标准”。“除了梁武帝、沈约的作品……还有当时和稍后的陶弘景写的《寒夜怨》、陆琼写的《饮酒乐》、徐陵写的《长相思》、僧法云写的《三洲歌》和徐勉写的《送客曲》等,都是字字定句的作品,已具备词的形式”。吴先生同时指出:“虽然梁武帝等人的诗已具备词的形式,但还不能认为是严格的词……作品从声律上要求还不完善”(《词学概论》第8至9页)。
近体词的出现,是一个逐渐成熟、逐渐完备的过程。从怀胎到分娩到长大成人,要经历漫长的时光。哪一位诗人,哪一首作品也起不了独自开创新天地的作用。齐梁时期,沈约、谢眺等人讲究四声,倡导格律诗,推出了“永明体”,不但直接带动了齐言诗的写作,也深深影响了杂言诗的写作,这就促进了近体词的出现。当然,不论隋还是齐、梁、陈,近体词还处在酝酿、萌生阶段,它的真正成熟、定型,要到唐宋。
为什么会出现长短句,它是怎么演变、创造出来的?前人对此作出种种解释。北宋沈括、南宋朱熹都认为,长短句是从齐言诗演变出来的,齐言诗有衬字,后来人们在衬字那里填上实词,就变成了长短句。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说:“古乐府只是诗中间添却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
确有不少长短句是从五言、七言诗演变过来的。王维的《渭城曲》是七言绝句,琴曲演唱时加了许多衬字,后来就演变成词牌《阳关曲》。《竹枝词》是古老的民间歌曲,原有“竹枝”、“女儿”等衬字,去掉衬字后仍然是七言,并没演变为长短句。词的调子很多,成因是复杂的,从齐言歌曲演变过来,是诸多路子中的一条重要途径,并不是唯一途径。清初印行的《词律》,收入660个词调,1880余种诗体。稍晚编定的《钦定词谱》,收入820个词调,2306种诗体。今人潘慎、秋枫编著,2005年出版的《中华词律词典》,收入2566个词调,4186种诗体。这么多的词牌,产生的途径是十分多样的。词调的来源,大约有下列几个方面:
一、前朝流传下来和本朝流行的民间歌曲;
二、唐教坊中的曲牌。据唐崔令钦《教坊记》所载,天宝、开元年间有曲牌三百二十四种,它们多数被用来填词;
三、边疆或邻国传来的他邦之乐,主要是西域诸国的音乐;
四、乐工、歌女及有名有姓的作曲者创造出来的新曲谱。
不论什么曲调,一旦被用来填词,都要经历一个磨合、调配、再创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乐工、歌女起很大作用。当然,作曲家的作用是更突出的。宋朝的刘几、柳永、周邦彦、姜夔,都是词曲领域的杰出作曲家。其中周邦彦不但是优秀词作家,还是大晟乐府的高级官员。叶梦得《避暑录话》说柳永“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柳永创造的慢调有一百多种。他不但文采飞扬,也是音乐的行家,经常和乐工、歌女一起推敲新声。姜夔善于“自度曲”,他留下的十七首“白石道人歌曲”,是我国艺术史上弥足珍贵的音乐文献。他在《长亭怨慢》序中说:“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阙多不同”。正像他自己讲的,“自制曲”时他先写辞句,然后撰出乐曲,并非都是“倚声填词”。
词刚出现的时候,多是短制,人们把它称作“诗余”。如果说,诗是用来“言志”的话,那么词无非是“言志”之余的一些小情致、小景致,内容更生活化,形式更活泼自由,语言更口语化。隋唐的词多为短制。随后,它的内容一步步拓展,篇幅也一步步扩大。出现了短调、中调、长调竞相争艳的局面。我们看看,同一个曲牌,怎样从小令逐步演变成慢词: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
(刘禹锡《浪淘沙词》九首之一)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浪淘沙》)
梦觉、透窗风一线,寒灯吹息。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嗟因循、久作天涯客。负佳人、几许盟言,便忍把、从前欢会,陡顿翻成忧戚。 愁极。再三追思,洞房深处,几度饮散歌阑。香暖鸳鸯被,岂暂时疏散,费伊心力。殢雨尤云,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知何时、却拥秦云态,愿低帏昵枕,轻轻细说与,江乡夜夜,数寒更思忆。
(柳永《浪淘沙慢》)
《浪淘沙》是唐教坊的一个曲牌。从刘禹锡到李煜再到柳永,前后经过二百多年的时间。这首曲牌的变化,可以说是近体词变化的一个缩影。第一首是四句二十八字齐言诗,第二首是上下片五十四字长短句,第三首是上中下三片一百三十五字慢词。王国维说,“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他把家国情怀注入长短句。词到苏、辛境界更大。可以说,到了苏东坡和辛弃疾,词已经完全不是什么“诗余”,近体诗能表现的内容,近体词都能表现,前者的天地有多宽,后者的天地也有多宽。词和近体诗成为相辅相成的诗坛两大支柱。
为什么有了齐言诗还要有长短句?为什么有了近体诗要有近体词?我以为,这是社会需要和审美需要的产物。诗和音乐十分讲究和谐、匀称,破坏了它,就会丢失形式美,但不能把问题绝对化。只强调匀称、对称,不讲究变化、创新,就会陷入刻板、单调,人们就会产生审美疲劳。宋朝流行着“以诗度曲”和“隐括”的再创造方式,把现有作品的词句加以重新组装,达到新的审美效果。杜秋娘的《金缕衣》是唐宋期间非常流行的一首乐府诗,经常在筵席上演唱。原诗每句七言,有人把它“隐括”为长短句:“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折空枝。 一朝杜宇才鸣后,便从此,歇芳菲。有花有酒且开眉,莫待满头丝”。苏东坡、黄庭坚等都是“隐括”的爱好者和热心参与者。“以诗度曲”和“隐括”的风靡一时,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有了优秀的齐言诗人们仍不满足,仍要求新求变。有唐一代,近体诗已把诗的和谐美、匀称美发展到淋漓尽致。人们需要这种美,但不会只满足于这种美。恰恰在最规整的近体诗发展到最高峰的时候,貌似不规整,以长短不一的语言零件组装起来的近体词走上历史舞台,而且一步一步地占据了古典诗坛的半壁江山。美的精神产品有共同性,又是多种多样的。中华民族诗歌的发展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五
宋以后,我国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文艺品种——戏曲。文艺史家常把唐诗、宋词、元曲称为我国古代文学的三座高峰。王国维说:“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早在宋金时期,南戏和杂剧就已经萌生,到元朝达到高峰。元曲的主体是舞台艺术,它有一个副产品,就是散曲,包括小令和套数两大部分。套曲由同一宫调的两个以上的曲牌组成。宋词中的慢词一般由上下阕组成,最多可达四阕。散曲中的套曲则数量不等,最多达到三十几个曲牌。和前朝的声诗一样,散曲也是倚声填词,所不同的是,并非直接依据歌曲曲调,而是依据戏曲曲牌填词。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它是资格最老的“戏歌”。它由戏曲派生出来,又能独立于戏剧舞台之外,是诗歌与戏曲音乐相结合的抒情艺术。
比起词来,散曲的语言更口语化,形式更自由、灵活,字数、平仄、押韵,都不像前者那样规定得那么死板。有些曲牌是柏梁体,每句押韵,唱起来、读起来都十分朗朗上口。著名的《越调·天净沙》共五句,每一句押韵。既有平声韵,也有仄声韵。马致远的《天净沙》写秋景,第三句押仄声韵:“古道西风瘦马”。白朴的八首《天净沙》写春夏秋冬四季,第三句有的结于平声,有的结于仄声。如第一首《春》:“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栊,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散曲大量使用衬字、叠字。如果说,巧妙地使用谐音字是南北朝乐府诗的一大亮点,那么,巧妙地使用叠字,则是散曲的一道特殊景观。诗来源于民间,不论齐言诗还是杂言诗,本来都是很口语化的,到了士大夫手里,一方面变得更精致,一方面逐步失去泥土气味,变得刻板深奥起来。散曲似乎是个例外,它一直保持着某种村歌俚曲的泥土味。所以,长期以来,一方面,不少人瞧不起它,认为它进不了高雅的文学殿堂;另一方面,总有些有识之士青睐它,用它来表达其他文学形式所难以表达的某种思想感情。
散曲没有独自的唱腔体系和音乐体系,无非是戏曲的清唱。杨荫浏先生说:“散曲从一开始就是从杂剧那里派生出来的,并不是异军突起”。“散曲的曲牌,也就是杂剧的曲牌;现有乐谱的绝大多数散曲曲牌,也都可以在现有乐谱的杂剧曲牌中间找到”(《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下册)》,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版,第635、638页)。散曲的表演形式和舞台剧略有不同,伴奏只有丝竹乐器。魏良辅在《曲律》中说:“清唱俗语谓之冷板凳,不比戏场借锣鼓之势。全要闲雅整肃,清俊温雅”。王国维曾对南北曲的曲牌来源作过考察。据王氏统计,今见南曲曲调543首,出于唐大曲者24首,出于唐宋词者190首,出于诸宫调者13首,出于南宋唱赚者10首,同于元杂剧曲名者13首,古词曲牌未见,但可知出于古曲者18首。以上共260首,约占总数的一半。那么,还有一半多出自哪里?张庚、郭汉城先生推断,是直接从民歌中来的(见《中国戏曲通史》1992年第2版,第405页)。据《中原音韵》和《太和正音谱》开列的目录,北曲流传下来的曲牌共335首。王国维考证,其中出于唐大曲者 11首,出于唐宋词者 75首,出于诸宫调者28首。这三部加起来共114首,占总数的三分之一强。张郭二位先生认为,其余部分大多也是出自民间歌曲。其实无论宫廷里的大曲还是市井里的说唱音乐,其最初来源都是民间歌曲,无非是经过宫廷乐师或曲艺艺人的加工和再创造后,转手流到戏曲中去。南北曲使用大曲、唐宋词、诸宫调、民间小曲这一类音乐素材,都不是照抄照搬,而是根据戏曲的特点加以熔炼改造,所以和原来的音乐有很大的不同。散曲中有大量唐宋词牌。我们举一首在宋词和散曲中都很常见的曲牌,读者对照一下,就可以看出同一个曲牌在词和曲中的巨大差异: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北宋秦观《满庭芳》)
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明月扁舟。留几册梅诗占手,盖三间茅屋遮头。还能够,牧羊儿肯留,相伴赤松游。
(元张可久《[中吕]满庭芳·金华道中二首》之二)
散曲留下了丰富的音乐资料。从明朝开始,工尺谱逐步普及,在艺人、乐工中被大量运用。人们在编印戏曲剧本的同时,也大量传抄乃至编印戏曲和散曲的曲谱。成书于清朝乾隆年间(1746)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共8卷,记录了南北曲2094个曲牌,连同变体共4466个曲调。其中包括唐宋词、宋元诸宫调、南戏、杂剧、元明散曲、明清传奇等不同时代、不同艺术品种的音乐曲调。比《九宫》稍晚的《纳书楹曲谱》(成书于1792年),也收集了大量散曲、诸宫调和昆曲曲谱。文化大革命前,中国音乐家协会曾组织歌唱家演唱《九宫大成南北调宫谱》中的部分曲牌,并制成录音带。1964年,中国音乐研究所的曹安和研究员编辑了《元明散曲留存乐谱全目》。本书标明所有词作者的姓名和生活年代、散曲套名、宫调、曲牌名、乐谱出处,还摘录了每首唱词的第一句。可惜只有少数油印本,没有铅印成书,传播范围十分有限。前几年,戏曲界花很大气力搞优秀传统剧目的录音录像工程,受到业内外人士的大力赞扬。我斗胆建议,音乐界、诗词界也需要这样的工程。要筹集资金,网罗人才,把优秀的散曲和其他的古代歌曲翻唱录音,把它们保存起来,传播下去。这是一件利在当代,惠及千秋的大好事。
六
近体词诞生不久,就出现了强大的反对“倚声填词”的声音。王安石说:“古之歌者,皆先有词,后有声,故曰‘诗言志,歌咏言,声依咏,律和声’。如今先撰腔子,后填词,却是‘咏依声’也。”(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84页)朱熹也说:“古人作诗,只是说他心下所存事。说出来,人便将他诗来歌。其声之清浊长短,各依他诗之语言,却将律来调和其声。今人却先安排下腔调了,然后做语言去合腔子,岂不是倒了。却是咏依声也。古人是以乐去就他诗,后世是以诗去就他乐,如何解兴起得人。”(《朱子语类》卷七十八)当时的舆论几乎是一边倒,有人甚至给皇帝写奏折,指责诗坛乐坛破坏古制:“歌不咏言,声不依咏,律不和声”。不过,尽管舆论声势很大,它却成不了强大的实际力量,以阻止近体词的发展。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不少诗家一方面反对“倚声填词”,一方面大力创作、搜集、整理“倚声填词”的作品。王安石虽然著文大谈要恢复“声依咏”的古制,他却非常热衷于“倚声填词”。作为儒学的信徒,他当然要维护儒家道统。作为天才的诗人,他由衷地热爱长短句,源源不断地写出像《桂枝香·登临送目》这样的名篇。王灼也质疑“倚声填词”,他却花大气力梳理曲子词的历史变迁,给苏轼等同时代词家以崇高的评价。说归说,做归做,连皇帝赵佶都加入填词的队伍。其实,“倚声填词”并非把诗文降到从属、次要的位置上,让它消极地去适应音乐。优秀的填词作品,应当声文并茂,让语言和音乐的长处都得到充分发挥。先有词还是先有曲不是什么关键性的问题,二者都既有可能出好作品,也有可能出平庸作品。毛泽东诗词绝大部分是先有诗文后被谱曲,但也有例外。赵开生配曲的《蝶恋花·答李淑一》,用的是评弹老调,同样非常感人。岳飞《满江红》的曲谱早已失传,上世纪三十年代,杨荫浏先生为它配上一首古曲,居然珠联璧合,天衣无缝,马上传唱开来,唱遍全中国,现在已唱遍全世界。李叔同于一百年前写的《送别》,是拿美国人约翰·奥德维的歌曲《梦见家乡和老母》填的词。一首美国歌,一首中国词,居然结合得非常完美,仿佛是一个母体里生出来的。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运用曲牌,是一种再创造,不仅要求词作者根据曲牌的要求书写词句,还要求音乐在行腔、表演时适应歌词的内容。为什么同一个曲牌能配上不同内涵的歌词?这需要理论家、美学家从文艺学、美学的高度进行阐释。但实际生活中确实存在着许多词曲皆佳、结合得十分完美的“倚声填词”之作,这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到了明朝,诗词领域出现了一个重要新情况:它逐步与音乐分道扬镳,除了民歌与部分散曲外,绝大多数填词新作成为单纯的书面文学。唐宋词大多是能唱的,写作者以歌曲为依据“倚声填词”。到了明朝,出现了公开出版的词谱著作,到了清朝,这种著作则出现得更多,词作者从“倚声填词”变成“依谱填词”。所谓词谱,和音乐没什么关系,只标句数、字数、平仄、韵脚,等等。词与音乐的分手,使一部分作者更专注于文字,在文字方面推敲得更细、更密,但消极作用也是很明显的。离开音乐,它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传播途径,缩小了受众面。同时,也减弱了它与公众文娱生活的联系。长期以来,诗乐是国人公众生活的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老百姓过年过节、婚丧喜庆、聚会集会,都离不开诗乐。诗词与乐分离后,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实,这种变化从宋朝后期就开始了。宋朝是词的高潮期,同时,繁荣之中也蕴含着危机。随着曲子词进入士大夫的圈子,它逐步书斋化、庙堂化,不少创作脱离人民的生活,脱离口语,追求生僻古奥,甚至以频繁用典来显示诗义的高深。这样的作品老百姓看不懂,不会投以欣赏的热忱,更不会传唱它。据有关著作介绍,北宋都城东京有瓦舍6座,南宋都城临安有22座。艺术表演场所多了,唱曲子词的却比过去大大减少了。南宋吴文英精通音乐,他的自度曲《西子妆慢》没过40年就“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张炎在《词源》中曾这样评论当时词坛的问题:“述词之人,若只依旧谱之不可歌者,一字填一字,而不知以讹传讹,徒费思索。当以可歌者为工,虽有小疵,亦庶几耳”。可见在宋朝末年就有了脱离音乐依文字谱填词的情况。
戏曲的兴起,更是大大改变了我国文艺生活的格局,它逐步扩大涵盖面,成为群众文艺生活的首要项目。它既为诗词提供一片新的耕耘园地,也不可避免地分流走大批受众。在唐朝,旗亭(酒楼)里的歌女经常演唱当代名家的诗歌新作。在北宋,“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明以后,这种红火的场面很难再度出现。人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家歌户唱寻常事,三岁孩儿识戏文”;“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有匾皆书垿,无腔不学谭”。(《收拾起》是昆曲《千忠戮》中的唱段,《不提防》是传奇《长生殿》中的唱段,垿指清代书法家王垿,谭指京剧大师谭鑫培)。诗词虽然仍受到人们的尊重,也不时涌现出佳作,但从总体上说,人气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旺,其受众面和社会影响力都今非昔比。到了上个世纪“五四”前后,旧体诗被一些人极力反对。当时同样被猛力抨击的还有戏曲等姐妹艺术,一批新文化人断言中国的戏剧不科学,鼓吹“废唱而归于说白”。戏曲没被撼倒,因为它在老百姓中有深厚的基础。曾经拥有最深厚群众基础的诗词到了近世,其普及程度远远比不上戏曲,所以它的命运和戏曲大不一样,几乎被闷棍打晕,一度沉寂下去。历史的教训值得永远铭记。诗和乐的分离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说有利有弊的话,那么到底是利多还是弊多?这个问题很值得进一步思考、进一步研究。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
责任编辑:江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