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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有他们”
——杨遥作品研讨会辑录

2017-11-14刘淳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小说
“在路上有他们”

——杨遥作品研讨会辑录

时 间:

2017年4月26日

地 点:

太原

主 办:

山西省作家协会黄河杂志社

主 持:

刘淳

刘淳

(《黄河》杂志社社长):去年杨遥在《收获》第五期发表了中篇小说《流年》,并以头条的显著位置推出。不久,短篇小说《匠人》又发表在《上海文学》第十期。一时间在文坛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山西文学院为此于2016年9月在太原召开了杨遥作品研讨会,与会的作家、批评家对杨遥的作品给予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为什么在短短的八个月之后,我们《黄河》杂志社再一次召开杨遥作品研讨会?从新世纪开始,杨遥在《黄河》发表了二十多篇小说,而且从去年8月份以来,他陆续写了十万字,从小说的架构到作品的关注点,无论是从文学的本体意义,还是观察世界的方式,以及观察社会的角度,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与之前的创作有了很大不同,至少足以证明他的小说有不同凡响之处。这也是我们决定为他举办作品研讨会的目的和意义。

在我看来,文学的本质之一,就是对世界的持续命名,人类其他的知识类型总是希望和世界之间有着某种假设、概念和解释,文学就是对处境最鲜活的映照,是属于心灵的特殊知识。它追求的是那些不可知与流动,所有概念化的僵死之物都与它无关。从这个意义上说,优秀的文学作品既可以囊括技术带来求新求变的一面,也可以将这些新与变引向那些古老而恒定的精神事物。关乎存在的“深度体验”正是在艺术精神的烛照下,让我们即使与他人耳闻目睹了同样的事物,我们心灵的体验也不会相同。这是我阅读杨遥作品之后获得的一点感受和体验。

2017年第二期《黄河》上发表的《遍地太阳》,就是最为鲜活的一例。正如批评家杜学文所说:杨遥的小说,要说的事,或者要描写的故事,不是在正面说,也不是在反面说,而是用另外的方式将其呈现出来。这个“另外的方式”是什么?我们每一个读者面对作品,都会获得自己的理解和价值判断。这就是作为一名当代作家和社会之间保持的一种关系,当代作家就是要对现实社会不断提出问题。

以上仅是从我个人对杨遥的作品的一点简单的陈述。下面请杜学文主席讲话。

杜学文

(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非常高兴参加杨遥作品研讨会。我们也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收获》《长江文艺》《上海文学》的几位老朋友,赶到山西,支持山西的文学,鼓励山西的作家。这几位老师,和山西的渊源也很深,对山西的文学创作,长期予以关注和支持。在此,我代表山西省作家协会,向远道而来的朋友们表示欢迎和感谢。

杨遥的创作,近年来非常活跃,也有很明显的变化。据说今年还不到五月份,在《收获》《长江文艺》《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省外若干杂志,包括我们的《黄河》,已经发表了十几万字。他的作品继续引起文学界的关注。《黄河》杂志社在他的中篇《遍地太阳》发表后,决定举办这次研讨会。这个研讨会,首先是对杨遥作品的一个分析和研究,同时也希望这次会议,对我们省的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有所推动和促进。会议的设计也非常好,请了省外的朋友,听听他们怎么评价山西作家的这些作品,也可以看看这些全国文学的重镇,他们需要什么样的作品。我把杨遥的作品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非现实的现实,一类是现实中的现实。所谓非现实的现实,就是他所写的这些事情,是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但它所透露出来的这种生活状态,却又是现实中可能存在的。典型的就是《闪亮的铁轨》《二弟的碉堡》《白马记》之类。二是现实中的现实。这一部分作品,和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努力呈现出和现实生活几乎一样,甚至是原貌的东西。在看似很随意的描写中把现实生活表现出来。相较而言,我更欣赏他前一类作品。

杨遥在创作中有超越现实的追求,或者说他具有某种哲学意义上的追求。他思考的核心问题是个体生命,个体对世界的把握有没有什么更大的主动性,更大的超越性。他在写的时候,不管是写什么样的人物,可能这个人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也好,有知识的人也好,或者下岗的人也好,不管他身份如何,地位如何,他们都有一种超越个体生命、超越目前状态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往往又充满了各种困境。这一点在他的小说创作当中是比一般的呈现高级的地方。他小说里思考的一个很深的问题,就是探讨生命的意义如何存在。他在描写过程中,从来不直接说自己要说什么。我不知道他自己清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是我们可以从他的小说中读出来。他从来把自己想要说的问题,隐蔽在看似散漫随意的描写当中,或者说艺术地表达他对生命的感悟。

在《遍地太阳》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很失落。企业本来很好,却因为经营不善破败了。随之而来的,是他的生活一落千丈。他渴望超越目前的生命状态。在这个超越的过程中,比如他去拜佛。佛给他什么启示,我还没从小说当中看到,也许从这种拜谒中暗示了一种人应该向善的意味。但是主人公遇到的人给了他很多启示。人和人之间的那种友情,给了他前行的力量。在这个描写的过程中,杨遥很注重细节。但这些细节又是很散漫的,用看似很不经意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读的时候,甚至都有可能注意不到他的良苦用心。但很有可能,这些描写都是经过了他很有深意的设计。而这些细节,往往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些人与人之间能够沟通的,能够相互扶持、相互温暖的东西,使主人公得到了拯救。但这种拯救是不是一种彻底的拯救,杨遥在作品中的表达还是持怀疑态度。或者说他在技巧上,是故意要设置这么一个悬念。所以我们看到主人公到了新疆以后,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怎么和当地的老乡交往,以及与遇到的收棉花的商人之间那种非功利的情谊,以及他自身自信心的提高。这部小说仍然是表达个体生命如何超越自己、怎么样把握自己这么一个主题。

可以说,杨遥的小说也出现了很大变化,比如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匠人》,我也很喜欢。表面来看,小说中的木匠是一个非常窝囊的人,但内心又非常坚强,他有坚定的底线,不能突破。那种难以摧毁的东西存在他的精神世界里。这篇小说很有特色,非常注重对人的内心世界的表达。他的这种转变,除了叙述上的转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有了新的理解,对生活中温暖的东西,他表达得更多。实际上也可以看出作家更相信,至少他寄希望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能够超越个体生命的局限。杨遥的状态很好,希望他能够继续保持下去。

最近,我们举办了赵树理文学奖的颁奖仪式,受到了沁水县委、县政府的大力支持。赵树理的形象和山西文学的影响力得到了提升。赵树理的文学追求被我们视为一种优良的传统。这个传统非常好。我们在继承这个传统的同时,如何发扬这种传统,并在继承的同时变革创新,使我们的文学进一步发展,更适应时代的要求,对我们也是一种考验。我希望通过杨遥的这次研讨会,可以在更远大的层面、更广阔的视野当中,来探讨、推动我们的文学。

黄风

(《黄河》主编):首先感谢在座的各位,特别是远道而来的三位老师,放下手头的许多工作,参加我们黄河举办的杨遥作品研讨会!

从2002年开始,黄河至今给他发了25篇小说,有 《挽歌》《二弟的碉堡》《同里》《马崽》《子弹,子弹壳》《力拔山兮》《遍地太阳》等等,其中《二弟的碉堡》使他崭露头角,像钟老师看准他的《流年》一样,被李敬泽老师看上了,先后入选《小说选刊》《21世纪中国新文学大系》《华语新势力青年作家十年选》《小说选刊:一本杂志和一个时代的叙事》等选本。

从2002年到现在,相对于他同龄的作者,杨遥尽管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中没少经历磕磕绊绊,但创作的路比较顺利,越走越宽,走得风生水起,由一只小羊崽子,变成了大绵羊,直至头上长出角来,惊动了文坛。给他写这篇发言的时候,我又仔细想了一下,他在为文之道上,为啥能走到现在,为啥能取得成功?除了天分之外,就是他的执着,用我们代县话说叫“憨”。为人“憨”,创作“憨”,不讨巧,外功做得少,内功练得多,一根筋扎到底。这使我想到陕西作家,陕西作家在创作上就“憨”。前两天编我们杂志的《黄河对话》栏目,被对话的作家叫杜光辉,他影响较大的作品是《大车帮》《可可西里狼》。他原是海南一所大学的教授,现在退休了,除了不再给学生上课,生活几乎天天围着写作转,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出去玩,写出作品也不急于往外投。怎么说呢?很是一根筋,很有那么一股劲气。我突然怀疑他是陕西人,就打电话问他是不是?他说是啊,1992年才离开陕西的。他笔耕不辍,几经波折,一直憨下来,结果他的作品,现在作家出版社几乎包了,最多时一年给他出过三本长篇。

我举这个例子,并无其他意思,也并不完全赞成他的生活,只是借他来说明杨遥对待创作,很像杜光辉的“一根筋”,在创作上非常投入。正是凭着他的“一根筋”,十五年来在文学创作上不断追求和探索,从形式上讲,从最初专门致力于短篇小说创作,到近年来中短篇小说同时开弓;从内容来讲,从写自己与周围的人,拓展到写异域的内蒙、新疆、巴黎,以及萨达姆、卡夫卡、乔伊斯,涉及到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宗教等问题。

这次 《黄河》发表的中篇小说 《遍地太阳》,看似写的还是小人物,但有三个大背景,一是乌鲁木齐“7·5”事件;二是上市公司职工的安置;三是当前涌动的大规模种植潮。在这三个大背景下,表面上看是写一位人到中年的下岗职工去新疆收瓜子的经历,实际上一环套一环,写了不同的人在困境下的挣扎和奋斗。龙啸作为上市公司的下岗职工,面临心理和经济的双重困境。看似衣食无忧的蓝卫的儿子得了治不好的鼻炎。北塔山的小学生们生活贫瘠,只能坐着栏杆滑来滑去排解无聊。被独自丢在室内小婴儿需要爱和关怀。种瓜子的哈萨克农民缺乏可靠的合同保障。女同学夏微雨在恐怖事件中被毁了容,既渴望回归同学群的温暖,又害怕见人。公交车上的大妈的孙子喉咙里卡了钉子,面临死亡的威胁。维族夫妇没有文化,不识字,不能很好地辅导自己的孩子,等等。所有这些困境看似是每个具体个人的困境,实际上是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遭遇的困境。小说第一段写主角龙啸走新疆之前,去了趟五台山,既不是为拜佛,也不是为旅游,看似平常,却蕴含了许多内容,既突出了人物内心的复杂,又奠定了小说的基调。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出现似乎漫不经心,但真实自然,一个为下一个的钥匙,形成一种奇妙的叙事圆环,爱和帮助成全了每个人。

老实说,“正”的小说不好写,容易滑到虚假和简单的歌功颂德,尤其是在当下的阅读语境与创作语境下。就像麦家在《这个时代呼唤英雄》中说的:“三十年前,我们的文艺创作始终都在搞假大空的东西,什么都是国家意志,崇高精神。1980年代后,改革开放给了我们一定反思和自由创作的空间,读者和作者有权反感宏大叙事,反抗英雄叙事。于是,写作进入了个性化叙事的年代,反英雄,反文化,反主流,反崇高,反责任。如果说三十年前的创作是一个极端,那么现在其实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就是作家过分地窃窃私语,过分地痴情于生活的阴暗面,不要责任,不要理想,不要崇高,创作就是为了表达欲望,为了张扬个性,为了‘否定’,一味地书写庸俗人生,竞相列举人生的种种黑暗、绝望、丑陋、丑恶、龌龊、阴暗。很长一段时期,颂扬英堆,歌颂美德,成了无知和愚昧的把柄。”

杨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也如履薄冰,原本《黄河》今年一期要发的,他与我反复沟通商量修改,一直到二期才发出来。这篇小说的艺术性很强,蕴含了大量的思考,里面每一个人给别人“光明”的时候,自己也拥有了“光明”,颇有种哲理味道。

我就说这么多,去年他的研讨会上我已经说了不少,谢谢大家!

钟红鸣

(《收获》副主编):事实上,作为编辑,小说出版以后,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我还蛮喜欢参加研讨会,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有可能集中听到那么多人对同一篇作品的不同理解。有多少颗灵魂,作品的解读方式就有多少种。尤其是批评家的重新命名之下,一个文本可以变得多么复杂。

我读杨遥的作品非常少,最早读的就是发在我们杂志上的《流年》。《流年》开始还不叫《流年》。我感觉小说的名字也是作品到达的一部分。《流年》给我的感受,在最前面要去唱KTV的时候,有一个场景,从漆黑的铁路桥下穿过,而上面开过一列火车。这个火车你也不知道开向哪里。这个细节就像是这部小说里人跟世界的关系一样,就是所有的东西你看着好像近在咫尺,实际上却又离得很远。你不知道结尾,也不知道开始。杨遥的这部小说对这个时代的情绪,对某一类型的生存,有一种高度的概括。我当时喜欢这部小说就是这样,你一言一语很难把它说清楚。你看的时候,确实收获了一个好的故事外,它还对这个时代,对人们的精神,对人的内心生活有某种象征和寓意。

这两天我又读了他的《遍地太阳》,其中也有一个场景是我非常喜欢的。就是大朝台的时候,他说到了狐狸。关于狐狸那部分我跳过了,但他说到了人背后的那双眼睛。由此我也想到,一部非常好的小说,看你作家背后的这双眼睛有没有非常到位。如果到位了,并不需要非常多的语言,你会让读者也能感受到。为什么要读文学作品?现实的生活随便听一些故事,就已经非常像虚构了。当生活这么像虚构,我们为什么还要看虚构的文本?真正有价值的就是小说家的这一双眼睛,和他的表现能力。当他的表现能力非常突出,能很贴切地把作品一部又一部写出来的时候,你会想,对,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你会久久难以忘记。我们杂志社的清样,我都会认真读的。看过地这么多作品,还能把这么一部作品记住,对我这样专业的读者来讲,说明当时被感动了。《遍地太阳》除了那双眼睛让我印象深刻,事实上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人不断地错过,不断地背离。他们两个人在新疆相遇的时候,为了拉低自己,把很多虚构的困难加在了自己身上,把真实想说的话又掩藏下来。在杨遥的这两部小说里,人不断地在错过,不断地在背离,背离自己的初衷,背离自己的梦想,背离自己所有关乎心灵的东西。如果我们说这是现实的无奈的话,也不合适,因为人物每一步的行动,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在迈每一步时,其实你都可以做别的选择。每一个人的悖离,事实上脱离不了自己选择的责任,不能把所有的一切推给社会。但就中国的现实而言,就像《流年》的结尾,他把目光很无奈地放在孩子身上。这样的和解,这样的呈现方式,虽然很现实,也是困难的,也是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从空间上来说,这两部小说都描写了一段长时间里人的生存和他们的现实。在 《流年》里主人公非常想去远方,但没有迈出自己的双腿。加州的阳光固然很美好,你也可以把它说成一种梦想,更重要的可能是人都有想脱离戴着层层枷锁的现实,人都想脱轨,甚至想把整个人生都重新改变,但走过很多年之年,发现你的人生毫无改变。有的人看到了这样的结果,可能终止了自己的选择。

杨遥的这两部小说,细节比较丰富。小说里面表达的生活真实,小说家还是容易做到的。如果把杨遥的小说放在一起来看,是不是真的揭示了世态人情,人生的真相?让你的东西在我心里留一留,这对杨遥的写作也算是一个考验。大家刚刚都说到《流年》,我在想会不会像《活着》对余华是一本幸运之书一样,杨遥的路也因此越走越宽广。

当然,我也期望杨遥稍微慢一下,当你所有的作品放在一起时,你要个顶个。你要放一下,做一点减法。在今天,有这么多方式可以接近社会真实,小说家如何呈现社会现实不能得到的,只有文学能够达到的幽微部分,可能更重要。如果你的东西需要别人来解读,或者说需要自己说明,那么作为小说来说还是有问题的。如果对文本锤炼得更仔细,作品可能会做得更好。

喻向午

(《长江文艺》副主编):中国当代文学有着一贯的现实主义传统,在这个背景下,很多地域都会有一些别具一格的作家。别具一格是指的文学观念和创作风格。以前叫他们先锋作家,但当下没有合适的称呼他们为先锋作家的语境,有的作家也怕别人称他们为先锋作家,怕作品不好发,怕读者读不懂。我暂且将这些作家定义为在创作中具有先锋意识吧。这样的作家,在我们湖北有吕志清、曹军庆等。在山西,吕新、杨遥应该说具有代表性。吕志清是50后,吕新、曹军庆是60后,杨遥是70后。从这一点来说,杨遥的创作,或许具有更大的可能性。

今天就说一下杨遥的《在圆明园做渔夫》和《流年》两篇小说吧。

在座的各位老师估计都看过 《在圆明园做渔夫》,关于它的内容,就不再赘述。作品有非常明显的存在主义倾向。小说写的是人的生存状态。主人公白蒹,是个出身寒微、工作艰辛、受人欺凌的社会底层,在他看来,现实社会时时刻刻威胁着“自我”。恐惧、孤独、失望、被遗弃感等等,是白蒹在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感受。当他被看成是野人时,荒诞的现实世界更加重了他的消极处世态度和阴暗心理。他在逃避中享受着古代帝王般的自由,但压抑通过记忆和现实同时侵袭于他。人作为思考和道德的本质一直存在,这也注定了压抑如影随形。

杨遥的小说有很强的形而上的色彩,而形而上是很多先锋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

杨遥的中篇小说《流年》,我们从文本上更加看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先锋小说的影子。我主要谈《流年》,因为《流年》是我近几年看到的70后、80后作家作品中最为成熟的“互文性”小说文本之一。

“互文性”理论是朱莉亚·克里斯蒂娃于1967年在其著作《词、对话和小说》中首先提出的一个新的文艺理论概念。她是法国当代著名的后结构主义批评家。“互文性”是从前苏联形式主义理论家巴赫金的“对话”“复调”和“文学狂欢化”理论中衍生而来的。

巴赫金虽然从未提过互文性这一术语,但其对话理论的内涵就是关于互文性的思考,而这一理论更集中地表现在他关于小说“复调”理论的阐释中。巴赫金认为文本之间的对话是普遍存在的,一个文本中的每一种表达都是多种声音相互交叉、相互渗透以及文本世界各式人物展开对话的结果。由此可见文本之间的对话理论便是互文性最本质的特征。

再来看《流年》。

小说文本与王家卫执导的电影 《重庆森林》形成互文关系,小说人物凌云飞、聂小倩夫妻二人的婚姻生活与歌手王菲的婚姻生活同样构成互文关系。这两对繁复的互文关系又构成了一种意义呼应关系和结构关系,这种互文性如同一个叙事迷宫,稍不留意,读者就会迷失其中。但这座迷宫又如同一座完整的建筑。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刘恪、陈家桥等先锋作家都曾是这种互文性写作的代表人物。

《流年》一开篇,就向读者暗示了小说文本的互文性特征,也交代了小说文本的两个源文本。

在互联网时代,世界上的每一件事物都被文本化了。一切语境,无论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历史的或神学的,都变成了互文文本;这意味着外在的影响和力量都文本化了,文本的边界消除了,任何文本都像另一个文本打开,从而每一文本都与其他文本构成互文关系。作者在小说开头交代的两个源文本,其一,是关于王菲的媒体传播的社会性文本,内容包括王菲与窦唯、谢霆锋、李亚鹏的情感经历和兴趣、信仰、演艺生涯等等,这个层面的王菲,本身就是一个既定文本,对于王菲,很多人,特别是歌迷,都能说出一二,甚至如数家珍。而且这个文本是变动的,在不停地更新添加新的内容。而小说的叙事过程中,也是如此,在不停更新有关王菲的新的信息。其二是电影文本。作者交代了电影《重庆森林》的大致情节,这是小说的叙事策略和结构方式。小说文本就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小说人物凌云飞、聂小倩甚至在克隆和延续电影《重庆森林》里阿菲和警察663的情感故事,作品中有这样的情节:“凌云飞和聂小倩像阿菲和663一样,小心翼翼谋划自己的未来,沉浸其中。凌云飞张开双臂,绕着茶几转圈,模仿飞机。聂小倩搂着他的腰,头紧紧贴着他的背,长长的头发像鸟的羽毛一样给凌云飞温暖、安全的感觉。他们商定,只要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旅游的钱就结婚。……

“两年后,两人攒够了去加利福尼亚的钱。”

这样的情节层出不穷。

这些情节与《重庆森林》的互文关系,让看过电影的读者有一种在继续回味电影的感觉。

也就是说,在《流年》的小说文本与源文本的对话过程中,出现了“互文性”和“超文性”两个不同的走向。作者并没有沿着王菲的情感轨迹设计凌云飞和聂小倩婚姻结局。结局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为什么在意料之外呢?按照作者叙事的走向,和互文源文本的走向,凌云飞与聂小倩最后肯定是分道扬镳,但他们的家庭最后居然和谐和睦,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因为作者的铺垫,以及与源文本的背离,凌云飞和聂小倩在经历相互爱慕相互欣赏,到夫妻二人沟通的桥梁(王菲和她的歌曲)断裂导致相互对抗,到最后相互妥协,复归到生活的正常轨迹,也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就如作品的标题,这对夫妻是经历过岁月的洗礼的。

甫跃辉

(《上海文学》编辑部主任):看杨遥的小说,或许可以先从杨遥的名字说起。杨遥本名杨全喜,一个很有山西“山药蛋派”文学特点的一个名字。但杨全喜把这个名字藏了起来,只留在了身份证上。他让我们认识的,是那个叫做“杨遥”的写小说的人。“杨遥”这个名字可一点儿也不“山药蛋派”了,有了悠远的文艺气息。这两个名字的“拉扯”或者说“争斗”,在很大程度上,既像是杨遥的生活,又像是杨遥的小说。杨全喜这个叙述者让小说展现了非常多的底层生活细节,那些小人物的挣扎、无奈、不甘、爆发,全是杨全喜式的。而那些底层生活闪烁的诗意,小人物们到新疆(《遍地太阳》)、巴黎(《你到底在巴黎呆过没有》)等等远方去的神思与行动,则全然是杨遥式的。杨遥无意于让杨全喜一样的小人物们歇斯底里地表演或者宣泄自己的苦难,而是要让他们呈现出自己的温度和光亮。

杨占平

(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杨遥的小说写作,我可以说是见证人。十几年前,他刚刚写作的时候还不叫杨遥,叫杨全喜,还是阳明堡的干部。《黄河》就在代县为他们四个青年作家开过一次研讨会。当时在会上,我主要读的也是杨遥的作品。这十几年来,我也一直比较关注他的创作,平时我们也有很多关于文学创作的探讨和交流。这次为了开会,前两天又专门把他的小说集《我们迅速老去》看了一遍。

现在可以说是微信时代,这两天在微信圈里有一个名字可能大家都知道,叫做范雨素。《人民日报》还就此发表了一篇评论。我相信我们这些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人,看完《我叫范雨素》,不会后悔。范雨素是北京的育儿嫂,文章写的是她自己的普通人生。看到这篇文章,我也想到了杨遥的小说。两人有很多关联之处。范雨素是以纪实的手法,写个人的经历,身边普通人的遭遇。而杨遥小说的方式,书写他熟悉的小人物。杨遥小说里,每一篇都有他自己的影子。不能因此就断定写的就是杨遥,但也不能就此说和杨遥毫无关系。比如去年研讨的《流年》,大家都认为有他部分的生活经历。在《我们迅速老去》里面,也可以读出类似的感受。因为我们太熟悉他了。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他的小说:没有激烈的言词,甚至没有突出的感情色彩,作者是自己人生的亲历者,也是周围人人生的记录者,大社会,人小物,跃然纸上。为什么在这里要把杨遥和范雨素联系起来?我是想说,作为一名写作者,能够实实在在把我们经历的生活写出来,读者会喜欢,大家也会给你很高的评价。我个人认为,写身边的事,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才是一条正路。

归结起来,杨遥的创作有三个特点:一个是从题材上说,主要是写农民,写城市边缘人,写自己熟悉的人物。二个是他的写作心态很平和。他认为自己把自己的作品写好,写到自己满意,就够了。第三是杨遥的阅读非常勤奋。我们经常聊天的时候,他说的也主要是正在读哪一位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但他读书绝不是太乱太杂,而是有目的地读。作为写作者,读得太多,没有自己的方向,也没有用处。

可以说,从这样三个方面,成就了杨遥的今天。我相信通过他的努力,用作品说话,肯定会获得更广泛的认可。

张锐锋

(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首先祝贺杨遥,感谢他为我们奉献了又一部精彩的作品。我认为评价一部作品,有三把尺子。第一,它是不是描绘了真实的人性?是不是揭示了人性的深度?第二,它的语言有没有出彩之处,它的叙述是否具有价值?是不是有足够的表现力?第三,就是它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质疑的能力。假如我们一点都不怀疑我们的日常生活,那么这篇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将会大打折扣。

上一次,在杨遥的《流年》作品研讨会上,我发现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人是如何变得平庸的。而这一次他的《遍地太阳》也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描绘的所有人物都是正直的、善良的、勤劳的,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人却生活得如此艰难痛苦?难道他们的品质不配拥有一个好的命运,不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杨遥提出了这个问题。杨遥的叙事,跟他以往的叙事是一样的,用追光灯一样的描述,紧紧追逐一个人,剩余的人,那么多的面孔,都是带出来的。带出来一个底层的群相。像《遍地太阳》里,主人公经过到五台山,到新疆,一路走来,带出了若干人物。这些人物,命运各异。有的是陌生人,有的是他熟悉的人。但实际上,他想追问的问题,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他不敢寻求最后的答案。真相是残酷的,以至于他最后几次看到对方脸上的伤疤,几次想问都没有说出口。因为答案是令人恐惧的。其实答案在他的心中早就酝酿过了。真相和答案早就寓意在其中。在这柔弱看似行云流水的叙事中,实际上暗含着非常尖锐的东西。

可以说,杨遥的所有小说都是有问题的,是他思考的问题。一部好的作品,可能就是一架智能机器,能自主思考,自主呼吸。而作为读者,只能猜测他思考什么,他的每一个动作,他的每一个念头。小说从来不需要提供答案,但我们能感到它里面有非常锋利尖锐的东西。它能带我们一起沉入人群。我们总是浮在生活的表面。但他用某一个人物作为引导,使我们逐步地,一点一点地沉入人群中,感受到人群中所包含的,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平庸之人。那就是问题最后的根源,既是现象的,也是本质的。

文学作品有三种形态:一种是雕刻式的,有完整的材料,已经放在那里,雕刻师只雕刻它的表面,用修辞的手段,只是让它呈现出某种外形和花纹,给我们以美学享受。一种是建筑式的,它是用构建来思考问题,彼此之间的衔接、搭配,呈现的不仅是一个外观,还有内部的空间和生态。还有一种,它是柔性的,变化的,就像孩童手中的泥巴,一会儿捏成这样,一会儿又揉成那样,是动态的,随着思想情感的流动,不断变幻,呈现的是一个矛盾重重的内心世界。杨遥的作品属于最后一种。像《遍地阳光》,你可以看到,它非常地自由。从一开始讲述主人公如何下岗,内心的痛苦,生活没有着落,到五台山去朝台,发一次大愿。开始我们不知道他的大愿是什么,最后才知道他的大愿仅仅是到新疆的一次旅行。说明什么?说明他眼前是迷茫的。他所谓的大愿,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目标,但实际上却被日常生活里最小最容易实现的问题消解掉了。但是,这样的一种旅行,这样的一种体验,几乎是经历了人生的各种命运,它又是极其丰富的,具有非常大的信息量。总之,这篇作品我看了以后,认为是杨遥的又一部漂亮的作品。再次向他表示祝贺!

罗向东

(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首先祝贺杨遥。杨遥是“三晋新锐作家群”闪烁群星当中十分耀眼的一颗,他长期潜心创作,特别是近年来,不断有数量多、质量高的作品问世,不仅在三晋大地高歌猛进,在全国文坛也产生了一定影响。

杨遥的创作,一是有坚定的底层意识。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成功地塑造了许许多多的小人物。通过大量的可知可感的生活细节,从这些小人物的欢喜、忧伤、卑微、无奈、抗争中,写出了小人物活着的尊严与追求,并对这种尊严和追求表达了自己真切的同情和真诚的肯定,以写作的方式向这些小人物,向生活致敬。

二是有执著的精神探索意识。杨遥有自己的理想坚守,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对生活的真谛、人生的价值、人性的忧伤,始终进行着顽强的拷问和探索,这使他的作品在平实的表面下有了丰富而深邃的思想内涵,作品的格局因而也更加宏大。我相信他在文学之路上一定会走得更远。

三是有日益成熟的艺术表达。杨遥在对文学作品的表达方式进行多种尝试和艰苦摸索的基础上,经过常年的积累和艺术修养的提升,逐渐形成了自己鲜明特色的艺术表达方式。这得益于他所扎根的山西这块厚重肥沃的文学土壤,也得益于他对标的世界一流文学的刻苦修炼,更得益于他二十多年来对基层现实生活描写的艺术积累。

真诚地希望杨遥坚守文学梦想,不改文学初衷,以锋利的笔触洞察生活,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作品。

李骏虎

(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创研部主任):今天来了很多专家,肯定会对杨遥作品有非常到位的评价。我跟杨遥是同龄人,而且是鲁院同学,我就谈一点对杨遥的印象。我准备的发言稿题目是 《我和杨遥的渊源以及杨遥的两句名言》。先说渊缘。我和杨遥的渊缘,大概可以上溯到本世纪初,2002年、2003年之交。我俩同年,但他出道较晚,那时我刚刚获得第四届山西新世纪文学奖,杨遥刚开始写作,他把报纸上我的照片剪下来,压到玻璃板底下,当成一个目标来看。后来省作协组织去壶关大峡谷采风,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他还叫我李老师,一下午跟着我谈文学,讨论小说写作。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他叫我骏虎兄,我叫他杨老师。这个故事印证了杨遥说过的第一句格言:“一切向上的总会汇合。”这句格言是2015年我们一起参加鲁院的 “回炉班”时,他说的。那次同学,使我对杨遥有了新的更深层次的认识,那就是他是一个有文学雄心,但为人低调、忠厚、与人为善的好人,“嘴上很流氓,内心很善良”。那个班我是班长,各路神仙齐聚,都不含糊,个性鲜明,而杨遥在班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几乎是鲁28班人缘最好的一个,男生都拿他当好兄弟,女生都说他“很可爱”。

杨遥的第二句格言是:“文学是一场马拉松。”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信条。他在用创作实践来践行这句话。他身上有着当代青年作家已经淡漠的对文学的虔诚之心,更可贵的是他一直葆有经典意识,这是他的文学观念中最宝贵,也最结实的核心。

具体到杨遥的作品,我不是评论家,不能详细的分析,但我一直在学习杨遥作品的优点。对于作家来说,写作技艺各有所长,最终有高下之分的,是情怀。杨遥是一个有情怀的作家,我祝愿杨老师早日成为杨大师!

谢谢大家!

梁跃进

(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祝贺杨遥。杨遥作为我们办公室副主任,一直从事行政工作。在他的小说中,大多以亲身经历和身边人物为原型,以小人物大手笔,塑造细腻的人物形象。经过不断地努力探索,渐渐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特色。他的作品在当下有一定的影响力,是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希望杨遥描写更多精品力作,创作之路越走越远。

周宗奇

(原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这么多年我埋首于故纸堆,对年轻一辈写小说的作家关注得不多。杨遥的作品我以前没怎么看,这次是集中看。读完后,一个总体感受是,特别感谢这一代作家,对山西文学来说,是完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转变。三十多年前,在赵树理奖颁奖仪式上,有个获奖作家代表发言,说他的奋斗目标就是当一个小山药蛋。下面鼓掌的人很多。我当时就想,如果目标停留在此,那么山西的文学创作还有什么前途可言?如果我们山西的作家目标一直限制于此,目标还是太浅显了。山药蛋派早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没想到短短三十年,山西的小说创作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文学的审美价值发生了彻底转变,我们山西文学开始讲究人性,追求个性,这是时代的进步。时代造就了这批作家,他们少有历史的重担。山西的作家真是层出不穷,后浪推前浪。这是山西文学非常有希望的开端。过去老强调文以载道,到底怎么载道?社会的进步,让作家有了自己的个性,人在道中,根本不用专门的说教。

我看了杨遥的两部作品,《流年》《遍地太阳》,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感觉像一个人的前传和后传。两个主人公都是体制内的人。凌云飞是体制里的公务员,处在困境之中;龙啸虽然从体制里出来了,却又面对着新的困境。从人面对的困境这条线来看,两部小说的精神气质是连贯的。《流年》的结尾非常好,送了酒,提了科长,日子好像慢慢过得正常了。但是这篇小说深刻的地方在于,人物当年的挣扎、躁动没有了,青春的两面旗帜不就是充满理想,渴望成功吗?但经过生活的磨砺,这个人还是按部就班,归于平庸了。这样的小说还是有典型意义的。看了《遍地太阳》以后,感觉是凌云飞的后传,按照《流年》的设计,他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应该有另外一种选择。他的性格出了体制,也是不会死心的。出了体制,还是困境。接受了遍地阳光的照耀,要么就是接受体制获利,要么就是继续失败,一直在困境当中。困境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人生就是在困境中的突围。

杨遥的写作非常自然,把小人物在困境中的挣扎,把人的生存状态,很逼真地写了出来。这跟年轻一代作家审美对象、审美趣味,甚至整个审美体系的改变,有很大关系。

困境有个人的困境,有时代的困境,也有全人类的困境,怎么突破个人的局限,把全人类的困境展现出来,值得努力。写身边人事,我同意,如果能放在更广阔的背景里,写出普世价值,写出全人类的困境,就更值得期待。

蔡润田

(原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杨遥给人的印象是憨厚、谦和。他的作品我读得不多,我只能就读过的两篇,一篇是在《收获》2016年第5期上发表的《流年》,一篇是《黄河》2017年2期上的《遍地太阳》,以下发言,只就以上两篇小说概略地谈点感受。

从这两篇小说看,作者关注的对象主要是底层有一定学历背景的青年人的生活、生存状态。写他们的失业与就业 、拼搏与困惑这类带普遍意义的问题。作者观察细致,思考深入,语汇丰富,表现力很强。

两篇小说各有所长:《流年》深刻;《遍地太阳》饱满。

先说饱满:丰盈、充沛的细节,不期而遇的插曲,看似互不相干情节各异的小故事,联翩而至。它们构成不同的意象、意味的群组,像波高不等的涟漪或波浪,随着主人公龙啸的行踪,交互对接,层层递进,推动小说情节自然流畅地行进,衍变。有些随意,却也淳厚。看似琐碎,实则饱满。似无准的,实有归趋。除了阅读本身带来丰富多样的新奇感受之外,在思想意念上也能领略到作者大致一贯的创作旨趣。可以说,龙啸收瓜子是个由头、线索、背景,那些由此串联起来的小故事小插曲,观念取向上似乎有个中心:向善,人心之善,佛学善念。五台山大朝台,放生狐狸的言说,救助儿童等等。小说出现的人物大都是善良的人和事。作者在同期刊物的创作谈中说:有段时间“每天要念一遍《金刚经》”,我隐隐约约感到有小说中一种因缘果报的意念。据说佛教教义说:世界是由因缘、条件聚合的,命运可以借着培植善因善缘而加以改变。准此,小说中写到的,如在火车上邂逅的人最后助教贫困孩子的事,龙啸无意间帮助了贫困家庭,最后这家人帮他找到了收瓜子的地方促成了买卖。如此种种,似乎都有一种因缘果报的意味,由此传达一种善与爱的观念。我觉得至少在这篇小说中,恶与恨不在他的视域之内。小说唯一一个夏微燕脸上出现的刀痕,可能隐藏着邪恶,还秘而不宣,终了也不做交代,给人留下悬念、遐想。我体察作者创作这篇小说时心境可能是明净和善的。弘一法师李叔同解释什么是爱,说爱就是慈悲。杨遥的这篇小说也处处有恻隐之心,悲悯之心,或许就是受他所熏习的佛学思想影响,这是佛学观念积极方面。我的这个解读可能纯属臆测,误读。也许我们不必寻绎小说的观念层面,只消享受丰富的阅读感受就够了。也许作者受现代派的影响,囿于识见,对此我只有感受。

与《遍地太阳》相比,《流年》的主线似乎更显豁更连贯更有起伏感。小说写一对生活在底层的年轻小夫妻为改变生活境遇而奋斗的曲折经历。小说开始写得很明快,洋溢着青春、时尚的气息和怡悦的情趣,他们追星、闪婚、憧憬美好的未来。但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想象的容易,后来聂小倩对走歌星的路丧失信心,凌云飞晋升科长的路子也十分艰难。聂小倩开始信佛、念经,由崇拜歌星而膜拜菩萨,生活态度、信念、价值取向发生蜕变,变得沉静然而也淡漠消极了。而凌云飞面对妻子的冷漠、麻木和自己单位竞争的压力,他感到沮丧、无助、变得颓唐甚至自暴自弃,性情乖张、狂躁,以致迁怒于外物,摔死家猫,为了看到聂小倩难得的脸色变化不惜突破做人的底线去做偷儿。被人痛打而感到快意,迹近自虐。小说的这部分对人物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与多面人性刻画的深刻、逼真,震撼人心。把人物对理想、事业从积极进取、追求、奋斗到困顿、幻灭而沮丧、扭曲的心路历程,写得起伏跌宕、深及骨髓。小说气氛、格调一改前面明快,而变得压抑、沉重、悲凉。悲剧效应、社会批判效应、思想启迪意义由此产生。

我觉得小说到此似乎可以收煞结束了,最后复归平静的一段已经意思不大。过去讲文章的所谓鸡头、猪肚、豹尾,结尾应该有力、有余味、发人深思。而现在这个平静、向好的结局就显得平淡无奇,给人犹如轮胎跑气的感觉。这样的结局是否受佛教观念的负面影响,说不清楚。忽视小说人物性格、命运的发展逻辑,以宗教意识或其他外因设置结局是会消解作品的思想价值的。(这当然也是一己私见,也可能误读。)作者在创作谈中说,“怎样让小说人物走出困境,就经常困扰着我”,我想或许无须外力,真实地再现人物的困境情状或许就走出小说创作的困境了。

至于宗教观念,从小说和作者直接表述看(“念《金刚经》,读《论语》”),作者至少是有佛学兴趣的,儒释道都是传统文化,都有可取处,无可厚非。而宗教之于作家其积极与消极影响恐怕也是兼而有之的,据说托翁尚且如此,我们自也难免。我不懂宗教,但大体明白大凡真正的宗教都是以爱为基础的生命哲学、道德哲学。作者这两篇小说都或多或少的关涉了宗教。我想,它一定会给予作者积极的思想和艺术养分的。

段崇轩

(原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杨遥是我比较熟悉的青年作家。他的作品,这些年来,陆陆续续读了不少。2015年,我们组织了一本书:《穿越——从乡村到城市》,是对晋军新锐小说家的一本评论集。最初我选择的是杨遥,就是想通过全部的阅读,去理解杨遥。我读了他很多作品,但到现在对他一直把握不了,甚至有一种读不懂的感觉。应该说,杨遥的小说朴素无华,一览无余,但我理解起来,并不容易,常常感觉读不懂。这可能是代沟,另一方面可能是我们的文学观念出了问题。

杨遥的小说从底层叙事,从小人物的塑造,这些方面来谈,都可以。但谈这些,还是没有找到进入杨遥小说的根本。他更多是吸取西方现代派甚至是后现代派的思想方法,创作出了这一大批小说。我们山西的作家,继承过去的传统现实主义,肯定行不通了。就像刚刚老周说的那样,新一代作家在创作理念上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在外省的编辑来看我们山西的作家,大概依然是现实主义。事实上,山西的青年作家,比如葛水平,比如李骏虎,比如王保忠,比如杨遥,虽然有浓重的现实主义成分,但他们每个人的个性各不相同。杨遥在吸取西方现代派的手法上,是走得最远的。我有一个判断,就是他一方面继承了现实主义的传统,另一方面又糅入了现代主义的写法,而且不露痕迹。他的小说有一种存在主义的特征。关于存在主义文学,有一段话:“存在主义作家反对按照人物类型和性格去描写人和人的命运。他们指出,人并无先天本质,只有生活在具体的环境中,依靠个人的行为来造就自我,演绎自己的本质。小说家的主要任务是提供新鲜多样的环境,让人物去超越自己生存的环境,选择做什么样的人。因此,人物的典型化被退居次要的地位。”杨遥的小说存在主义特点明显,但又不好把握他。杨遥的小说一方面借鉴了卡夫卡荒诞派,像《二弟的碉堡》《闪亮的铁轨》,另一方面,雷蒙德·卡佛极简主义的写法也影响了他的创作。

杨遥从西方现代主义后现代派吸取生活观和文学观。文学观念是一个根本问题。传统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生活的理性解读和判断,是违背生活真实的。比如过去山药蛋派小说里虚假的东西比较多,对生活的理性把握常常改变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情节设置、人物塑造上,都经过了理性的过滤和判断。杨遥的小说对现实主义有所继承,他写的事情,他写的人,都很真实,但他眼中的现实又有所改变。他在创作谈里有一句话:“当我一步步离开农村到了县城,发现荒诞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在我看来,卡夫卡的荒诞比巴尔扎克的现实更现实。”有的作家发现不了荒诞。杨遥对现实主义的表现,带上了现代主义的色彩,改变了过去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理性认识。杨遥看出了现实生活中的荒诞,这是他的发现。

杨遥的小说追求一种极简主义的短篇小说文体。杨遥和我聊天时,经常谈到卡佛。关于卡佛的创作,我也看到一段评价:“卡佛是个具有创新精神的作家,但他的写作与那些故弄玄虚,不着边际的时髦写作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的小说自始至终都是写实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比传统的现实主义还要现实。”评论家赫金格第一次用卡佛标榜“极简主义”小说时,她下的定义是:“表面的平静,主题的普通,僵硬的叙述者和面无表情的叙事,故事的无足轻重,以及想不清楚的人物。”我们也可以用这样的标准来对照杨遥的小说,发现杨遥的作品与此非常类似。

概括起来说,杨遥的小说具有这么几个特征:一是现实生活的及时性,对生活的全方位描写,很开阔,细节化特别突出。二是人物性格的类型化,普遍性。杨遥的小说留给我们的印象并不深刻。杨遥的小说个性化并不明显。他更多的是写的人一种普遍生存状态,把一种普遍人的生存状态,变成典型人物。我们还以后要不要典型化?现代派小说里的人物同样可以到达典型的高度。值得杨遥探索的空间非常多。三是思想内涵的普通化与生动性。现实主义要求主题深刻,杨遥的小说主题并不是很深刻,但他小说里普通的生活主题仍然能打动我们,感动人,让人受到启发。四是叙述方法的极简化和内敛性。他的小说语言平静如水,但又很温暖;他的小说很理性,又能感觉到作家对人性的思考。

傅书华

(太原师范学院教授,《名作欣赏》主编):杨遥的创作大概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以现代主义风格为主,写的最好的是《白马记》。这个阶段的小说,观念化的痕迹,模仿的痕迹还是能看到一些。第二阶段,是回归本土化的现实写作为主,最有代表的是《流年》。我喜欢他第二个阶段的小说。

回归到人的日常生活当中后,纯粹是以普通的个体生命作价值本位。这也并不算很新的创作观念。“五四”提倡人的文学,讲的就是这个。但我们对“五四”的误读太多了。人的文学就是要写普通的人,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而过去我们总用人的社会价值的实现来写人,到了今天这个时代,身处经济大潮中,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其实是解构我们的国家神话,阶级神话,民族神话。怎么把我们的日常生活过得更有诗意,生命不被庸常人生消损,怎么富有价值和意义,而不是被日常生活吞噬,杨遥通过男女关系、精神情爱的错位,把这一切写得非常到位,又真切。

杨遥的小说细节、人物的对话非常到位。好的文学作品一定要在这上面下功夫。这些很丰富的东西,不是能用简单的观念一下子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我们个体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政治生活的冲击。而这些政治生活的动荡,影响到我们的日常生活。而在这个范畴当中,杨遥这一代作家为什么回避这些问题,是不是过去的老一代作家老写社会问题,导致后来的作家故意疏离?文学总是全方位地把握人生,杨遥这一代作家,为什么回避?值得思考。

刚刚大家一直谈现实主义。事实上,不管什么主义,一中国化,一本土化,就错位了。西方的现实主义,是在浪漫主义后面。浪漫主义是以个体作为至高无上的准则。雨果的《九三年》讲得很清楚。就是最偶然的个体生命价值,都要高于再伟大的社会革命。而紧跟其后的现实主义,探讨的是,这么一种个人的存在,为什么他的命运是这副样子?每一个个体的生命都是偶在的,和别人不同的。把这一个独特的,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形成了这样一种命运,写清楚了,就明白了现实主义的精神。这跟杨遥关照日常普通人的命运,有相通之处。

王春林

(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现在的小说创作存在两种,一种是可以跳读的小说,一种是无法跳读的小说。杨遥的小说不能跳读,跳过几行,跳过一段,对他小说的整体把握可能就会出现问题。

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是无法扯清的问题。我有一种感觉,所谓的现代主义,其实就是改装的现实主义。比如说卡夫卡的 《变形记》,除了核心情节,人变成甲虫是现代主义,但其他的细节,都恪守着现实主义。乔伊斯的小说是比现实主义还要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我不知道他的小说跟左拉的小说是不是有某种渊源。左拉的自然主义也是强调事无巨细,把他所遭遇的一切东西,没有选择地记录下来。当然左拉更多是停留在生活的表层,没有进入到潜意识、无意识、精神分析学的领域当中去。而乔伊斯的区别是,真实描写人内在的心灵世界。

杨遥的近期小说创作可以分为两个系列,《大风雪》《遍地太阳》是一个系列,《流年》《匠人》《萨达姆被抓住了吗》是一个系列。前一个系列,意味着杨遥的一种变化,他试图以小说的形式触碰中国当下尖锐的现实。这些真实情节的再现,传达出生活的某种复杂性,带有底层叙事的感觉。像 《大风雪》《遍地太阳》这个系列,是不是成功,我个人持保留意见。我个人更认可《流年》《匠人》《萨达姆被抓住了吗》,这些作品更契合杨遥的艺术气质。而《大风雪》《遍地太阳》写进去了,但没有写出来,对要表达的东西,自己可能还没有吃透,没有搞明白,最后给人的一种感觉就是磕磕绊绊。

怎么评价这些作品?我想起我们之前在微信里的交流,当时我转发了2017布克奖的消息,评委会主席尼克·巴利说过这样一段话:“这些优秀的小说揭示了个体是如何在繁杂世界之中,挣扎着找寻各自的位置,并赋予其意义的。”杨遥和我互动的时候专门把这段话摘了出来。这说明杨遥至少在近期的创作当中,把写出这样优秀的小说当成了自己追求的目标。杨遥的《流年》《匠人》《萨达姆被抓住了吗》这个系列可以说多多少少契合于尼克巴尼这段话所描述的优秀小说特点。他的《流年》让我想到鲁迅的《伤逝》,他的《匠人》让我想到鲁迅的《孔乙己》,尽管描述的对象不同,但某种艺术的况味是相同的。给我的感觉就是,什么都写了,又什么都没写。既写实,又有某种形而上的存在的深刻思考的意味。虚和实在小说里结合得非常完美。它让我想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优秀的小说本来就应该是多义的。

还有一个就是,杨遥的近期小说宗教因素介入非常明显。这又该怎么去把握,值得去作更深入的思考。

续小强

(北岳文艺出版社社长、总编辑):作为一个朋友应该相互支持、抚慰。我发言的题目是:《“我”的精神谜题——为杨遥小说而作》。在我看来,小说家是一个香艳而危险的职业了。所谓诗人的心灵独白,天马行空,飘渺无迹,偶尔提刀夜行,不过醉酒当歌、放浪形骸罢了。小说家虚构了故事,好像多么地奇异炫美,却是含了非常重要的态度。因了这个态度,小说一次次把小说家推向了危险的山崖。小说家终于变成了一个个苦痛的精神流亡者。在日常的酒局上,他们看似极易相处,其实怎么说呢,他们大约是离散的最为孤独的一群人了。小说文本的厚度,文字的长度,不过是其精神世界漫漫如长夜的显露形式了。所以我说,好的小说家都是别一种意义的诗人,小说的叙事也便是另一种更为复杂而不可言说只能被冠之以天赋的诗学。

由杨遥新近的几部小说,想出了这样的话,是因为,在这些小说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人物,其实是“我”。在夜行的绿皮火车上,我望着窗外的深夜,准备为他研讨会的漂亮话,我却总是无端地想起鲁迅的 《故乡》和 《祝福》,甚或鲁迅的许多小说,比如《在酒楼上》,又比如《伤逝》。我亦无端地忧郁起来,怀念着自己的故土。想象着我的别离与杨遥别离的不同,想象着杨遥的别离与鲁迅别离的不同。更是无端地陷入悲伤的愁情。如此心境,让我想到,所有的写作者,大约都是一个被故乡遗弃了的孩子。回已不能。文本的记录,便不过是一次次独自上路的精神漫游,一次次虚构潜行的返乡之旅。

所以,在我看来,杨遥的这几部小说,虽然有明晃晃的现实,却隐含了一位抒情诗人的形象。他眼神幽暗,似要冷笑着发出声来,却又无奈而终于一直平静着,他把黎明画作黑夜,又将黑夜熬制成黎明,大风吹来,纸页翻飞,他似乎破门而出去了很远,却只在原地一再深陷。这一个抒情诗人的形象,自新文学运动以来,一直在为我们的小说家描摹着、叙述着。也为我们许多的小说家苦行着。即便有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运动,也从来就没有断绝过。这是不是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极重要的传统呢?我想是的吧。你看那些许多的为了当官为了富贵而写的小说,现在又在哪里呢?

杨遥的本意,也许在现实主义,也许在底层写作。这些概念,和他公务员的身份一样,实有坚持的必要。我只写了极少的诗,却总是以诗歌的经验去妄自揣读小说的灵魂。这也是比较危险的。但这种危险,与小说家的危险相比,我想已经是极微小极微小的了。

徐大为

(太原日报社副总编辑):我简短说两句,前两天看《文艺报》,见李壮写了篇文章《文学评论拒绝套话和黑话》,这个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之前和杨遥不太熟,他的作品我读得也少,后来相处得多了,知道他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尤其是前两天在赵树理颁奖会上,看见杨遥的举手投足,让人感到非常安稳、安全。和杨遥相处时,我心里有种踏实感。

拿起他的《遍地太阳》,就有读下去的愿望,读得我意犹未尽。作品中对人物心理的捕捉,心态的表达,对社会状况的研判,都非常细腻。新疆的瓜子什么行情,安徽的瓜子什么行情,包括一些很常识性的东西,就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事,你要不是去关注生活,要不是对社会生活有非常深刻的洞察,很难写得这么清楚明白,呈现得非常真实。他下的辛苦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本分。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付出,才有这样的呈现。

做了三十多年编辑,这个职业已经让我麻木,但杨遥的小说又让我燃起了阅读的热情。读杨遥小说的时候,非要把一些理论,一些概念放在杨遥的头上,箍住他的身体,禁锢他的心灵,评价他的状态,反而不客观。就是要去享受他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意境。

今天才知道你叫杨全喜,是不是有了笔名,才把你的文学创作打开了更广阔的境域?我倒不是又要说什么黑话和套话。我的意思是,杨遥在整个叙述呈现的时候能打动我的心,引起我的共鸣。但我也有一些有些困惑,就是有些东西点到了,一闪而过。有些东西刚让人有同感,却又马上消失了。对于生活表象背后的东西,那种发人深省的东西,感觉局促了,没有深入探究下去。是不是小说这种文学形态,不像别的门类,非要说得多么透彻,就是故意要写成这样,给人以广泛的想象空间?这个我还没有想好。总之,祝贺杨遥。

李燕蓉

(晋中文联《乡土文学》编辑):之前和杨遥聊过,他说起小说来特别认真。他讲的一些故事,在我看来挺扯的。我说,这么扯的故事,你真要写吗?后来发现,他把讲过的话写到小说里,还扯得挺好看的。同为小说写作者,要好好向你学习。对你有很好的祝愿,海阔天空。你懂的。

吴炯

(山西日报文化部副主任):看杨遥的小说,我一直有一种担心,就是用现代派的手法,如果和中国当下的现实产生不了契合的时候,成了两张皮,那么这个小说的完成,就值得怀疑。但杨遥通过对底层生活状态的描摹,他找到了一种哲学的意味,和他现代的表达手法,进行了组合,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

刚才有朋友说杨遥的小说在表达困境。事实上,杨遥自己的写作也遇到了困境。他用白描式的手法描写现实,把所有的意涵都隐藏到背后,这样的表达方式,是更好的选择,还是只是一个过渡时期?现在他还没有找到一个非常契合的点,让他的小说飞扬起来。也许到了那一天,可能才是更杨遥式的小说。

刘芳坤

(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我发言的题目是:《短篇小说与“第三岸情结”——由杨遥的小说谈起》。曾经,读杨遥的小说我似乎并不会特别注意到它的情节。我这样概括《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两部小说集里的作品:“杨遥有一部分算是小说创作中的写意派,创作多年,他似乎一直在坚持着一种自然流溢的写作风格。他的小说多是短篇,又多有插叙,甚至经常在混沌中戛然而止,充斥于小说氛围的是说不上温暖还是坚硬的内核,有时候又会出现暴力与求乞、迷失的情调。”然而从去年的《流年》到这一篇《遍地太阳》,我发现小说的基调不再如“圆明园里的渔夫”,也不再是“双塔寺里的白孔雀”(这两篇小说正是我所谓的那种写意的代表作),而变成了这几日太原的春风,干涩、凄厉、还有无处可逃的砂石的坚硬和苦味儿……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本来就是如此的吧——一个绝望中的男性,不是男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仍然“原生态”的陈述。

首先,纵观杨遥的写作理路:从小镇的迷惘到大城市的艰辛,从“乡土中国”到“城乡中国”是这个时代的巨变之一,杨遥无疑身在此中。韦伯早就把现代社会的出现归结为社会合理化,而社会合理化的根源是人的世界观的理性化。但看杨遥的小说将生存问题推上前景的同时,比如主人公去新疆的起因:下岗了,去贩卖瓜子。在卖瓜子之前去五台山完成大朝台,甚至“遍地太阳”题名的设置,“夏微雨”“龙啸”这个人物的名字的设计,情节上也仍然不时飘忽一种“杨氏小冲动”,这个去年我在分析《流年》的三个有色瞬间里有过一些分析。在《遍地太阳》里有这样一个情节,孙子喉咙被钢钉扎破十分窘迫的情节,老太太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却让龙啸想起了初吻。“那天晚上,星星特别亮。两人吻时,刚开始尝到的是面皮里面醋的酸味儿、辣椒的辣味儿,但很快就变成女性的香味儿,那种软、绵、甜的味儿他说不准确,但是这辈子感觉到的最好的味道。后来,他们接吻前刷牙,吃口香糖,却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了。此后,他再没有体会过那种味道,也再没有见到过那么灿烂的星空。再后来,城市的天空看不到星星了,龙啸也基本不想了。”这种在人生最为窘迫瞬间的小清新实在是非常动人的,就如《流年》里的那三个有色瞬间,作者为作品赋意的效果极佳。

第二,与描写现实相对的就是短篇小说的写法。我曾经将“杨氏小冲动”写法归结为“存在探寻视角”,《在圆明园做渔夫》将这种视角发挥到极致,被社会严重逼迫的农村青年白蒹,却躲在圆明园开始了一段野人式的生活。他白天到处游荡以野菜为食,晚上睡在捡来的单人小帐篷里,终日游荡躲债的他把这座皇家园林当成自己的伊甸园。然而,世界上没有伊甸园,“上帝造出亚当来,还要把他赶出去。”如此惊心的构思是对存在本质的深刻思考,催人泪下。在杨遥的笔下,城市是生存奋斗的背景,是异质的理想探寻之地,例如《给飞机涂上颜色》《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等篇什,从题目即可见得一种强烈的情怀。而他笔下的乡村,则满载着青春迷离的幻梦和人性复杂的纠葛,《谁和我一起吃榴莲》《膝盖上的硬币》《在六里铺》《白马记》等小说就是杨遥的“小镇情结”,在村、镇、县、市、省五级部门工作过的他运笔行文总是保留一种平淡哀伤而又强烈坚硬的内在质地。

与存在探寻视角相对应的是分析或批评视角,我越来越有这样一种观点:如果说,小说的创作都如一条河流,那么长篇小说创作不如洞看两岸风光(分析),而短篇小说创作不妨常怀 “第三岸情结”(探寻)。《人民的名义》之所以获得成功,我想其原因之一即是展现了对社会阶层的分析,特别是对官场生态的揭示。但是,另一个问题是,在今天我们到底应该怎样来表现现实?例如最近刷屏朋友圈的一条消息,有人说《我是范雨素》是难得一见的好文,有人却说在这篇文章中充满了中产阶级的视角,无非是令人生厌的一次编辑事件。更有一篇十分凶猛的标题直指:“杀一个劳动人民,炖上二两鸡汤”。联想到今年以来的罗一笑事件、甘肃农妇杀子事件,网络上经常上演舆论大翻盘现象,似乎用现实笔法、鸡汤笔法、激愤笔法都是无比虚假的。与此相应的是,总是有人抱怨“70后”“80后”年轻作家不描写现实,过分满足于自我情绪的表达,比如杨遥曾经在五级行政部门工作,政治并非他不曾体验,他为什么不表达?我看问题倒是,我们这代人在亲身经历了现实之种种的情形之后,为什么不能自如地表达出来?是谁夺走了我们分析社会的思路?在这样一个喧嚣而紧迫的时代氛围当中,我们已经不能够再保持某种“上帝视角”或曰“范导者”的形象,而只求自我精神的游弋。

最近有个短篇小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香港作家西西的《浮城》,全篇以香港变为“浮城”为主题,弥漫了飘逸之气。这两篇小说的共同之处在于塌陷后的拯救和思考,但其救赎感却恰恰有不确定感。为什么一座城市同时做梦,西西提出这切合心理学上的“河流之第三岸情结”。当然,所谓河流的第三岸是否存在,当然它可能存在于思维意识当中,它也可以仅仅作为一个符号。我想借助这一心理学的概念,提出短篇小说创作中是否可以保持“第三岸结”。与之相应,杜拉斯说过每一部小说就像慢慢长夜;阎连科也创造了“神实主义”的概念;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甚至创作了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在这一意义上,我非常肯定杨遥的创作。其创作看似散漫,有人认为部分是对卡夫卡的模仿,但其不确定性指向“第三岸情结”——一代人最为真实的集体无意识。从“山药蛋派”到如今,山西文学的创作无疑已经从传统现实主义走向开放现实主义,杨遥的创作与现实相遇,不耽于现实,我倒希望他能继续指向无望,用笔触指向“第三岸”。

张卫平

(山西文学院副院长):刚才诸位专家从多个角度对杨遥的小说创作进行了解读,谈的非常专业。去年文学院也就杨遥的中篇小说《流年》开过一个研讨会,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来得及与诸位交流对杨遥小说创作的看法。今天主持人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我想用三个词来概括对杨遥小说的印象:

第一个词:情绪。我与杨遥认识也有三十多年的时间了。三十多年前,杨遥还不是个杨遥,他叫杨全喜,还是一个十几岁、长着一双大眼睛、顽皮也还有点捣蛋的小男孩。我当时刚刚学校毕业,分配到他们那个地方当一名语文老师,我给他上过一段时间的语文课,也给他们讲过《红楼梦》中的一些精彩片段。那个时候的杨全喜就很聪明,由于个子低,每次提问,他都高高举起手来,怕我看不见,有时候能站起来,希望我能发现他睿智的反应。他喜欢文学,上大学期间就开始文学创作,直至他毕业以后,也一直笔耕不辍。我那时还在我们老家的县委工作,有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天,全喜同志总会带着他新写的小说去我家里,共同探讨小说的奥妙。说老实话,这个时期全喜同志的写作,还没有真正进入小说意义上的写作,但这一段时间的写作训练,我相信对全喜,对今天的杨遥,都会产生持久而深远的影响。

在我看来,全喜的小说创作,或者说真正进入小说创作,应该是从2000年在《山西文学》发表他的处女作 《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开始的。从2000年到今天,已有十六七年的时间,纵观他这十几年来的创作,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2000年至2005年左右。那么这一阶段的创作,特别是《北京的阳光穿透我的心》,你能看到此全喜已经不是彼全喜,他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篇小说最大的特质在于,就像巴尔扎克所说,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句子,找到了小说叙述的乐趣。这段时期的小说,都带有很强烈的自传色彩,写的都是当代青年在刚刚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后所带来的迷茫、困惑和一丝不尽人意的彷徨沮丧。看这段时期杨遥的小说,我们很能联想起郁达夫早期的一些小说,比如《春风沉醉的晚上》等等。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杨遥此时小说的特点,那么我就选:情绪。他的小说里面弥漫的就是青春期的迷蒙、彷徨等等情绪。可以说情绪的宣泄是这一时期杨遥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

第二个词:象征。从2005年杨遥发表小说《二弟的碉堡》开始,杨遥的小说创作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这一阶段的创作大致经历八九年的时间。这一阶段你能看到杨遥在小说艺术形式上的探索。他已经不满足前期小说中“我”的情绪宣泄,他由小说中的“我”,走到了“我们”,他小说关注的对象由“我”,而到了和“我”一样的生活在社会底层青年所面对的生存困境。在表现形式上,此时期的杨遥受到欧美,特别是南美现代派小说的影响,他的小说中出现了许多具有深刻象征意味的道具,比如碉堡,比如刀子,比如镜子等等,特别是刀子,他的好几篇小说中都出现了一把刀子。他的主人公拿着这把刀子不是去寻仇,不是去和别的什么人去决斗,他的刀子没有露出来,他装在衣兜里,他仅仅是一个底层青年在面对庞大的有点冷漠的社会时给自己仗胆前行的小工具!他所描写的主人公身处社会底层,没有高官或者大款父亲,没有豪宅,也没有名车,心怀抱负,又四处碰壁,前路茫茫,一片迷蒙!主人公身上带着的小刀子,正深切反映的是主人公内心的无助、和对现在、未来的莫名恐惧!因此这一时期的小说特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我就选:象征。象征使他的小说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第三个词:圆融。从2016年在《收获》上发表的中篇小说《流年》开始,杨遥的小说创作又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篇小说大家已经说了很多,对比他以前的创作,这部作品最大的变化就是由过去外在的描述,进入更加深入的内在世界的把控。在叙述策略上,开始注重人物命运的变化,展示的是当代青年在社会大潮中的生命悲欢,他的小说开始好看了。在人物塑造上更加饱满,特别是注重人物内在的情感逻辑,让读者读起来更加的酣畅淋漓。我想也是这部作品发表以后受到广大读者喜爱的原因之一。这部作品最大的特点,用一个词概括,我选的就是:圆融。或许这是一个小说作家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也期待杨遥能逐步走向他的创作巅峰!

王姝

(山西省作家协会创研部副主任):杨遥的小说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多年的基层生活,让他的叙事充满活力和质感。他特别擅长表现小人物、底层人、边缘人在生存与现实的双重挤压下产生的焦虑与被异化的过程。作为边缘人,这种焦虑有来自底层生活的生存焦虑,有丧失经济权利、政治权利、甚至是话语权利之后的身份焦虑。在残酷的底色之下,相对于主人公的羸弱无力,外部的力量则显得威猛无穷。随着这两种力量的反比扭结,无从释放亦无法消解的压迫之下,造成了人的异化。

《硬起来的刀子》中,摆摊的王四发现自己的摊位被几个外地人占了,为出胸中恶气,找了老乡给自己撑腰,又雇了一堆乞丐去恶心外地人,但是都无济于事,反而搞到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尴尬。本想着这样无疾而终也就算了,但是不曾想光顾着跟别人斗,把个孩子给弄丢了,而且发现时已经淹死了。愤怒的王四觉得应该干点什么,于是就把刀子插进了外地人的肚子。尽管外地人也都是出力扒食的可怜人,“他看见外地人的脚,还是又脏又黑,一样的塑料蓝拖鞋,都开帮了”。可是又能如何能呢?人生的幻灭感如鲠在喉,如果不捅出这一刀似乎也没有别的出口。杨遥的厉害之处就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善于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把人与现实的那种紧张关系推向了极致。他写出了物质社会里,当重利轻义,金钱成为唯一目标时,人的异化成为一种必然,所有人都在劫难逃的无力感、宿命感和普遍焦虑,恰恰就是杨遥这种淡化冲突性、故事性的叙述方式,强化了他的作品中的的这种无力感、宿命感。

但是在阅读他最近的这篇 《遍地太阳》时,我发现一些变化。就像这个名字,他笔下的世界照进了光亮,不再是阴暗一片。他与这个世界开始有了和解之心,多了宽悯的情绪,开始用文字抚照现实。虽然在小说的开始,主人公也处在下岗之后的困境中,无力自拔,甚至选择夺路而逃。但是挣扎之后,他努力为自己寻找生活的出路,用五台山的朝拜之旅,疏解人生的不如意和对未知前途的忧虑。为了生计,再次出发,来到了看似危机四伏的新疆,男主人公用他的善良,寻找到了他人生的向日葵之地,也完成了对前女友的救赎。我觉得他的这种改变是需要勇气的,有时候温暖的书写,容易让笔下的世界变窄变浅。但是他是有这种警惕的,他能够清醒意识到这种危险,小说几处细节的描写展现了作者在温暖的同时,依然保持了对这个世界冷静观察的一面。摇篮里无人照看的婴儿,只能靠在摇篮底下挖个洞排尿,饥饿让他握住陌生人的手紧紧不放。而他的父母因为向日葵的欠收只能在田间地头奔忙,底层人生活的无奈人令人唏嘘。公车上准备去医院探望被钉子误伤的孩子的女人,既没有钱买车票,又因为不识字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乘车。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死死拽住任何一个可以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的陌生人。写出了一个弱势群体的无力感。作者的这种改变不是简单地与现实的妥协,当然这种改变也无所谓高下好坏,也许正是作者自己走到了这样一个人生阶段,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发生了改变,自然也就影响到他表达世界的方式。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足,我觉得杨遥在刻画次要人物上有些欠缺。好的艺术作品中次要人物不应该仅仅是为了勾连情节、映衬主要人物这么简单。好的次要人物的塑造,应该是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却承担着自己的使命,有着和主要人物一样强大的生命力和艺术魅力,在再现生活、深化主题等方面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读《遍地太阳》的同时,读了王安忆的《向西 向西 向南》,王安忆笔下的次要人物徐美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小说通篇写的就是“寂寞”两个字。如果说主人公陈玉洁写出了中产者内心的孤独迷茫、亲情的失落隔阂。作为镜像的次要人物徐美棠则写出底层移民的漂泊和无奈。两人互为舞台,相互映照,从不同角度阐释了小说的主题。《遍地太阳》中也有两个贯穿始终的次要人物,但是相对就有点面目模糊。

闫文盛

(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去年秋天,山西文学院已经开过一次杨遥的研讨会,当时我就想说,他的身上具备一种小说家的天真气质。像他写到对某种事情,某一桩情感的理解,他都不是步步为营的,他似乎常常灵机一动,去做出某种看起来很简单的反应。比如,他写到与女性的交往,因为印象不错,内在之弦被拨动,他就会送他礼物,为她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至于双方间更深入的交流和沟通,我在他的小说里是看不到的。所以,如果从表面看来,他似乎不擅长写这块,但他经常写,这就反映了潜伏在这种书写之下的暗流。我想,如果杨遥不天真,或者,他干脆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那状态就绝对不一样了。但他的小说,经常就在他的天真和思维的跳跃中往前推动。

杨遥的小说中,生活的叠影很重。在杨遥近几年的小说中,他有很多次把借调作为素材来构置情节,借调身份的尴尬似乎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创造力和对人生的理解。从他的小说里,我们总是不难读到卑微者黯然的灵魂。由他自身曾经深有体味的借调者身份出发,他极尽可能地理解了人间生活。他对于小说人物彻底解决这种生活的设置也体现了他作为小说家的天真,比方他就直接写到了送礼,是通过给掌控人物命运的领导送礼,他把这段生活写到了尽头。我不能说他的逻辑不对,但总有感觉,还是失之简单了。生活中的种种复杂隐幽,显然比他所写的要深。

所以,以此而论,杨遥不在那种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序列里,他把力量用在了对人物身处危机甚至绝境时的生存状态的精微的把握上。他带着他的天真,寓言般的,甚至有些搞笑的味道,来面对人生的各种难局,我在小说中读到他隐身在作品背后的卑微无力的形象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感觉泛滥生发。由于他的描写精微准确,也由于他的跳跃和艺术化的排比,我们的确无法将他看成任何一个别的小说家的阴影。他已经写出了他自己。他的天真气质自成一体,所以,我又认为,是在这种看似无力的描叙中,他抵达了他书写的出口。这种出口内外,有时会有一些留白,这种留白也是迷人的。

我觉得在山西写小说的这一茬人中,他确实是比较突出的。这种突出,与他的气质,与他与生活和自己较劲都有关系。作为杨遥小说的读者,同样,目前作为山西作家,我有时免不了会考虑,如果把时空拉长一些,从李锐那代人开始算起,还有王祥夫,吕新,80后的手指,以及更年轻的,90后的顾拜妮,那他的优势在哪里?

最后一点,谈一下我对杨遥在我们这个文学格局中的整体印象,他目前是一个风格鲜明的作家,但还不能说是一个重要作家。无论是在全国文坛格局还是仅仅在山西,都是这样。个性作家多有,重要作家稀缺,所以,作为朋友和同道,我们都有很大的相互砥砺的空间。杨遥是并不机械和刻板的写作者,他的追求我也心知肚明,而且从年龄来讲,他也应该毫不含糊地实践他的野心了。希望他能走到自己所想象的那一步。

金春平

(山西财经大学副教授):杨遥是一位一直在现代主义小说的“虚构”和“叙事”探索之路上,不断寻求小说可能指涉领域的艺术突破、不断拷问当代人的精神存在和生命质地的文字雕刻者。特别在现实主义文学传承相当深厚的山西文学传统当中,杨遥选择的是一条寂寞而孑然,但却是极富有美学构建性和思想洞察性的一种小说姿态。虽然我们能深刻的感受到他对卡夫卡等西方现代主义大师文学资源的积极汲取,但他更多的却是在其小人物小说系列当中,孜孜以求探索文学现代主义和本土化经验的创造性改造、融合和生发的无限可能性。所以,一方面,他并不着力于对人物形象外在的生活性或世俗性的典型刻画,试图在他的小说当中寻找鲜明标识的现实主义美学范畴内的个体人物注定是徒劳的;同时,他也并不刻意对特定时代、特殊历史、特定社会与个体之人在宏观和微观层面的互动、塑形和参与进行文学指向的凸显,甚至舍弃了对人物性格外在变迁轨迹的理性化或逻辑性描摹,一定意义上,杨遥的小说是充满反理性和反逻辑性的叙事。相反,他的小说以整体的略带符号化的人物,呈现出社会边缘、生活边缘、精神边缘的人物群体,普遍性的精神“压抑”和生命“荒诞”,人性的自由和心灵的解放不断遭受着“伤害”、“孤独”、“残缺”、“区隔”、“逃离”、“溃败”的侵袭,触摸到的是平庸生活当中每一位个体之人所遭遇的存在之重负,撕开了在社会、政治、时代理想主义喧嚣中积极而富有意义生活表象下被遮蔽的生命暗角和人性枷锁。

尽管杨遥在之前的作品中一直没有放弃对现代人所共同面临的绝望、荒诞、晦暗生命未来走向的期盼,但在《遍地太阳》当中,杨遥明显将这种“呈现”和“期盼”,开始转向一种充满抗争性和积极性的“生命的行动”,并呈现出一种“微小乌托邦”的内在品质(生活的亮色)。在他一贯的内敛而稳健的叙事节奏控制当中,小说借“龙啸”略带漂泊和漫游的自我体验、异域凝望、记忆想象的多重叠加的叙事视角,开启了一场“寻找希望”以及“难度阻碍”的生命行动、心灵行动、生活行动的长途跋涉。甚至可以说,虽然故事的逻辑演进和叙事表征是在龙啸的日常生活经历的铺衍中展开,但小说的叙事推进和生活行动,则始终由他对“现状”的解放和对“远方”的诉求中生发出内驱力,是由“希望-失望(绝望)-希望”的人物情绪所驱动,他所面对的一切也就超出了作为个体之人的理性或智慧的掌控,所面对的是无处不在而又无处可逃的生存不确定性。

首先,龙啸所面临的生存不确定性,是失去体制保障之后回归社会的“自由”或“解放”的虚空,其实质是他作为个体,在与社会对话时所发生的“隔绝”或“独语”的新的生存境况,于是,龙啸既是体制封闭囚牢的伤害者,也是开放社会机体的抛弃者,个体生存状态的剧烈转型,驱使他重新寻找自我与他者的关联以及对话方式,无论是操持家务还是送快递,都是他建立这种关联“努力”的具体生活实践,并在继承父亲收购倒卖向日葵的传统行业当中,寻找或构建起在他看来能被自我所掌控的“现实局面”和“生活理想”,辅导维族儿童学习、高价收购维民瓜子,他将汉族人的博爱和未来生活的希望带给了西部边陲之地的维族农民,却最终遭遇到的是“瓜子突然降价”的市场大潮的吊诡。但杨遥在这部小说当中的华丽转身也恰恰在此,他在赋予人物以生活的荒诞、命运的捉弄、生存的无力时,并未沉溺其中展示无可自拔的生命灰暗,而是开始确立一种生命的信仰,一种未来的召唤,一种生活的热涌,一种意义的实存,一种行动的有效,也就是一种清醒的意识到人所面临的不确定或绝望的无可逃遁,以及个体与外在世界寻找“对话方式”的艰难,但难度当中又不失抵达希望的可能性,是一种鲁迅式的“反抗绝望”的生存哲学和生命方式。正如他在接到父亲瓜子降价的电话时,虽然不免“心里沉甸甸的,充满希望的明年顿时变得有了问号”,但他相信“人只有有信心才会有勇气,有勇气才会有智慧,青蛙真的能变成白马王子,灰姑娘也能变成美丽的公主。”

这种在或苦难或平庸或厄运的日常生活中,不丧失对未来、对希望的信心,同样体现在一些列“不幸的人们”的生活际遇当中,蓝卫对儿子鼻炎不治之症误读,在龙啸的积极行动中点燃了希望之火;老妇人对孙子灾祸的担忧和绝望,在龙啸的无私帮助当中寻得了慰藉和期盼;维族农民无望而轮回的窘迫生活,在龙啸的慷慨救助当中获得了救赎的可能;初恋女友夏微雨所经历的面容被毁的生活绝望,在龙啸对青春美好的场景复现中,激发出夏微雨逃离虚拟空间的做作虚伪回归现实生活的自信和勇气。

因此,我更愿意把这篇小说,看成是一部关于在现代主义的生存困境中,寻找希望、寻找意义、寻找未来的反现代主义的转型之作,尽管充满着种种艰难、阻碍甚至无效,但它在杨遥的创作历程中,已经彰显出作者对生活、对生命、对存在的一种新的理解方式,甚至完全可以视为是他对自我创作主题寻求突破的一篇尝试之作。当然,这种关于生活希望的叙事构建,也极容易落入“伪浪漫主义”叙事的主题窠臼当中,或者说,因为可能过于关注人的内在性,而忽略了人之所以如此存在的诸多外在性因素——诸如历史惯性、政治规训、社会机制、人文传统、资本裹挟、人性质地等,对个体乃至人类群体之所以如此存在的支配性或互动性的影响,进而仅仅停留于“呈现”或“再现”层面,而遮蔽了对当代人文精神的构建和输出,这是后现代主义精神对意义解构之后,亟待重新提倡或寻觅的富有本土性的人文话语,当然这一过程充满无数的歧义和困难,我期盼着他能在这一具有现代主义文学的世界性文学难题探索中,以小说独有的方式,参与这一历史和文化的前行与进程。

杨遥

(山西省作家协会办公室副主任):今天大家相聚在一起,为我召开研讨会,感觉到既开心又惶恐。开心的是自己的作品被人关注,作为作者能得到大家如此的鼓励和鞭策,深感荣幸。惶恐的是在我这个年龄,文学史上许多大家已经写出了流传千古的经典巨著,而我取得的成绩,遑论这些大家,就是与今天在座的许多老师和朋友相比,也有很大差距,而且越来越觉得每取得一点儿微小的进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不知道自己能在文学的路上走多远,恐怕辜负了领导和老师们对我的关怀和信任。但总的来说,开心还是大过惶恐,在这里,我鞠个躬,感谢大家陪我度过这个难忘的下午。

文学是什么?我越来越不知道,但我知道文学的高峰是托尔斯泰、乔伊斯、卡夫卡、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曹雪芹、鲁迅,是《战争与和平》《尤利西斯》《城堡》《人间喜剧》《艰难时世》《罪与罚》《红楼梦》《金瓶梅》,我这一辈子努力也许连这些大师和作品的边都摸不上,但我愿意借用一本书的名字——《死在路上》鞭策自己,既然选择了,就往前走。

前几天与几个一起搞文学沙龙的朋友们聊天,我说只要人们和我谈论文学,无论在任何场合我都会用认真的态度和他谈。这么多年来,的确是这样做的。在文学日渐没落和边缘的今天,我想一批真正有志于文学的人努力坚守是有意义的。当然因为我的无知,因为我的普通话不好,有时与别人沟通起来有困难和误会,但是不断努力,真的结识了一批认真的老师和朋友,我们惺惺相惜,互相鼓励砥砺,在路上有他们,感觉温暖。

别的不多说了,我会继续认真写下去。

再次谢谢大家!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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