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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有痕

2017-11-14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专员县长

路 扬

落雪有痕

路 扬

1

镇党委书记童大年接到县政府办电话的时候,正和几个同事玩扑克牌。女电话员从屋外挑帘进来叫他去接电话,他只眼瞟了电话员一眼,仍盯着手里的一把好牌,琢磨着先行哪种套路更好些,直到把手里的牌全打出去,才点着夹在耳根上的一支烟,玩兴未尽地站起来。

也是呵,这年头乡镇的冬季工作,虽不再有“干到腊月二十九,吃罢饺子就动手”的玩命干法,但仍然保持着吃不消停、睡不安稳的紧张状态,有时竟忙得蹲完茅坑都没功夫擦屁股。要不是老天爷从前天开始降连阴雪,他们根本不会有闲功夫坐到办公室里,更不可能凑到一起“斗地主”,这似乎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叫歇天帮忙吧。

镇机关的电话室在前院,跟着电话员从门里出来,天上仍飘着棉絮般的大雪。片片雪花,在疯狂的追逐和拥挤之后,轻盈无声地落到地上,将北国晋南装扮得冰罩雪裹,满目银色。

童大年走进电话室,掸去头上的雪花,抄起搁放多时的座机话筒,里面传来县政府办主任的声音。他们是老熟人,说话从来嘴不把门。听了没几句,童大年就沉不住气了,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他就打断反问道:“大雪天检查积肥,不对吧,你是不是弄错了?”

“没错,是今天刚上班时行署办通知的,这次苏专员下来,重点要看冬季积肥。”

“这不明摆着给人出难题吗?漫天飘雪,天寒地冻,肥咋个积法,你教教我!”

“这我管不着,也不会教。现在通知不到我负责,怎样落实你考虑,实在有困难,你找朱县长说去。”

“唉唉,也请你发点善心,上天多言好事,咱县那么多乡镇,干吗非到我这来?”

“这都是朱县长定的,考虑到雪天路滑,不便到远处去看,最后才决定在县城附近的城关、陌岭和你们涧桥镇布点,这也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好事烂事都摊点,哈哈……”

童大年张着大嘴还想强调点什么,对方已挂了电话。

童大年轻轻放下话筒,头一下子大了。刚进来时,他还后悔最后一把牌没有打好,抱怨自己揣着“双王”没有开炸。现在却被这要命的电话弄得一头雾水,玩兴全无。电话员递过一杯水来,他心不在焉地接住,捂在手里木讷地思忖着,稍顷片刻,一口未喝放下水杯出了门。

两位打牌的同事还在他的办公室等着,见童大年心事重重地走进来,机灵的副书记智喻赶紧收拾了扑克摊子:“没法斗啦,土改工作暂告一个段落吧。”镇长吴胜天递给童大年一支烟点着后急切地问:“怎么,有事啦?”童大年没好气地说:“不但有事,还是大事,难事,根本没法干的事!”

“那是什么事?”吴胜天歪着头又问。

童大年不答,只是狠狠地吸烟,吐着粗粗的烟雾。智喻不仅聪明还十分幽默,他盯着童大年满脸的愁相,说:“有多难呵,总不会让咱们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吧?”

扑哧一声,童大年被逗乐了,简单地把电话通知的内容对二位说过后,吴胜天和智喻不约而同地都傻了眼。

“这简直是老虎吃天,没法下手,明显要逼着我们出洋相嘛!”吴胜天停了一会儿,略显愠怒地说。

“就是啊,我就纳闷,上边真不缺人才呵,能生出这号吃天的鬼点子。”智喻语调里充满了戏谑。

接下来,三个人都陷入沉思。

岁月步入90年代后,乡镇冬季的工作一般不外乎三大项:计划生育、平田整地和禾秆积肥。这些事波及到全镇每一个家庭,开展起来当然需要全民参战。前一阵子童大年他们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前两项上。先是成立小分队,对所有育龄妇女按计划组织了结扎会战,再是动员全镇一万多名劳力参加,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平田整地工程。冬季积肥的事不是没有考虑,他们是想等腾出手来,再组织群众切铡禾秆,倒圈积肥,毕竟田里躺倒的禾秆不怕上冻,挖土沤制也谈不上多么繁重,相比之下,前两项工作比较棘手,后一项还算轻松。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麻绳常从细处断,这次苏专员下来,重点看的正好不是他们的强项,而恰恰是他们还没动手的“软肋”。

在内行人看来,大雪天谈积肥,肯定是天大的笑话。不是说禾秆不能切铡,也不是圈粪不能倒出,而是要掩埋沤制禾秆和圈粪的土从何而来,眼下凛冽的西北风早把地冻成了铁板,即使撬起来,也是硬邦邦的冻土块,短时间内肯定融化不开。再说,沤肥要在高温状态下才能发酵,现在室外气温零下十几度,把土块和禾秆、圈粪搅在一起,等同于冰块掺着冻土疙瘩,肯定是盲人打灯笼没有效果的瞎忙活。

见两人都不说话,童大年站起来说:“瞌睡当不了死,在这干耗着也不是办法,我找朱县长去,能推掉这差事最好,实在推不掉,请他给咱想想办法。”

“行。”镇长吴胜天给童大年打气,“碰碰运气吧,给朱县长磕头都行!能推掉的话算是我们烧高香了!”

2

在B县的乡镇书记中,童大年称得上是“油条”。他既不是从县直部门派遣下任的,也非从外地选调的,而是地地道道的地方 “特产”。在30多年的乡镇工作中,他从最底层的通信员干起,先后熬过5道门槛,登过4级阶梯,5年前才攀上现在的“高峰”。长期的基层从政生涯,养成了他不找不靠、不送不跑、不叫不到的与世无争的心态,也造就出他不藏野心、很少雄心、恪守良心、乐施善心的为官规矩,平时把握工作的标准也是这样,既不求争先,也不甘落后,既不图表扬,也不想挨训,一直保持着和尚帽子平不塌的状态。现在,他也清楚朱县长亲自下达的任务很难推辞,也懂得下级服从上级的道理,他所有的担心和熬煎是如何既应付好这次专员检查,还不惹下边的干部和老百姓讨厌和反感。

屋外起风了,是冬季少见的东南风,风向昭示着天一时半会儿晴不了,雪还要下。他让通信员推出一辆笨猪般的摩托车,一边发动,一边考虑见了朱县长,话该怎么说。

“噗哧哧,噗哧哧,”通信员在替他发动摩托车。兴许是天太冷的缘故,小家伙不停地蹬踏摩托车马达,蹬得满头大汗了,发动机也点不着火。发动声惊动了窝在屋里避寒歇闲的机关干部,大家都凑过来轮换帮忙,折腾了半天仍然不行。破旧的幸福250像头挨宰后将死的母猪,“噗哧哧”几下便没了生息。

“算了吧,找人再修修去。”童大年甩掉半截烟头,让通信员推来自行车出了门。

说起这辆不争气的摩托车,还有一段趣闻。时下正是鼓励一部分人先富的年代,显富露富在社会上已成风。大街上随时可见“万元户”们骑着崭新的摩托车招摇过市,各乡镇的书记们当然不甘示弱,一个个争先恐后在屁股下压上了铃木或嘉陵。对此童大年却不为其所动,进城下乡,仍然骑着辆半新不旧的“永久”自行车。这事被童大年的姐夫知道后,觉得内弟太寒酸,凭借在邮电局当局长的权力,把一辆跑邮递退役多年的幸福250给了童大年,童大年让人大卸八瓣修理后,便成了他也是涧桥镇唯一的机动代步工具。

有次童大年去县委开会,把他的旧摩托车同别人的嘉陵、铃木放到了一起,引起县委楼前几个闲人的议论,说这些停放在一起的摩托车,有的像骏马,有的像骡驹,还有的像梅花鹿。咱们童大书记的幸福250像啥?几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猪呗!”

从此,童大年骑的是“幸福猪”,便在社会上传开了。对此童大年不以为然,他说:“猪就猪呗,有啥不好,总比自行车跑得快。”

童大年从单位推车出来,刚搭上腿骑了没几步,就滑倒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抖抖浑身的雪沫子,推车试着走了几步,这才知道雪下边全是早已结成的薄冰。他暗暗庆幸,多亏没骑摩托出来,不然会摔得更惨。他把自行车存放到街边的一家商店里,迈开双腿向县城走去。

这场雪下得确实不小,童大年从镇上出来后,弯腰伸手去拃雪的厚度,一拃还收不住,怕有四寸多,举目远望,皑皑积雪广袤无际,远处,天地雾茫茫地早连成一片。

童大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边跐边滑,艰难地跋涉,走出没多远,额头上就沁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他停下来,正要脱去身上的大衣,打算继续穿冰海,跨雪原,奋勇向前,却见前方有辆吉普车朝他驶来。

近了,吉普车在他面前停下来,童大年站在路边正纳闷,车上有人叫他上车,钻进浑身披雪的吉普后,才知道是朱县长亲自找他来了。

吉普车在涧桥镇机关大院停下,童大年领着朱县长一行走进自己办公室。

朱县长文雅气质,学者风度,年龄不大,却过早秃了顶,在敞阔的头顶上画出一个规则的半圆形,远远望去,能让你清晰地欣赏到一轮姣好的“上弦月”。他是正统的衙门出身,先是在行署农办任副主任,平调到B县担任副县长不到一年,又不露声色地坐上了县政府的头把“交椅”。当时就有人猜测,朱县长在省里一定有硬靠,不然不会骑上火箭猛蹿。朱县长属标准的机关型领导,习惯于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这次能亲自下来,又是冒着漫天风雪,足以证明他对苏专员要检查冬季积肥工作是何等重视。

在童大年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朱县长第一句就是:“通知接到了吧?”

童大年一边答应着,一边忙着给县长一行泡茶倒水。

“你先停停,喝我的,包里带着呢。”朱县长边说边向随行的秘书示意。

吴胜天和智喻也被召来了,相继进屋坐下。县长秘书正在亲自动手泡茶,熟练地把6袋封装精致的铁观音一一扯开,倒进6个茶杯,然后兑上火炉上壶中早已滚沸的开水,分送给在坐的每个人。片刻之后,一股香气便在屋内馥郁开来。

吴胜天呷过一口,啧啧回味后问:“朱县长,这一定是好茶吧?真香!”

“当然,顶级铁观音,你们没喝过吧?”朱县长又让秘书从包里拿出两盒硬中华烟,放到众人面前说,“抽吧,别客气,今天来就是想和大家‘资源共享’。”

3

雪渐渐小了些,西北风吹来,气温骤降至零度以下,原本绵柔的厚厚积雪,一会儿功夫变得脆生生,硬邦邦的。

童大年的办公室里却是热气腾腾,暖意融融。火炉上的水壶 地滚沸着,泡过三巡的铁观音依然香气郁浓。

不知为什么,朱县长这种居高临下式的慷慨大度,隐隐让童大年生出一种忐忑不安的恐惧来,老话说吃了人的嘴软,欠了人的理短,朱县长越是这样,越让童大年感觉到县长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他压来,而且咄咄逼人,无法抵御。

“好啦,咱们言归正传。”朱县长正襟危坐,开始说话了,“你们都知道,这几天省里正开农村工作会议,传达贯彻中央一号文件,苏专员和咱县的书记都去了。我分析过,会后的农村工作一定会有大的动作。这不,让我言中了,会议还没有结束,苏专员的行动告示就提前‘预支’了。这样也好,让我们下边有更多的准备时间,不致于打被动仗。”

“听说苏专员是个干农业的内行,原先在省农业厅当厅长,作风一贯务实。”童大年插了一句。

“不错,越是内行的领导,我们越要认真应对。谈谈你们的想法,如何应对这次检查?”

“老实说,我们还没有认真考虑,接完电话正要去政府找你。”童大年面露难色。

“我这不是来了吗?”朱县长抢过话茬来,“你们是不是要提困难,打退堂鼓?”

童大年说:“那倒不是,现在天寒地冻,到处结冰,确实不是积肥的时候,也有悖农时节令。”

“你说的问题我考虑过,但我还是相信苏专员的决策。你想想,如果今冬不积肥,明年春播时地里下什么?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如果白茬下种,难道我们再走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的老路吗?”朱县长不亏在农委待过,说的全是内行话。

镇长吴胜天本来不想插话,他发现童大年点不到问题的要害处,又有些吞吞吐吐不敢放开说,于是鼓起勇气对朱县长说:“朱县长,原谅我说话直爽呵。不是我们不想干,而是现在根本没法干,一是天气原因,再一个是人的因素。”

“噢,人怎么啦?”朱县长纳闷了。吴胜天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自从村委会主任实行海选后,镇政府一级基本失去了对村级政权的控制力,现在我们对各村安排工作,他们想干就干,不想干你也没办法。形成你吹你的号,他唱他的调,你让他往东走,他偏偏憋劲朝西跑的局面,乡村两级很少能尿到一个壶里。退一步说,纵然村干部听话、配合,但一家一户的老百姓会买账吗?我敢肯定地说,现在我们组织他们出来积肥,他们在背后——不,当面也敢骂我们是瞎胡闹。”

吴胜天是个炮筒子,激动时说话不计后果,他的一番话,不亚于一颗呼啸出膛的子弹,直射问题的要命处。

朱县长有些愕然了,好一会儿缄口不语,只是捂着玻璃杯慢慢品茶,缓了缓才扫视一下众人说:“还有啥都敞开说吧,别捂着、憋着,我今天来就是想帮助你们解决问题。”

“朱县长,我也说两句吧。”坐在墙角的智喻觉得县长光临的机会难得,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朱县长点头示允。

智喻站了起来,朱县长又摆手让坐下。他这才开口:“县上千条线,乡镇一根针,过去这针还能扎下去,行得通,线也绕得圆,走得顺。现在不行了,我们这一级基本失去了穿针引线的功能,经常会像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当然,不是说县上下达的各项任务不合适,而是县上的线一旦扎下来,到我们这里就绾住疙瘩卡壳,想往下面伸延就难了。”

说到这里,智喻转脸看了一眼抽烟的童大年,童大年朝他摇摇头,智喻当然知道什么意思,便不作声了。这个细节恰好被吴胜天看见了,他又抢过话茬去:“朱县长,你知道我们现在在下边靠什么工作吗?”见朱县长摇头,吴胜天接着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一凭哄,二靠喝,三施恩惠,四耍阔。”朱县长马上来了兴趣,示意吴胜天继续讲。

“哄,不难理解,就是逗、撩、捧、拍。俗话说哄死人不偿命,只要咱达到了目的,人家乐意就行。在这方面我深有体会,同村干部交往的时候,拍拍肩膀,摸摸屁股,远比你同志式的握手要亲近得多。喝,当然是同村干部们要常喝酒,常吃饭,常聚会,酒盅能识知己,饭桌会出朋友,聚会多了自然能聚出感情,聚出友谊,下边人的心也会慢慢和你贴近,这样你的权威便有了用武之地。施恩惠是要我们善于体察干情,抚慰民意。无论哪家遇上老人住院、孙儿满月或婚丧嫁娶一类的事情,你都必须满脸热情地登门照面,携礼看望,并坚持做到逢事必到。你对下边越抬举,下面对你肯定越尊重,你敬他一尺,他会还你一丈,因为老百姓往往比咱们更憨厚更朴实。最后摆阔不必说了,如今是商品社会,钱多能使鬼推磨,阔绰逗得猴上树,有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吴胜天的歪理斜论让朱县长听得津津有味,正听在兴头上,吴胜天却停住了。他问:“说完啦?”吴胜天点点头,朱县长若有所思地呷一口茶,想了一下对童大年说:“看来你们还是有办法嘛!如果现在给你们下拨一笔补助款,冬季积肥能搞起来吗?”他关心的仍然是积肥。

童大年说:“肯定也有难度,不过花钱雇人干,也不是不行,我们可以试试。”

朱县长目光如炬:“不是试,一定要干,而且一定得干好!”

童大年并不马上回答,他在想,吐出一团烟雾后转了话题:“朱县长,补助款能给多少?”

朱县长没有回答,对方既然敢要补助,表明愿意承诺,看来童大年已经胸有成竹了。他站起来,顺手捋了一把额上规整的“上弦月”,说:“好啦,你们抓紧铺排吧,有一点请放心,补助一定让你们满意,我不会误了你们的事!”

童大年要留朱县长吃饭,朱县长摇头,说还要到城关、陌岭两个点上看看,再说刚10点半,离吃午饭还早,吃的哪门子饭?

一行人出来送朱县长。朱县长拉开车门,又停下来,单独把童大年叫到一边问:“你到涧桥几年啦?”童大年答:“31年。”说罢怔怔地看着朱县长,觉得莫名其妙。

“对自己将来的工作有想法吗?”

童大年摇摇头,一时反应迟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嘛,”朱县长嗔怪地盯着他,“没有想法就是不愿意进步,不愿意进步又怎么能干好工作,咹?”“嘿嘿,”童大年终于明白了县长的意思,有点不知所措地搓着手。朱县长又说:“我告诉你,你们这一级将来的出路无非是两条,要么纵向升迁,要么横向平调,你选择哪条?”

童大年不知如何回答了。老实说,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不那么执着。他常有一种知足感,从通信员熬到镇党委书记,命运的光环已惠顾他多次了,如果再去攀猎人生的巅峰,何时是个头。于是他不想再费那份折腾,也懒得再动那份心思,索性把未知的将来全部交给命运,听其自然顺其发展。平时,也偶有同僚的提拔升迁带给他一些刺激,但很快就会淡然和平静。现在面对朱县长的关心,又一次激起他心湖深处的涟漪,撩拨起近似泯灭的欲痕,他说:“请县长安排吧!”

朱县长说:“这种想法也对,因为你未来的工作完全是上级考虑的事情,但这里有个前提,前提是你必须把上级安排的工作做好,对吧?”

童大年满脸堆笑,怅然若失地点点头。

4

傍晚时分,童大年带着一帮人踩冰踏雪,向他的联系点柳尧村赶去。

朱县长上午走后,他们一班人在机关食堂匆匆填饱肚子,便聚到一块研究对策。说实话,这种脚大鞋小的事情,就像赶着一群鸭子上架,不要说过去没干过,甚至没听说过谁会在下雪天积肥。

不过,活人毕竟不会让尿憋死,他们一班人又多是在农村摸爬滚打的“老江湖”,吵嚷到下午4点,终于形成一致意见,有了具体也算可行的办法。

他们心里清楚,县上给的补助只是杯水车薪,天好时或许能哄得老百姓干点小活,但眼下不行。近几年迅猛扑来的商品大潮早把农民洗涤成算账的精灵,没人会冒着漫天风雪出门贪图这点不起眼的蝇头小利。要动员家家户户出来大搞积肥,就必须给逼着上架的鸭子放上馋人的诱饵,把逮扣麻雀的秕谷换成实实在在的米粒。于是,镇上决定也拿出一部分钱来,不是发补助,而是用全额包工的办法雇人积肥,包括雇人切铡堆积在场院地头的禾秆,雇人倒腾猪、羊、兔等牲畜的圈粪,雇人劈铲崖壁上未冻的干土,再雇四轮、三马等运输车辆往返拉运。另外,他们在全镇也不搞遍地开花,像县上一样,只在离公路近、干群基础较好的柳尧等三个村布点,分别由书记童大年、镇长吴胜天和副书记智喻进村和村干部一起组织实施。

考虑到检查团观摩检查时进出方便些,他们把粪堆堆放的地方选在村内主干道两旁和村口几块醒目的场院上。会议结束时,童大年突然又想起朱县长几年前挂在嘴上的国旗护卫队,又告诫众人,千万不敢忘了贴标语插红旗,必要的形式还是不可忽略的。

童大年走进柳尧村村支书李全家时,一家人正吃晚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李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说明来意后,李全十分乐意地接受了,连声说好事好事。童大年问他群众工作好做吧,李全大包大揽地说:“这有啥难的,不就是大雪天让闲着没事的老百姓挣点钱吗?他们谢咱还来不及呢。”

也是啊,原本是一家一户必须自己出力或花钱干的活,现在政府替他们出钱并雇他们干,真是件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事,你想能不乐意吗?

童大年一帮人吃完李全老婆重新搭锅烧火熬好的糁糁饭,又来到村委会,同早已等候的七个居民组长见了面,果然一切顺利,听不到半点弦外杂音。

深夜一点多时,童大年回到镇机关,先他回来的吴胜天还没睡,听见他开门进屋的声响后,就走过来说:“有件事咱俩得碰一下。”童大年边倒水洗脸,边示意他讲。

吴胜天说:“牲畜的圈肥多在屋内,还不算太冻,倒腾出来比较容易,麻烦的是猪圈,全都是露天喂养,猪粪冻得比铁还硬,光凭铁镐根本挖不出来。”

“是啊,这部分还是大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童大年若有所思地说,“你有什么想法?”

吴胜天说:“买点民用炸药,在猪圈里搞小爆破行不行?不仅省时省工,肯定也减少开销!”

“可以试试,但一定要安全噢!”

吴胜天嘿嘿一笑:“童书记,你可别忘了,我在部队可是爆破能手呵!”

童大年马上意识到,心直口快的吴胜天,曾有过十多年的军人经历。

翌日中午,童大年正在柳尧村领着十几个村民从悬崖往下卸土,累得满头大汗,通信员骑着他的“幸福猪”来了,说县政府紧急通知,要他马上赶到陌岭乡的豁沟村,参加“火烧连营”现场会。

“火烧连营”?童大年一时不解,他送完一车崖土后,坐上通信员还没熄火的“幸福猪”,朝陌岭乡赶去。没想到,刚驶入陌岭乡地界,“幸福猪”就趴下不动了,又像昨天早上一样,哼哼几下没了声息,仿佛是故意和童大年捣蛋。没办法,童大年让通信员去处理,他先急着徒步赶去参加会议。

正汗涔涔地走着,有两辆救护车从童大年的对面驶来,尖叫声由远逼近,听起来十分紧迫刺耳。童大年一惊:“不好,陌岭乡出事了!”

来到陌岭乡豁沟村,童大年站在高处俯视下面,村口十几亩大的空旷场院上,铺了厚厚一层可燃物,有麦秸、禾秆、棉柴、垃圾等乱七八槽的东西,此时杂物正在燃烧,丈八高的火焰裹着团团黑烟,翻卷着膨胀着,肆无忌惮地向上升腾,和天际间灰蒙蒙的雾霾掺和到一起,让下边的人瞬间生出烟雾盖顶、遮天蔽日、天地昏暗的恐惧。

见到陌岭乡的党委书记后才知道,陌岭乡积肥的办法和他们涧桥不一样,按照朱县长的指示,为了省去从别处取土的麻烦,他们利用十几亩大的空旷场院,堆上大量可用于积肥的禾秆、麦秸、圈粪等点火焚烧,称之谓“火烧连营”。当各种杂物燃烧一半时,开始泼水灭火,然后就地挖取已被火解冻的土,画圈分垄掩埋,再修培成圆形的大粪堆。这办法确实省工省力,声势、规模和动静也大,但童大年听后却没吭声,似乎在心里并不认可,他想的是:沤制燃烧过的灰烬,肥效还能保证吗?

童大年问刚才的救护车是怎么回事,陌岭乡的书记说,禾秆、棉柴和麦秸从积雪中扒出来,太湿太潮,刚开始怎么也点不着,朱县长就让提来几桶汽油浇上,没想到火一点就烈了,烧伤三个人。

“不太重吧?”童大年问。

“两个烧了眉毛,燎了头发,有个副村长较重,脸上烧得耷拉下一块皮。”

童大年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找见朱县长,朱县长难得能在现场亲自指挥,一向光洁的“上弦月”上落满烟尘,脸上挂着黑灰,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简单汇报过情况后,童大年便急着往回走,走出一段后,又听见朱县长在大声喊:“大年,要注意安全啊!”

事情往往祸不单行,陌岭乡烧伤人出事,马上引起了童大年的警觉,他同意吴胜天在猪圈里搞爆破,不会也搞出什么差错吧?怕处总有鬼,鬼祸常随行。当童大年风风火火赶回柳尧村时,副书记智喻正在村口等他。

童大年见智喻一脸沮丧,心立马紧缩起来。智喻喃喃地说:“他们在东坪村的一家猪圈爆破时,炸死一头老母猪。”

童大年两眼一瞪,让他继续说。

“当时导火索都点着了,那头母猪不知着了什么魔,拼命往猪圈里边冲,好几个小伙都拦不住,结果从猪圈墙上跳了进去,正好赶上炸药起爆。”

“就这事呀?”童大年松了一口气,“赔人家就是了嘛。”

智喻一摊手:“麻烦就在这里,人家不认钱,还要猪。”

“啥,还有这号人?”童大年百思不解,“走,一块去看看。”

这是一户贫困家庭,儿子五年前遭车祸瘫痪后,一直躺在炕上靠老娘照顾,媳妇后来改嫁了,膝下还有个上初中的孙女,全家的主要收入全凭那头老母猪,一年一窝猪仔,难怪他们不要钱就要猪。

弄清情况后,童大年让智喻从附近的养猪场买来一头大小差不多的母猪,然后又送上50元慰问金,嘴里一直对老人说对不起,感动得老太太眼里直落泪,差点给他跪下。

一连三天,童大年都没回机关,饿了就在李全家里吃上点儿,困了就在村委会办公室躺一下。支书李全过意不去,说办公室太冷,死拉硬拽才把他弄到自家的偏厦里歇息。

第四天后晌,“幸福猪”又突突地找他来了。通信员向他传达政府办通知,说苏专员有可能明天到B县,朱县长让他做好检查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童大年听后长吁一声,不管怎样,总算快熬到头了,是骡子是马,让领导随便遛吧。

童大年离开时,先在村里转了一圈,从农舍的房前屋后,再到村内大街小巷,最后在村头的场院上停下,面对一排排一行行整齐排列、堆放有序、棱角见线、大小错落的粪堆,脸上露出少有的惬意。如果说前几日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话,现在他已是心旷神怡,超然释怀了。

他骑上“幸福猪”走了,打算到吴胜天和智喻的两个点上再看看,真正做到万无一失。也许明天会顺当些,因为“幸福猪”这回一点也没跟他捣蛋。

5

省委农村工作会议是前天结束的,B县的书记没有马上回来,说在省城还有事情要办。

朱县长这两天却有些焦急,一直在等行署的电话,不停地揣摸苏专员哪天会来,经过连日忙碌,接受行署检查的冬季积肥工作已经全部就绪,就欠东风了。

上午快下班时,朱县长独自在办公室里抽闷烟,正准备离开时,桌上的电话响了。电话是行署办主任亲自打来的,这次比先前明显提高了档次,只听对方说:“行署原定的冬季积雪大检查,现在因故取消了。”朱县长急忙反问道:“能告诉我取消的原因吗?”对方停了一下说:“领导有点感冒,大冷天下去也不太适应!”朱县长一下子愣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烟头烧了手指,才猛地哆嗦过来,愤愤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扯淡吗,先前通知时难道不知道天在下雪?”

童大年是下午上班后才接到通知的,当时他正在办公室准备汇报材料,确切地说是在编造一篇讲话稿,要总结全镇的积肥工作经验,怎么编他都觉得不合适,原来瞎话也这样难说。正在为难之际,机关电话员告诉他行署的检查取消了,原因是主要领导感冒,正在发高烧,已住进了医院。听完这个消息,童大年心头一顿,说不清是悲还是喜,点着烟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后,顺手把写了一半的瞎话稿扔进炉里,伴随着缕缕灰烟蹿起,他也长长地缓过一口闷气。

给柳尧村村支书李全的通知是“幸福猪”送去的,通信员告诉他,行署的大头头得了病毒性肺炎,憋得出不上气来,正在抢救,积肥检查的事就不搞了,童书记叫你们马上停工。

李全当时正领着一群人收拾进村的道路,先铲净连日的路面积雪,怕滑又铺上从附近企业拉来的炉渣,最后还在路边上撒上两道红线,看上去既平坦又美观,很像在辽阔整洁的皑皑雪地上,画出一道醒目的单行线标识。

接到通知后,李全说既然领导有病来不了,那停就停了吧。没成想,老百姓却不想就此作罢,有几个爱撩事的年轻人又跟着“幸福猪”来到镇里,对童大年说:“上边爱来不来,不关我们的事,好不容易碰上大冬天有活干,能挣个烧酒钱,咋说停就停了,我们继续干不行吗?”

童大年无奈地苦笑着,心里涌出一股酸涩来。

这伙人离开时,童大年又吩咐他们给李全传话,马上把挂上的标语、红旗全部撤下来。

半月后一天,B县一位在行署办工作的科长回家看望老人,童大年同这位科长是发小,饭桌上聊起此事时,这位科长才透出了事情的底细。

原来,行署办的第一次通知似乎也没大错,依照苏专员两个月前制定的工作排序,他赴省上开会完后,正好轮到下各县检查冬季积肥。当时苏专员已到了省城,因不方便请示,行署办就按惯例下发了通知。可让行署办没想到的是,苏专员从省城开会回来刚坐下,浏览过一周的工作排序表后,发现头一件事竟是下去检查冬季积肥,顿时火冒三丈:“这冰天雪地,大雪纷飞的,肥怎么积,积什么肥呀?是不是想让我到老百姓面前出洋相,叫下边的基层干部在背后戳我脊梁骨?”

临了,苏专员又叫行署办主任亲自给各县打电话,向下面说明原因,主动认错道歉。

科长讲的故事引来饭桌上一阵哄笑,童大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竟生出一种上当受骗后委屈、窝囊的感觉,本来让酒醺红的眼眶,隐隐地渗出些温湿来……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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