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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边墙(之二)

2017-11-14岳占东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万世万家寨边墙

岳占东

黄河边墙(之二)

岳占东

C:万家寨春秋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仲春,蓟辽总督万世德上书皇帝,请旨在家乡山西镇的关首偏头关设立“龙华盛会”,以追悼在平倭战役中为大明帝国英勇捐躯的大批将士和超度在那次战役中所有涂炭的亡灵。这是万世德在朝鲜平倭后班师回朝的第一道奏章。

一个堂堂的兵部侍郎,身穿一品官服的朝廷大员,在为煌煌天朝立下汗马功劳后,第一道奏章不是请旨封赏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竟然是用忧伤的笔调向皇帝请旨设立超度亡灵的“龙华盛会”,着实让成日郁郁寡欢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吃惊不小。自因建储之争与那帮维护“礼制”的大臣闹僵以来,万历皇帝日益对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文武百官感到失望,在他看来满朝文武百官几乎就是一帮虚伪奸诈的小人,他们满口仁义道德,表面看来是为天下苍生患得患失,实则是想用那些所谓的圣人思想控制他这位孤家寡人已达到他们个人的目的。所以几年来他对官员的考察和升谪一直不闻不问,就连内阁首辅申时行报来的六部衙门和都察院这样的中枢衙门大臣的缺额,他都默默地将奏章放到一边,转而岔开话题只和申时行商量其他重要国事。在他的内心深处好像是要铁了心用这种自然淘汰的方法将那些虚伪奸诈的文官都一一驱赶出朝堂而后快。万世德平倭归来,虽然他自己在较短的时间内官升一级被委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之职,但跟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没能得到升迁,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按常理他上奏请封应该才是得胜归来论功行赏的头等大事,他怎么会不顾凯旋而归将领们的前程,而去为那些亡灵请旨超度呢?

万世德在奏章里详细叙述了他入朝平倭的整个过程。他自受命以来,率众横渡渤海,北入辽东边境,与总督邢玠商议征讨倭寇对策,然后兵分四路,三路陆路,一路水路,分兵并进,直捣倭寇老巢釜山。四路兵马生擒倭寇大将五名,斩杀一名,擒获倭寇士卒二千二百四十八名,解救朝鲜居民五千六百余名,焚毁倭寇舟船七百余艘,缴获粮米二万五千九百余包和牛马器械无数。在大获全胜的同时,四路兵马也伤亡惨重,数以万计大明帝国将士的亡灵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万世德在奏章中语气悲悯地写道:

剿倭之处,苦寒异常。天假倭贼,凭海杀气。白刃相交,两军哀号。尸填巨港之岸,血满群山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谓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伤心惨目,再无此耶!

所以他在奏章的结尾言词恳切地请旨设立“龙华盛会”,以超度战争中涂炭的亡灵,告慰渴死异乡的英魂,为大明帝国禳灾祈福。并且请求将“龙华盛会”设在自己的家乡山西镇偏头关,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替自己祭奠和超度那些和他一起并肩作战死去的亡灵。

看罢字字血泪的奏章,万历皇帝因厌恶朝臣而对万世德不同寻常的奏议紧绷着的心渐渐放松下来。他原本以为万世德之所以没有上奏请封的折子,是借此讥讽自己不理会大臣升谪之事。细细读罢奏章,他被这位一生戎马倥偬边将的真情所打动。对于边疆战事,多数捷报都是寥寥数语报喜不报忧,从来没有一份奏章这样详尽地描述战争的惨烈,而万世德满怀愧疚的笔墨,更让内心冰冷如坚的皇帝不禁为之一热。沉吟片刻后,万历皇帝在奏章后面用朱笔重重地批道:发敕书给礼部,准予在山西镇偏头关设立“钦命龙华盛会”。

就在秉笔太监按照皇帝的朱批发敕书给礼部时,万世德返乡的车马已经走进家乡的关城。

仰望偏头关上延绵的边墙,想一想半世戍边为将的岁月,一种百感交集的情愫涌上心头。其实远在朝鲜驻戍的那些日子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乡边墙上的事情。细细数来,他们万家自从始祖万杰于洪武三年归顺明廷加入军籍以来,到他的孙子万炼这一代,已经整整传了十代,从祖爷爷万瑛来偏头关担任守御千户所指挥使到他这一代也整整经历了五代。五代人戍边为将,一直做着刀刃上舔血的营生,虽然朝廷一直对他们万家不薄,戍边杀敌多有倚重,到他这一代已经做到了军户中人人仰慕的大官,但越是这样倚重,他越是不安。就说此次入朝平倭,南北台省都举荐他的戍边才能,让他从山东省的按察司副使入调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虽说是正四品官员的平调,但其差事却擢升为天津巡抚,专管海防军务,一下子入了皇帝钦点的名册。据说朝廷的这次倚重,是因为剿平倭寇作乱实在找不到强硬的带兵大将,万历皇帝为此一筹莫展寝食难安,即使在睡梦中也殚思竭虑魂牵梦绕,忽悠悠却见一位白发童颜的道人指点他说,要想东征平倭,非得万瞎子不可!皇帝对梦中情景信以为真,于是下旨寻访 “万瞎子”其人。当他接到上谕入朝东征倭寇时,这个富有传奇性的故事已经被他的同僚们传播得沸沸扬扬。皇帝钦点他入朝平倭,是否真如传说中受神仙的指点不得而知,但这个“万瞎子”的绰号确确实实随他在军中流传了二十余年,父母生就他眼睛半微半睁,军中粗人便背后送他绰号“万瞎子”。“万瞎子”眼睛微闭,心中敞亮,治军有方,夷狄恐慌。和他相处多年的边将竖着大拇指称道他的才能,熟惯了的将军甚至当着他的面开玩笑说:万瞎子啊,你眼睛闭着我们都不及你,你要是睁开了双眼,那还了得!玩笑归玩笑,这个被神化了的传说不管真假,至少说明军中同僚一直还高抬他,朝廷对他的倚重也多了份急迫的心境。这种倚重于他自然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俗话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在朝鲜战场上,为了减少士卒伤亡,他亲临海防,运筹帷幄,将老祖宗留给他的御敌之策发挥到了极致,所有能杀敌的方法都一一派上了用场。倭寇不同于胡虏,都有凭水靠海的本领,他们作战只驾轻舟小船,一旦发现朝廷官兵,便钻入大海,在茫茫大海上神出鬼没,真如当地百姓称呼的“水鬼”、“水贼”一般,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袭击官兵,为此平倭之战就如在水中遇到了泥鳅,滑不溜秋无法取胜。在家乡修筑关城边墙的时候,他曾和官兵一起烧制过石灰,当年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刚出窑的生石灰,一旦倒入水中,水便会迅速沸腾,而且这种浸入石灰的水能伤了人的眼睛。面对海上出没的“水鬼”、“水贼”,他心生一计,下令沿海居民烧制石灰,又让士卒伐竹筒装满石灰。他故意用一些老弱残兵诱敌前来掳掠,当大批倭寇驾船靠近海岸时,他让所有精兵强将每人带上装满生石灰的竹筒,一起迎敌。倭寇故伎重演,纷纷钻入海中,他便让士卒将竹筒一起投入倭寇入海的地方。顷刻间,整个海面被竹筒内的生石灰煮沸了,而且竹筒膨胀爆炸。躲在水面下的倭寇从来没见过这种打法,被炸伤的、烫伤的、被石灰水蜇瞎眼睛的倭寇纷纷钻出水面,船上精兵万箭齐发,除了少数倭寇逃走,大多数被剿灭。等海上的蒸汽散尽后,眼前惨烈的景象着实让他心头一震,海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海面上倭寇的尸体和死于非命的鱼虾鳖蟹白花花地漂了一层。在边关为将多年杀敌无数,但眼前的景象在夏日的阳光下第一次分外逼真地刺激着他微闭的双眼。

“造孽呀!”他内心中禁不住发出一种悲怆的呼声。眼前生灵涂炭的景象让他心生余悸,这么多生命顷刻间灰飞烟灭,身为主帅他恐遭天谴。

那些日子里,他在营帐中休息,眼前总是不经意间浮现出海面上惨烈的景象,即使在睡梦中他满脑子也都是白花花张牙舞爪的鱼虾鳖蟹。他知道那些杀敌的招数尽管是迫于无奈才用,但涂炭生灵的做法总是太过阴毒,就像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一样,火烧藤甲兵,祸及无辜,最终折损阴德。由此他又想到他们万家一脉,十代军户,代代为将,尽管是为国杀敌,被朝廷倚重,但他们手上的斑斑血迹不能不让他心有余悸。一番深思熟虑后,从朝鲜归来,他的第一道奏章就请旨设立盛会,请五台山的高僧超度死于自己手上的亡灵,洗濯他们万家十代人手上的斑斑血迹。也许这是他能想到的化解自己内心惶恐不安的惟一方法。

“父亲,关城到了!”儿子万化孚的叫声打断了万世德的沉思。

哦,终于回到家里了。万世德内心的沉郁被儿子的叫声一扫而光。掐指一算自西宁任上被罢官返乡已经过去十几年的时光了,这是他第二次返乡,弹指一挥间,他已经五十五岁,到了白霜染头的年纪。

他从马车上下来,眼前依然是雄壮的关城门楼。自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建关以来,历经二百多年的历史,几经修缮,这座城楼依旧巍峨大气。关河绕郭而过,宛如一条玉带自东向西环流不息,关城四周山势陡立,纵横交错的山梁起伏跌宕,将原本就不太宽阔的视野拥挤得满满当当。也难怪正德十三年(1518年)九月武宗朱厚照巡边西行来到这关城之下叹息:此偏头关也,创之不易,守之为难!他的童年就是在城楼之下度过的。城上守护的士卒虽然不让他们这些顽童随便登上城楼,但却管不了他们登高爬低的天性。他们成日游荡在门洞之中,洞深足有五丈多,每到夏日凉风便会穿洞而过,他们三五成群坐在门洞里乘凉,有时趁守城的士卒不备,他们也会偷偷爬上城楼。在他的记忆里,城楼高得吓人,站在上面往下望,有一种晕晕的感觉,一位老先生曾告诉他,这城楼单砖石台基高就有二丈三,宽也有一丈五,所以他们偏头关的将士在外面总是吹嘘说,要说数甚高,还得看我们偏头关的护城楼,偏头关有个护城楼,半截插在云里头。

想着这些万世德不觉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万化孚看到父亲面露喜色,知道面若冰霜的父亲心情略有好转。自到老营迎接父亲,父亲除了刚见着他时还问长问短一脸高兴外,一路上沉默不语,再没有和他交谈半句。他也弄不清父亲心里揣着什么心事,自然也不敢多问。一路上父亲坐车,他骑马,任吱吱

的车轮声孤单地响了一路。

万世德仔细端详城楼半天,心中默默念叨着世事沧桑。看着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儿子,便又想起路上想的事情。如果圣上能御批龙华盛会,在这关城之内举办盛大的法会也只能倚靠这个儿子了。万孚化是长子,已经是山西分守河曲的参将。朝鲜平倭归来,朝廷准予他返乡探亲半年,返乡之前他特飞书传报儿子回家一见,没想到儿子早早地等在老营的驿站迎接与他。四个儿子中,只有万孚化留在了家乡,也只有他承接了他们万家世代为将的衣钵。次子万邦孚现已是从四品的锦衣卫副千户,成日出入京畿要地,光耀门楣。三子万有孚、四子万国孚都因祖上功劳由皇帝特许在国子监读书。想想子孙发旺,他便愈是觉得举办龙华盛会的必要。在他心中万家历代在朝廷劳苦功高,应该有那些死去的敌人和那些无辜生命的一部分。

关城内万府门前张灯结彩,全府上下喜气洋洋。在外征战多年的男主人回府自然少不了一番庆贺。就在全府上下准备设宴三日为老爷接风洗尘时,万世德却决定让儿子万化孚陪他去万家寨一趟。

夫人不知道他因何要急匆匆赶到关塞,便劝他说:“伯修,你也是年过半百之人,鞍马劳顿多日,等在家歇息几日再去不迟,况且关里那些大人们知道你回来,也将登门来拜,你这样急着去了关塞,还不让那些大人们多心。”

万世德知道夫人为他着想,官场多年夫人的见识也越来越广。当年在西宁为将,就是因为自己一时不慎,惹恼了上司被参了一本,才让他中途返乡思过。夫人劝他自然是让他事事考虑周全,以免出现差错招来是非。看着夫人一本正经的脸,他不知如何将自己上奏皇帝的事情讲给他听,便淡淡一笑:“万家寨是边关要塞,也是我自小呆过的地方,我兵部侍郎去万家寨一看,于公于私想必也不会惹来别人非议!夫人就放心在家应酬,我去过万家寨后才心无牵挂,方能静心安歇!”

万世德的话仅说到七分,余下三分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自从他上书皇帝准备在这关城内设立龙华盛会,他就一心想着到万家寨凭吊一番。万家寨对于边墙之上仅仅是一处再平常不过的兵寨,但于他们万家而言却是发迹之地,是祖辈们手提胡虏人头被朝廷重视的发祥地。

第一位由此地发迹的是曾祖父万祯。祖爷爷万瑛在正德十一年(1516年)的镇西卫山庄坪(五寨)之战中立下首功,被升任为偏头关守御千户所的正千户后,曾祖父跟随祖爷爷一直把守偏头关边墙隘口,其中黄河岸边的要隘多为曾祖父万祯守卫,在万家寨的固师村与灭胡村的山梁上,曾祖父曾率众打退胡虏,被朝廷封以正千户,这是他们万氏子孙在万家寨获得的第一次军功。到祖父万亿子承父业时,万家寨便成了他们万家戍守之地,黄河边墙之上的这个兵寨便以他们万氏得名。祖父不仅戍守兵寨,还跟随山西镇副总兵郭谨对外作战,他别号翠峰,真有如万家寨边墙之上一山峰,胡虏倾入之地都有其奋勇杀敌的身影,他后来以军功升任为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比先辈的正五品千户又升了一级。到伯父万山这一代,伯父承袭祖父戍守兵寨之职,正赶上嘉靖年间胡虏大肆抢掠边墙沿线,伯父身材威猛,首善骑射,又通晓兵法,堪称智勇双全。在历次胡虏入侵的战役中,他都身先士卒,立斩首敌,可惜天不假年,伯父四十九岁就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没有子嗣世袭戍守兵寨之职。朝廷感念万家忠勇,便让父亲万岩承袭兄荫,入国子监读书,以太学生身份做了河北枣强的县丞。也许是上天故意设此波折,到他这一代,他很想做一个像祖辈一样的戍边大将,谁曾想仅仅做到不入流的把总,在任岢岚捕务时,还遭受了不少人的白眼。为此他才奋发读书考中进士,以仕途而入边防为官,最后成为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按理说比起祖父的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又为他们万家门楣上增了荣耀。尽管从军中品阶上讲,三品官仅比四品官高一级,但蓟辽总督和万家寨守将在朝廷的分量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对于他们万家,万家寨永远是他们万家的根,他能入仕朝堂与万家寨在边墙之上根深叶茂举足轻重不无关系。所以他凭吊万家寨,设立龙华盛会超度逝去的亡灵,既是洗濯他们万家曾经结下的冤孽,也是祈福万家寨能世代守护他们万家的根脉,让他们万家与大明王朝一起万世不绝。

万世德登上万家寨兵寨,已经是日暮时分。从关城到万家寨有六十里的山路,虽说是骑马,但一路和万孚化走走停停,只顾观看当年布阵设防的山岭隘口,耽误了走路时间。等到了沿黄河东岸修筑的边墙下,他又下马登墙,看春日之下蜿蜒并行的边墙和黄河。其景其状,总是让他想起万家先辈在此征战的历历场景。在边墙沿线打大仗、恶仗的要数祖爷爷万瑛了。一场大仗是成化二十一年(1458年)秋季与鞑靼部的交战,那场战役双方多次交战,祖爷爷作为守御千户所的正千户,随同山西都司指挥郭瑄,指挥佥事支玉、陈钟等将领,与鞑靼部展开拉锯式战争,最终以斩首敌军15名,缴获战马96匹,明军阵亡42人,伤159人的惨重代价阻止了鞑靼部的入侵。另一次就是正德年间在镇西卫附近山庄坪的战役。那次战役仍旧是与鞑靼部交战,由于镇守太监罗签、总兵郭谨事先早有准备,将精壮人马布与偏头关的重要关隘,又奏请兵部将大同方面的军队调到偏关,集结附近驻地的兵马互为支援。在正德十一年(1516年)十二月十二日,鞑靼部由水泉、老营等边墙隘口入犯岢岚、镇西卫(五寨)、兴县等地,总兵郭谨集结各路人马,于镇西卫城西的山庄坪与两万鞑靼部相遇,郭谨分三哨人马围堵敌军,祖爷爷跟随总兵郭谨为中哨。那次战役是边墙沿线规模较大的一次恶仗,祖爷爷就是在那次战役中杀敌最多立下首功,被封为武略将军。在他们万家先辈中,伯父万山应该是参加对外作战最多的一位,嘉靖年间,朝廷对蒙古部落军事封锁严重,不断招来鞑靼和瓦剌的多次报复侵扰。如果不是边衅较多,累坏了身子,伯父也不会过早逝去。发生在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夏季的那一次俺答入侵山西之战,伯父就在边墙之下杀退敌寇多次进攻。因那次战争是朝廷诛杀了俺答的求和使者,招致俺答报复,所以蒙古军异常强大,其白刃肉搏之残酷可想而知。

等父子俩走下边墙,牵马走进兵寨,寨上守卫的士卒认出了他俩,纷纷打开寨门迎接万大人巡视。兵寨建在三面临渊,一面临河的孤崖上,寨门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穿过幽暗的寨门,万世德想着小时候随祖父在寨子里玩耍的情景,恍惚间人生如白驹过隙,不觉半世已去,早年祖父身着盔甲戍守寨门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历历在目。这个兵寨是祖父毕其一生心血经营的戍边堡垒,堡垒临河的对岸就是蒙古部落出没的边境,早年对岸的东胜卫没有沦陷时,蒙古部落还在河套地区北部活动,自“土木堡之变”以后东胜卫被瓦剌攻破,单凭黄河天险已经没法阻挡蒙古军的铁蹄,尤其像黄河东岸万家寨所处的地形,沿河陡峭的石崖在这里却形成一个大大的豁口,冬天黄河封冻后,蒙古军便会顺河踏冰而行,从豁口处冲上东岸。因而在黄河边墙修筑的时候,万家寨便作为一处隘口成为黄河边墙之上的一处兵寨。为了能更好地屯兵,祖父根据崖畔的地势将兵寨修筑为上下两层,下层有三组房屋,共十三间,用来囤积物品和饲养战马;上层建东、西、中三处院落,共十间房屋,用作士卒们的生活起居的营房。十间屋子能藏兵百余名,即使蒙古兵攻破边墙防卫,也难以攻破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堡垒,士卒在兵寨内能伺机而动,给敌寇以措手不及的攻击。祖父是镇西卫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佥事协助卫指挥分理屯田、营操、验军、存恤等事务,遇战事则奉命统兵出征。他常驻万家寨,为他们万家在山西镇的军户中树立了威望。

在薄暮之中,万世德走遍了兵寨的每一个角落,而每一个角落里仿佛都浮现出他童年和祖父一起生活的身影。他和儿子万孚化在供奉有祖父的牌位前燃起一炷香,然后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祖父在天之灵能保佑皇帝御批龙华盛会的圣旨早一日来到关城。

皇帝的圣旨在春夏之交的季节里如期发到了关城。

当驿站的柳絮飘满官道的角角落落,一匹快马从平虏(鲁)方向直奔而来。马蹄所到之处柳絮随风起舞,像一团祥云托扶着疾驰而行的快马。老营堡的兵将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眺望着官道上急速而过的邮差,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军国大事传递才有如此迅猛的马蹄。他们满腹狐疑,这朗朗乾坤,水泉堡的马市还如火如荼地开张交易,难道边衅争端又将挑起?当不几日,一则消息传到兵营,将士们才如释重负。消息说,皇帝御批偏头关举办龙华盛会,全名为“敕旨钦命龙华盛会”,每十年举办一次,日子定在大明历九月初九。

在一个战马长嘶兵器林立的边关重镇举办盛会,皇帝到底出于何意?是向北边的鞑子示好吗?自“隆庆议和”(1571年)以来边墙下的水泉堡、黄河西岸的麻镇、黄埔镇都已开边设市,两国虽已修好,但偏头关毕竟是军事重镇,难道在这关城里还要开边设市,让那些曾经攻城略地的鞑子往来自由穿梭吗?老营堡的将士无论如何想不通,这万历皇帝到底在抽哪股筋,闲来无事也罢,咋会在这关城举办什么盛会呢?当比较完整的消息再度从关城传到老营堡后,人们才知道,是前不久从他们这儿路过的万世德大人奏请皇帝设立的龙华盛会,主要是用来祭奠边关阵亡的将士,超度他们的亡灵,为天下苍生和大明王朝祈福。将士们这才弄明白盛会所为何物,便说万世德大人毕竟是咱偏头关人,刚刚荣升兵部侍郎,便不忘三关亡故的将士,这是积德福荫的大事,而且还请了圣旨,这是皇帝给了万家和三关将士一个天大的面子。

老营堡的将士和关城内人们都争相传颂万家一门的荣耀,也在翘首期盼九月九这一天早早到来。

万世德接到圣旨以后,连日里都在应酬大大小小同僚们的拜访,有关城内驻守的将领、随军镇守的太监,还有边墙之上十九堡的千总,就连镇西卫的指挥使不畏路途遥远也来祝贺。短短几日,万府门庭若市,全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少都春风拂面笑意盎然,连嫡长孙万炼也不愿乖乖呆在学堂里,见缝插针地缠着祖父,全然没了长幼尊卑的秩序。

在同僚们的一片赞誉声中,万世德原本郁郁寡欢的心情有了好转,连日里想着的那些祖辈的事情渐渐淡出他的脑海。同僚们多是夸赞他在边为将时建下的丰功伟绩,大都谈到他青海二度复出时招抚五万多当地土著和痛击鞑靼顺义王的治边才能,还有他备兵怀隆时被当地同僚上书挽留的佳话。这些赞誉尽管是关城将领从边关谍报里看到的只言片语,但却是他这么多年来被朝廷器重、同僚拥护的真正资本,这也是他与他们万家历代先祖为将的不同之处。万家归顺明廷到他这一代已经整整八代,无论是当年跟随开国将领中山王徐达征战的始祖万杰,还是跟随明成祖朱棣北征的第二代万钟,抑或是正统年间官授保德兵备守御所百户的第三代万宁,以及后来世居偏头关为将的祖爷爷万瑛、曾祖父万祯、祖父万亿、大伯万山,他们有一个共同身份就是武将,只有到了他这一代才出了一个进士,一个被朝廷和文武百官高看一眼的仕子。所以同样是带兵打仗,他却能文能武,不仅通晓兵法,还为儒释道的文化所熏陶,自然在带兵打仗的方略上要高祖辈们一筹。万历十八年(1590年)在青海与火筛部落一仗中,他临危受命,化解了青海土著部落、火筛、鞑靼顺义王三股力量的围攻,招抚青海当地土著五万八千四百二十余人,经青海贵南县茫拉河和偏头关水泉口两战扫除了火筛和鞑靼顺义王的边患。在怀隆备兵时,他礼贤下士,广交文武豪杰,使得四方怀才之士争相投奔于他。他比祖辈们身上多了一点“怀柔”本领,多了一点文人的悲悯情怀,这也许就是他比先辈们多走一段距离的真正原因所在。此次在关城设的龙华盛会,于他内心而言,了结的正是祖辈和自己身上那种肆意涂炭生命的不安。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九月初九,万世德第一次在偏头关举办 “敕旨钦命龙华盛会”,会期历时半月。那几日关城之内万人攒动,祈福和禳灾的香火弥散在关城的大街小巷。粉墨登场的舞台戏剧、五台山和尚念经作法的道场、北岳恒山道士笙歌悠扬的作坊都成了边关重镇别样的风景。皇恩浩荡成全了万世德诚恐诚惶祈福禳灾的心愿,也舒展了边关将士戍边报国客死异乡的愁眉。自此,在关城战马长嘶的声中,人们仿佛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丝和尚的磬音,道士的笙歌,抑或还有小儿琅琅读书的声音。

万世德在赴任蓟辽总督前一夜,仍旧没忘记祖父曾经戍守的万家寨。他让儿子万孚化重新修葺万家寨兵寨,并将祖父生活过的地方更名为“翠峰禅林”,以昭示他们万氏一族与佛结缘根深叶茂。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在蓟辽总督任上的万世德在赴任两年以后与世长辞。万历皇帝朱翊钧回想起两年前万世德奏章里的内容,还为臣子中有如此悲悯情怀的人叹息不已,他在发给万世德最后一份诏书中追封万世德为兵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衔,以示恩宠。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在万世德去世三年后,万孚化调任关城为将,他亲自指挥重修万家寨,并按照父亲的嘱托,在曾祖父生活过的地方立下石碑,碑首刻有《重修翠峰禅林碑记》。

“敕旨钦命龙华盛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成了偏头关每十年举办的盛大法会,关城百姓口口相传着万司马的功绩,他们最后将“龙华盛会”叫法演绎为“万人会”,后代儿孙只记得法会是一个叫万司马的老爷流传下来的,而黄河边墙之上的万家寨自然也是万司马屯兵的所在。

当大明王朝在崇祯十七年 (1644年)灭亡时,万世德的嫡长孙万炼已经子承父业,他誓死捍卫朱明王朝,不愿沦为异族奴隶,率与夫人孙氏商议,联络大同总兵姜襄一起举义兵反清复明,兵败后万炼吞金石而亡,孙氏与万家一族百余口自焚于万府之内,万家自此被满清王朝以谋逆罪清洗。留在万家寨的万氏子孙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渡河北逃,他们一直逃到距万家寨二百多公里的内蒙古土默特左旗才隐居下来,那个小村子就叫万家沟。

土默特左旗自万历十年(1582年)就是鞑靼顺义王的大本营,万历十八年(1590年)万世德曾在偏头关水泉口一战大败顺义王。谁曾想半个世纪以后,收纳穷途末路的万氏子孙的地方竟然是顺义王的大本营。万家在偏头关的家庙和祖坟都被满清王朝彻底捣毁,焚烧白衣殿后留下的石碑也被毁坏深埋,而唯独万家寨的翠峰禅林碑一直矗立在孤峰上,仿佛是用佛家的偈语在诉说着什么。

那个万历皇帝御批的 “敕旨钦命龙华盛会”在佛家和道家法器的悠扬声中,被关城的百姓一直流传下来。只有这个被称为 “万人会”的法会让关城的后辈儿孙还能想到,有一个叫万司马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曾经从关城下走过。

D:关河上下

沿黄河长岸一百多里的边墙之上,重要的隘口有两处,一处是关河口,一处是石梯口。明末史学家顾祖禹《读书方舆纪要》载:关河在(河曲)县北百十里。源于朔州界,流经偏头关,西北入黄河。关河口为黄河与关河交汇的谷口。

黄河晋陕大峡谷两岸有无数条汇入黄河的支流,大峡谷两岸齐茬茬的山崖在与支流的交汇之处形成大大的谷口。顺着谷口逆流而上,便能越过黄河大峡谷的阻拦,一跃进入两岸的腹地。因而历代兵家往往在隘口之处设有关防,以阻止敌军侵袭。久而久之隘口之处往往会形成城池、集镇或者村落,成为鸡犬相闻人烟辐辏的所在。

从关河口东去二十里就是偏头关城,越过石梯隘口的山崖便是河曲县城的治所,两处相距百里的沿河隘口成了黄河边墙之上扼住两岸往来通衢的锁钥。

成化二年(1466年),当山西镇新任总兵王玺从老牛湾沿黄河东岸修筑边墙到关河口时,两岸刀削一般的绝壁让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军不禁为之一振。在黄河岸畔的山岭上修筑边墙原本是一件异常艰辛的差事,若不是黄河对岸蒙古部落旌旗云集,一群虎视眈眈的瓦剌人随时可能踏冰渡河侵扰内地,大明王朝绝不会在这百尺天险的黄河峡谷上再修筑什么边墙。自洪武皇帝朱元璋在应天府奉天殿登极到永乐皇帝朱棣“靖难之役”后迁都北京半个世纪的时间里,黄河天险一直以来是作为配合北部大边(明长城)防御蒙古部落侵袭的二级防御区。因此黄河沿岸仅修有营堡,营堡之间有烽墩相互通联信息,彼此形成犄角之势。王玺最初出任山西都司指挥佥事就是负责守御黄河七个营堡,而随着“土木堡之变”英宗朱祁镇被俘之后,瓦剌人入驻河套地区,继续挥戈南下,一下子将黄河晋陕峡谷推到了屏藩京畿的要冲之地。明代《边防考》载:偏头所辖边,东起宁武椒茅,西至河曲界寺前墩,延袤二百三十二里。本关孤悬寇境,西边大河,实为要冲。近口有关河口、浦家湾等要冲,边外则银安口、青太口及丰州滩、归化城等处,皆逼虏巢。

虏巢逼近,在营堡之间修筑边墙成了加强防御能力重要措施之一,于是这一旷古未闻的重任便落在了新任总兵王玺的肩上。

那天夕阳西垂,王玺站在关河口崖畔上俯瞰谷底,谷口两边笔直陡立的石崖让他一脸倦色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对身边的士卒说:如此天堑,修边难,攻克亦难,惟一重楼足挡虏也!王玺一脸的喜色在五百多年前的夕阳下显得分外灿烂无比,他如此兴奋的言词像是吸纳了历代关口守卫者的灵气,让疲劳的修筑边墙的士卒们能短暂地停下手中劳作,吐纳一口黄河畔穿河而过的清醒空气。

王玺说这番胸有成竹的话凭的是自己的文韬武略,他自然不知道其实在蒙古部落大肆侵扰大明疆域的同时,他们自己内部也一直纷争不断。从十五世纪开始蒙古草原上就有两大部落相互争雄厮杀不歇,东部蒙古主要是以元廷北迁的各残余部队组成的 “鞑靼”,他们主要控制着漠北和漠南;西部蒙古是一支一直以来地处西北偏僻苦寒之地的“斡亦剌惕”部落,即“瓦剌”。瓦剌原本极其弱小,在蒙古草原上也没什么大作为,只因早期首领与成吉思汗有世婚关系,在元朝期间一直享受亲王尊荣。随着明成祖朱棣从1410年开始大规模用兵,几次征讨打击东部蒙古鞑靼,瓦剌部落趁机兴起。在“土木堡之变”前,瓦剌首领向明廷贡马并请求封敕,三部落首领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分别被明庭封为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而且在顺宁王马哈木的儿子脱欢和孙子也先父子的经营下瓦剌部落已经统一东西蒙古草原。也先率部大肆攻伐明廷,是自朱棣北征之后长城之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也先后率部攻伐了大同、宣府、辽东、甘肃等北方重镇,其势与往日小股部落侵扰疆域不可同日而语。明英宗朱祁镇在不明敌情的情况下贸然亲征,确实是做了一回“冤大头”,史家对此一再迁怒于宦官王振从中作梗,其实当时明廷知道瓦剌实力今非昔比的又有几人?就连“土木堡之变”十几年以后,王玺修筑边墙原想着仍旧是阻挡强大的瓦剌部落,谁曾想,其实在“土木堡之变”发生的四年之后,即1454年,由于也先自称为汗,违背了蒙古部落只有成吉思汗家族才能称汗的习俗,引起部落内部纠纷,瓦剌其他部落纷纷起兵讨伐也先,是年也先被部下暗杀,瓦剌部落由此迅速衰落,东部蒙古鞑靼重新兴起,一场旷日持久的逐鹿争雄在蒙古草原上再次拉开帷幕。至此,蒙古部落侵扰长城沿线在小王子达延汗于1506年再次统一蒙古草原前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再没有出现过也先那种大规模的用兵方式。

因此在王玺戍边守御黄河七堡的作战经验里,蒙古部落侵袭内地多是小股骑兵偷袭。百骑最多不过千骑蒙古铁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边墙沿线的薄弱关口杀出一道血路,然后一路肆无忌惮地抢劫掠杀,洗劫一圈后又从边墙的关隘逃出,因此边墙之上最为紧要处莫过于各个关隘了。

关河口作为黄河边墙之上重要的隘口,尽管从距离上看离蒙古部落的营地较近,但其险要的地形还是令蒙古部落铁骑望而生畏。王玺将边墙修到关河口时,关河口上的防御工事已经赫然入目。在宣德九年(1434年),山西镇第一位总兵官李谦已经在关河上跨河修筑了三孔石桥,桥上修有重楼,将关河与黄河的交汇处横断隔开,加之关河南北两岸石崖陡峭,一座重楼足能阻挡外敌入侵。

王玺将黄河边墙在修到关河口的南岸后,只在崖畔上修筑了几座烽墩,烽墩与东南五里的桦林堡营遥相呼应,只要关河口一有敌情,烽墩上的狼烟便会直冲云霄,桦林堡营内的士卒则能迅速出击接应。在王玺修筑黄河边墙一百三十多年后的万历二十五年 (1597年),按照当时蓟州总督戚继光在边墙之上建设“空心堡”的作法,岢岚兵备道赵彦在隘口外又建有望楼和空心烽墩,时称西关河楼,让关河口在守御方面又增加了诸多功能。

关河口的士卒就这样在临水的隘口上每日死死盯着对岸的敌情。他们没有等来对岸战马长嘶的蒙古铁骑,却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让一座小小的关口慢慢演化成了一个世外桃源的村舍。关河口南北联接高山悬崖,崖下却被黄河水冲积出足足五百亩的河滩田园来,戍边的士卒便在这闭塞的谷口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他们在隘口北部的蚂蚁崖下向阳的山坡上用石块垒砌成房舍,在幽静的田园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黄河里泛舟垂钓捞鱼捕虾,他们也驾船沿河游荡,走亲串友。一个原本剑光闪闪的铁血边关,在他们暖意融融的农舍田园渔翁斗笠渡口扁舟中变成了一幅逐水而居的田园图景。也难怪万历年间的关城学士卢承业在《关河鱼浪》诗歌里咏叹:

关西形势若崤函,北塞天横折向南。

岩戍飞楼悬壮剑,河翻浪雪点幽潭。

花飘蝶影惊鱼穴,风送涛声破鸟庵。

相连六峰传八阵,筹边人至把兵谈。

关河口地势险要,形若西秦函谷关,就连悬崖峭壁上的岩石和望河楼也像悬在半空中戍边的利剑,令来犯者望而却步。但这些都无法掩饰关河口恬适幽静的景致,河浪如雪,潭似点墨,花开花落,彩蝶翩翩,鱼影惊悚,鸟巢微斜……此情此景谁能将它与烽火连天的边关联系在一起呢?也许只有来督边的将领,才会谈及戍边守御的事情,也许只有每年农闲时节,士卒们到桦林堡的校场操练时,他们才会想到自己是一位戍边的兵卒。他们悠然自得的内心在另一首诗歌《边境宁息志喜》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朔漠望来尘静,川原到处烟消。将士昼闲甲胄,楼台夜听笙箫。

关河口在大明王朝北部边疆烽火连天近三百年的岁月风尘中,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平静的黄河浪涛里保存了一个关隘最本初的原貌,保存了黄河文明古渡渔歌最富有生机的一页。

关河西部的隘口平静似水,关河东部的隘口却战乱如麻。

从关河口向东逆流而上百十里的地方就是东关河隘口。关河发源于平鲁境内的野狐沟,由野狐沟内的冒花泉及其下游鸭子坪村吕洪沟等大大小小近万眼泉水汇聚而成,流经老营堡、偏头关关城,最后由关河口流入黄河,东关河隘口就在老营堡东一里的关河之上。

明长城作为大明帝国北部的军事防御体系,无论在建筑工事还是将士守御都相互衔接形成体系,绝非是孤立独行的个体。偏头关自宣德四年(1429年)更置总兵官成为三关之首以后,边墙和营堡修筑的时间基本贯穿了整个明代。关河横贯偏头关东西全境,是蒙古部落突破边墙隘口纵横驰骋的通道,因而关河之上东西隘口尤为重要。西关河隘口(即关河口)凭借黄河天险和陡崖峭壁成为易守难攻的要冲,而东关河隘口作为连接内长城的谷口,却没有天险可凭,因此只能在内长城与隘口的交汇处修筑营盘作为后盾。

老营堡便是历代兵家在此修筑兵营的故地,《读书方舆纪要》载:老营堡在偏关东北八十里。成化三年(1467年)营筑,弘治十五年(1502 年)、万历六年(1578 年)增修,周四里有奇。近边有丫角山、镇胡墩、五眼井等冲。边外有王家山、银川城诸处,皆敌驻牧地也。从时间上看,修筑老营堡恰好与修筑黄河边墙为同一时间节点。大明帝国在遭受瓦剌部落重创后,内心的那一份尊荣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们开始战战兢兢地修筑迷宫一样的边墙,让自己业已被羞辱的心灵攀附在这延绵万里的高墙之上。《边防考》载:老营堡设在极边,与大同接壤,山坡平漫,寇骑易逞。嘉靖、隆庆年间,数从马头山、好汉山入犯河曲是也。而堡城东北去山止数十步,敌若登山,下射城中,则守陴者危矣。老营堡恰好是内长城与外长城在丫角山分道扬镳后在关河之上出现的第一个隘口,其战略位置不止是作为东关河隘口的后盾而存在,也是内长城与外长城相互照应的屯兵屯粮之所。成化十二年(1476年)户部侍郎杜铭在老营修筑广积仓囤积粮草,誓与蒙古铁骑决一雌雄。

从成化年开始,鞑靼部落火筛、小王子等几次入侵东关河隘口。成化十五年(1479年)火筛部由鸿门口入侵,顺着关河一路劫杀;十九年(1483年)小王子入侵偏头关,攻破阳沔堡;二十一年(1485年)小王子多次进攻偏头关,明都指挥佥事支玉等率军抵御,两军数次交战,鞑靼军被斩15级,明军阵亡42人。一处老营堡在蒙古铁蹄的践踏下风雨飘摇,关河河道成了蒙古铁骑入侵边墙沿线悠长的通道。

于是从正德年间开始,新的营堡在关河长长的官道上冒了出来,从偏头关城一路往东依次有韩家坪堡、马站堡、陈家营、杨家营、黄家营、方城、小营、老营、贾堡等九座营堡。一道关河川,百里连营,遥相呼应,蔚为壮观。《读书方舆纪要》记载:韩家坪堡,在偏头关东二十里,隆庆二年置堡,万历十四年增修,周一里有奇。又东二十里为马站堡,正德十年(1516年)置堡,隆庆初及万历六年增修,周四里有奇。堡介于偏头、老营之中,为东西应援之地,城北即土山,戍守尤切。小营堡在老营堡西二十五里,嘉靖初置。又西二十五里为寺坞堡,本民堡也,嘉靖四十年为寇攻毁。四十二年改为官堡,万历十五年 (1587年)增修,周不及一里,在山脊之上。

在东关河隘口之上,为了更加巩固隘口的防御能力,嘉靖十八年(1539年),巡抚陈讲奏请朝廷在老营设立守御千户所,先后在此安置游击将军、参将、副总兵等坐镇指挥。中军设有千总、把总、守备,下中军设有把总、掌印巡捕、监收,共计官员15名,统领士卒4800名,其中骑兵就达3000名,有马骡牛脚力2278头,驿站骡马44匹,管辖边墙64里。到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由宣大总督升任兵部尚书的翁万达,从老营堡向东南开始修筑抵达平型关、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的内长城,让东关河隘口和老营堡成为进入内外长城的分界点,成为长城迷宫延绵不绝的重要隘口。

百里关河河道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历经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个朝代更迭,成了营堡耸立旌旗飘飘的百里营地。百里连营的关河在四百多年前的边关要塞中究竟会是怎样的景致呢?蒙古铁骑飘忽不定,委蛇游走,守边士卒恃墙而战,攻守兼备,九座营堡鹤立鸡群,犬牙交错。整个关河上下战马嘶鸣,尘烟滚滚,人类的力量与智慧在整个长河里一展雄姿,两个民族在血与火的洗礼中传递着自信的力量。关河以北的边墙上,老牛湾堡、滑石涧堡、草垛山堡、寺墕堡、水泉堡、将军会堡、柏杨岭堡等军堡与关河连营遥相呼应互为犄角,即使蒙古铁骑攻破一个关隘,也有下一个营堡阻挡,或者左右营堡相互支援,策应对方,智慧的力量在大明帝国的边关上,与一队铁蹄的能量摩擦出耀眼火花。蒙古铁骑在边墙沿线愈战愈勇,大明将士御守边墙愈守愈巧。时经四百多年,当我们重新走近边墙,走近一座座断垣残壁的古寨营堡,我们之所以感慨万里雄关的伟岸与壮观,其实何尝不是感慨古人的智慧与力量呢?

关河之水曲曲折折,宛若银龙,纵贯东西营堡,滋养良田万顷。在罢兵休战的日子里,关河上下杨柳依依,百花盛开,那将又是另外一幅田园牧歌的图景。关河之水波光涟涟,清澈见底,所谓“偏河曲流”、“关河鱼浪”便是戍边屯田的士卒为关河送上的美誉。他们站在高高的烽墩上,看白云苍狗,观河水逶迤,满目春色沁心脾。他们在河畔耕作,听流水潺潺,看浪翻鱼滚,其情其景酣然入怀。

山色参差小径斜,眼前无地不吹沙。

石堆营垒两三处,云锁柴门四五家。

花带春飞啄野鸟,柳含烟舞引昏鸦。

边城冷落貔貅帐,刁斗声沉夜不哗。

明代边将王伦的一首《巡边次韵》让我们看到了四百多年前的关河之内恬适幽静一片祥和的另一番情景。其实在百里关河上,各种营堡关隘自明朝开始已经是村落古镇的雏形了。那些远离故土的士卒和当地的土著在营堡和村落里繁衍生息,一座座古堡在战争的时候是一道厚厚的壁垒,在和平的时候便成了遮风避雨的屋舍和篱笆。他们倚墙而居,望着对面山梁上黑魆魆的烽火台,在日月盈亏中明灭闪烁,他们穿过长长的边墙迎娶山那边的婆娘,他们将新打的粮食拿到隘口的集市上买卖,他们将生活的情趣形成风俗代代沿袭……

于是那一道长长的关河在几百年的演化中形成一条通联整个偏头关东西的通道,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村舍在关河两岸的沟沟岔岔里冒出,一群英俊的后生和俊俏的闺女,发着浓重的乡音打情骂俏。这个说:二女子,你那双鞋几块几?另一个说:皮底鞋几块几,估计估计,你也买不起!他们的乡音会将带“i”的字统统说成“zi”,于是二女子嘴里就冒出这样的发音:皮底(子)鞋(孩),几(子)块几(子),估计(子)估计(子)买不起(子)。据说这样的腔调源于更为久远的西凉军,他们特有的腔调与甘肃某地的发音极其相似。他们种糜麻五谷,吃酸粥捞饭,在铁血边关的岁月长河里将半干旱地区的独有饮食文化一丝不苟地继承和保留下来。

关河是黄河的支流,关河口是黄河边墙的隘口,站在关河口向阳的山坡上,当肆意的河风吹过铁血边关和田园村舍时,我们仿佛仍旧能闻到营堡里弥散的那种炊烟的味道,亦或也有关河鱼浪那股淡淡的清香。

历经五百年的岁月风尘,黄河边墙保存最完好的莫过于关河口南岸寺沟段边墙了。

墙在黄河岸畔的山村里是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在寺沟村寂静的山坡上就高低错落着三道土墙。一道是农舍前低矮的院墙,另一道是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还有一道便是伫立在黄河岸畔的边墙了。

三道墙守护着三个迥然不同的梦想,一个是普通百姓的梦想,一个是寺庙僧侣的梦想,还有一个是帝国的梦想了。普通百姓将自家的屋舍用一道低矮的土墙围起来,就算是有了一个安居乐业的巢穴,他们在此生儿育女,度过庸常人生,一道低矮的土墙圈住了一家人的欢乐,一家人的秘密,一家人的酸甜苦辣。他们在自家的院落里栽花种菜,在院墙四周种上杨柳榆木,让高大的树冠遮掩风寒烈日,让低矮的土墙挡住鸡犬穿梭,挡住豺狼入侵,墙在普通百姓心中永远是温馨的家园和心灵的港湾。护宁寺的僧侣与青灯古佛相伴,一道黛青色的围墙将一个红尘滚滚的世俗世界永远隔在了寺庙外面,僧侣清修的内心世界与寺院里幽暗的环境自成一体,他们在此苦修菩萨的教诲,参透世事的禅机,让心灵在另外一个极乐世界自由穿梭。一道围墙守护了一种超越世俗的力量,让院墙里的寻常人家在寺庙悠扬的晨钟暮鼓声中有了人生的另外一种向往。黄河岸畔高大的边墙自然是作为五百多年前大明帝国北部边疆的最后屏障而伫立在天地之间,一道长长的边墙不止将颟顸的蒙古铁蹄隔在黄河的另岸,也将农舍前的院墙、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圈在大明帝国的江山之内,也许这正是边墙在五百年前存在的意义。

黄河边墙在寺沟村的山坡上鹤立鸡群,农舍前低矮的院墙、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在伟岸的高墙之下,乖巧得像一个农家小媳妇,让炊烟袅袅升起,让庙宇香火不断。

其实当年山西镇总兵王玺跨过关河口修筑这段边墙时,这里已经是炊烟升腾,香火弥散的村庄了。天峰坪、黑豆墕、石峁、梨园村、寺沟等村庄都临河而居,护宁寺的钟声已经历经元朝或者更加遥远的年代响彻黄河岸畔的沟沟岔岔。几个村庄的田园都挂在河岸的山坡上,与河水持平的滩涂上村民还开垦了河滩地,黄河晋陕大峡谷的东岸在此成了挂满层层梯田一段不太陡峭的山坡。

黄河边墙从关河口的悬崖上一直延伸到石城的隘口上,像一条长长的手臂将整个山坡环抱其中。据勘探长城的专家介绍,黄河边墙修筑因地势不同而形制迵异,沿黄河东岸陡峭的山崖一般仅建有烽台,在隘囗和缓坡处才建有边墙。边墙都是用夹板箍墙,由“一尺三寸”的夯土打实而成,即一尺的虚土夯为三寸的实土,一寸一寸堆砌而成。墙体底宽一般为两丈五,顶宽两丈,平均高度都在三丈以上。为了免遭风雨侵蚀,夯土墙体又用青砖包裹,墙上设有垛口,每隔百米墙体上便会有马面凸出,站在马面上不仅能目极远方,就是整个墙下旳情况都能一目了然。嘉靖年间鞑靼部落侵扰尤甚,山西巡抚万恭上书朝廷,认为:山西冬防,滨河打冰,以防贼渡,朔气严凝,随打随结,劳而无济。所以建议朝廷在险崖和阴湾之间,在阴湾和石门关隘之间修筑边墙。从关河口到石城口的黄河岸畔正好是险崖和阴湾,当年王玺在成化二年(1466年)修筑的边墙,到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已经历经百年光阴,其颓废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嘉靖年间朝廷采纳了万恭的建议再次大规模修筑黄河边墙。

有关黄河打冰防止蒙古铁骑踏冰过河,在景泰元年(1450年)、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和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都曾有过战事。据《河曲县志》记载,最为惨烈的是嘉靖四十五年十一月,百户徐尧臣带兵在黄河打冰,与前来抢掠的瓦剌军相遇,两军在河面上交战,徐尧臣被乱箭射死,血染冰河。这种无谓的牺牲,当时一定灼痛了所有边关将领的心,所以在朝廷拨款重新修筑黄河边墙时,他们一定是尽职尽责浑身解数,要不这历经五百年的边墙不会至今岿然不倒。

在夏日的薄暮中,我独自一人漫步在寺沟边墙的残垣上。远眺北去的关河口,脚下的黄河像一条玉带平静而温顺,西垂的夕阳将半个身子浸润到河里,一条金色的光波铺满河面,仿佛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显现出分外耀眼的光芒。古铜色的边墙在夕阳的照耀下,拉伸了长长的影子,影子斜铺在梯田上,一直延伸到农舍的院墙外,就连护宁寺的围墙上也印满了边墙上荒草纷乱摇曳的阴影。整个村庄在这一刻像一幅层次分明的木刻版画,显示出一种边关要塞荒凉古朴的静谧和幽远。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道历尽沧桑岁月仍旧岿然不倒的黄河边墙,不就是一尊参透人间万象护宁寺的老僧吗?在五百多年的时光中,墙一直是黄河岸畔最为古老的人文建筑,也是惟一在风雨侵蚀中保存完好的人类生存的见证。即使砖瓦破碎木头枯朽,墙却总是以一种直立的姿态矗立在苍宇之间,无论人去屋空,昔日的村庄变成乱石嶙峋的荒野,还时代更迭,一个曾经辉煌的王朝湮灭在荒草丛中,一道道断垣残壁的墙总是像一位经年不朽的得道高僧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墙在我们心中是那样温馨坚挺,又是那样若即若离。在五百多年前这道黄河边墙还未诞生之前,这里最早的墙应该是农舍前的土墙或者篱笆。一道土墙或者篱笆让人从茹毛饮血的时代里走出,让自我的人格精神开始变得独立,人的创作力从堆积那堵土墙或者编织那道篱笆已经开始,人们曾经有过的嘈杂和纷争在那道墙的隔离下得到了平复和缓和。于是墙成了一个人心灵的依赖,成了一户人家独立与否的标志,成了一个村落最早的雏形。在黄河畔的乡村里,至今都有亲兄弟高打墙的说法,墙在阻断两户人家的相互猜忌的同时,也守护了亲兄弟之间的浓浓爱意。可以想象到历经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农舍前的土墙或者篱笆已经成了乡村百姓生活中不可缺失的部分。当在某一个历史节点上,护宁寺的围墙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亲兄弟之间的相互守护便从那一堵土墙转移到了心中,在晨钟暮鼓的悠扬声中,寺庙的香火温暖了人的心灵世界,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成了人们相互守护的另一道高墙,在有形无形之间,一个村庄的温情在墙里墙外弥漫延伸。

大明帝国的边墙在战马嘶鸣的岁月里,让黄河畔的村庄在五百年前的历史时段里凝固在了一个铁血边关的残阳夕照里,寺沟村墙里墙外的那一份温情在铁马冰河的梦境里冷若凝霜,当大明帝国的士卒手举石夯一寸一寸修筑高大的边墙的时候,他们回眸看到的一定是渐行渐远的农舍前的院墙和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

五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在薄暮时分的炊烟中,听着寺沟村的村民们吆喝着牲畜走过护宁寺黛青色的围墙,进入农舍前低矮的院墙时,眼前的三道土墙曾经守护的东西,帝国的梦想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而惟有那道低矮的院墙和护宁寺的围墙守护的梦想仍旧在黄河两岸薪火传承。

责任编辑: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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