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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真小说旧稿

2017-11-14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春柳老梁雪莲

寓 真

寓真小说旧稿

寓 真

我的写作嗜好,由来杂泛。遇有人物感致,曾经模仿小说的做法,以记录其事。做小说毕竟不同于写诗词随笔,未能够即成即发。或初草,或半成,或梗概,总因为职务繁忙,鲜有完笔之篇。而且过时辄忘,掷弃弗是。近日清理杂物,翻出厚厚一摞旧稿。付炬之际,从中拣出来三个短篇:上世纪七十年代写的《女友轶事》,八十年代写的《桔色雪莲》,九十年代写的《第九景》。这三篇故事,唤起我对于以往各时期写作过程的些许回忆。今略加整理,打印出来,不过以志鸿爪,聊复尔耳。

——题记

女友轶事

楔子

我读完初中,考入了本校高中。一些爱好写作的同学,组织一个文学社,叫“春笋社”,推我当社长。有两位社友是我的同班同学,男友秉贤,女友春柳。我们在一起时,秉贤说:“春柳,听你这名字就像个诗人。”春柳说:“我爸给起的名,因为生在春天。”我说:“你爸那么政治,怎么没有把你叫革命?”她说:“你还对我爸有成见呀?”我说:“哪敢!还不又整我一回。”

春柳的爸爸,是我初中那个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那年突出政治,有个做法叫开辩论会,老师认为哪个同学政治思想落后,就组织大家来辩论他。据说我的作文里边有落后话语,就给上了纲。被辩论后,我就成了班里的人下人。幸亏后来换了班主任,不然初中毕业都难了。

春柳的性格灵敏开朗,总是要借故和我说话,频送秋波。她爱唱爱舞,班里唯有我能拉琴,课余时常叫我给她伴奏。我从内心喜爱她的活泼和妙丽,对她爸却一直心存芥蒂,因而总没有好话回她。有次她说:“我爸想叫你去家里。”我说:“我见了他都想躲。”她说:“其实我爸很喜欢你,说你有才,只是有点骄傲。”我说:“骄傲总比奴颜媚骨好。”又有一次秉贤也在,她说:“秉贤,礼拜天去我家吃饭,我爸让叫你,有的人架子大请不动。”她故意刺我,我装作没听见。后来发现她和秉贤越来越近,我有些嫉妒,但想到她爸,也就甘愿疏远了。

秉贤的爸爸也是本校老师,但来得晚。据说原来是傅作义军中的团长,起义后在北京某机关任职,因为划成“右派”,下放来教书。这位老师一看就是十足的知识分子,对秉贤要求很严格。秉贤每次考试一出考场,他爸准在等着,同时要把我叫到一起,问秉贤哪道题是怎么答的,然后问我是怎么答的,若是秉贤和我答的一样,便说“对了”,若是和我答的不一样,就要责骂秉贤:“又错了!朽木不可雕也!”

高三分文理科,准备报考大学。秉贤对我说:“我爸让我考政法学院,他说未来社会将是一个法治社会,法官能为社会主持公道。你也报政法吧。”我说:“政法学院指标很少,不可能在一个中学录取两人。”他说:“我怕考不上,你的把握大一些,咱们能考上一个也好。”他的话让我有些感动,两人真的都报了北京政法学院。结果我录取到北京了,他按第二志愿去了本省的师范学院。春柳没有考好,落榜了,农机厂招工时她就上了班,先在车间,后来成了办公室的以工代干。

上到大二时,收到秉贤的信,他和春柳要结婚,说是春柳家里催着早办。我没有回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写信祝贺了。然后学校里学雷锋、学大庆、学解放军,又“四清”,又“文革”,一浪一浪越来越紧,通信就断了。

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被派遣去了南方,多年间故人全无信息。“十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到家乡,才听到了下面的故事。

一、风雨丧事

雨停了,房子里还在漏。吧嗒,吧嗒。盆子里水满了,秉贤躬下腰去,挪开,换上一个空盆子,再把满盆子水端出去,泼到院子里。一具尸体就横放在旁边的炕台上,脸上蒙了白麻纸,秉贤怕水溅上去,把苫着的塑料布拉了拉。他的前襟湿淋淋的,不知是雨打的,还是泪流的,此刻已经没有泪了,哭干了。但另一边炕台上的妇人还在哭,只是嚎声渐渐低沉,不那么呼天抢地了。秉贤到门口的火台处,舀了半碗稀饭,捧去给那妇人。

“妈,一天没进汤水了,喝点。”

妇人摇头。秉贤用小勺送到她嘴边。她啜了一口,突然手一挥,饭碗摔在地上,洒成一片。

她紧紧抓住秉贤的手,啜泣着说:“怨我,我没有看住他。红卫兵押着你爸回来,在门口训斥说,批斗还没完,老老实实在家等着,随叫随到。我看他脸上有血……”

“脖子后全是血,几十斤重的牌子,用铁丝挂着。”秉贤插了一句。

“那还不把脖子勒烂了,他说没事,还像平常一样吃了饭,趴在炕上写东西。以为他写检查,没想到是写了遗书。傍晚说到门口散散步,不一会儿,邻居就喊有人跳水了,不该让他出去的,怨我没看住,一点也没有往那想……”

“妈,一点都怨不着你,老师们都挨斗了,何况我爸是右派分子,斗他的都是他器重的学生,他不肯低头认罪,偏要和他们讲道理,讲法治,还是他的老信仰,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不由他不死。”

“春柳呢,也不来磕个头。”

“她现在是公司的造反派头头,革命化了,不来也好,不要让她政治上受了影响,况且火生才断了奶。我几个同学帮忙就够了,明儿早上棺材能送来。”

“墓呢?”

“老峰山下有个桃园村,同学大通是那村的。他帮着看地,打墓,天晴了,明儿也能好。明儿夜里趁着人家看不见,马车悄悄儿拉过去。”

“连个送丧吊孝的都没有。”

“不是有我呢。亲戚们都不惊动,谁也不连累。”

妇人不再说话。秉贤从抽屉里找出香条来,在火台上燃着,然后跪在死人下面,香炷就插到抓了一把小米的碗里。他想这夜里没有人来,偷偷烧个香不会有事的。他跪了一阵子,想起爸爸骂他的话。他想对那具横着的尸体说:你倒不是朽木,又能雕什么,就算你是香楠丹桂,又有何用呢?但他立刻又觉得这话是错的,思想里老爸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能不能雕什么都无所谓了,有骨气不就是松柏吗?有余香不就是楠桂吗……

外面起夜风了,窗纸作响,呼喇,呼喇。水还在漏,吧嗒,吧嗒。盆子里水又满了。秉贤想,天也会伤悲的。

二、剑拔弩张

又一年了,文一阵武一阵的,总算分配工作了,而且因为已婚,要求回了本市。秉贤想着,他爸没有赶上他毕业分配就走了,应该到坟上给老人家报告一下。虽说是下乡村当小学教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这里的老乡都很厚道,一点没有把他当改造对象,生活苦一些,倒也惬意。

当时插在墓上的柳枝,不但活了,还长得挺快,周边的秋草却很荒杂。秉贤在草地上跪了一会儿,把肚里想的话,大概都说了。他不紧不慢地往回返,想着母亲在家做好午饭了。火生那孩子,两岁多了,倒也不算淘气,岳母看着呢,吃完饭就去岳家。他这么想着,快到家门口了,却遇上有人喊他。

来人两个,带着纠察队的红袖章,秉贤一见便有些紧张。两人说是春柳派来叫他的,这才放心,就跟着他们去了。很多日子没有见到春柳了。和春柳结婚时,农机厂给了一间宿舍,自从她当上造反派领袖,后来又成了厂里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忙得团团转,吃住全在办公室,不回那个家了。

两派武斗进入白热化状态,大街上森严壁垒,冷冷清清,前几天无名飞弹打死两个过路人,所以人们轻易不敢上街。农机厂那条街上,两边排布着持枪的警岗,到了楼前,警卫先去报告,然后才允许秉贤上楼。进了春柳办公室,见他的小儿在地上玩木枪,他有些吃惊:“火生咋在这儿?”

春柳说:“叫你来商量,把火生交给你,现在的形势吃紧,我父母怕乱,回老家了,我这里忙得什么似的,时刻准备打仗也很危险。”

“我还下乡呢。”

“教育局造反派掌权,我给他们说好了,让你回来,工作关系就放在局里。”

“别胡说,我们这边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你知道吗,我们潘政委是中央文革支持的,对方是地地道道的老保,是保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是阶级敌人,所以要血战到底,誓死保卫毛主席,你也需要认清形势,站对立场。”

“可是,听说是你们造反派烧了面粉厂,全市人民都吃烧焦的麦子面,怨声载道。”

“面粉厂是阶级敌人破坏,嫁祸于人。”

“还听说潘政委有些强暴作风,上次武斗血染古城,他硬是支持一派……”

“不许污蔑我们潘政委,不许污蔑人民解放军!秉贤!你的立场有问题,还是站在你父亲的反动立场上。”

春柳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火生吓哭了。秉贤急忙把孩子抱起来。

“你说我父亲反动,我也反动?”

“我以前认为右派摘了帽子就是好人了,运动一来,觉悟提高,知道反动派的本质不会改变。你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改造也很危险。说实话,很后悔嫁到你们家……”

“春柳,想不到你说出这种话来,你变了……”

针对母管制背压机组,在任一汽机遮断时,控制的关键在于如何抑制主蒸汽母管压力的飞升,导致汽包液位瞬时突变而使一台或多台锅炉发生MFT;同时由于汽机遮断,导致排汽中断,可能会影响热用户的生产安全。因此,采用“选择相应的锅炉触发RB且将主蒸汽母管至热管网减温减压电动调门超驰至一定开度”的控制方式来兼顾汽包液位的稳定和热网供汽的连续。

“我是变了,我现在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你要继续坚持反动立场,今后只能分道扬镳了。”

秉贤哄着孩子:“不哭,不哭,你看窗外那么多红旗飘飘,跟爸爸去外边……”他想赶快离开春柳,忍受不了她的训话。

抱着孩子,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跑回家,进门说:“妈,我不下乡了,在家看孩子。”又说,“火生,让奶奶抱抱。”把孩子递给母亲,自己躺在炕头喘气。

春柳训话的情景,在脑子里回放着。他觉得如今的世界太离奇,什么都变了,人性都变了,孙悟空说变就变,真是不可思议,哪里还是原来的春柳,变成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口口声声要血战到底,死伤还少吗?一旦挑起更大的内战你不就犯下了大罪,为什么一提潘政委就大发雷霆,怪不得有些风言风语,支一派打一派会是好解放军吗?上边是不了解下情呢,还是上边也有坏人当道呢?这内战千万不能打起来,百姓遭难,草菅人命,这不就一丁点的法治也没有了吗?应该去找找大通同学,这形势,和他一起分析分析……

一群麻雀落在门口的杨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懂什么,瞎议论。秉贤出门捡起小石头一扔,麻雀飞了,一只不剩。初春天气,树叶还没有发,枝丫光秃秃的,像许多只干枯的手,一起向天伸去。

三、甜蜜梦里

春宵一刻值千金。和平时期,歌管楼台,秋千院落,人们可以尽情享受“花有清香月有阴”的美好时光。然而,现在这个春夜,四街清寂寂、冷瑟瑟,连一只狗也看不见。只有市革委的大楼,灯火通明,那里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这座大楼是本市最高首脑机关。运动前的市委书记,造反派刚批斗完一场,当天夜里就失踪了。后来在一口井里打捞上来,小腿上绑着砖头。造反派说他自杀叛党,死有余辜,另一派说造反派残害革命的领导干部,要揪杀人犯,终于酿成了两派誓不两立,斗争不断升级。进入文攻武卫的第三年了,战烟正在笼罩着城市的天空。大楼虽然挂上了革命委员会的牌子,实际是一派的司令部,支左军队的潘政委成了大楼的第一主人。

潘政委亲自主持今夜的会议。他说开一个形势分析会,各个战斗分队分别汇报形势动态和备战情况。汇报之前,他先宣布一个任命决定:市革委需要增加一名女干部,经省革委批准,春柳同志任本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还说,以农机厂为中心,北郊各厂战斗队今后归春柳统一指挥。春柳站起来向大家致意,粉腮上泛起两朵红晕,一双漂亮的黑眸子让所有在场的人着迷,加上一身绿色军装和腰间的皮带,显得特别精神,真是毛主席诗中的“飒爽英姿五尺枪”。掌声拍了好大会儿才静下来。

潘政委的情绪也特别好,会议开了整整五个小时,凌晨一点才散。人散了,似乎感觉累了,他一进到里间便倒在床上。

春柳没有走。她跟了进去,给他把皮鞋脱下来,把袜子脱下来,盆子里放了热水,拿一条毛巾擦擦脚,然后她坐在床边说:“政委您太累了。”一边用手抚摸着他的脚趾。

“有你在就不觉得累。”

“坐起来,帮您脱外衣。”

他于是坐了起来,脱下外衣和裤子。她去挂在衣架上,回头看他又倒下了,她挨着睡在他胳膊窝里。他顺势吻她的香腮,将嘴唇移到唇上,舌头伸着舔了一会儿,说:“好甜。”她也说:“是甜。 ”他忽然问:“离了? ”答:“离了。 ”“这就对了,划清界限。孩子呢?”“也不要了。”“对。那个孩子有资产阶级右派的血统。”“我以后只忠于您。”“不要那么说,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革命的爱,战斗的情。”“您这么能干,会不会提拔到军部?怕您走。”“走到哪把你带到哪。”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好甜,身子便也贴得更紧了。

这夜,她想着自己三生有幸,结交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战友,今后方向明确,前程远大,一切一切都多么美好。她想着,不知何时睡着的,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甜密的梦。

四、囚牢的门

夏天来得真快,突然就热了起来。往年都该穿短袖衫了,今年不同,春柳还穿着整齐的绿色军装,扎着宽厚的皮带,腰间挂着五四式手枪。她坐在吉普车里,此刻的精神有些烦躁。她的两个战士,昨天没有防备被对方抓去了,提出来“交换俘虏”。又听说秉贤给中央写告状信,批转下来,作为现行反革命查处,审讯中被打得死去活来。两件事在她脑子里交替着,说不清楚哪件事对她更刺激,烦躁也许是天热的缘故。

车在市革委门口停住。她急匆匆下车,直奔潘政委的办公室。

“秉贤的案子审完没?听说他病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觉得不该先说这一件。

“这个案子你要回避。”

“我是说虽然离了,或许还听我话,去看看,让他态度变好些。”

“不行!那个囚牢的门,你不能接近,站稳立场,注意影响。”

“我今天来,不是要说这件事的。”春柳立刻后退了一步,“我们两个骨干给抓走了,老保提出要交换。”

“不能交换!他们的人破坏革命委员会,准备判刑。你的兵那么笨,不提高警惕,怎么就能给人家抓走,你们去抢回来!”

春柳佩服潘政委的果断,下指示斩钉截铁。她已无话可说。

“你别走,保卫组来汇报秉贤的案,你听听也好。”春柳本来要告辞,潘政委叫她留下。保卫组的办案人员已经到了。

念审讯记录。给毛主席的信是你写的?是。什么动机?反对打内仗,怕造成群众互相残杀。为什么污蔑人民解放军?我是反对支一派压一派。你反对军队支左,就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你知罪吗?你们歪曲我的意思。你还攻击中央文革?我是反对号召文攻武卫,不要法治,挑动武斗。你攻击中央文革就是攻击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你知罪吗?你们无限上纲。你搞反革命活动受谁的指使?我自己写信自己负责。大通是你什么人?同学。大通交代你们密谋搞反革命集团,你还不承认?是你们刑讯逼供,制造冤案。你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吗,想不想得到从宽处理?不信你们什么政策,法官应该是公正的,你们不公正,把讲政策变成了诱供逼供。

潘政委说:“看来这个家伙抗拒交代,顽固得很,办案的手段要硬,对付这种人不能手软。不要相信他有病,是他自己找进了囚牢的门,自投罗网,死也是自己找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办案人员要好好学习毛选,敢于斗争,敢于胜利。”

他的话,做了这次汇报的总结。保卫组的人员毕恭毕敬地记下,起身退出。

春柳也随之告辞。坐到车里,十分闷热。但她脑子里的思想没有停下。

……她记得,当年秉贤说过,他最羡慕法官,常说法官是公正的,而他现在成了被审讯者,他面对的法官不是他所想像的法官,秉贤曾经和她一起阅读《红岩》,敬佩那些在狱中宁死不屈的壮士,那是反动派审讯革命人,现在是革命左派审讯他,他成了宁死不屈的反动人物,这个囚牢的门,让人越想脑子里越乱,越想越糊涂,他会像小说里那些硬汉一样死在那个门里吗?怕听说他死,但听了潘政委的话又觉得自己有些软弱,潘政委是真正的革命派,要站稳立场,注意影响,不能接近那个门,天怎么这么热,穿这身军装真受不了,出一身汗,赶快回去洗个澡。那囚牢里会更热吧,人憋在里头四面不透风,还受刑,能不生病?又想到哪里去了,别忘了潘政委说的站稳立场,那两个战士呢,潘政委让抢回来,今天夜里发兵,袭击老保的大本营。进七月了吧,这么热……

农机厂没多远,春柳感觉走了太长时间,怀疑司机绕路了。下了车,顾不得和人打招呼,她急着去洗澡。

五、濒临崩溃

两派进行着拉锯战,你抓我的人,我抓你的人,冲突时起,各有伤亡。潘政委经过长时间谋画,并且得到了上方宝剑,终于发起全面进攻。对立的一派被打得落花流水,全线溃退。春柳作为一员副帅,那一阵子威风凛凛,显尽了风光。大约立秋之前,战事已告结束。整个秋天,春柳浑身洋溢着胜利的欢乐,身影频繁地出现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主席台上。然而,进入冬季,政治气候又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上面决定,由重新站出来的老干部出任市革委主任。又有消息说支左部队要撤,还有的说潘政委的什么劣迹给上级发现了。春柳满胸膛热滚滚的血气,开始渐渐地降温。

傍晚,春柳接到电话,潘政委找她。她告诉司机,夜里在市革委加班,明晨早点来接。

潘政委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躺在床上说话:“秉贤死了。”

春柳耳朵嗡了一声,好像没听清楚,往他身边靠了靠,继续听他说。

“保卫组刚才来说情况。案件早就上报了,省里让补充材料,昨天一夜突审,今天发现不好,送到医院,已经没有气儿了。”

她心里惊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潘政委很快转了话题。

“你可能听说了,我要调走。”

她立刻反应过来。两手把他那个躺着的身躯使劲摇了两下,急切地说:“您不能走!”

“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您说过,去哪儿都带我一起去。”

“以后。家属可以随军。广西老家那个,比我还大几岁,农村风俗习惯,一直不愿意出来,也给上级报告了,要解除,还没办。”

她突然爬在他身上,哭起来。墙上挂着时钟,嗒嗒声很响,时针走得很快。他大概还说了很多的话,她好像大多没有听到耳朵里。她大概脑子里反复着很多的事,他好像大多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间睡着的,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间睡着的。起得早的还是她,兴许压根儿就没有睡,她记得司机要早早来接。他还没有醒。她出门前留了一个纸条:“感到身体不适,休息几天,特此请假。”

天微微亮。她不想去厂里。父母还在南方。孩子在他奶奶家,久无音信。她觉得无处可去。忽然想起了厂里那一间宿舍,和秉贤住过的,锁了两三年,灰尘,蛛网,不知成了什么样子。

到了宿舍那里,她下车说想安静安静,让司机不要告给别人,车就走了。

这房子到底有些亲切感,并不觉得怎么脏乱。春柳大致打扫了一下,倒头就睡在床上。

抬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两人的结婚照。她起来去摘,摘下来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摔到地板上。玻璃竟然没有摔破,她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俯身捡起来,顺手塞到了床下头。转身又觉得不该塞到床下头,取出来,踩着凳子放到了书柜顶上。从凳子上下来一看,镜框比书柜宽,露着一边,又踩着凳子取了下来。手里拎了一会儿,看见了墙角的木箱,这是结婚时娘家送的箱子。镜框平放在箱子上,像片朝上,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又动手翻过来,照片扣在了下面。镜框后面衬着的马粪纸烂了一点,她的手指触了一下烂处,似乎略微想了一想,把镜框拿起,打开了箱子的盖。箱子里边放着一叠旧衣服,有她的,也有他的。翻了翻,找了一块布,把镜框包了一下,然后放到了箱子底上。缓慢地扣上箱盖,她这才重新往床上去躺。

才躺下去,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翻了一个身,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大概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反正这屋里也没有别人,由她哭了一阵,后来哭累了,或者是睡着了。

真的疲倦了,四肢软得一两力气也没有了,她仰面睡着,一动不动,瘫痪了似的。

尾 声

我在这个城市上学多年,情结很深,陌生地方工作了几年总不是滋味,调回来了。恰遇上集中复查十年的案件,一回来就忙上了法院的事。阅了许多案卷,自然也就对这里动乱年代的情况了解了许多。

秉贤的案子平反后,给了抚恤金,火生和奶奶的生活困难得以缓解。春柳被列为清查对象,住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中反省了一年多,最后还是给她保留了一个副科级的生活待遇。只是因为患了抑郁症,长期住院,大抵是服镇静类药物过多的缘故,再也看不到春柳活跃伶俐的表情了。同学聚会的时候,她总是坐在角落处,一言不发。想起当年她在诗社语笑连绵,尤其是朗诵诗歌的声调那么清纯婉美,真让人为她的变化感到惋惜。

有天我接了春柳一个电话:“星期天请你一起去看一个人,九点在十字街会合。”她说了这话,电话就挂了。平时没有联系,突然打这电话,似乎有些唐突,到底是有旧日情谊的缘故。那天我骑了自行车,按时到了十字街,她带着火生来了。火生长大了,上小学六年级,坐在她的自行车后架上。她只管蹬着车前头跑,我紧随其后。出了东门,过了小桥,折向北去,约摸二十分钟,她停下来。旁边是块坟地,我才明白了她的意图。

有墓无碑,冢前只有一块放祭品的石头。柳树长得好几米高了。春柳指给火生看:“这里是你爷爷。这里是你爸爸。”她从挎包里掏出祭品,燃香,烧纸,拉着火生磕头。我从她包里抽了条香,也点燃插上,鞠了三个躬。春柳已经伏在石头上哭起来。

我和火生在周围转了转,然后说:“叫你妈妈,该回去了。”春柳起来抹抹泪,蹬上了自行车,火生还扒在她身后。我跟着原路返回。进了城,火生回头向我喊:“叔叔,再见!”我看着春柳的背影,走远了,从始至终她和我一句话没说。

这天大概是清明节前后,晴烟渺渺,微风习习。

桔色雪莲

十年契阔之后,天各一方的大学同学,逐渐有了通讯,得机会便聚在一起,重话当年。当年和我十分要好的景仁同学,却一直没有音信。

星期日无事,书店里看书。偶尔回头,看见了景仁,他也看见了我,当年谈笑风生的情景蓦地重现,手一握也还是当年的温热,禁不住眼睛里闪出泪花。与他相随的女士,看着我俩的亲热,也不禁欣然动容。景仁说:“妻雪莲,一起来的。有亲戚来省城住院,才往医院探望过,顺便买些书。”我说:“到家里午饭,好好叙叙。”他说:“坐火车,就要去车站。”雪莲微微一笑:“是的,我明天还有课。”看她虽已中年,秀妍未减,闪惑惑的一双美眸还那么秋水一般。

分别二十多年,重逢时只有十分钟的小叙。望着这对夫妇的背影,隐没在长街拐弯处的人群里,我便有些怅然。

数日之后,收到了从本省某县寄来的一信。景仁在信里叙述了他的经历,最后嘱我不要回信。我明白,应当尊重他和他的妻子雪莲在下面的宁静生活,不能写信去打扰他们。他们属于这个世界上的宁静的人。

他的来信如下:

同学钧鉴:省城邂逅,不胜感悦!蒙你相邀,而未能造访尊斋,歉何如之!恐有不解,今写此信略以我多年经过奉闻,忝属旧交,不妨缕述。

我的故乡,是太行山下的一个小村。毕业分配时,因父母年高有病,我又是独子,要求回到了本县,并不敢像其他同学那样心怀报国壮志,远赴边疆。县里分配我到乡村中学任教,结识了在村中插队的天津知青雪莲。雪莲的父母,均执教于南开,因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不忍辱痛,一起自缢身亡。她在南开附中读到高三时停课,下放我县农村劳动。她爱看书,常到我处来找书,闲时聊天,每谈及诗歌文学,趣味甚觉投机。

雪莲喜爱晚霞,我常常陪她在村郊观看那原野落照。她写过一首诗,题为 《桔色霞光》。其中写道:“无须去追问人生的真谛/我愿化做/一片桔色的霞光/无须因孤独而惆怅/同道者的灵魂/时时在缥缈间会合。”不知我是爱上了她因而喜欢这几句诗呢,还是因为喜欢这诗而爱上了她,总之是在我的心目中雪莲和桔色霞光一样的美,嘴里情不自禁地念着“桔色雪莲”“桔色雪莲”。那时候谈对象注重阶级出身,红五类不找黑五类,我却陷入了热恋而忘乎所以。她感触到了我的真心,便也不掩饰怀春之情,我们于是相爱渐深。

雪莲出身名门,教养有素。正当青春年华,容颜莹润,身段端秀,举止文静,自然不同于我们当地的村姑。作为一村之主的支部书记,对她曾怀歹意,雪莲甚感恐惧,欲以自杀抗拒。我得知后,找到该支书作了一次严肃的对话。我说,本人出身贫下中农,绝对红五类,而且我在北京上学,所学正是法律,如果你敢欺负雪莲,做出违法之事,我一定将你告上司法机关,决不轻饶。自此以后,雪莲方可安然。

我们结婚那天是国庆节放假,雪莲的几个插队同学参加,举行了简单仪式。因为她的出身问题,不得不格外小心。村里的支书还是请了,雪莲给他敬酒说:“感谢你的关照。”那个支书连喝三杯说:“你们这样的书生,少见。”

婚后三四天便是中秋节。我们租住村民的房子,是西房,月光把屋里映得通明。雪莲做了两个小菜,我把剩余的半瓶散酒取出来,说佳节不能无酒。她说我斟你喝。我说一人喝没有趣味,行个酒令,背诵中秋节的诗词,一人一句,背不出来喝一杯。她说你起头。我诵“暮云收尽溢清寒”,她接“银汉无声转玉盘”,我接“此生此夜不长好”,她立刻说这首诗意思不好,你为何起这诗,罚三杯。确实不该念这首,我只好喝。然后她起一首七律:“皓魄当空宝镜升”,我接“云间仙籁寂无声”,她接“平分秋色一轮满”,下句我没接上,喝一杯。她说这首诗在《千家诗》中,第七句最好,你说上来我喝三杯,说不上来你喝三杯,我记不起来,她诵“灵槎拟约同携手”,我立感惭愧,只好喝。我起苏东坡“明月几时有”,交替诵完,一句不错。她又起王建诗“中庭地白树栖鸦”,我接“冷露无声湿桂花”,她接“今夜月明人尽望”,我接“秋思不知在谁家”,她说你错了,应当是“不知秋思在谁家”,这里“思”不读平声,读去声,你把平仄颠倒了。我说你这么熟悉格律,我服了。

我想起一首宋人的五绝:“秋景今宵半”,她接不上,我说这回总算轮到你喝了。她呷一口,让我把这首诗念完。“秋景今宵半,天高月倍明。南楼谁宴赏?丝竹奏清声。”她听了后一句说:“可惜没有丝竹。”我说:“学校里上音乐课有架风琴。”她说很长时间没有弹琴了,试试手吧。我们便出来,在月光下同行。进了学校的教室,趁着月光看了一下那风琴,她说还行,坐下来弹了一曲革命歌曲。问我:敢不敢弹别的?我说:弹吧,没有别人。她弹意大利《小夜曲》,边弹边唱,她的声音很美,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唱。唱到“如此的良宵和美景,怎不教人心醉”,我就忍不住地激动,把她抱起来了。那种幸福的感觉简直无以形容。

父亲过世了,他的病很突然。回到我村里,担心雪莲不适应乡间的风俗,引她去见本家嫂子说:“入乡随俗,听嫂子的。”披麻戴孝,守灵哭丧,忙了几天。安葬毕,嫂子说:“雪莲真好。以前只听人说‘知书识礼’这句话,现在才真的见了一个文文静静、又懂规矩的好媳妇。”

恢复砸烂的司法机关时,调我去了县法院。知青回城,雪莲的同学大都回去天津,县知青办安排她到城关小学当了老师。她回了一次天津,被红卫兵抄去的父母亲的遗物,追回了一些,有不少好书。最让她开心的是一架旧式的法国钢琴,托运过来了。我们有了一个男孩,把我母亲也接到了县城。雪莲动手给母亲改制了衣服,又带去理发店修了头发。母亲对着镜子一照,笑着说:“好像成了机关的干部了。”婆媳相处融洽,家务我就半点不用操心。

法院提拔干部,几个大学生都有安排,只把我放下了。我还是埋头工作,心想下回一定轮到。到了下一拨,还没有我,我很纳闷。私下人说,法院人事权握在办公室主任姚莉手中。姚莉是县委书记的夫人,平日喜欢打扑克,下班后至少玩一个多钟头才回家,在一起玩牌的人都提了。自从经人提醒,我下班后便不急走,先是站在旁边看,缺了人就补上去,终于入了圈子。每次输点小钱,给姚主任赢去,心里反而觉得踏实。回家后说加班了,雪莲信而不疑。

一次饭后闲聊,雪莲说:“桂花老师今天穿了一件漂亮的羊绒衫,是她丈夫去北京才买回来的新产品,你猜叫什么牌子?真有意思,叫‘雪莲牌’,我的名字成了商标了。”我说:“怪不得这羊绒衫漂亮,用了我夫人的名字,能不漂亮!”恰好单位有人出差赴京,我托他买一件雪莲牌女式羊绒衫,想到雪莲爱好晚霞的颜色,我特地嘱咐说:“要桔黄色的。”等这件羊绒衫买了回来,雪莲看了看放进了衣箱,我知道她舍不得随便穿。虽然她没有怎么夸我,但她内心一定喜悦。她从不喜形于色,她的激情和悦爱往往只是在淡然微笑中。

自从打牌和姚莉熟悉后,我总想着送点什么给人家,以便加深印象。而且姚莉已经给我打过招呼,近期可能又要研究干部。想来想去,想到了羊绒衫上,雪莲不在家的时候,我从箱子里取了出来。既然雪莲暂时不穿,挪用一下也可,北京常有人去,何妨再买一件。

雪莲的学校里有天集体买了电影票,有同事不看,票给了雪莲。她想到法院看看我加班到几时,能否同去看电影。傍晚进了法院大门,办公室灯光明亮,人声喧哗。她走近窗口,我正参与打牌。一抬头看见她,我很慌张,手里的纸牌掉在了地上。她大大方方微笑着走了进来,说道:“你们继续玩,我是路过,进来看看。”但姚莉看见我掉了牌,就说:“陪老婆回去吧,换个人打。”我于是把牌交给了他人。临出门时,雪莲给人们一一招呼,似乎还留意看了一下姚莉。姚莉身穿着桔黄色的羊绒衫,那颜色在灯光下尤其耀眼。

走在路上,我问:“有事?”她说:“想看电影,时间晚了,不看了。”我想解释羊绒衫的事,不知该怎么开口,默默地走着,什么也没说。

连续几日,我心中忐忑不安。饭桌上吞吞吐吐地给她解释,说机关提拔干部如何,说姚莉是县委书记的夫人,其重要作用如何,还说如果提拔不了,你做妻子的面子如何如何,又说羊绒衫已经托人重买等等,她只当做没听见,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岔开话题去说别的。我这才悟出自己做了些什么,忽然觉得自己很庸俗,很猥鄙,很小人。她越不理睬,我越感惭愧。自那天起,我一下班就回家,吃完饭就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反省,很少说话,觉得在她面前无言以对。

中秋节到了,雪莲买了肉和菜,对母亲说:“过节了,改善改善。”中午包饺子,晚饭桌子上又摆满了盘盘碟碟。雪莲叫我:“景仁,拿酒出来。”好久没有这样叫我了,我当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坐好了,雪莲说:“今天我敬你三杯酒,你要答应我三件事。”我说:“十件事我都答应。”她斟上酒说:“就三件。第一,今后不与权贵结交。”我说:“我的领导呢?”“领导是工作关系,该汇报就汇报,该服从就服从,公事公办,不能有私情。”“朋友当了领导怎办?”“抛开权力和地位,才是朋友。”这下我明白了,喝了一盅。她说:“第二,不求职务升迁。”我说:“组织上要提拔怎么办?”“组织提拔是服从,不是你自己要求。组织提拔了只能尽职,不能恋职,尽到职责,适时辞退。”我又喝一盅。她说:“第三,不作礼品交易。”我说:“这条清楚,不收人礼品,也不为求人送礼。”她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惟有以道德交友,以文会友,不可以物质交友。”我说:“约法三章,复习一下:一不与权贵结交,二不求职务升迁,三不作礼品交易。对了吧?”她笑了。她很少这么笑,笑得很灿烂。我故意叹了一口气:“大学白念了,不如一个高中生。”其实我心里明白,雪莲的底子是家学。

酒足饭饱,她忽然说:“记得在乡下时那个中秋节不?”我说:“咋不记得,那天月亮真好。”她说:“今天也好。”果然月光已经照上了窗棂,而且今夜的月光有些特别,好像晚霞似的,是那种明净的桔色。她弹着钢琴,又唱起了《小夜曲》。我凝视着她的纤纤素手,听着那琴键伴随着的清婉歌喉,与照进来的桔色月光是那样的和谐,我仿佛重新回到了初婚的良辰美景中,于是悟出:爱情原来像月光一样,像晚霞一样,容不得鄙俗,容不得杂色,既是一种朦胧的美,更是一种纯净的美,高尚的美。

约法三章以来,又是几度春秋。生活虽然清贫,努力节俭,喜在母亲康泰,全家平安。雪莲白天到学校上课,晚上辅导孩子,孩子都快高中毕业了,不能不惊叹白驹过隙。我已过了知天命之年,还是县里一个普通的审判员,与世无争,心情自然轻松自在。假日与雪莲或诵诗,或琴歌,或研评古今书画。偶尔戏笔自遣,涂写过一些水墨山水。雪莲的工笔花鸟,颇得古人风致。我想人生之乐,无过于此。老同学身任省政法机关要职,自是另一境界,然书店相逢,知你尚能屏涤尘杂,深耽道德文章,感慕之余,亦相信我们之间依然同明相照。你能由此信了解桔色雪莲,便能了解我之所以。见此信不必复信,亦无须在任何场合说到有此同学默默于基层。宇宙虽大,同道者自有灵魂在缥缈中会合,不必藉以文字通信也。一九八八年立夏后五日,景仁谨上。

第九景

一、小城故事

春城无处不飞花。我回来小城,恰是飞花时节。撩人感官的,却也不是杏白桃红,而是那一带新楼的流金溢彩。才几年没来,故地就变得这般陌生。石头磨得发亮的小街哪里去了?疏落简素的古老店铺哪里去了?只见高楼上矗着灼灼刺眼的霓虹标牌,大厦前横着五光十色的巨幅广告,现代商业的气派已经流行过来,显然留不住小城的老街景了。

熟人见面,津津乐道,都说是经济搞活,本县靠挖煤卖煤发迹了。财运亨通,伴随而来的便是大兴土木。小城公民们提起新的 “八景”,如数家珍:“一府两馆大商场,一所两院洋饭庄。”一府,是政府办公大楼;一所,是交际会所;两馆,指东华、西华两大宾馆;两院,指影院和剧院。但我初听人说“两院”时,误以为是法院、检察院,人家立刻纠正说:法庭是第九景。而且还有两句口诀:“九景法庭靠老梁,感动神仙送银洋。”老梁就是县法院的梁学拯院长。

我走到法庭那里,正好遇上老梁。他饶有兴致地给我指点着建筑的装饰:“你看咱这法庭,巍巍屹立。虽说排不到‘八景’里,就算老九吧,论起用场来,在老百姓心目中,法庭才是泰山独尊!”

我问:“神仙送银洋是咋回事?”

他说:“故事说来话长,咱俩坐下来叙叙。”

此人五十几岁,已经提前退休。看上去虽然两鬓斑白,身骨还很健劲,精神更是抖擞有余,平时爱学唱京剧里包公唱腔。和我也是旧交了,攀谈起来就像抖线团一样收也收不住。

旅店很幽静,窗上柔柔的晚风,挟带着春芳的气息。两人对坐在沙发上,沏了一壶新茶,老梁开始讲叙他的法庭故事。

二、梁夫人奇梦

谁能想到,一个堂堂正正的法院,扎营在一座古时的城隍庙里,一扎就是三十几个春秋。

梁学拯初进法院当法警那时,就认为自己是衙门里的人了。农村长大,从小就看旧戏,想到包公的开封府大堂,觉得自己就是站在大堂左右的王朝马汉。经常学着戏里的台词,喊道:“击鼓升堂! ”“香莲上堂! ”因此,不免抱怨:这破庙,怎么也摆不出王朝马汉的威风来。

以后,选调他到中央政法干校进修,懂得了古今中外许多法律的道理。毕业回来,当上了推事,自此便爱在领导面前讲讲法学理论。其实他不是卖弄学问,一门心思想让领导高瞻法治社会的前景,重视法庭建设,让法院从旧庙里走出来。然而,换了两三任院长,谁也不提修建的事。屋顶漏雨了,才叫泥瓦匠揭起瓦来抹抹泥。古话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归根到底,要钱难哪!

在这个旧庙里,梁学拯消磨去了他青春少壮的宝贵年华。知天命的时候,终于熬成了院长。

初建院时,人马不多,桌椅板凳还摆得开。如今发展到上百名干警,紧巴巴地挤着。开庭审判,只能在院子当中露天作业。遇小雨打伞,遇大雨收摊,遇上刮风吹散案卷,手忙脚乱满地捡。你说这成何体统,法律尊严何在?老梁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建法庭。

本县的基本建设大权,掌握在邓县长手中。梁院长要去拜见邓县长,出门前先练练嗓子:“与驸马打坐开封堂上,听我把从前事细说端详……”

邓县长的相貌有些特色,圆头圆脑,眼睛特别聪明,见人客客气气,皮笑肉不笑。不用老梁开口,便知是来要钱。

“老梁同志啊,谁敢说法院不重要呢?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卫生局要修医院,教育局要修学校,工业局要建厂房,交通局要建公路,哪样不重要?有人提意见,说不该修宾馆、修剧院,如果连这些都没有,省里的高官、京城的贵宾还来不来?人家不来咱就更没钱了!说千道万,今年钱已花空,明年再说……”

明年何其多,一年一年拖。老梁碰了个软钉子,回家来进门便唱:“父母恩夫妻情全不思想,难道你是个铁打的心肠!”

他的夫人看见他愁眉不展,饭食不香,也在一旁陪他叹气。

这天睡到半夜,妻突然坐起,把老梁叫醒说:“做了一个好梦,有钱了!有钱了!”

老梁说:“我梦着看京剧,才开场,半夜三更,哪里有钱了?”

“就在城隍庙,你们乱放东西的那个家里。”

“那个家墙壁坏了半边,不能用了,才放了杂物。”

“就那个地下,埋着金子银子。”

“瞎说。睡吧。”

她不知怎么再也睡不着了。窗上才发白,又把老梁喊起来:“快去看看。”老梁笑她胡说,随口唱道:“刀鞘还在韩祺腰。好!土地祠内搜刀鞘……”

三、临财毋苟得

现在的法院,过去的城隍庙,梁夫人来了。她径直走到东北角那破屋里,一看便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梦见那只白兔跑到这里不见了,揭开砖,还有一层石板,下面是个洞,洞里边放着一口大大的缸。”法警小丁挥着铁锹来挖,打了一个洞,什么也没有,梁夫人很沮丧。

这事引起了小丁的好奇心。他想,一座古庙里说不定真的藏着什么。他听说文物贩子盗挖古墓有一种探测的工具,就到公安局找朋友借。借到探测仪,他一有空就在院子里转游寻觅。某日探到了刑庭的办公室里,有所发现,暗自惊喜,汇报给梁院长,却挨了一顿骂:“办公室哪能乱挖!”

小丁性格倔强,不肯罢休,拿着仪器试了几次,确有反应。他发誓说:“挖不出东西来,开除我!”梁院长这才同意了。揭起了地砖,果然见有石板。撬起了石板,果然下边是洞,洞里果然有一口大缸。小丁下去,打开缸的盖,果然是熠熠生辉,满缸金银,立刻把人惊呆了。

梁院长当即下令:洞口原封盖好,向上级报告,在场人你知我知,绝对保密!

自那时起,这间办公室不许人进,日夜派法警站岗守卫。

说是绝对保密,哪能保得住,一传十,十传百,消息不胫而走。邓县长电话上说,立刻要亲自来看,老梁回答道大缸还没有打开。西关钢铁厂厂长杜小红找上门来,说他在深圳做黄金买卖,价格比内地高出两倍还多。记者们更是迫不及待,都想拿到第一时间的新闻。

在省报做记者的女儿腊梅回来了,问她爸:“挖出金银,怎么处理?”老梁说:“你妈妈这个梦,实在太离奇。古人有道是‘临财毋苟得’。”腊梅说:“灵验的梦,很多书上写过。人在思虑过度集中时,可能会有幻觉、预感、神智,现代科学还有许多解释不了的奇事。‘临财毋苟得’这句古话说得真好,只能全部上缴国库。”老梁说:“还是我女儿有见识。”

县法院正式邀请了财政局、人民银行的负责人来,当场开窖,金银逐一取出,清点造册。计有金条九包、九十余条,元宝一百个整,银元一千有零。全部由银行的运钞车拉去,入金库封存。

一周之后,银行行长率人来法院宣布:县法院捐献有功,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特此颁发奖状一纸,奖金人民币二十万元。

老梁拿到奖金,觉得有了垫底,法庭便可以考虑开工了。于是兴高采烈,回家给夫人报告喜讯。夫人说:“老天爷送钱给我,结果别人挖了,报什么喜来!”老梁说:“不管谁挖,功还归你,法庭建设钱有了,等于咱有了,这还不是喜,难道还有怨?”于是对妻唱道,“转来!倒叫包拯心不安,香莲下堂把我怨,她道我官官相护有牵连……”

四、这场官司难开销

地藏金银没有上缴之前,法院内部意见纷纷。有的说给杜小红去卖,法院能赚一笔大钱。有的说多少应该给邓县长送一些,以后事情就好办。既然上缴了国库,又拿到了奖金,大家都不再议论。梁院长说要开工,其他同志认为不妥,没有计划委员会批准投资立项的文件,规划、征地都不能完善,开工便是违法。但要立项,非县长批示不可。老梁抓着头皮说:“真叫人苦恼!”同志埋怨道:“当时金条不送,今日自寻苦恼!”

话分两头。梁学拯将金银全缴银行,竟然不给邓县长一点情面。邓县长正在为这事生气,幸好银行的行长懂得好歹,抓了几根金条来说:“旧货,留个纪念。”邓县长心上才得到了宽慰。

香港有商家来,看上了法院住的那个旧庙。一者城隍庙位处县城中心,二者又挖出了金银,必是灵瑞宝地。他对邓县长说:“把庙宇恢复起来,加上周边的民房改造,可以建成一处相当规模的文化市场,包括网巴、游戏、歌厅,以至书画、古玩、工艺,餐饮、休闲文化一体,县城繁荣昌盛在此一举。”邓县长认准这港商是自家兄弟,决定全力成全他。一个电话把梁学拯叫来办公室,这时他已不计前嫌,皮笑肉不笑地说:

“祝贺你们拿到二十万奖金。法庭立即开工,还等什么?”

“二十万哪够?而且,还没有批文。”

“批文很快下,下了文就拨款,尽管先开工!”

“县长,这话,真的?”老梁怀疑自己的耳朵。

“本县长说话算数!”

老梁三步并两步地跑回法院,召开紧急会议,布置开工事项。施工单位招标、协议很快完成,择日举行奠基仪式,工程正式启动。自此,他全副身心搁到了工地上。早上工人还没上工,他就在工地上等着。晚上工人收了工,他还琢磨着什么走不了。家里等他吃饭等不回来,夫人就将饭盒送到工地上。当事人找他告状,都知道到工地上准能找到,他就边看工程边说案件。

抢在雨季来临前,地基已经做好。以后看着那楼层逐日增高,老梁喜形于色。邓县长的批示却一直出不来,立项杳无音信,这又让他愁在心头,皱起眉头。

他去见邓县长。没料到这回县长表情之严肃,异乎于往常:“你们法院判案子,怎么总是胳膊肘往外拐?”

老梁摸不着头脑:“邓县长,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别给我装糊涂。杜小红找你没?”

老梁一听杜小红这名字,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梁学拯还是刑事庭庭长的时候,杜小红强奸妇女,情节恶劣,进了法院。为他说情的人接踵而至,有以权势加压的,有以钱财相许的,老梁的回答毫不含糊:“法重于山!”杜小红依法被判刑十年,成为全县轰动一时的特号新闻。这个神通广大的强奸犯,在监狱蹲了几年,提前释放,转身就成了钢铁厂厂长。

西关钢铁厂与江苏某地签订了一个补偿贸易合同:西关村新建一处炼铁厂,江苏方投资1000万元,三年之后西关村以生铁偿还。可三年期满,炼铁厂连个影子也没有,不但欠债不还,又要求对方再投500万,再过三年才可偿还生铁。江苏方诉至法院,经审理查明,所称建炼铁厂纯属骗局,故依法判处其归还欠款,并付利息。邓县长所说“胳膊肘往外拐”指的正是此事。他们穿一条裤子,自不必说,联系到杜小红前前后后,真不明白他的后台到底有多厉害,或在省城,或在北京,这世道谁能摸得清楚?

梁学拯感到,好比要演“见皇姑”了。“皇姑与我要原告,这场官司难开销。回过头来把香莲叫!”“相爷叫我为哪条?”“金车辇,五彩轿,上坐皇姑龙凤娇……”

五、胜利冲昏了头脑

前期工程,二十万用完。只怕资金跟随不上,中途停工。梁学拯心急如焚,召开了一次不寻常的全院大会。

“同志们!我们现在遇到了一个值得大家深思的问题!没有法庭,如何公开审判?不能公开审判,还叫什么法治?法庭建设遇到的问题,难道只是一个有钱没钱的问题吗?我们没有钱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呢?法治建设的道路是多么漫长、曲折、艰巨啊!”

他从来没有这样情态激昂地讲过话。乍听,大家感到惊异,很快就都领悟了。法官们的心腔里发热了,沸腾了。

“为了司法机关的神圣尊严,为了法治,甘愿奉献一切!难道我们不应该发出这样的誓言吗?”他从包里取出一叠现钞说,“这是我刚从银行取出的,三万元,这点积蓄原想退休后回家盖房,今天全部捐献出来。个人的力量虽然微小,有道是集腋成裘,人民法庭人民建,相信人民群众,都会支持我们!”

法官们一个个慷慨解囊。消息传开,捐款捐物的群众也纷至沓来。工程用款及时得到续给,进展顺利,上冻之前主体完成。

元旦假日,腊梅回家来。梁学拯看到女儿,总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喜悦和安慰。父女谈心之时,腊梅透露了一个信息:西关村建炼铁厂的投资款,全部被杜小红挪用搞了黄金首饰走私,一批金货在广州被扣,此事有邓县长参与其中。

“报社接到举报信,我们作了调查,已向上面反映。爸爸为法庭建设操劳,我也牵挂着,早就知道邓县长设置障碍。所以我才关注县里的动态,了解了他们的违法行为。”

梁学拯感到吃惊,沉默不语,他相信腊梅做事有她的原则。

严寒季节,工程暂停。春节过后,局势迅变。杜小红被捕,邓县长撤职调离。新任县长了解到法庭建设状况,指示各部门全力支持,立项和相关手续补齐,建设资金很快到位。天方回暖,开始内外装修。一春一夏,施工紧锣密鼓。

竣工的日子到了,正值中秋佳节。邀请了各方宾客,隆隆重重、红红火火地祝庆了一番。剪彩后,中午设宴招待来宾,施工单位的程队长又安排晚宴,梁学拯就喝多了。半醉之时,工程队的女会计进来,和程队长说,趁现在甲乙两方都在,决算表签了字吧。程队长签了,把笔递给梁学拯。老梁说:“写什么?”女会计说:“写个名字就行。”老梁签完,让她喝酒,那女士还真能喝,老梁一时高兴起来。女士说:“吃完饭,唱歌去,新开了一家歌厅。”老梁说:“能不能唱京剧?”女士说:“什么都能唱。”说着就把老梁拉起来,她和程队长一起搀着他到了歌厅。

歌厅正放舞曲,女士要和老梁跳舞。老梁年轻时在北京学校里跳过,也还没忘。转了几圈,坐到沙发上,喝两口香槟,觉得头晕。立刻就有歌厅小姐过来,扶他去了房间休息。

躺在床上,老梁朦朦胧胧,进入了梦境。他仿佛回到了青年初恋那时,香扑扑的女子拥在怀里,甜情蜜意流遍了全身。

一觉醒来,果然有小姐在他身边。惊问:“这在哪?”小姐说:“你睡着了?”“我睡着了。”“程队长他们还等着你呢。”老梁才想起是来了歌厅:“快叫他们,回去。”

翌日,梁学拯上班去晚了。基建主任找他说:“决算怎么多出了十五万?”老梁说:“我不清楚。”“你签字了。”“昨晚签的?不算数。”“签了还能不算数?”“那是我胜利冲昏了头脑,所以,说不算数,就不算数。”

六、拼着这乌纱我不戴

梁学拯一边讲着他的故事,一边不停地抽烟,烟灰缸早已堆满了。我不抽烟,只是喝茶,一边往笔记本上记。

他说:“你记什么?”

我说:“准备写小说。”

“不能写我。”

“你退休了,还有什么顾虑?”

随后又问他:“不到年龄,怎么退了?”

他说:“法庭第一次使用,就是开庭审判杜小红走私案,下了台的那个邓县长也在被告席上,依法判了刑,罚了款。杜小红的妹妹小翠,是腊梅的同学,因为腊梅不给她情面,闹翻了。小翠就搜集我的问题,告了一状,告我当初违法开工,先斩后奏,落成典礼时吃了工程队的饭,玩了歌厅,还有黄色活动。组织上查下来,给个处分,提前退了。经了多少风尘劳累,多少讥谗责难,多少酸甜苦辣,也算挺过来了。现在‘无官一身轻’,每天转悠转悠,唱唱京戏,也还自在。”

“什么时候学的京戏?”

“在北京学习时,有个同学是谭富英的弟子,我也跟着学,就学会了一本《秦香莲》。我的名字也是因为学唱包公戏,改叫了学拯。”

说着就站起来唱了一段:“这样的官司怎样断?倒叫我包拯两为难。也罢!拼着这乌纱我不戴,天大的祸事有我担。将陈世美搭上铜铡案,先铡这负义人再见龙颜!”

他的唱腔真的很正,嗓音清亮,用气充实,听起来情绪饱满,痛快淋漓。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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