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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粮

2017-11-14张树国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外爷刘庄窝头

张树国

闹粮

张树国

外爷刘守本阶级成分划的是中农,土改后,一不入互助组,二不入初级社。入高级社时,因闹社受到批判,后来当社长,大刘庄有人心里不平,不理解共产党为啥叫一个闹社的老中农当干部,可到秋后,看到大刘庄的大囤尖小囤流的粮食,心里也就服气了,佩服共产党的宽容和心胸。成立人民公社,外爷又当上大刘庄西队的队长。自打当生产队长,外爷的心境就陷于迷惘中,好像走进了黄河滩上的泥淖,拔不出脚来,大刘庄又发生了闹粮事件,震惊了整个黄河滩,外爷虽没有直接参与,作为生产队长也难逃罪责,受到惩罚。几十年过去了,舅舅刘长水和妗子范彩玉一提起当年闹粮的事,就泪流满面,范彩玉说:闹粮就像一座大山压得她一辈子不能抬头。

历史的印记是不会忘记的。

俗话说,吹牛皮不要上税,实则不然,图虚名得到的是实祸,上级就根据各队上报的数字下达全年统购粮征收任务,大刘庄牛皮吹炸了!

大刘庄秋收以后,会计一收算盘,人人都傻了眼,年亩产只有四百五十斤,上报的数字是一千斤。如果按照上级下达的数字卖粮食,老百姓人均只剩下一百多斤粮食。外爷拿着账本向陈组长提意见,要求减少卖粮任务。

陈德林是个蹲点干部,钦差大臣,带着任务来的,组织观念强,大话说出去了,一盆水泼出去,放个屁攥在手里,怕在上级面前丢面子,就是不松口,说支援国家建设是大局,西队要向东队学习,不能含糊,有困难我们自己克服。

外爷刘守本脾气不好,一拍桌子,跟陈组长翻了脸,争辩说:“你别跟我说大道理,东队的事我管不着,学习别人不如管好自己,你这一套大话在我这里没用,我就认一个理,老百姓都饿死了,他娘的啥局也没有了!”

老百姓的意见更大,整个村子骂声不断,都装着一肚子火药,谁都懂的道理,囤里无粮,灶前无柴,是要饿死人的,大家一看外爷的脸色,就知道跟陈组长谈崩了。卖粮食那天,有人吆喝一声,整个大刘庄西队龙王搬家鳖反塘,炮响三声炸了营,全队社员嗷嗷叫地把粮车团团围住,有人干脆四肢一伸躺在车轮子下。

陈德林愕然愕然一愕然,咬紧牙关瞪着眼,不由得一阵阵皱双眉,站在一个高台上,大嘴对着喇叭筒,扯开嗓门吓唬人:“谁阻碍卖粮食,就是破坏人民公社、大跃进,是现行反革命!”

老百姓人多势众,风起云涌,骂声连天,直朝前拱。

三奶奶抓起一把沙土散在陈组长的脸上,破口大骂:“王八羔子龟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祖奶奶不是吓大的!当官的年供大米月供面,老百姓土里刨食,就指望着这点粮食活命了,你把粮食都拉走了,我们一村老小喝恁娘的西北风!”

陈德林一看是个老太太,强压住火,软中带硬地说:“老人家,过分了,不是看你上了年纪,民兵把你抓起来。”

三奶奶是个坏脾气,心直口快,无理闹三分,当闺女时就有个外号叫傻大姐,一蹦多高,喷着唾沫星子,大骂不止,要跟陈组长拼命!

陈组长气得红头涨脸,把喇叭筒摔在地上。

人场大乱,动起手来,有人朝下扒粮食,有人在车轮子前挖深坑,有人给轮胎放气。

陈德林已经控制不住局面,眼看着要出大事,急得头上直冒虚汗,连声高喊外爷的名字。

乡亲们一听喊外爷的名字,一下子都住了手。

外爷一直站在外围观看动静,见社员动手,也有几分担心,想着这样闹会出大事,正想过来说话,听见陈组长喊他的名字,从外边走过来说:“老陈,你知道饿鬼无道理了?别怪老百姓这样对你,碰到这样的年景,谁都想保自己的命,这些粮食你要都拉走,西队的社员都得被饿死,你是党员,国家干部,天天叫唤为老百姓办事,你不能看着老百姓都饿死吧?”

陈德林气急败坏地用手指着外爷的脑壳说:“刘队长,今天闹粮这出戏,幕后黑手就是你,你想干什么?你想带着老百姓造反吗?”陈组长平时对外爷挺客气,今天撕破了脸,双手架腰,露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刘守本,我警告你,煽动群众阻止卖余粮,问题的性质是严重的,你跟政府对着干,你想成为全县的坏典型吗?你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外爷把头上的帽子朝上推了推,冷冷一笑,拿出烟袋,挖了一袋,跟正在吸烟的刘四爷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心情沉重地说:“陈组长,你嘴大,想咋说就咋说,我是队长,老百姓闹粮,不是我指挥的也是我指挥的,大家走这一步,是被你逼的,官逼民反,你睁开眼睛看看,老百姓可有一个害怕的?”外爷说着,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当年你领着区小队跟小日本在黄河大堤上打仗,不是大刘庄、张家集的老百姓给你送去几筐窝头,你能打赢?早叫小日本把你灭了。你现在掌权了,对老百姓凶起来了,你还有点良心没有?你咋不想想他们的死活?全队亩产只有四百五十斤,你硬要报一千斤,这叫啥?这叫谎报军情,要是在战场上,谎报军情是要问斩的。你说假话不红脸,瞒哄上级,吓唬社员,你是个啥典型?你知道瞒报产量是个啥后果吗?”

陈德林激灵灵打了个愣神,只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没想到自己被反咬了一口,他深知外爷的脾气,再这样僵持下去,弄不好会出大乱子,在大刘庄西队,刘守本要是不发话,谁也拉不走一斤粮食。

陈德林看硬的不行,口气就缓下来,摊开两手,为难地说:“刘队长,你得理解我,支持我的工作,我也不是为我自己,我没忘乡亲们,没有乡亲们的支持,我也许活不到今天,眼下国家处于困难时期,乡亲们吃饭有困难,咱还可以挖点野菜补充,城里人要是没饭吃,大街上可没野菜挖啊,弄不好要天下大乱啊!”

寡妇马月娥抱着孩子,气呼呼地走过来说:“姓陈的,照你这样说,你是叫农村人死,城里人活喽?”

“城里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

“你看不起农民,你吃的喝的不都是农民的,你说这话丧了良心!”

“饿死是死,拼死是死,还不如拼死!”

……

正在这时,公社秋季征粮监察大队一干人马走来,端刀挎枪,气势汹汹,耀武扬威,把老百姓包围起来。

对峙双方在僵持着,一个个怒目圆睁,摩拳擦掌,只要我外爷一挥手,一场血拼不可避免。

陈组长一脸惊恐,浑身发抖,走到外爷面前,颤抖着嘴唇恳求说:“刘队长,他们这些人手里有枪,千万不能火拼啊!”

有人站在人群里高声喊道:“老爷子快发话呀!我们不怕死,跟狗日的拼了!再不发话,粮食真被他们抢走了!”

外爷看看眼下的局面,昂首望望天,深深咽下一口气,憋得脸色通红,最后一甩手说:“老少爷们,都回家吧!”

老百姓一个个傻了眼,眼巴巴看着征粮队把粮食拉走。

当天,外爷就被押到公社批斗,跟另外两个村的闹粮干部一起,由民兵押着,挂着牌子,游街三天。游街示众,外爷并没觉得丢人,也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这三天倒叫他增长了不少见识,深深感到,现在的不少干部,跟早几年大不一样了,变了,变得凶残可怕了,不站在老百姓一边,在这困难的年月,老百姓只有自己救自己了。外爷是个硬汉子,一生很少掉泪,舅舅把他接回来那天,外爷流泪了,整整坐了一夜,脑海里像黄河的波涛翻腾着,他不是为自己遭受打击感到委屈,而是担心一村子老小的安危!

外爷的生产队长被撤职,陈组长召开社员大会选队长。张小黑上窜下跳,四处活动,想当这个队长,投票不过半数,没有当成,陈组长暂时代理队长。在那艰苦的岁月,当个生产队长,不那么轻松,官小烦事多,陈组长干了一个多月,就觉得吃不消,报经公社同意,恢复了外爷的队长职务。外爷后来说,当时陈组长并不想撤掉外爷的队长职务,只是为了顾及面子,找个台阶下,给上级有个交代,更不愿叫张小黑这号人当队长,张小黑是个肯吃懒做的泼皮,吃这顿不讲下顿,过今天不讲明天,要是当了队长,能把大刘庄西队领到茄棵里去,叫他当副队长,是看他是个雇农出身,土改时积极过一阵子。

外爷虽然恢复了队长职务,跟陈组长的关系并没有缓解,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一见面就瞪眼,谁也说不服谁,都憋着一肚子火。

当时,在大跃进的口号下,伴随而来的浮夸风,天天有人跑马放卫星,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公社下达文件,叫各生产队上报产量。工作组长陈德林毕竟是个农民,他家也是中农,没参加革命前也种过地,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他心里很清楚,作为下派工作组组长,全县都在放卫星,他也不敢不放,上报亩产一千斤已是个天文数字,在全公社却排在倒数第一。

外爷为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听到陈组长上报粮食亩产一千斤,气得他愣怔愣怔几愣怔,他不相信这是从一个农民儿子嘴里说出的话,看看参加会议的几个村干部,都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好像都在等外爷的态度,陈组长也催着外爷表态。

外爷推推帽子,用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摸摸,走到陈组长跟前,用手背在陈组长的脑袋上靠了靠,问道:“陈组长,人的正常温度是多少?”

陈组长以为外爷感冒了,笑着说:“37度。”

外爷冷笑着说:“陈组长,我看你有40多度了,烧得说胡话了!”外爷种了一辈子庄稼,一亩地能打多少粮食,一眼看上去,八九不离十。“粮食还没有收上来,你咋知道亩产是一千斤?你能掐会算?老天爷可不听你的,你说多少是多少,我看有五百斤就不错了,咱不能跟上级砍空!”

大家都在捂着嘴笑。

陈德林是个要面子的人,感到受到了嘲弄,气得满脸通红,哇哇讲出一大堆道理,说我外爷右倾保守,跟不上形势,一拍桌子,强行决定上报亩产一千斤。

第二天,在生产队宣传栏上,有人在一千斤上画了个问号,用烟灰写了个“屁”字。

明目张胆对抗大跃进,作为反标立案侦查,派出所排查了几天,也没找出线索。

所长杨玉宝怀疑说:“可能是刘守本指使人干的,干脆把老家伙逮起来。”

陈组长摇着头说:“这不是刘守本的作风,他有话说在当面!”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多少年过去了,舅舅才承认是他干的。

上交公粮,皇粮国税,谁也无话可说,老百姓没有一个说二话的,可卖了过头粮,事关全队老百姓的温饱,不能不叫外爷心里发急,凭他一个庄稼人的经验,一场饥饿大祸要降临大刘庄。胳膊拧不过大腿,小鬼斗不过阎王,铁板钉钉,无法更改,外爷无奈,不得不打自己的小算盘,为大刘庄寻找后路。他叫我舅舅跑到夏邑临湖小镇买来不少小鱼和泥鳅苗,偷偷放在黄河滩里的野塘和沼泽里。在收割麦子和黄豆打场时,外爷专门挑选几个嘴紧的人干活,不少粮食给卷在了麦秸和豆秸里,神不知鬼不觉。

闹粮荒,成立人民公社不久就开始了——不过,粮荒却是以它的反面现象开始的。

各乡村土法上马大炼钢铁,高喊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口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大批劳动力炼钢铁去了,土地无劳力耕种,一度出现半种半收的荒芜状态。外爷想不明白,他不知道为啥要这样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就找工作组问个明白,工作组一个小青年讽刺外爷说:“小农经济,没觉悟,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超英赶美,天下大事,你一个庄稼汉子懂个屁吆!”

外爷不服气地说:“小乖乖,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面朝天,天上能掉馒头吗?农民就是一门心思种地,土里刨食,能吃饱喝足,比什么都强,跑步只能喝西北风!”外爷甩手走了,嘴里咕哝说,“胡闹!”

高山万丈,经不住水土流失;家产万贯,经不起败家子折腾。办食堂,免费吃饭,大手大脚,无有节制,敞开肚皮大吃大喝,社会上吃闯席的很多,有的人一天跑几个食堂吃饭,真像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这个吃法,吓坏了外爷,忧心忡忡,担心要不了多久,队里粮食就要吃光。狂吃狂喝没几天,外爷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当机立断,按人头定量做饭,开饭时,把住大门,外队人不得入内。

副队长张小黑讽刺说:“刘老头,别那么小气,共产主义了就是大吃大喝,国家有的是粮食,咱的粮食吃完了,国家会给咱调来!”

外爷瞪了张小黑一眼说:“要这样吃下去。金山银山也得吃空!”外爷想了想又说,“调粮,调粮,咱这里是粮食产区,粮囤都没粮了,还到哪里去调粮?”

刚办食堂一个月,陈组长临时抽到县里学习去了,外爷马上就把食堂停了。为应付上面检查,外爷想了很多点子,跟上级捉迷藏。检查组一来,马上开火,检查组一走,立马停火,把口粮分给社员,回家起灶。外爷安排耳目,到公社听风,一有风吹草动,马上采取应急措施。时间长了,难免露出马脚。陈组长开外爷的批斗会,陈组长说:“全国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你跟党的政策对抗,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说重了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外爷不服气地说:“你说我反党是血口喷人,我从没说过对共产党不满的话,我从来不反党,入高级社,共产党把我所有的财产都折价入了公,我反了吗?老百姓宁愿自己吃粗粮,也要把细粮交公,反了吗?我这样做是想给队里省点粮食,细水长流,不叫村里饿死人,人都饿死了,共产党脸上能有光吗?为国家节约粮食,算不算拥护共产党?按照你的法子,把老百姓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动都不能动,能活下去吗?真到那一天,粮食吃光了,老百姓都饿死了,我下油锅,你也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得完蛋!”

外爷的话,噎得陈组长直伸脖子,似乎感到外爷的话有些道理。自己家也是中农,前些天回到家看爹娘,老人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临了,还是说:“刘队长,也许你说的话有道理,可我们执行上级的政策不能有一点含糊!”

批斗会没有多少气氛,乡亲们一个个黑着脸,没人说话,会场上冷冷的,会场里从头至尾只有两个人在争吵。

说句良心话,陈组长也感到食堂这样办下去,不是个长久之法,自己也是个农家子弟,家里的情况比大刘庄还糟,明知道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只是自己没这个胆量违背上级的政策,心中的苦闷难以出口。后来,有些事情也睁只眼闭只眼,有时候自觉不自觉帮着外爷打掩护,好多事情能糊涂过去就糊涂过去。

粮荒到了最困难的时期,家家户户吃不饱。

过春节的时候,外爷想着叫乡亲们过年吃顿饺子,吃不上白面的,杂面的也行,吃不上肉的,素的也行,可到了大年三十,还是有不少人家杂面饺子也包不起,炸丸子、蒸馍更不要想了。老百姓把过年看得很重,特别是孩子,天天盼着过年,吃不上饺子,百事不利,一年的心情都得不到安宁。

外爷叫来几个老人,偷偷到场里铡草,饲养员刘四爷笑着说:“守本,还是你有前后眼,看来这饺子吃成了!”

外爷叹气说:“四叔,没法啊,做不了君子,也只能做小人了!”

麦草里裹有不少麦子,推磨罗面,包了两大盆白面饺子,把队里没吃上饺子的老人、孩子喊来,算是吃了年饭。

春节过去了,但是缺粮的日子并没有过去,姥娘嘟囔说:“老头子,过了初一还有十五,你作难的日子还在后边来。”

外爷笑着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了大年初一,正月十五就到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乡村看不到节日的气氛,似乎忘记了今天的节日,人们在饥饿中苦苦挣扎。

外爷最担心的是老人和孩子。外爷走家串户,查看灾情。外爷是个大高个,赤红脸膛,粗粗眉毛,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到响声。他穿着黑粗布棉袍,腰里系着一根布带,脚下穿着芦樱编制的草鞋,头上戴着一顶老头棉帽。大刘庄人都知道外爷有个脾气,说话做事不让人,一碰到不顺心的事,就好推帽子,只要一推帽子,准要发火,有的人一看见他推帽子,就不敢跟他搭话。外爷一家一户上门查看,有的老人,把自己的一份保命的粮食给孩子们吃了,自己饿得眼窝塌陷,皮包着骨头,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外爷来到三奶奶家,见三奶奶正在喝孩子们吃过饭的刷锅水,不由地要推帽子,三奶奶忙说:“老侄子,不怪孩子,不怪孩子!”

三奶奶的儿子刘喜哆哆嗦嗦站在一边,媳妇大蓝哭着说:“老叔,不是俺不孝顺,做好饭娘先叫孙儿吃,剩多剩少自己吃,现在挨饿,娘的一碗饭给孙子分着吃了,自己只好喝刷锅水!”说着从两只扣着的碗里拿出半块窝头,递到娘手里,“娘,你老再不吃,老叔非揍俺两口子不可!”

三奶奶含着泪,接过窝头,咬了一口说:“娘吃,娘吃!”

外爷看着三奶奶一家老老小小,本想对刘喜发火,又于心不忍,沉闷了一阵说:“喜,大蓝,咱不能饿死小的,也不能饿死老的,这个家能不能过去这个坎,就看你两口子了!”

外爷走出牛屋不远,看见亲家范玉堂摇摇晃晃朝外爷走来说:“亲家,入高级社时,我是跟你走的,你还把我收回来吧,东队的日子没法过了,你知道吗?我们东队饿死人了!”

外爷惊奇地说:“不是说得病死的吗?”

范玉堂小声说:“放屁,工作组怕承担责任,有意瞒哄上级。”

外爷说:“彩玉咋不出来说话?”

“人家定调子,她敢说实话?彩玉成了他们的一条狗,叫咬谁就咬谁!”范玉堂叹着气说,“我看再死了人,他们还咋说?”

外爷扯扯范玉堂的袖子说:“东队不是还有几麻袋红薯干吗?”

“没有陈组长的批条,彩玉一两也不敢动。”范玉堂捂住半个嘴角说,“死了人,也不敢哭,偷偷在家捂着,李二毛的爹死了三天,彩玉才知道,她还骂人家思想落后,多占集体的便宜,你说这死妮子,一点人情也不讲,人家不愿报丧,还不是想多领一个窝头。唐五成分高,他爹死了两天才说,多领了几个窝头,彩玉扣了唐家三天口粮,一大家人这不是活活叫人死吗?我说她几句,她还数落我半天,她说唐五不老实,就得治治他,你说这闺女,咋变成这样了?我想到食堂多要个窝头,她死活不给,我舀一碗刷锅水,她还叫我倒回去,她当干部这些年我可一点光都没占着。”范玉堂心里很委屈,说着要走。

外爷说:“玉堂,天都快黑了,还上哪去?”

范玉堂说:“我想到河堤上刨毛根去,我也饿得走不动了。”

“玉堂,你的那份地在东队,回不了西队了,当时我说不叫你走,你硬要走,你怕外人说你闺女的闲话。”外爷从口袋里掏出几片红薯干塞进范玉堂怀里说,“现在这个年景,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家吧,要死死在家,你要死在黄河堤上,没人埋你,野狗把你吃了。”

范玉堂把手伸到怀里摸摸,苦苦露出一丝笑色,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外爷说:“见长水吗?”

范玉堂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心善,每顿饭把自己领的馍掰一半送给一个爹不管娘不要的流浪孩子,你看看你儿子,小膘脸瘦成一个尖嘴猴了,守本,你不能撒手不管啊!”

外爷咂咂嘴,说不出的一阵心疼,看看周围没人,小声说:“玉堂,夜里叫两个孩子来家一趟,我有话给他俩说。”

范玉堂点点头走了。

傍晚时分,外爷提着半瓦罐热汤来到生产队牛屋看望刘四爷,饲养员刘四爷披着一件老羊皮棉袄,正在唉声叹气地给牲口拌草。刘四爷是个老牛倌,土改前,给地主王大麻子家喂牛,土改后是大刘庄西队的饲养员,他看牛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半罐汤没舍得喝完,一下子倒在了牛槽里。

外爷心疼地说:“四叔,这是队里照顾你的,不是叫你喂牛的。”

刘四爷笑着说:“守本,这些畜生可是咱的宝贝,饿死刘四如薅草,要是饿死了牛刘四这条命赔不起啊!”

外爷看看牛槽,抓抓牛的耳朵,宽心地说:“四叔,你老放心,咱再穷也得保证牛一天四两料!”

刘四爷转过脸来看看另外两个槽上的牛说:“这我倒不怕,我怕这四两料吃不到牛嘴里,你看,东队那头母牛,怀着崽,都瘦成啥了,卧倒都爬不起来!我有时不忍心,就撒把料过去,不是长法啊!”

牛屋是高级社时全村盖的,成立人民公社后,东、西两个生产队合用牛屋,西队的饲养员是刘四爷,东队饲养员是唐六,另外还有两个帮工。外爷扒看着槽底,心里明白了,说道:“看来饲料进到人的肚子了!”

刘四爷挖了一袋烟递给外爷说:“守本,你说咱的日子咋能过成这样?咱在黄河滩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人能饿成这个样,一个个都饿脱相了,女人连孩子也生不出来了,自打吃食堂,村里没添一口人!”刘四爷朝外爷身边靠了靠,“守本,土改那年你说过,庄稼人有土有力就能吃饱饭,咱村人均两亩多地,还有一些不算数的河滩地,土地也不算少了,你是个种地行家,这两年虽说有点灾,庄稼总还能有个大半收,咋见不到粮食啊?再这样下去,黄河滩上的人真要绝种了!”

外爷叹口气说:“老哥哥,天还是这个天,地还是这个地,是人在造孽啊!”

雪花仍在纷纷扬扬飘着。

外爷离开饲养室,天黑下来,古语说,正月十五雪打灯,清明时节雨纷纷,眼下村里一盏花灯也看不到 ,整个村庄被饥饿笼罩着,外爷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惆怅。

大刘庄一个农家小院里,闪出一缕微弱的灯光,这束灯光在茫茫的夜色里,呈现出橘红色,照射得很远。饥饿的的庄户人,看到这束灯光,心里会安静许多。小院里住着两个花甲老人,就是我的外爷和姥娘。老两口相濡以沫,艰难支撑,饥饿和死亡随时向他们招手。晚饭,姥娘喝了一碗红薯干糊糊,歪在锅门口打盹,外爷怀里揣着一块冰凉的红薯,坐在姥娘身边,目光凝滞,面部浮肿,脸色蜡黄,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旱烟,烟雾在紫红色的灯光下,四下缭绕,一股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烟雾很快散去,草房里一阵说不出的清冷。外爷心事沉重,不住地打着算盘。

在黄河故道一带,各村各户都有地窖,有公用的也有私用的,用来储藏过冬的红薯、萝卜、白菜等。红薯窖有长方形的,也有圆形的,大多在院子的偏僻角落,一到冬季,红薯窖上盖上柴草,一般不易被人发现。大刘庄西队有多少地窖,在什么位置,里面储藏了什么东西,只有外爷和少数人知道。外爷从饲养室回来,不知从哪个窖里弄出一筐红薯,叫炊事员偷偷煮了,趁着夜色,外爷挎着红薯凡是村里六十以上的老人,每人两块,看着叫他们吃完才走。

工作组主管大刘庄两个生产队,除了外出学习开会以外,一般都吃住在村里,便于了解群众和指导工作。时间长了,群众看到工作组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总是胳膊肘朝外歪,产生了抵触情绪。陈组长也感到这样对立下去会出问题,就搬到镇上住了,隔三差五来一趟,在几次会议上,向群众保证,一定叫大家吃饱饭,没有粮食,就向上要救济,对立情绪开始缓解。

大刘庄西队的粮库里人均一天按半斤算,也只有三个多月的粮食,到麦收还有小半年,怎么熬过一个冬春,怎么保证队里一个人不饿死……

外爷送红薯走完最后一家,已经更把天了,看到篮子里还有一块红薯,就揣在了怀里,在家等儿子回来,后半夜啦,舅舅还没有来。

只听院子里嘎的一声,好像一根干树枝掉下来,外爷突然耳鸣眼跳,连打了两个喷嚏,心里一阵烦躁,好像今天夜里有什么事情发生,突然想到生产队仓库,还有一千斤玉米种,外爷脑袋懵了一下,打个寒颤,天老爷,粮库不会出事吧?那可是种子粮,外爷没敢怠慢,骨碌爬起来,急匆匆地向仓库走去。

春节前后,黄河滩一带闹起抢粮风潮,不论是生产队仓库还是国家粮库,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饥饿的灾民铤而走险,聚众抢粮,不但抢了粮库,还打死打伤了粮管员,陈寨村一个粮管员在铁锹下丧命。

大刘庄西队的粮库,不但换了两把大锁,还安排两个人日夜守卫,干部轮流巡查。舅舅曾劝过外爷开仓放粮,人都饿死了,要种子还有什么用?难道说这个狗小子今天夜里造反不成?外爷的腰带连紧三下,甩开步子,直奔仓库而来。

外爷一口气跑到仓库,只见库门大开,两个保管员也不知去向,忙伸出手朝粮食囤一摸,一下子摸到了囤底,哎呀,大事不好,一千斤玉米种子不见了!外爷唏嘘了一声,踉跄倒退几步,差点摔倒,忙扶着墙,稳稳神,看看门上的锁好好的还在上边挂着,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祸起萧墙,看来这事是有预谋的。

外爷不动声色地在村里四下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动静,凭经验断定,偷粮人不会走远,事情安排的周密无缝,说不定就在哪里藏着。外爷拍拍脑袋,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村西一里路有一口废砖窑,有可能在那里分赃。外爷把下身半边棉袍反掖在腰带上,又紧紧腰带,甩开步子直奔废窑走去,离窑洞还有十几步,只见窑口有个人影,跑回窑洞。外爷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洞口堵住了,只见舅舅和两个看仓库的人还在窑洞里没走,地上散放着绳子和空麻袋,看来分到粮食的人都悄悄离开了。

外爷一阵恼怒,咋呼一声,二话没说,上去抓住舅舅的衣领,劈脸盖腮三巴掌,不由得老眼里泪汪汪,用手指着开口骂道:“长水你个作死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要真有种,就去砸县里的粮库,在大刘庄闹腾算什么英雄好汉!”

舅舅脸上的肌肉暴跳着,急忙捂住脸,疼痛难忍,一屁股坐在地上,争辩说:“爹,你是队长,下不了手,东队饿死人,我不想西队也饿死人,开仓分粮是我的主意,怪不了别人,反正粮食都分了,你说啥都晚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我捆上送公安局吧!”

“有种,想进公安局还不容易!”外爷拿起地上一根麻绳,把舅舅五花大绑捆上了,又跺了两脚,狠狠骂道,“饿死爹娘,不吃种子粮,你个败家子!”

两个仓库保管员吓得浑身打颤,一个是本家三叔,一个是记工员刘高,双双跪在外爷面前,三叔哭着说:“大哥,偷分种子粮也有我俩的主意,我俩是内奸,仓库门是我俩打开的,要治罪也有我俩的份。”

“都是好样的,你俩一个也跑不掉,都要送你们进大狱,说不定要砍脑袋!”外爷气得头脸发青,要把三叔和刘高也绑起来。

刘高抱着外爷的腿哭着说:“队长,再不分点粮食,咱队也得死人,长水哥看到东队死人了,心里着急,没法子才走这一步啊!”

听到饿死人,外爷一松手,绳子扔在地上,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跪在地上的刘高扶起来说:“孩子,饿死人也不能吃种子粮啊!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是犯罪,要蹲监掉脑袋的,西王庄闹粮出了人命案,捆走了十几个,你们不是不知道。”外爷仰面叹了一口气,“陈组长明天回来,要是检查粮库,种子没了,他岂能善罢甘休?”外爷又指点着舅舅说,“长水,爹是个队长,千斤担子都在爹肩上扛着,要跳火坑也是爹去跳,还轮不到你,饿死人爹比你们心里难受,就是爹饿死也不能叫乡亲们饿死,没有粮咱想办法,你们这样做不是拿着脑袋朝石头上碰吗?”

舅舅被绳子捆着,跪在地上,昂起头来,诗曰:“白骨露原野,千里无鸡鸣,悠悠黄河滩,满目是凄凉,东方不破晓,苍生饿断肠……”

“作死的东西,胡说八道!”没等舅舅说完,外爷又朝舅舅头上敲了一指头,转身对三叔和刘高说,“你俩起来,咱一家一户把种子粮找回来!”

舅舅跪在地上一歪脑袋,实际上没打着,摇晃着身子,冷笑着说:“找啥找,说不定都进了肚啦!”

外爷涨红着脸说:“吃到肚里也得给我掏出来!”

外爷带着三叔和刘高急匆匆离开窑洞,舅舅“哎哎”喊叫说:“我呢?”

外爷吓唬说:“狗小子,你在这跪着诗曰吧,明天送你去公安局。”

舅舅看到东队饿死人,十分着急,两个队的队长,一个是媳妇,一个是爹,媳妇这个队饿死人,不能再叫爹这个队也饿死人,就私下跟三叔、刘高商量,开始两个人不敢干,经不住舅舅再三劝说,两个人就动了心,不敢到外村砸窑,就在家门口闹起了暴动,趁着黑夜,偷偷把粮食拉到了窑洞,悄无声息地把粮食分了。分到粮食的社员,无不诚惶诚恐,心里害怕,私分种子粮是儿子瞒着老子干的,还不知队长知道这事会是个啥结果,粮食虽然到手,也不敢轻易妄动。外爷在大刘庄西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队里人敬他也怕他,外爷一发脾气,谁也不敢犟着,外爷到谁家,虽不舍的,也不敢争辩,最后还是含着眼泪把粮食交上来。

外爷来到三奶奶家门口停住了脚,犹豫起来,想到日本人占领陇海线那年,在铁路两边修建岗楼,三爷被抓了壮丁,夜里逃跑被日本人乱枪打死,连个尸首也没找到,奶奶一辈子寡妇熬儿,不知遭了多少罪,她是大刘庄最苦命的女人……刘高见外爷不走,忙说:“队长,三奶奶家就算了吧?”

“不能算!”外爷还是走进门来。

三奶奶一家老少五口团团围坐在刚刚到手的几斤玉米,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一动,见外爷走进来,三奶奶站起来说:“老侄子,老婶子算着你要来,一粒不少,拿走吧!”

外爷啥话也没说,端起盆里玉米朝口袋里倒,刚到一半,停下来,把盆放回原处说:“老婶子,给孩子煮碗粥喝吧!”

三奶奶端起盆,把玉米兜手倒进口袋,颤抖着嘴唇说:“老侄子,你就是不来,老婶子也会送去,你这个村长不易啊!”

外爷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外爷带着三叔和刘高来到寡妇马月娥家,马月娥已经把玉米放一个熬药的砂锅里,放上水,正要生火,床上两个孩子饿得在嚼玉米粒。狠心的外爷把玉米粒从孩子手里掰回来,逼着马月娥把水里的玉米捞出来。

马月娥跪下来给外爷磕头,哭着说:“大叔,看俺孤儿寡母可怜,你老菩萨心肠,给孩子留半碗吧?我给你磕头啦!”

外爷一粒玉米也没留下,全部拿走了,出门时说道:“别怪我心狠,没了种子以后就没了日子过,大刘庄西队虽然人人吃不饱,还没饿到吃种子的时候。”外爷走出门不远,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又回到马月娥家,看看两个孩子,又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从怀里掏出那块本来是给舅舅留着的红薯,掰开两半,放在孩子手里,转身对马月娥说,“孩子,你心里有苦,大叔都看在眼里,你能撑着这个家不容易,你每天还要省一个窝头,一碗汤,给你的老娘送去,听说你还有个傻兄弟,你是个孝顺闺女,明天早上,我叫食堂多给你一个窝头,再难也要熬过去。”

马月娥看着孩子吃红薯,又跪下来给外爷磕头。

三叔心善,临出门的时候,趁外爷不注意,还是偷偷给马月娥留下半碗玉米。实际上,外爷看到了,只是装着没看见罢了。

一千斤玉米种大部分回到仓库,可舅舅还被紧紧捆着,跪在窑洞里。

外爷回到家,范彩玉正在跟姥娘说话。

范彩玉见外爷回来,急忙地说:“爹,见到长水了吗?他可一天一夜都没进家了。”

外爷并没有直接回答范彩玉的话,忙问:“彩玉,听你爹说,你队里饿死人了?”

范彩玉眼里泪水唰啦流下来,用手捂着自己的腮帮,小声说:“有三户死了人,工作组安排对外就说是病死的。”

“没人性的东西!”外爷推推帽子,气得直跺脚,逼问说,“彩玉,他们这些人,可以拍拍屁股装孬种,说不定哪天就远走高飞,咱朝哪里跑?这个时候咱不顾社员谁顾社员?东队仓库里不是有几麻袋红薯干吗?为啥不开仓?”

范彩玉委屈地说:“要陈组长批准,他去县里了,听说明天回来。”

外爷狠狠地说:“不能等,你就是个死心眼,他不来,你们就等着死吗?救命要紧,孩子,赶快把仓库门砸开,连夜给大家分点红薯干,不能再死人啦!”

范彩玉惊恐地看着老公爹,没有说话。

外爷见范彩玉不说话,突然摇摇头,哈哈笑了两声,说道:“咱这黄河故道上,人人都说你范彩玉是个女强人,我看你的胆子只有芝麻粒那么大,长水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一到关口上,变了个人,来了天胆了,比你有种,是咱黄河滩上的一条汉子,成了开仓放粮的大英雄了!”外爷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憋着气说,“天亮你送他去公安局吧!”

外爷的话,活咋咋吓坏范彩玉,只觉得头晕目眩,魂魄走窍,头发稍滋滋冒出一股冷气,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哎嗨!”姥娘一听这话,一步蹦到外爷面前,气红了眼说,“你个老东西,折腾了一夜,跑到西家跑东家不说,你还想大义灭亲?向自己亲生儿子开刀,不就私分点粮食吗?”姥娘吓唬外爷说,“你要把长水送去,我跟你拼命,你充啥积极,这几年姓陈的少整你了?今天给你戴这帽子,明天给你戴那帽子,咱家都快开帽子店了,人都快饿死了,你还怕再多戴几顶帽子?”

外爷看着姥娘,心里一阵震惊,倒吸了几口凉气,女人一辈子从没像今天这样朝男人凶过,今天这是咋啦?听她话音,儿子偷分粮食好像她都知道,心里一阵好笑,你们都是善人,就我是个恶人,不由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姥娘看着外爷那心神不定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你个老东西晃来晃去烦死人,要送公安局我去,看能不能给你换顶乌纱帽。”

这会儿,外爷并没生气,反而显得几分镇静,突然摇起烟袋杆,烟包在烟袋杆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点着头笑了笑说:“老家伙,公安局不会收你。”转过脸来对范采玉说,“彩玉,长水在村西窑洞里,他是你男人,你是在党的人,是逮是放,这事你看着办吧!”

范彩玉惊恐地瞪着两只眼看着外爷,一时不知所措。

姥娘拉起范彩玉的手不放松,命令似的说:“长水家的,别怕,天大的事娘撑着,快去把长水找回来,你也别充积极,我儿子要有个好歹,我不认你这个媳妇!”

外爷看着范彩玉出了门,蹲在一边挖烟,两眼看着姥娘,心里暗暗敲鼓:老太婆啊老太婆,这些年我真小看你了!

范彩玉心乱如麻,顺着一条田间小道,顶着雪花,步履匆匆,夜风撕开她的头巾朝后飘着,她顾不得系好,只是一个劲地朝前跑,几次差点摔倒。村里饿死人已叫她方寸大乱,舅舅开仓私分种子粮,无疑又给她当头一棒,她几乎崩溃了,做梦也没想到,舅舅一个文弱书生竟能做出这等事来,老公爹还说他是个大英雄,不知老头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婆婆的话又把她推向两难之际,弄不好这个家就散伙了!范彩玉碰到天大的难题,心脏已跳到了嗓门儿!

在黄河故道一带,范彩玉是女人中的人尖子,不但人长得好,干工作也是快马加鞭,雷厉风行,任劳任怨,多次被评为劳动模范,她工作积极,办事坚持原则,满口阶级斗争,在人情世故面前,丁丁卯卯,六亲不认。村里有人说她是只母老虎,也有人骂她是条毒蛇。初级社时,她就锋芒初露,统购统销,老百姓不愿多卖粮食,范彩玉为完成任务,把卖粮不积极的关起来办“训练班”,所谓训练班就是蹲班房,人一旦进去,立马失去自由,不是跪砖头蹲马步,就是喝凉水架飞机,或围着操场跑步,一天三碗红薯稀饭,态度不好的捆起来吊打,什么时候把卖粮食任务完成,什么时候放人,有人吃不消,东借西凑,砸锅卖铁,也要把粮食凑齐。唐家兄弟在村里是硬茬,依仗姓唐的人多,软硬不吃,跟范彩玉对着干,最后只剩唐三唐五没完成卖粮任务。范彩玉对唐家放出狠话:王法在上,谁要以身试法,绝不容情。范彩玉说到做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西北风像刀子一样扎脸,唐五在雪窝里罚站,腿脚麻木站不住,就倒在了雪地里。唐三一见哥哥摔倒,豁出去了,大骂范彩玉,鼓动姓唐的家族闹事,一些对范彩玉有意见的人也随即起哄,唐三召集东队社员开大会,用投票的方式,罢免范彩玉的东社社长职务。

这件事惊动区委,派来了工作组,关起来唐三、唐五,宣布罢免无效,范彩玉继续当社长。

舅舅对范彩玉的做法看不惯,都是一个村子住着,房靠山地连边,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这样做太狠太缺德,有时候想劝劝范彩玉,还没等舅舅张嘴,范彩玉就驴头盖眼数落舅舅,说舅舅不求上进,不讲政治,阶级阵线模糊,一个高中生沦落成落后分子。一到吃饭,范彩玉就给舅舅上政治课,舅舅听烦了,就摔筷子,有一天,舅舅实在受不了范彩玉的啰嗦,就发生口角,话说到火头上,两个人就干起来,分开过好一阵子。

范彩玉还是爱舅舅的,两个人从小就常在一起,读书也坐在一个桌上,感情很深,舅舅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外号小秀才,又是社里会计,范彩玉很佩服舅舅的学问,离不开舅舅。成立高级社时,两口子合了床。

成立高级社,所有土地、耕畜、农具等财产全部折价入公,农民由单干户变成了合作社社员。范彩玉有了更广阔的工作平台,大显身手,在全区连创几个第一,受到上级的表扬,县里召开劳模大会,范彩玉第一发言,风光一时。他爹范玉堂看闺女有出息,要求从村西社回到村东社。

范玉堂临走时,外爷说:“玉堂,真要走?”

“真要走。”

“不后悔?”

“后悔是王八犊子!”范玉堂洋洋得意说,“跟你这落后分子老顽固干,受工作组的窝囊气,你看我闺女,说不定哪天就提拔走了!”

外爷冷冷一笑说:“依我看,草鸡啥时候也成不了凤凰,飞到高枝上也得掉下来!”

“放屁!县委书记都亲自给彩玉发奖,你一个土老帽懂个啥?别忘了,彩玉也是你刘家的媳妇!彩玉升官了,你老刘家脸上没有光?”范玉堂老大不高兴,冲着外爷发起火来。

“好好,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外爷说着甩手走了。

成立人民公社,农业合作社变成了生产队,土法炼钢,消灭麻雀,高产卫星,吃饭免费的口号飞满天,一连串的运动来到了仍较贫困的乡村,随即各种工作组前来督战,范彩玉第一个砸了自家的锅,又要砸爹的锅,范玉堂眼一瞪,不干了,骂道:“死丫头,你砸了锅,是想饿死爹娘不成?”

“队里办食堂,吃饭不要钱,锅拿去炼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范彩玉话没说完,只听当啷一声,把范玉堂的锅底砸个大窟窿。

范玉堂是个很迷信的人,觉得砸了锅,大不吉利,一时又想不明白,气呼呼地来找外爷说:“彩玉这丫头中邪魔了,疯了,你是他公公,你得出来说句话!”

外爷也正为炼钢铁揪心,见范玉堂像塌了天的样子,笑着说道:“玉堂,你看看,我的锅也砸了。”

范玉堂一看,果然不假,外爷家的一口大铁锅也砸了几半。大被蒙头,范玉堂哪里知道,外爷砸的是一口多年不用的废锅,正在做饭的锅早叫姥娘藏在红薯窖里了。

东队的食堂办了三个多月,队里粮食几乎就吃掉大半,范彩玉一下紧张了,找到工作组长陈德林,担心地说:“陈组长,粮食吃完了怎么办?”

陈德林笑着说:“不要担心,国家会及时调拨粮食!”

范彩玉万万没有想到,生产队粮食越来越少,到了冬季,几乎靠救济过日子了,社员的怨气越来越大,表面对她点头哈腰,背地里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吃了她。范彩玉找陈组长诉苦,陈组长又笑着说:“你害怕了?你铁社长的勇气哪去了?一个共产党员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沉着冷静,站稳脚跟,敢于斗争,对落后群众要严加管理,对阶级敌人,坚决打击!”

有人反映饲养员唐六克扣牛饲料,范彩玉怒气冲冲地来到饲养室。

唐六当饲养员,范彩玉一直不放心,用他是出于无人可用。东队的社员土改前多是贫雇农,很少有人家养起牲口,饲养经验不足,唐六是富裕中农,家里有几十亩良田不说,还养几头大牲畜,唐六有丰富的养牛经验。范彩玉一进牛屋,就看见唐六哆哆嗦嗦靠牛槽站着,忙用手掏他的口袋,掏出一把牛饲料。唐六吓得扑通跪倒,眼含着泪,叫范彩玉高抬贵手。

范彩玉气愤地把饲料散在了唐六的脸上,训斥道:“贼骨头,就是贼骨头,你要把牛喂死了,我扒你的皮!”

唐六缩在墙角,翻着白眼,一句话也不敢说。

范彩玉扣唐六两天口粮。

夜色苍茫,寒风袭人。范彩玉一路走着,想到东队饿死人,事态一天天扩大,心里说不出的害怕,这两天长水劝自己想办法给社员弄点粮食,自己没这胆量,说不定今天夜里东队还要饿死人……男人私分种子粮,天给捅个窟窿,犯了牢狱大罪,两个老人把这件事踢给自己,范彩玉头皮一阵阵发麻,一路上,磕磕绊绊,口问心,心问口,不知不觉来到了窑洞,用手电一照,舅舅仍然被绑着,像一条死狗一样歪倒在地上,冻得嘴唇发青,浑身打颤颤。范彩玉哪敢怠慢,急忙把舅舅身上的绳子解开。

舅舅睁眼一看是范彩玉,甩甩胳膊,并不承情,没好话地说:“你咋来啦?东队队长管起西队的事,你可越权了,是爹叫你来的?”

范彩玉气得把绳子甩在地上,抱怨说:“你把天戳个大窟窿,我是你媳妇,我能不来吗!”

舅舅苦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媳妇,你真是天下最好的媳妇,刘家有你这样的好媳妇,不知哪辈人烧了高香,你把我送到公安局,说不定能立功受奖,提拔到公社去了,你做你的高官,我坐我的牢房,听说大牢里有饭吃,比在家里饿死强!”

“哎吆吆,看你冲的!”范彩玉叫了几声,撇着嘴说,“在大刘庄就你敢孬我,我是狗熊,你是个英雄好啦吧!看把你美的,想坐大牢还不容易,马上就送你去,你有饭吃,我们都得饿死!”

舅舅听范彩玉话音不像是把自己送公安局,不由得几分得意,缓和着口气说:“媳妇,不,范队长,我劝你快去把东队仓库门打开,再不弄点粮食出来,说不定今夜还会饿死人!”

范彩玉赌气说:“饿死人活该,我范彩玉不会干犯法的事!”

舅舅拍打着身上的泥土说:“彩玉,你就是磨道的驴,听人喝,只会转圈儿,你得学咱爹,灵活点,这种时候,有奶才是娘,不能再像工作组看齐了。”又转过话题说,“你不要看我爹今天把我逮了,还揍了我,我一点也不怨他,反而高兴,因为我明白了一件事,老家伙鬼点子多,姓陈的哪是他的对手,爹一定哪里还藏着粮食,你信不信?不信走着瞧!”

范彩玉撇撇嘴笑着说:“东队的粮食都在仓库摆着,我可没敢藏一块红薯!”

舅舅跟范彩玉走出窑洞,天已经发亮,刚刚走进村子,只见一些公安人员把唐家三兄弟的院子团团围住。工作组长陈德林是这场抓捕的总指挥。范彩玉一阵害怕,忙推了舅舅一把,叫舅舅快躲起来,自己走到陈德林的跟前问:“陈组长,你可回来啦,出啥事啦?”

陈组长气呼呼地说:“唐五、唐三带人抢了公社粮库,还打伤一名粮管员。”

昨天夜里,三更天光景,唐五、唐三伙同村里一些年轻人,铤而走险,到公社粮库盗粮,从后墙打个洞,盗走几口袋黄豆,刚要翻墙逃走,被巡逻的粮管员发现,双方打起来,两个粮管员被打伤,唐五等人扛起粮食,仓皇逃走,由于走得急,唐五的一只口袋掉在了现场,口袋上写着唐五两个字,公安干警顺藤摸瓜,一路追到大刘庄。

范彩玉高楼滑瓦、大海抛锚猛一惊,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一阵阵气得咬牙切齿,骂道:“狗胆包天,唐家兄弟就是贼心不改,这回要狠狠打击,人抓住了吗?”

“唐五跑了,唐三受伤被逮住了!”陈组长指着唐三家说。

这时,两个公安押着被铐住的唐三和十几个抢粮社员,朝一辆囚车走去,囚车呜呜叫地开走了。

范彩玉一看,抓走的全是东队的社员,心里一阵害怕,担心地问道:“陈组长,他们会判刑杀头吗?”

陈组长满面愧疚地说:“屋漏偏遇连阴雨,真是怕啥来啥,咱县因闹粮打死打伤干部已抓了不少人,看守所都装不下了,省里、行署都来人了,闹粮事件都反映到北京去了。唐五、唐三聚众盗窃粮库,打伤粮管员,情节恶劣,影响很坏,你是队长,脱不了干系,上级一定会追究责任。”陈德林双手搓着脸皮,沉重地说,“不刹刹闹粮风潮不行,再这样闹下去,会出更大乱子。”

范彩玉一听说要追究领导干部的责任,不由地一阵紧张,满脸通红。

陈德林看着范彩玉害怕的样子,不由地歪歪头,深深自责说:“大刘庄卖了过头粮,是我凭主观愿望办事,工作没做好,东队饿死人,又发生闹粮事件,主要责任在我。”

听了陈组长的一番话,范彩玉心里缓和了许多,鼻子一酸,眼里掉下泪来。

陈组长看看四周无外人,小声说:“范队长,老百姓也是饿得没有办法,才铤而走险的,大多数人是值得同情的,不能把他们当坏人看,他们跟唐五、唐三不一样。眼下到了最困难时期,我们干部是个关键,要想尽一切办法渡过饥荒,赶快打开仓库,每人半斤红薯干,叫全队人吃顿饱饭,不能再饿死人了!”陈组长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西队一没饿死人,二没闹粮,范队长,你得学学你公爹!”

范彩玉正担心西队夜里发生的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暗幸庆,长水这事也许能瞒混过去,便大步朝东队粮库走去。

大刘庄的饥饿仍在继续,东队西队两个食堂,虽然也开伙,可每人一顿饭只能领到一个黑窝头。几天过去了,陈组长也没到大刘庄来,听说受到处分,天天蹲在屋里写检查。

外爷精打细算,万般节省,口粮还是越来越紧,老百姓的恐慌一天天加剧!每天不到吃饭时间,就蹲满一院子人,一个个怀抱着碗,挎着小篮,等待着开饭的铃声。姥娘在分馍组,看见三奶奶挎着小篮一歪一扭地走来,老人骨瘦如柴,脸色晦暗,眼里含着泪,把自己的小篮朝前推推,姥娘看见篮里有一块破头巾,四周看看人,眼疾手快,叉开大手,把窝头放在三奶奶的篮子里,急忙盖上,提起篮子放在三奶奶怀里,催促说:“快走吧!”

三奶奶回到家,数了又数,查了又查,感到奇怪,发现多了一个窝头,老人想想当时领馍的情景,明白了,一定是姥娘趁人不注意放进去的,想把窝头送回去,又觉不妥,心想这也许是外爷有意安排的,多少年过去了,一到年节,三奶奶就赶着儿孙来给外爷姥娘磕头。

姥娘跟外爷提起这件事,外爷诙谐地笑着说:“你做了大善人,我少吃一个窝头。”

春三月,青黄不接,黄河故道一带的村庄,每天都有人饿死,地处黄河外滩的小卞庄,有两户全家自杀,马月娥的娘家就在小卞庄。

马月娥每天都要到娘家走一趟,给瞎眼老娘和傻兄弟送点吃的,自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口粮一天比一天少,再给娘送去,自己跟两个孩子每天都得饿着。这天,马月娥悄悄来到队里食堂,想找点吃的。食堂里只有张小黑一人值班,张小黑正在啃一块生红薯,见来人了,忙把红薯藏在屁股下。马月娥给张小黑扑通一跪,带着哭腔说:“小黑兄弟,行行好,给我一个窝头吧,俺孩子饿得不行了。”

张小黑为难地说:“窝窝头都是有数的,多给你一个,就对不上数了,刘守本那老家伙可是六亲不认,谁也别想多拿一个。”

马月娥跪着不起,苦苦哀求说:“好兄弟,只要给俺一个窝头,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

张小黑看了看马月娥,这个女人虽然饿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细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不由得心中暗喜,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到村西窑洞等我,我给你送一个窝头,去不去随你,我可没逼你啊!”

马月娥激灵灵打了个哆嗦,一会慢慢昂起脸来,跟张小黑对峙了一下,看到张小黑那色眯眯的眼,知道张小黑想干啥了,愣了半天神,啥话没说,双手按着地爬起来,擦着眼泪走了,走出几步,又无奈地回首看了张小黑一眼。

天黑下来,起了晚风,树枝刮得咔咔作响。

张小黑戴着一顶破旧棉帽,腰里扎着草绳,怀里揣着一个窝头,顶着夜色,拐弯抹角进了窑洞。

只见马月娥面如死灰,二目痴呆,蹲在窑洞一角,见张小黑走来,忙问:“带来窝头吗?”

张小黑轻轻拍拍怀里,马月娥就把自己的裤子一把扯下来,张小黑唏嘘一声,扑了上去。

“不!”马月娥吼叫一声,突然一只手紧紧捂住下身,牙咬得咯咯响,瞪着两只血红的眼说,“张小黑,日你八辈子祖宗,你先把窝头给我。”

张小黑忙从怀里掏出窝头,马月娥猛地伸出一只手把窝头死死抓在了手里,不由地脸一红,头一歪,喃喃喊叫一声:“我饿不死的老娘!”捂住下身的一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张小黑一边用劲一边笑着说:“你还怕我骗你,我张小黑说话算话。”

马月娥面色如土,眼含热泪,不住地抽噎着……

事后,马月娥一手攥着窝头,一手提着裤子,带着哭腔说:“明天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

张小黑笑嘻嘻地说:“你吃到甜头了是不是?老子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弄女人,我是个童男子,你是个小寡妇,不吃亏。”张小黑穿上自己的老羊皮棉袄,用一根草绳系上腰,“我虽然是个副队长,手里没权,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刘守本那老东西看得紧,不过,每天给你弄一个窝头老子还有这个本事!”

就这样,马月娥为一个窝头每天这个时候在窑洞等张小黑。张小黑并不是每天来,可马月娥每天都在这里等……

大刘庄东队每天都朝外抬死人,西队的人非常恐慌。东队、西队一个村庄,都是街坊四邻,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死了人全村不安宁,棺材从谁门前过,好像自家也要死人,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刘四爷把外爷喊到家,外爷以为他家出了什么事,不由地一阵担心,一进门,刘四爷就神秘地把门关上。

外爷说:“四叔,大天白日的你老关啥门?”

刘四爷嘿嘿笑着,从床底下拿出一瓶老白干,摇晃着说:“守本,这一瓶酒还是成立初级社那年,咱庆丰收时买的,我留着一瓶,一直藏着没舍得喝,你很长时候没沾这东西了吧?今天你把它喝了吧!”

外爷看着酒,馋得口水流下来,打开瓶盖,用鼻子闻闻说:“好香啊!想不到你老还有这东西。”

刘四爷擦着眼泪说:“我知你好喝一口,你忘啦,土改那年,我分到八亩好地,你给我送来一口袋麦种,晚上,咱爷俩就着一把花生米,喝了两瓶高粱烧。”刘四爷咂咂嘴,回味着当年喝酒的情形。

外爷兴奋地说:“你老第二年的麦子,在大刘庄挂了头彩,你蒸了几锅白面馒头,叫大伙都来吃,抗美援朝,你主动捐献二百斤小麦,县里还给你戴大红花呢!”

“想想那几年过得日子,咋说没就没了?”刘四爷心里难过,一下子抓住外爷的手说,“守本,看看,你浮肿比我还厉害,你不能光顾大伙的嘴,饿死我刘四就像饿死一条狗,你要是倒了,咱西队老少一个也活不了。东队的槐升,是个多好的人,解放前俺俩一块给王麻子家干活,亲如兄弟一般,土改后,谁家有重活,他都去帮谁,还帮我犁过地呢,昨天夜里吐了几口黄水,腿一伸,眼一闭,说走就走了,他才五十多岁啊!一大早,我去给他成殓,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刘四爷老泪横流,难受地说不下去了。

外爷不住地叹气,半天没说话,心里一定在暗暗埋怨儿媳范彩玉,看看手里的酒瓶,又慢慢盖上了。

刘四爷又把酒瓶盖打开说:“守本,这酒你今天一定把它喝了。”说着把瓶口送到外爷嘴边。

外爷迟疑了半天,呡了一小口,好大一会舍不得咽下,又把酒瓶盖上,推到刘四爷怀里,心情沉重地说:“四叔,你老把酒带到牛屋,夜里要是饿醒了,就喝一口,酒是粮食做的,能救人,别担心我,你老的心事我知道,你放宽心,我不会倒下,我也不会叫咱队一个人饿死!”

刘四爷看看外爷那期待的眼光,心情沉重地说:“守本,我今天也撂句话,只要咱队里人没事,牛也没事,你把这些宝贝交给我,就是我的命!”刘四爷的脸上突然露出笑模样,“告诉你件喜事,东队里花母牛下崽了,骨架子不小,就是太廋了,如不好好饲候,怕保不住!”

说起这头花母牛,外爷心里一阵翻腾,这是大地主王麻子家的领头牛,体大劲足,一头牛能拉动一车肥料。自己当年也想买下这头牛,跟王麻子在集上较劲,王麻子财大气粗,自己小门小户,哪是王麻子的对手,花母牛最后被王麻子买走。这头花母牛一年下一头牛崽,要不了一年,小牛就能拉车犁地。听到花母牛下崽,外爷心里当然高兴,想到唐六,又担心说:“唐六那个人有私心,四叔,你老也照看点,彩玉应该多拨点饲料给它!”

两个老人偎依在一起,说了很久很久。

从刘四爷家出来,外爷又在村子里转悠了半天,最后来到东队,找到范彩玉说:“长水家的,夜里我叫人给你送一筐红薯来,你一家一家看,特别是老人和孩子,不能再死人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也到牛屋看看,现在的年景,添头小牛不容易。”

范彩玉高兴地说:“爹,陈组长答应我,过两天还能要点救济粮。”

外爷说:“能要来当然好,听说全国都缺粮,咱隔壁的几个县,有的比咱还厉害,早几天,保管员张玉清,到夏邑买草,走过几个村庄看不见人,没饿死的也闯关东去了,大刘庄谁要走就叫他们走,比在家里饿死强。孩子,眼下这个光景,不能再等了,实在不行就把种子拿出一些来,保命要紧!”

范彩玉不由地摇摇头,想到窑洞捆绑舅舅的事,不明白老公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范彩玉回到家,看见爹娘口吐白沫,浑身抽筋,奄奄一息,好像中了什么毒,只见饭桌上有几个窝头,还没等送到医院,父母就绝了气。医生检查吃剩的窝头,发现窝头里有捣碎的花生壳带毒。原来,范玉堂发现一个老鼠洞,从洞里扒出一堆发霉的花生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花生壳捣碎,搀在红薯面粉里做了窝头。范彩玉大哭一场,就把自己结婚的柜子和其它家具拆掉,给父母做了棺材匣子,草草把父母埋掉了。

爹娘的死对范彩玉打击很大,暗暗埋怨自己没有尽到做闺女的责任,坐在父母的坟前一直哭到天黑,眼都哭肿了,是舅舅把她背回家的。

食堂每天开一次火,人均三两的标准,一人一天只能领到一个窝头,一碗菜汤。每到窝头上笼的时候,外爷就看着数着,有时候顾不上,就安排一个干部值班,尽管这样,外爷的工作还是有疏漏的地方,隔三差五会少一两个窝头,问炊事员谁干的,都摇着头不知道,外爷就纳闷了,这窝头被谁拿走的呢?外爷派刘高暗暗盯住食堂,没两天,刘高报告说是副队长张小黑干的,有人看见张小黑夜里进了村西窑洞。

外爷暗暗骂着张小黑,这种时候,干部多吃多占,就是犯罪,想找张小黑谈谈,问个究竟,来到张小黑家,张小黑不在,就朝村西窑洞走去,外爷一进窑洞就看见张小黑正把马月娥压在身下。

外爷恼羞成怒,顺手抓起一块半头砖,朝张小黑身上砸去,张小黑娘哎一声,提着裤子蹿出了窑洞,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外爷给马月娥送了二斤麸皮,还怕马月娥想不开,叫姥娘天天看着马月娥,她还有六十多岁的老娘和两个孩子,生怕她寻了短见。这件事,村里没几个人知道,少数知道的人也不敢乱说,谁都知道外爷的脾气,要是说出去,外爷非扒他的皮不可。外爷暗暗自责,骂自己无能,苦了乡亲们,一个女人有一线之路,不到万般无奈,无奈万般,也不会走这一步,作为一个队长,队里发生这样的事,外爷心里比谁都难受,每每看到马月娥,脸上都感到火烤似的。

大刘庄从此再也见不到张小黑,这小子跑哪去了,无人知晓,直到包产到户的时候,张小黑才从外地回来,飘荡了十多年,已是个半大老头,他一会说闯了关东,一会说走了西口,跑到内蒙古,还说去了新疆石河子,嘴里没个真话,看他的穿戴花销,不像在外挣了钱,队里分给他几亩河滩地,他嫌地薄,不愿种,在家过十几天,没多少人理他,他觉得大刘庄已不是他呆的地方,又悄悄离了家门,远走他乡,从此再无音信,这都是后话了。

由于粮食奇缺,各村的食堂都关停了,社员各自为生,苦度春荒。大地渐渐变暖,陈组长从县里回来,就催着外爷组织社员下地干活。

外爷不以为然地说:“老陈,你还在检查阶段,屁股还没擦干净,你要没有事就在屋里看报纸,别出来瞎嚷嚷,庄稼人,地啥时种啥事收,该上啥肥料,肚子里都有一本账,不要你多嘴多舌,再说,现在大家都吃不饱,你看多少人得了浮肿病,能马马虎虎活着就不易了,谁还有体力干活?你要来的那点救济粮,只够西队吃十天半月的,眼下到麦收还有两个多月,我真不知道这两个多月咋着熬过去。”

“你思想有问题,你看东队的范彩玉工作比你积极,人家队的小麦都施了两遍肥了,你就是不动,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德林批评起外爷来,“抓春耕生产可是县里文件!”

“县里文件也不能当饭吃。”外爷推推帽子,瞪着眼说,“没饭吃,饿着肚子,你叫他们怎么干活,你是想叫他们早点死吗?”

陈德林跟外爷说不通,气呼呼地跑到地里,这些天自己不在,西队的庄稼长得并不赖,陈德林心里暗笑,不解地摇着头,自语说:“这个老家伙!”

外爷嘴里说不干活,实际上活一点没少干,他不叫大伙打轰隆干活,他有自己的安排,叫大家轮着干,一部分人挖野菜,一部分人干活,野菜平均分,干活的工分也平均分,每天晚上,就安排几个身体好的青年人到黄河故道野水里摸鱼捞虾,分给一些有浮肿病的老人,他还偷偷安排几个妇女带着孩子到陇海铁路沿线施工队里要饭,虽然只能要到一些残渣剩饭,总能救人活命。队里人都能抱成一团,谁也不朝外说,大家知道,这事说出去不得了,不但队长要倒霉,大家也没饭吃。在这种时候,食物是人的唯一信念,唯一追求,大家的命似乎都掌握在外爷手里,外爷要是撒了手,不知要有多少人饿死,外爷就是乡亲们的天,全队的老少爷们谁的话也不信,只信外爷的,外爷叫谁做啥,没有一个人不听的,大家都像敬神一样敬着外爷。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外爷一个人到地里干活,河滩上出现一大片新坟,土埋得很浅,有的还露出芦席,外爷给几个新坟添了添土,来到范玉堂老两口坟前,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暗暗怨道,玉堂啊玉堂,你卖了一辈子豆腐,也算计了一辈子,没想到你会饿死,你要不回东队,也许死不了,就这样早早走了,以后黄河滩的人再也吃不上范家豆腐了,唉,这样的光景,你都看到了,别怨你闺女,她一个女人,管着几百口人也够难为她的啦!你是走了,一走干净,活着的人还要受煎熬!

外爷走出河滩地,来到村口,只见两个公安押着一个人,那人被五花大绑捆着。

外爷走近一看,原来是唐六。唐六是唐家兄弟中最老实的一个,自打闹社以后,再不敢做出格的事。唐五带人抢粮,喊他几次他都不去,他说饿死也不去抢粮,今天这是犯了哪门子的法?

食堂停办以后,救灾粮杯水车薪,社员每天口粮二两。唐六克扣饲料受罚,日子更加艰难,几乎断了烟火,一家吃棉种草根活命,八岁的儿子已瘦成一张皮,睡在一张破席上爬不起来,小声喊着:“爹,娘,饿,饿……”

唐六看着儿子,长叹一声,哭着说:“儿啊,你忍忍,爹给你找吃的去!”

唐六来到牛屋,四处扒拉个遍,又把刘四爷睡的床翻个底朝天,一口吃的也没找到,他气喘吁吁地倚在牛槽上,咬着牙,闭着眼,心里一阵翻腾,自己四十多了,就这一个儿子,眼看就要饿死,儿子要是死了,自己也难活成,不觉流下泪来,想到再去求求范彩玉,刚走几步又折回来,范彩玉对唐家兄弟恨之入骨,现在去求她,还不是猪八戒照镜子自找难看。唐六也想到去找外爷,可又想到唐刘两家历来不和,又不是一个生产队,在这粮食比金子还贵的年月,怎么能张开嘴?于是又打消了找外爷的念头。

想到儿子饥饿的样子,唐六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这时女人找到牛屋,哭着说:“他爹,孩子饿得不行了,你再去求求范彩玉?”

唐六摇着头说:“求她?那不是与虎谋皮吗!”唐六看看几个槽底,想刮下一点饲料,可槽底被牛舔得像镜子一样光亮。

唐六看着女人那一张蜡黄蜡黄的脸,一咬牙,顺手抓起铡刀,女人吓的上去抱住男人的胳膊,惊慌地问:“他爹,你想干啥?”

唐六抹了一把眼泪,推了女人一下,恶狠狠地说:“我不能看着儿子饿死,大不了我蹲大狱。”说着,举起铡刀朝着卧在地上的牛犊砍去……

唐六克扣饲料,宰杀耕牛,罪不容情,考虑到情况特殊,在派出所关了半个月。唐六女人吓疯了,夜里朝外跑,死在了黄河滩头。

这件事虽说跟外爷无关,不知为啥,外爷偏偏要管这件事。唐六女人死在河滩上,无人收尸,外爷找来几个人把她埋在了一棵枯死的桑树下,找到工作组把唐六的儿子送到了孤儿所。唐六放回来,外爷领他找到女人的坟。唐六给外爷磕了几个头,在女人坟上坐了一天一夜。

这件事,范彩玉遭到全村人的唾骂,陈组长也感到灰溜溜的。

范彩玉确实是个听话的好干部,上级不叫关食堂,她就一直办下去,哪怕每天发一碗稀饭她也硬撑着。她对老百姓控制得很紧,订了几条规矩:不准外出逃荒,不准家里冒烟,不准外出挖野菜,不准上访,队里粮食越来越少,窝头也越来越小。外爷骂范彩玉是一头不会拐弯的笨牛,不在一个生产队,外爷也不是范彩玉的上级,无权过问东队的事。出于亲情,跟范彩玉说了一些办法,范彩玉总认为违法违纪的事不能干,她的固执死板使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几条社员的生命,包括她的父母。

东队饿死社员十几口,又出了唐五、唐三闹粮和唐六宰杀耕牛事件,县里派来调查组,及时调拨几麻袋红薯干,东队才不死人。

调查组长在社员大会上说:“社员同志们,关键的时候,还是共产党救了群众,我们要永远跟党走!”

陈组长留党察看,撤职留用,范彩玉党内警告,队长撤职,公社下派干部,接任东队队长。

陈组长和范彩玉受到严肃处理,成了过街的老鼠,外爷心里很不是滋味。陈组长不是什么坏干部,这几年,他也不容易,有些事要不是他给遮着拦着,自己也撑不到今天。现在想起来,有些事瞒着他,也觉得对不住他,外爷心里隐隐作疼!

范彩玉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一个人坐在家里哭,怎么也想不通,一肚子冤屈,自己当干部这些年,执行上级的政策从没有打过折扣,自己也从没多吃多占过,眼看着爹娘饿死,也没有拿回家一块红薯,我范彩玉到底犯了什么错?饿死人,也不是我造成的,为啥要朝我开刀?范彩玉也找过上级说理,一个公社干部听了她的诉讼,吐吐舌头,苦歪歪地说:范彩玉同志,上级也知道你有委屈,想开点吧,出了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出来担当,给社会一个交代。

范彩玉还是想不通,又想到爹娘的死,心里更有说不出的凄楚,满腹的忧伤想跟舅舅说说,也不知舅舅哪去了,自打唐六的事件以后,舅舅就不进这个家了。范彩玉望着这个家,家里四壁空空,满目凄凉,锅里无米面,灶前无柴草,连口水也没有,又一阵说不出的孤苦,只感到前景一片昏暗,看不到活着的希望了,想想自己也饿死了算了,一了百了。队里分的救济粮她也不去领,把自己关在屋里,哪里也不去,一个劲地哭泣,万念俱灰,披头散发,像傻瓜一样坐在地上发呆。

舅舅还是年轻,处世不深,他不理解范彩玉被撤职的心情,只觉得她是自作自受,应当受到惩罚,关门思过,重新做人。几天也不回自己的家,姥娘几次催舅舅回去,舅舅总是说:“叫她自己好好想想吧!”

两天没听到范彩玉的信息,外爷觉得不对头,感到有大事要发生,忙对舅舅说:“水,别管啥样,去看看你媳妇,队长被撤职,听说跑到公社,又挨了一顿批,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啥时候受到过这样的打击,别想不开?”外爷又想了想说,“她不当这个队长,我看是救了她,她咋就一根筋呢?”

舅舅没好气地说:“这都是她作的,成天骂这个训那个,这下好了,拉屎掉进粪坑里,人鬼不是,大势已去,随她去吧!”

“你这孩子说的啥话。”姥娘数落着舅舅,又转脸对外爷说,“老头子,彩玉再不好也是咱刘家的媳妇,她落了难,人家看笑话,咱不能看着她死,你还是去看看吧!”姥娘说着把几块包好的糠饼放在外爷手上。

最不想见范彩玉的就是外爷,看到姥娘放在手里的糠饼,无奈地站起身来,把糠饼揣在怀里。

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西北风溜溜刮着,外爷披着一件破棉袄,朝范家走去。门半闪着,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外爷喊了一声,没有人搭话,外爷有些紧张,难道出事了?便走进门来,只见范彩玉坐在地上,披散着头发,像个疯子似的,面黄蜡黄,两眼痴呆,手里攥着一只死了的小老鼠。

范彩玉见公爹走来,忙把死老鼠放在身后,强动动身子说:“爹,你来了,咋不见长水?他是不是真不要我啦?”范彩玉说着瞪起两只红眼看着老公爹。

外爷看着这些年风风雨雨的范彩玉,如今沦落成这般光景,心里像打开五味瓶,眼里不由地流下泪来,抖动着手从怀里掏出糠饼放在范彩玉手上说:“孩子,吃吧,还热着,这是你娘给你做的!”

范彩玉抓住糠饼,咔哧一口,一只饼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哇啦一声,号啕大哭,说道:“爹,你老不该来,我有罪,我就是死了,也还不起十几条人命啊!”范彩玉痛苦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外爷不由地打个寒颤,哪敢怠慢,救人要紧,顾不上许多了,急忙把范彩玉背起来,小跑似的朝家里走去。

范彩玉病了一个多月,若不是姥娘细心照料,也许已不在人间。

到麦收不到一个月,各个村庄都紧张起来,组织民兵日夜巡逻看守,稍一松懈,霎那之间麦子就会被偷光,东队的十几亩大麦刚刚上浆,就被哄抢了。外爷日夜守护在麦地里,寸步也不离开。家家户户一粒粮食也没有了,眼巴巴地等着上级的救命粮。

这天晚上,队里人都来到外爷家,求外爷开恩,麦子虽没长成,已经抽穗扬花,几十亩大麦开始上浆,给大家分点麦苗,救命要紧。

外爷脸一黑,大声说道:“麦子一棵不能动。”

舅舅抱怨说:“爹,人都饿死了,等麦子熟了,也没人吃了,我一个窖一个窖都下去看了,连一块红薯也没有了!”舅舅想想又说,“一千斤玉米种,种一百亩玉米,五百斤种子足够了,还剩五百斤干脆分了算完。”

范彩玉也在一边红着脸说:“爹,我过去就吃了任性的亏,长水说得对,人活着比啥都强,能分就分了吧。”范彩玉说着眼里泪汪汪的。

外爷看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乡亲,难受地说:“老少爷们,是我刘守本没本事,叫大家饿成这样,咱仓库是有一千斤玉米种不假,咱队也用不了,这账我也算过,可东队一两玉米种也没有,收了麦子,就要下种,没种子咋行!”

范彩玉红着脸说:“东队五百斤玉米种放在仓库里,夜里仓库后墙叫人打个洞,五百斤玉米种偷个干净,我向陈组长汇报,他叫我不要声张,我也没敢说!”

舅舅笑着说:“偷得好,把你偷去煮着吃算了!”

范彩玉狠狠地翻了舅舅一眼!

外爷笑笑,胸有成竹地说:“麦苗不能吃,玉米种不能分,老少爷们,别的大话我不敢说,麦收前,我保证不叫队里饿死一个人。”

刘四爷咬着烟袋,笑模悠悠蹲在那里,慢慢地说:“大刘庄只有我知道,守本还有一招棋!”又转过脸来对外爷说,“守本,该揭锅了!”

有人不解地说:“都到这时候了,还能有啥办法,现在地里连一棵野菜也挖不到,树皮都吃光了。”

外爷对着刘四爷笑了笑,站起来对大家说:“半夜一家来一个,带上铲子,筐子,到老槐树下集合!”

大家疑神疑鬼,不知这老头子在搞什么名堂,可是大家没一个不信我外爷的,都乖乖回到家,到半夜,一家一个,带着家伙,来到老槐树下。

外爷带着人来到一块去年种红薯的春地,按照一尺半的深度,叫大家一点一点地挖,大家都明白了。原来去年在收红薯时,公社大跃进生产指挥部限制一个星期收完。庄稼人都知道,收红薯加上晒红薯干,没有一个多月时间不行。外爷心想,脚长在我身上,你刮你的风,我走我的路,你有你的瞎指挥,我有我的老龙计,外爷跟刘四爷一扣手,两个庄稼老把式就把犁铧头下放一尺深,一头牛拉不动,就套上两头老犍,把一部分红薯深深埋在了地下,既完成了任务,又藏了红薯。这件事村里只有外爷和刘四爷知道。埋在地下过冬的红薯,虽然发酸,但能救人命,也有个别埋得较深的红薯挖出来仍然跟鲜红薯一样。就这样,外爷每天夜里带人挖埋在地下的红薯。

范彩玉深有感触地说:“俺爹,你真是个老鬼精,大刘庄西队一个人没饿死,大家的小命都在你一人手里攥着,儿媳算真服你老人家了,我范彩玉要有你老百分子一的心眼子,东队也不会饿死这么多人,我爹娘……”范彩玉说着又想哭。

外爷嘿嘿笑着说:“政策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咱不能叫尿憋死,我这样做,也是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想了歪招。孩子,你要记住一句话,从古到今,无论什么人当权,老百姓还是老百姓,老百姓想的啥?老百姓想的是衣食,谁能给他们衣食,老百姓就信谁!爹老了,过几年队长的这副挑子就交给你!”

范彩玉含着两眼热泪,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外爷又领着一帮人挖红薯,只见远远站着一个黑影朝这里看。

站岗放哨的刘高气喘吁吁地跑来向外爷报告说:“队长,大事不好,快跑,姓陈的来啦!”

“塌不了天!”外爷借着星光也看见那人了,并没有走过来,两个人远远对视一阵,谁也没说话,一会儿那人转身要走,外爷轻轻叫了一声:“慢着!”

那人停住脚,外爷挑选几块红薯走过来,把红薯放在那人怀里说:“老陈,这事以后再跟你解释,一切罪过刘守本一人承担!”

原来,陈组长父母所在的生产队每人一天只有一两八钱的粮食供应,爹娘饿得眼看就不行了,临死想吃块红薯,陈德林无奈,只好厚着脸来找外爷。陈组长紧紧抱着红薯,像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含着热泪说:“老哥哥,我对不起大刘庄的乡亲们,我爹娘饿得不行了,临死想吃块红薯。”陈组长说着竟哭出声来!

外爷上前抱住陈组长的两只胳膊,语重心长地说:“老陈,这几年你也不易啊,眼看快到麦收了,老百姓就要有吃的了。”

外爷把陈组长送到路上说:“明天夜里我还在这里等你!”

陈组长感概地说:“你是老百姓的活菩萨!”

芒种那天,太阳升起来,阳光普照,大刘庄西队迎来大饥荒后的第一个麦收。

外爷一推帽子,大手向前一挥,咋呼着:“开镰喽!”

舅舅领着的男队,范彩玉领着的女队,亮起明晃晃的镰刀,扑向麦田,闹得个天地间一片欢腾!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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