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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五代作家的短篇小说“情结”

2017-11-14段崇轩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情结短篇小说山西

段崇轩

山西五代作家的短篇小说“情结”

段崇轩

山西短篇山高水长

说起山西文学,不能不说山西的短篇小说。有一份作品获奖统计,很能说明问题。新时期伊始,中国作协首创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90年代之后又接着举办鲁迅文学奖,山西作家作品获奖的有:

成一:《顶凌下种》,获1978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柯云路:《三千万》、马烽:《结婚现场会》、张石山:《镢柄韩宝山》,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张平:《姐姐》,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张石山:《甜苣儿》、 李锐:《合坟》,获1985-198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马烽:《葫芦沟今昔》,获 1987—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王祥夫 《上边》,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1—2003)优秀短篇小说奖。

山西短篇小说获奖的,自然远远不止这些。其他如《小说月报》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还有山西自己的赵树理文学奖等,也总是榜上有名。可以肯定地说,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各文学门类中,短篇小说获奖最多,级别也最高。可谓独占鳌头!获奖自然不能代表一切,但它确实体现了山西短篇小说的艺术高度、重要地位和深广影响。“文革”之前不兴评奖,作品是靠自己的质量风行于世的。山西老一代作家的那些短篇小说精品,轰动社会,脍炙人口,已经作为经典载入文学史册。在60余年的山西文学历史中,短篇小说如一颗颗精美、珍贵的珠玉,贯穿始终,光华灿烂。老中青五代作家对它情有独钟,精心打造,代代相传,创造了山西当代文坛上的独特风景。

几千年的山西文学史源远流长,成果辉煌,但最抢眼的是远古神话、唐代诗歌、汉代和北宋史传文学、元代杂剧、明末长篇小说等等。短篇小说似乎发育不良,地广苗稀。我们没有《唐代传奇》《三言二拍》《阅微草堂笔记》《聊斋志异》等短篇小说经典。也许在远古神话、史传文学片段中,孕育着短篇小说的萌芽吧?20世纪前30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勃兴时期,短篇小说平地而起,成为新文学的一方“重镇”。而山西文学则处于沉寂、滞后状态,只有石评梅、李健吾、田景福、姚青苗等,开始进入短篇小说领域,创作了一批作品。但总体而言,这些作品处于草创阶段,思想艺术上尚不成熟,没有进入全国文学“版图”。同时,这些作家多数不在山西生活和工作,有些作品缺乏地域文化特色,算在山西文学中也有点勉强。

山西短篇小说的“横空出世”,是在1940年代的山西革命根据地,后叫解放区。革命根据地在山西大片土地上的建立,剧烈而深刻地改变着整个山西的政治局势、战争状况、经济发展、文化文艺等各个领域。它同延安革命根据地、解放区连成一片,成为全国革命和战争的中心。共产党把“枪杆子”和“笔杆子”并列,文化文艺成为一条重要战线。在各个根据地,都成立了文协、文联,创办了报纸、刊物。不仅群众文艺开展得如火如荼,文学创作也推进得有声有色。在戏剧、歌舞、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各种文体类型中,短篇小说有着重要的位置。它体式短小精悍,特别善于宣传党的思想、路线、政策,也格外便于反映当下生活,塑造各种人物。它形式灵活多样,最具有艺术创新潜力,也最容易得到各阶层读者的接受和喜爱。还有一条,对作家来说,便于入门,是走向创作成熟的一条“捷径”。因此,根据地的思想文化体制,对短篇小说给予了高度重视和多方支持。此时,太行区的赵树理,经过30年代在通俗化、大众化道路上的苦苦摸索,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小说作家,40年代之后的 《小二黑结婚》《福贵》《催粮差》《传家宝》等短篇小说,开创了现代文学史上大众化创作潮流。太岳区李古北的《见面》《大柳庄记事》、唐仁均的《阎铁梁》等,以鲜明的山西地域特色,表现了根据地军民的抗战和日常生活。而晋绥区的一批年轻作家,一边参加农村斗争,一边从事文化宣传,以短篇小说为“基石”,开始了他们的创作生涯,几年时间就迅速成长起来。马烽的《金宝娘》《村仇》,西戎的《喜事》《谁害的》,束为的《租佃之间》《红契》,孙谦的《胜利之夜》《村东十亩地》,胡正的《民兵夏收》《长烟袋》等等,以广阔的背景、多样的题材、朴素的形式,表现了“新的人物,新的世界”,代表了根据地短篇小说的成就和风貌。晋冀鲁豫、晋绥《革命根据地文艺作品选》(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两书收入44篇短篇小说。《解放区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一书收入山西根据地9位作家的10篇短篇小说,其中绝大部分是山西作家。这些足以表明山西短篇小说在1940年代中国文学中的突出地位。

山西革命根据地短篇小说,是特定历史条件下,革命和战争催生的产物,是毛泽东的《讲话》孕育的果实。在十几年的发展中,它已形成了一种革命文化或者说红色文化传统,直接影响了建国之后的山西当代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我们甚至可以说,山西的当代文学是从1940年代就开始了。作为一种革命文化和文学传统,自有优秀的、积极的方面,但也有它偏激的、负面的因素。而这些,都一股脑儿地带入了山西的当代文学。

建国后60余年的山西短篇小说发展,可谓风雨兼程,一路曲折,几度沉浮。它所以能生生不息、奔涌向前,有几个方面的重要原因。首先是一代一代作家的承传、倡导、实践。从根据地过来的老一代作家,大都是从短篇小说上起步的,有的甚至可称纯粹的短篇小说家。有的虽然创作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报告文学、电影文学,但似乎都不是他们的“主业”。他们最成功的是短篇小说。第二代作家是在第一代作家的直接关怀、扶持下成长起来的,创作状况基本与前代相似。第三代作家是为“晋军”作家,他们在新时期文学之际脱颖而出,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和较厚实的文学功底,虽然后来大多数转向了长篇小说、纪实文学、影视文学等文体,但他们的起步同样是短篇小说,且在继承前代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变革、创新,使山西短篇小说出现了一个“柳暗花明”的新局面。第四代作家深受前几代作家的影响,在创作上既有固守、也有突围,初期“人多势众”,后来则逐渐星散,但坚持下来的几位,在短篇小说上走向了佳境。新世纪开始,文学大有世俗化的倾向,短篇小说依然不大景气。但山西却奇迹般地呈现出一幅短篇小说的新风景。第五代作家接续传统,默默耕耘,创作了大量短篇小说佳作,形成了一个新锐作家群,在全国文坛引人瞩目。其次是文学体制的大力组织、扶持、促进。譬如省作协主办的“老字号”刊物《山西文学》,它的前身是《汾水》,《汾水》的前身是《火花》,从1956年创刊到现在的50多年中,一以贯之地把发表短篇小说作为刊物的重要使命。刊物在创刊、改刊启事中一再重申:“本刊是文学刊物,以发表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诗歌为主;同时也发表文学评论、创作经验及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始终把短篇小说放在首位。而重点推出优秀作品,及时组织文学评论,召开短篇小说创作会议,举办小说评奖等,成为刊物的经常举措和活动。这些都极大地调动了作家的创作积极性,推动了短篇小说的长足发展。

山西五代作家都有一种浓厚的短篇小说“情结”。这种“情结”使他们对短篇小说喜爱有加、不断探索,使他们成为具有全国影响的短篇小说作家、乃至大家。譬如第一代的赵树理、马烽、西戎、李古北、束为、孙谦、胡正。第二代的韩文洲、焦祖尧、田东照、李逸民、义夫、杨茂林、谢俊杰、马骏等;第三代的成一、李锐、张石山、韩石山、权文学等;第四代的王祥夫、曹乃谦、吕新、谭文峰、张行健等。第五代的王保忠、杨遥、李骏虎、孙频、手指等。山西短篇小说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它关注现实、思想深刻、人物鲜活、形式朴素、语言简练,熔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民间元素为一炉,呈现出一种质朴、厚重、刚健的审美品格。

“问题小说”这把“双刃剑”

早在1959年,赵树理在谈到他的创作时,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的作品,我自己常常叫它是‘问题小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火花》1959年第6期)这就是赵树理著名的“问题小说”理念的来源。这些话,是赵树理的经验之谈,也是理性概括。它看似朴素、实在,但内涵却丰富、深远。它既是赵树理个人的创作宗旨,也是山西老一代作家的创作追求。自从赵树理提出“问题小说”理念后,更成为山西几代作家自觉的创作思想和文学传统。“问题小说”所反映、揭示的问题,也许只是一些工作、生活中的具体问题,但它的背后却往往深藏着一些社会、人生中的重大问题。但“问题小说”,又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当作家在创作中反映的问题,与主流意识形态基本吻合时,他的创作就会得到认可、肯定。当作家在作品中揭示的问题,与当时的政治、路线不符甚至相悖时,他的作品就会招来批评乃至批判。“双刃剑”反过来伤害了作家。山西作家奉行现实主义精神,一面紧跟政治、时代,真诚地歌颂。一面又洞察社会、人生,努力“暴露”,发挥文学的“经世致用”功能。这就使他们的创作常常处于摇摆、矛盾状态。这种状态集中表现在第一、第二代作家的短篇小说创作中。

有一种普遍看法,认为山西老一代作家是“跟跟派”,着力歌颂,不会暴露、批判。这种看法是简单、片面的。赵树理的创作,深刻地反映了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的思想困惑和艰难求索。40年代是他创作的“黄金期”,建国后他的创作就颇有点“背时”了。他长中短篇小说皆擅长,但最突出的还是短篇小说。读者从他的《求雨》《老定额》《互作鉴定》中,不难看到他对封建迷信做法、追求定额生产、向往城市不安心农村等社会问题的揭示与批评,是顺应主流政治的,却总是主题先行,在艺术上并不成功。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则揭露了一些深层的社会问题。譬如《登记》从表面看是歌颂新婚姻法、倡导自由恋爱的,但从深层看则揭露了普通农家、基层政权中盘根错节的封建婚姻风俗与观念。譬如《“锻炼锻炼”》,作家主观上是 “批评中农干部的和事佬的思想问题”的,但客观上却提出了农业社以及各级干部同普通农民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如何对待落后农民等一些重大问题。这是作家建国后的两篇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力作。马烽是一位执著的短篇小说作家,他歌颂党的农村路线、政策,塑造农民中的新人形象,发表了一批清新刚健的优秀作品。但他同时也有多篇揭露社会问题的小说,五六十年代的《一篇特写》《四访孙玉厚》都较深入地暴露了农村工作中的“极左”路线、农村干部中的弄虚作假问题。新时期的《结婚现场会》,描绘了贫困山村依然存在的买卖婚姻现象,揭示了这种现象背后现实的、经济的、生存的种种根源。《葫芦沟今昔》则针对80年代初期,人们用否定过去的方法肯定现在,把历史与现实割裂开来的观念与做法,用一个村子的发展历史告诉人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的巨大变化,是在前人艰苦奋斗的成果上,在总结历史教训的基础上取得的。历史是因,现实是果,我们不能割断、歪曲历史。马烽的高超之处,是能够准确、机智地把握住歌颂与暴露的分寸。他用短篇小说谱写了农村四十多年的变革“诗史”。

李古北是1940年代成名于太岳根据地、50年代活跃于全国文坛的短篇小说作家。他本来是“山药蛋派”的中坚作家,但由于60年代之后创作的中断,本人也调入高等院校等原因,因此逐渐被文坛和读者淡忘。他的《桂元的故事》《农村奇事》《粮食》《话篓子》等,深刻地反映了农村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运动的历史变迁,塑造了各阶层人物的生动形象,是山西农村题材小说的重要成果。《奇迹》写的是当年“除四害”运动中的一个小插曲。一面是声势浩大的大搞卫生和从上而下的检查验收,一面是兴师动众地捕捉一只漏网麻雀,颇像一幕荒诞剧,含蓄地揭示、讽刺了群众运动中的形式主义和“瞎折腾”现象。《破案》则通过先锋农业社对两穗丢失玉米的曲折侦破,暴露了浮夸风、瞎指挥对农村社会的干扰、危害,讽喻、批评暗含其中。孙谦既是一位电影剧作家,更是一位短篇小说家。他的《伤疤的故事》《南山的灯》是五六十年代农村题材的典范作品。他对农村问题的揭示,不在政治、社会层面,而在人性、道德层面。《有这样一个女人》《奇异的离婚故事》题材类似,都是现代版的陈世美和秦香莲故事,作家同情、赞颂了其中的两位贤妻良母式的传统女性,揭露、批判了其中的两位道德败坏、人性丑陋的“变心”男人。在五六十年代,进城干部这种喜新厌旧、离婚再娶的现象十分普遍,孙谦在作品中表现了他的人文情怀和传统道德。束为是一位纯粹的短篇小说家,没有中篇、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好人田木瓜》《老长工》等。他的重要作品《于得水的饭碗》,以穷困农民于得水的饭碗为线索,表现了1958年农村大办食堂运动的激进、盲目和危机。生产队薄弱的经济基础与社员们海量的吃饭需求,不同层次农民因“大锅饭”形成的矛盾、纠葛,在作品中表现得深刻而有力。是一篇直面现实、思想敏锐的力作。

让人困惑的是,山西老一代作家奉行的是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但他们的作品却常常受到主流话语的尖锐批评乃至批判。赵树理的《“锻炼锻炼”》被批评为是对“农村现实”和“整个社干部”的“歪曲和污蔑”。马烽的《一篇特写》《四访孙玉厚》被认为是受了“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兴风作浪”的影响,“不是十分健康”。李古北的绝大部分作品被周扬指称有严重“自然主义的倾向”,此后受到上纲上线的批判。孙谦的两篇婚姻题材小说,被判定为受了“写真实论”的毒害,宣扬的是“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束为的《于得水的饭碗》,被指责为“歪曲”大好形势。而这些批评和批判,往往来自上面的旨意,由下面的作家、评论家实施,形成一种“自我批评”或者说“窝里斗”。由此可见五六十年代 “极左”行为的严酷和盛行。由此可见山西老一代作家现实主义精神的不朽和顽强。

“山药蛋派”第二代作家秉承了前辈作家的创作思想和方法,在五六十年代努力创作,发表了大批优秀短篇小说,与第一代作家共创了山西短篇小说的第一个高峰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作家,创作生涯延续到新时期文学,有的又有新的突破。但总体说来,“山药蛋派”作为文学流派,80年代中期就基本终结了。在歌颂与暴露的问题上,他们与前代作家大同小异,但在揭露社会问题的广度与深度上,逊色于前代。韩文洲是地道的“山药蛋派”传人,当时成就突出,影响很大。他的短篇小说内容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歌颂新人新事的,作品清浅优美,但缺乏深度和特点。最出色的是写“中间人物”的《长院奶奶》,把一位嘴巴厉害、自私小气、管家很严的农村老太婆形象写得活灵活现。另一类是揭露农村工作干部思想和工作作风的“问题小说”。譬如《四年不改》《关门领导》《藏红旗》《最红火的一天》等,多方面地揭露了基层政权以及干部身上的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等不正之风。但这些作品思想和艺术都欠成熟。田东照的创作起步于60年代,但在新时期才展露实力。他长中短篇小说兼顾,均有代表作品。短篇小说《第28号人物》,以先抑后扬的手法,刻画了一位冲破政策戒律,从农村实际出发,冒险分给农民半亩菜地的改革先行者的形象——王聋子,深入地提出了农村工作干部与普通农民的关系问题。《失掉权力的族长》描绘了农村赵云清族长由尊到卑的变化,展示了新时期传统风俗与现代文明的微妙转换。两篇小说都写得质朴、严谨、厚重。谢俊杰在中篇、短篇小说上有多篇佳作。短篇小说《下乡日记》以日记作为表现形式,展示了“文革”时期,发生在县水利局的严峻斗争。造反派的阴谋诡计、夺权野心,受控制的黑技术员的献身水利、忘我工作,通过一位年轻大学生的眼睛、自述,展示得历历在目、惊心动魄。

在山西的第二代作家中,焦祖尧是一个“例外”。他的题材主要是工厂煤矿,同时也写农村、城市。他长中短篇小说都写,均有代表性作品。马烽评价说他的作品:“有塞北的刚健之气,又带有江南的明丽之情。”他倾心塑造各种人物形象,譬如在《时间》中刻画了一位以矿为家、胸怀天下、严格要求青年的老工人的感人形象。他善于在作品中揭示社会人生的深层规律和问题,譬如在《复苏》中提出了“在我们心目中,工人到底是个啥?是出煤的工具,还是人,矿山的主人?”这一问题可谓发人深省。有评论家说:“焦祖尧是属于承前启后的中年作家中的代表性人物”。

对于现实主义文学,特别是革命现实主义小说来说,塑造个性化乃至典型化人物形象,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和使命。山西第一、第二代作家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坚定的信念。西戎说:“短篇小说的创作最终还是要塑造一两个有血有肉的人物的。因此,要把着眼点放在人物的形象塑造上,让作品的倾向、作者的感情,从人物形象中流露出来。”(《西戎文集》第5卷,第2431页,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焦祖尧说:“文学创作的中心是写人。人是在集体、社会中生活的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在特定事件和环境中的变化,构成了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呈现出丰富复杂极其纷繁的生活现象和社会现象。”(焦祖尧:《说自己的话》,《中学生文学》1986年第1期)

山西短篇小说创造了多少活灵活现而又影响深远的人物形象啊!他们已进入当代文学人物画廊,他们在一代一代读者中口口相传。西戎是塑造人物形象的“能手”,既能写成长中的先进人物,又能写性格多面的落后人物。《宋老大进城》中的宋老大,是一位说话啰嗦、爱管闲事、敢于批评、以社为家,具有新农村主人公意识的老农民形象。《赖大嫂》里的赖大嫂则是一个自私自利、精于算计、耍泼使赖,在家是“母老虎”、在外是“惹不起”的落后妇女的典型形象。赵树理特别擅长描写那种传统的老农民形象,认为这同样是一种“英雄人物”。《套不住的手》以老农民陈秉正的一双手为切入点,真诚地歌颂了老人纯朴、热心、勤劳的品格,突出地表现了他把劳动当作人生需要和快乐的精神境界。《实干家潘永福》中的主人公已是县委委员、农工部长,他在一项项艰巨的工作任务中,联系群众、苦干实干、精心谋划,传统农民那种务实和苦干精神在他身上一以贯之。胡正长于刻画农村中的年轻姑娘、中年媳妇形象。《两个巧媳妇》里的杨万花、尹芝贞,一个热情、坦诚、要强,一个内向、多疑、精明,是农村家庭妇女中不同性格的“人尖”。第二代作家在塑造农村新人形象上显得更得心应手。譬如李逸民的《雏燕初飞》,刻画了一个虚心向老农学习,在科学种田上大胆探索的中学毕业生学信的形象。譬如侯桂柱的《范冬妮》,描写了一位在丈夫和农业社领导的感召下,成为有文化、会劳动、争上进的年轻妇女形象。还有,马烽笔下的水利局长老田、“三年早知道”赵满囤,赵树理小说中的“小飞蛾”、“吃不饱”、“小腿疼”,束为作品里的田木瓜、老长工郭在先等,都是达到典型高度的人物形象。

对通俗化、大众化的执著追求

社论是什么?是报纸、杂志对重大问题发表的权威性评论。社论一般是评论政治、社会、文化等要紧问题的,但《火花》1960年第6期就发表过一篇关于文学的通俗化、大众化,关于短篇小说创作问题的社论,题目是《为短篇小说的新、短、通而努力》,文章指出:

短篇小说这种体裁,也和其他的文学体裁作品一样,有它自己的特点和优点:它便于迅速地表现当前的政治斗争和生产斗争,迅速地反映我们伟大时代的精神面貌。同时,从它的艺术价值来说,也绝不是象某些人所说的,它只是一幅画的一角,或者只是一个片段。它本身就是一幅画,一种具有充分价值的艺术形式。

为了完成伟大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我们必须重视短篇小说的创作,使它精益求精,在思想性、艺术性上大大提高一步。这是刻不容缓的任务。为此,我们希望从事短篇小说创作的作者,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首先要为短篇小说的新、短、通而努力。

紧接着,《火花》1960年第9期刊出马烽《谈短篇小说的新、短、通》,第10期发表金笙《关于作品的民族化和群众化问题》。所谓“新”,就是“要大力表现新的时代、新的群众、新的生活和广大劳动群众的新的精神面貌。”所谓“短”,就是“要名副其实,写得短小精悍。”所谓“通”,就是“要写得通俗易懂,平易近人,结构顺当,语言能念出口,听得懂。”一篇社论、两篇文章,主题统一、表述相似。就是要求短篇小说努力做到新、短、通,实现通俗化、大众化、民族化的创作目标。它不仅是毛泽东《讲话》精神的忠实贯彻,同时也是山西老一代作家的自觉追求。

山西短篇小说在思想和艺术上有自己的鲜明特征,它短小而厚重,质朴而丰富。主要有如下三个方面。

追求故事情节与人物形象的水乳交融。短篇小说主要有两大创作模式,一是故事型,二是人物型,各有长短。山西老一代作家则努力把二者结合起来,在讲述故事中显示人物,在刻画人物时带动情节,创作出大量形神兼备的佳作。譬如赵树理,是极善于讲故事的,但人物同样鲜活、厚实。如《传家宝》《杨老太爷》等,读来引人入胜。西戎小说更注重生活场景、人物细节的描写,但作品的故事框架很完整,情节发展很清晰。如《姑娘的秘密》《灯心绒》《在住招待所的日子里》等,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可谓相得益彰。第二代作家义夫,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创作习惯,在一篇小说写作之前,不厌其烦地先给别人讲故事,讲三遍、五遍、十遍,在讲述过程中,一篇小说就由简到繁、由粗到精成熟了。在他的《羊胡爷爷》《红日当头》《喜筵》《花花牛》等重要作品中,读者可以感受到作家叙事状人的神态、口吻。刘德怀的小说多取较重大的题材,在《大路宽又长》13000字的篇幅中,讲述了干部和社员进城赶集的完整故事,刻画了三四个富有个性的人物,把故事、人物、场景,调度得井然有序、自然和谐,可见山西作家的现实主义功力。

追求地域风物与民情风俗的自然展示。山西老一代作家的作品,所以具有地域特色,醇厚耐读,就是他们的作品自觉不自觉地表现了他们谙熟的风土人情、地域文化。山西从南到北地域不同,风土文化也不同,老一代作家都真实地表现了出来。赵树理描绘的是晋东南太行区一带的民情风俗。如打卦算命、装神看病,如龙王庙祈雨等,他对这些民间迷信都给予了善意的批评。如唱戏、闹红火、办八音会等,他对这些民情风俗则给予肯定、歌颂。马烽书写的是晋西北吕梁区的风土民情。如封闭的大山、干旱的土地、贫寒的土窑洞,如晋西北人的尚武精神、务实秉性、倔犟个性、俭啬民风等,如隆重的婚丧嫁娶仪式、热烈的摔跤比赛等。这些描写都简练、朴素、鲜活。胡正擅长写农民的日常生活、民间活动。譬如《七月古庙会》写农村集市的看戏、赶会、采购、走亲戚,写得欢快热烈而富有诗意。李古北写的是晋南河东地区的地域风物与文化,中条山的初春、大片的麦田,古老的民风习惯,把河东深厚的地域文化表现了出来。山西第二代作家笔下的地域特色有所减弱,但在韩文洲、田东照、义夫、杨茂林、马骏的作品中,依然能够看到。譬如马骏的《两只羝羊》写的是晋北农村生产责任制初期的故事,把生产队的抓阉分羊,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精心算计等,写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追求叙事语言的大众化、农民化特色。山西老一代作家的短篇小说所以独树一帜,与他们追求语言的通俗易懂有密切关系。赵树理、马烽都明确地说,他们的作品是写给农民看的。但他们对艺术的孜孜追求,突破了预设的读者对象,成为一种雅俗共赏的文学。在叙事语言上,山西第一二代作家,有的融入了群众活的语言、词汇,有的整体上转变成了农民语言;而在人物语言上,则努力实现个性化、生活化,要完全吻合人物身份。他们的小说语言,朴实、简练、流畅、传神,是共同的风格,而每个人又有自己的独特个性。赵树理的语言质朴、幽默、深厚,马烽的语言简洁、清新、刚健,西戎的语言温润、活泼、纯正,孙谦的语言率真、明快、开阔,胡正的语言自然、洒脱、机智。可谓各有千秋。山西第二代作家的语言基本继承了前代的特色,但又有新的变化。如田东照的语言多了理性色彩,谢俊杰的语言平添了抒情意味,而焦祖尧的语言富有知识分子情调。

“晋军”作家的超越

山西短篇小说历经五六十年代的发展繁荣,走过“文革”时期的重创、沉寂,进入七十年代末期后的新时期文学,顺应时势、聚焦力量、再次发力,又呈现出一个变革创新的蓬勃局面,形成了山西文学短篇小说史上的又一个高峰期。此时,山西的第一、第二代作家焕发青春,在创作上努力突破,佳作迭出;一批风华正茂的“晋军”作家脱颖而出,锐意变革,创作上形成一种新气象,是为山西的第三代作家;而更年轻的一批青年作家紧随其后,既有对传统的继承,又有对现代的汲纳,出现了一种多样化态势,文坛称为第四代作家。山西新时期文学的辉煌局面,自然是由四代作家共同创造的,但先锋、中坚力量自然是第三代“晋军”作家。这批作家此时的年龄正值三四十岁之间,处于人生、创作的黄金时期。他们由两部分人组成,一是或工作或插队来到山西的外来作家,如成一、郑义、柯云路、李锐、钟道新等;二是出生、成长在山西各地的本土作家,如周宗奇、王东满、张石山、韩石山、燕治国等。十年动乱,他们沉在农村、工矿等生活底层,积累了丰富的社会人生经验,“文革”之前就读完了中学、大学,有着较完整、扎实的文化和文学功底。新时期的改革开放潮流,给一代“晋军”作家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与舞台。

一种文学传统只有不断地继承、创新,才能生生不息、长足发展。山西文学、山西短篇小说是有一个深厚、强劲的文化传统的,它既有自己的优势、强项,也有自己的劣势、弱项。“晋军”作家在创作初期,对此就有着较清醒的认识。他们在继承前代作家优秀文学传统的基础上,不断扬弃革命文学传统中僵化、陈旧的东西,面向“五四”启蒙文学、面向西方现代文学,博采众长,为我所用,实现了思想和艺术上的变革、超越,丰富和提升了山西文学的文化传统。概括说来,他们完成了两个转变。一是思想立场的转变。山西老一代作家奉行的是通俗化、大众化创作,站在大众立场上为基层读者特别是农民读者写作,这显然是一种时代的产物、历史的局限。“晋军”作家则把思想立场转向了精英知识分子一边,他们要用“启蒙”思想审视社会人生,他们要面向更广大的读者群、特别是知识分子。二是艺术观念的转变。山西老一代作家运用的是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手法,这一套东西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和读者的要求。“晋军”作家积极借鉴西方现代文化思想、艺术观念、表现手法,形成了一套现代现实主义的创作思想和表现形式。他们的思想立场和艺术观念,都集中体现在他们的短篇小说中。如前所说的几位重要作家,无一例外,都是从短篇小说起步,走上文坛的。

“晋军”作家的创作,是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基点上,不断走向开放和现代的。譬如对老一代作家的“问题小说”理念,他们都很认同。鲁迅的“暴露”、“病根”、“加以疗治”的创作思想,不也是一种“问题小说”理念吗?但“晋军”作家在短篇小说中提出的问题,已不再是配合政治、路线、政策发现的具体问题,而是一些普遍的社会、文化、人生、人性等方面的问题了。他们显然比前代作家站得高、看得远。

评述山西新时期的短篇小说,首先说到的应是成一。他1960年代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山西原平县委办公室工作。不仅有着完整、扎实的文化、文学功底,而且对晋北农村和农民的生活十分熟悉。他从70年代初期就尝试短篇小说创作,但到新时期文学才走上坦途。他厚积薄发,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创作了三十多篇短篇小说,辑成《远天远地》《外面的世界》《陌生的夏天》三个集子。他承袭了“五四”小说、特别是鲁迅小说的创作精神,又融合了西方现代小说的表现方法和手法,是纯正的知识分子型小说。他的小说题材现实、情节巧妙,人物结实、主题深邃、形式精湛,在山西短篇小说中出类拔萃。《顶凌下种》是他的成名作,作品不仅塑造了一位朴实、沉稳、机智的农村老支书形象,和一个色厉内荏的造反派县委副书记形象,同时揭示了 “文革”时期农村和农民中蕴藏的一种深厚的正面力量。《远天远地》里,作者刻画了一位既有点官僚主义、脱离群众,但又勇于反省改错的地委书记的形象,敏锐地提出了党风、干部体制中存在的严重问题,具有深沉的现实主义力量。但90年代之后,作家中断了短篇小说创作,转向了长篇小说探索。李锐是一位知青作家,他以短篇小说起步,在长中短篇小说上均有优秀作品。他三种体裁轮番使用,短篇小说贯穿始终,成就卓著。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创作了一批题材多样的短篇小说,显示了他在这一文体上的丰厚潜力。1986—1987年完成的《厚土——吕梁山印象》系列小说,2004—2005年创作的《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不仅蕴含了作家深广的社会人生反思,同时体现了作家对短篇小说文体的创新。前一个系列中的《锄禾》《眼石》《看山》《合坟》,后一个系列里的《连耞》《锄》《犁铧》《耧车》等,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李锐的短篇小说,饱含着鲜明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审视意识,创造出一种在有限空间浓缩无限的经典型文体。

山西本土作家的短篇小说同样精彩。张石山是一位工农兵生活都有深切体验,农村、工厂以及城市题材兼容并包的实力派作家。他谙熟民间社会和民间文化,在作品中表现了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丰富的民间生活。他喜欢赵树理的小说风格,自觉不自觉地有所继承,因此有评论家把他称为“山药蛋派”传人,但他在思想和艺术上不拘一格,古典小说、民间艺术乃至西方现代派文学都有所借鉴,并形成了他自己的艺术路子和风格,与传统的“山药蛋派”已相去甚远。他在80年代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短篇小说,充分表现了他在这一文体上的才华。代表作《镢柄韩宝山》和《甜苣儿》,前一篇讲述了一个实心眼、不做假的农村青年的有趣故事,后一篇描写了一个爱情幻灭、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环境的农村姑娘的命运遭遇。人物鲜活,内涵丰富。张石山确实承传了山西老一代作家关注现实、注重刻画人物、语言朴实土气的创作特点。但又努力用现代思想意识观照社会人生,直接从古典小说、民间文艺中汲取营养,实现了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变革和超越。此外,他的《大车王忠》《含玉儿》《老一辈人》等,也都是难得的短篇佳制。韩石山是一位以短篇小说出道,在小说、散文、评论、传记文学等各个领域都有不凡建树的学者型作家。他亲身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和底层社会的动荡与变迁,熟悉各个阶层特别是底层百姓、女性人物。在作品中描绘了斑斑驳驳的社会图画和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他的短篇小说故事情节自然巧妙,人物形象逼真鲜活,表现形式灵活多变,叙事语言机智流畅,创造了山西短篇小说新的写法和风格。譬如《画虎的人》描述了一位乡村画匠在“文革”前后的命运变化,表现了作家对人的主题的深刻反思。譬如《轻盈的脚步》展示了一双高跟鞋在80年代初期农村各种人物特别是年轻女性中间激起的波浪,揭示了时代的缓慢进步和人们思想观念逐渐开放,颇有喜剧色彩。韩石山在短篇小说上路子很宽,但在80年代中期之后就改弦易辙,转向了散文、评论等文体的写作,他的选择或许是明智的。

山西新时期的短篇小说真是佳作迭出,数不胜数。郑义的《枫》重现了“文革”武斗中一对年轻恋人的悲剧结局,是伤痕文学的重要作品。柯云路的《三千万》塑造了一位企业改革家的强者形象,是改革文学的代表作品。钟道新的《风烛残年》写城市中知识分子家庭的日常生活,饱含着人伦亲情的温暖、可贵和人在现实中的无奈、坚守。周宗奇的《新麦》描述70年代中期某县委书记下令超缴公粮,在农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和问题,揭露了 “极左”路线给农村和农民造成的巨大伤害。王东满的《柳大翠一家的故事》刻画了一位在农村变革中涌现出来的独特女性形象,昭示了农村改革开放的必然趋势。权文学的《在九曲十八弯的山凹里》,通过一幕因拆信导致的悲喜剧,表现了新的历史时期,法律与道德、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的错位和冲突,内涵极为丰富。如今,这些作品人们还记忆犹新。

就在“晋军”作家在短篇小说上扬帆远航的时候,80年代中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却转向了长篇小说、纪实文学乃至影视文学等领域。也许他们觉得短篇小说再难以表现自己的生活积累和艺术追求,也许整个短篇小说创作已走上了一条狭窄艰难的 “独木桥”。在这样的情势下,短篇小说的“接力棒”传给了山西更年轻的第四代作家。这一代作家大抵是清一色的本土作家。他们在创作上既承传了老一代作家的现实主义传统,又吸取了中一代作家的现代主义精神,呈现出一种兼容状态。从总体上看,这一代作家的势头、实力弱于前几代作家。王祥夫是这一代作家中的佼佼者。他70年代末期就开始发表作品,兼写长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文学评论等多种文体,还涉猎绘画书法。他对短篇小说文体钟爱有加,在三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持之以恒,不断有力作精品问世。他用短篇小说文体,揭露种种社会问题,刻画各种底层人物,展示晋北一带的地域和风俗,显示了一个文人型作家的创作潜力和审美趣味。他发表短篇小说六十多篇,代表作有《好峁杂录》《城南诗篇》《玻璃保姆》《桥》等。《上边》是一篇艺术精品。展现了古老山村一幅日常生活图画。父母慈祥善良,爱子如命。儿子孝顺听话,心系桑梓。在传统乡村日渐衰败的时代背景下,这家人家还坚守着耕读本分、父慈子孝、亲情唯大的传统文化。刘子瑞夫妇实际上担负了农业文明和文化的守护人的角色。《桥》则揭示了农民与政府的对抗,蕴含了作家对底层的关怀和对现实的忧患。王祥夫的短篇小说还会源源不断地写下去。曹乃谦的短篇小说不多,但他的“温家窑系列小说”是乡村小说的一朵“奇葩”。著名作家汪曾祺、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曾给予热情关注和很高评价。200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以长篇小说出版了 《温家窑风景》,收入29篇短篇小说和1部中篇小说,是这一系列最完整的版本。曹乃谦在这一系列小说中,揭示了晋北农民围绕着食和性展开的生存状态,展示了普通农民难以挣脱的贫穷命运,肯定了他们自觉不自觉的奋争、反抗精神。《亲家》《愣二疯了》《莜麦秸窝里》《打拼花》《天日》等,是这一系列中的精华作品。这些作品篇幅精短,构思奇巧,人物突兀,特别是叙事语言朴实、笨拙、简练、幽默,达到了返璞归真的艺术境界。谭文峰更多地继承了山西前几代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在八九十年代发表了一批短篇、中篇小说,屡被转载、改编、获奖,在全国文坛广有影响。《扶贫纪事》表现了农村扶贫和改革的艰难,塑造了一位书生气十足、但锐意变革的农村工作干部形象。《仲夏的秋》刻画了一个集社会性、现实性、自然性为一体的真实丰满的农村女性形象,写出了人性的丰富复杂。房光是一位真诚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在短篇小说中既有对生活中假丑恶的揭示,也有对真善美的歌颂。在 《没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莜麦谣》《罗马峪》等作品中,让人们看到了晋北农村的古朴风貌,农民们默默的劳作和生活,改革春风的阵阵吹动,像一首既古老又现代的歌谣。

走向现代、走向多元

1980年代的山西短篇小说,一改既往那种一本正经、土头土脑的形象,变得丰富多彩、亮丽新潮起来。题材上,过去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农村生活,当下却有了工厂、城市、知识分子等各种题材。主题上,以前紧跟政治、路线、政策等方面的“问题”转圈,现在却向人生、文化、生命等领域拓展。表现形式上,昔日紧抱着传统现实主义不敢放手,当下却融合了大量的现代、古典乃至民间的艺术形式和手法。而短篇小说的这种重大转型,是在第三、第四代作家手里完成的。

从艺术形式和手法上说,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心理描写乃至意识流手法的普遍运用。80年代初,中国文坛出现了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一时间引发了一场争论。在山西,成一率先尝试大规模的心理描写手法,甚至接近了意识流。他说:“心理描写是五四以来新文学中极普遍的手法,只是大多用于城市生活、知识分子。农民的心理就不丰富吗?丰富得很。特别是这些年,农民几经折腾,多不如意,更缩回到内心世界里去了。近年的突变,越发在他们心理激起了复杂的回响。这里是一个异常丰富的世界。我们的笔不直接深入到这个世界,实在是丢掉了许多极富表现力的东西。”(成一:《跟着生活探索》,《人民文学》1982年第12期)作家看到了改革时期农民心理世界的复杂变化,用心理线索取代情节发展,用心理形象替换性格人物。譬如《本家主任》用一个公社老伙夫的眼睛和心理,去观察、感受一位新来的公社主任,通篇都是老伙夫的心理活动和内心诉说。譬如 《外面的世界》写一位护树的老农民,置身在汽车如河流的公路上,展开了他茫然、昂奋、回忆、想象、憧憬等变幻莫测的心理活动,已成为一篇准意识流小说。韩石山也是深谙这一手法的,譬如在他的《连阴雨》中,写一个农村姑娘芍芍一边在炕上剥玉米,一边胡思乱想,在绵绵秋雨中,一个怀春姑娘的孤单、烦闷、欲望、骚动,精雕细刻,颇有诗情画意。成一、韩石山之后,心理描写乃至意识流手法成为山西作家一种普遍的表现方法。

抒情小说表现形式的“开花结果”。山西老一代作家的短篇小说,是一种社会现实类小说,主题思想厚重,个人情感甚少。新时期文学以降,出现了着重表现作家感觉和感情的抒情类小说,使山西的短篇小说变得风姿绰约起来。抒情小说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已形成自己的传统,沈从文、孙犁、汪曾祺一脉相承。山西作家正是借鉴了这一流派的表现形式和手法,在本土结出了丰硕成果。燕治国的短篇小说,一般不接触重大的社会现实和主题,而青睐昔日故乡——黄河岸边小城小村的日常生活和小人物的情感世界。他的《晨雾》《出走》《雨丝》,写天真纯朴的农家闺女进入城市之后的曲折经历、矛盾情感,表现了这些女孩子们的真善美品格,具有一种抒情诗般的忧郁、优美情调。张平80年代初期发表了一批短篇小说,但表现的不是他后来热衷的政治、改革、反腐等题材,而是普通百姓、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情感关系。《祭妻》《糟糠之妻》《婉儿》《情分》均是这类作品。他的代表作《姐姐》,描述了一位“发配”农村的教授的女儿,丢弃了“小资”式的对爱情、理想的幻想,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找到了理解、亲情和尊重,自觉地肩负起了改变这个家庭的道义责任。作品人物丰满,感情丰沛。有评论家把张平早期的短篇小说称为“家庭苦情小说”。

蒋韵一直坚持短篇小说创作,把小说当诗歌去写。在她80年代的作品中,其中倾注了作家全部的感觉、感情、愿望、理想。如《苏青》《枣树院》《无标题音乐》等,不仅蕴含了她的人生经历,渗透着一种对真情、友谊、高尚、精神的寻觅,而且可以感受到隐藏在作品中的叙事者形象——一个单纯、善良、优雅的年轻知识女性。张行健的短篇小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揭示农村中的社会人生问题的,另一种是书写他对青春、对故乡的情感体验的。在后类作品如 《秋风萧瑟》《山校》《天边有颗老太阳》中,把自己那一份沉郁、缠绵、浪漫的情感诉诸笔端,再加上他善于编织故事、刻画细节以及娴熟地运用语言的能力,使他的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情感色彩。抒情小说已经成为山西作家的一种重要文体,它改变和优化了山西短篇小说的风貌和品格。

象征艺术手法的积极借鉴。象征主义是西方现代派文学中的重要流派,而象征手法则是一种具体的表现方式。正如袁可嘉所说:“它十分重视形象思维,用文学所拥有的全部手段来形象地构造意境,力求表现方法上的浓缩和精练。”(袁可嘉:《后期象征主义》,《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第5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象征方法又分整体象征、局部象征等几种。新时期文学之后,山西作家积极借鉴现代派文学中的象征手法,取得了良好的艺术效果。成一十分喜欢象征手法,如《顶凌下种》里老支书在土壤中冰凌未消的情况下播种,意在表现农民顶着“极左”路线的寒流坚持生产。如《门面》中官庄大队兴建门楼、办公室,干部和社员把这些当作象征荣誉、实力的重要“门面”,揭示了农民的虚荣、爱面子等国民性格。《绿色的山岗》里庄后山岗上满眼的绿色,则象征了改革开放后农村的喜人变化和女主人公对未来的满怀信心。张玉良是一位典型的抒情小说作家,他的代表作《鹰》,题材新异,意蕴深远,富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作品中的小红鹰,已不再是一只野禽,而成为一个寓体、象征。它对自由的放弃、对主人的感恩、意识不到的奴性等,正是中国知识分子乃至各种阶层人们的文化心理和道德人格。常捍江是山西第四代作家中颇有个性的一位,他的短篇小说揭示了山区农民的艰难生存,具有一种幽深的现实主义内涵。同时他能在乡村环境和日常生活中,抓住一些典型意象,赋予丰富的象征意义。如《申村爷坐街》里的申村爷,《古空》中的申柏岩,都是作为农村中的传统文化和道德的象征形象去塑造的。几个特写镜头和细节,就把人物的精神特征兀立纸上。

现代派方法的大胆探索。山西的现实主义传统根深蒂固,但在新时期文学改革开放的背景下,出现了现代派创作潮流。第三代作家中成一、李锐、蒋韵等鼎力汲取了西方现代派小说中的一些具体方法和手法,第四代作家中的吕新则轻装上阵,全盘“拿来”了西方现代派形式和技巧,成为山西文坛上的独特现象。他从1986年开始创作,数十年来矢志不渝,艰苦地跋涉在一条寂寞的探索之路上,发表了大量的短、中、长篇小说,赢得了全国文坛的关注和“小众”读者的追捧,被封为“先锋派作家”。他把自己在晋北农村的童年生活回忆作为创作源泉,注重对感性世界的发现和渲染,精心营造一种淡远、朦胧、多彩的叙事语言,在新时期现代派作家中独具特色。譬如1986年的《那是个幽幽的湖》,刻画了一位十几岁的小男孩,在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家族中,感受到的一种恐惧感和压抑感。譬如2001年的《翩翩》,描绘了一个普通农家的琐碎生活,在平淡如水的画面中,却蕴藏着一种静水微澜似的严峻。作品晦涩、怪异、神秘,而又淡雅、新颖、深邃,给人无穷的思想和艺术启迪。譬如王祥夫,小说路子很宽,早期就创作有多篇现代派小说,如《对一例梅毒病患者的调查》《非梦》《城堡乡村》等,运用了大量时空交错、象征派、荒诞派表现手法。但他更得心应手的是那种富有现实主义、古典主义特质的小说。

新锐作家的承传和创新

在整个短篇小说萎靡不振的背景下,山西短篇小说却接续地域文脉,风生水起地活跃起来,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在众多中青年作家热衷“效益好”的中篇、长篇小说乃至纪实文学的潮流中,山西的新一代青年作家却孑然地投身短篇小说创作,现在已有十几位在这一领域耕耘多年、收获丰硕,构成了一个生机勃发、令人瞩目的“新锐作家群”。

这是段崇轩《山西短篇小说新风景》中的一段话,文章发表在《山西文学》2011年第9期,《文艺报》2011年12月14日重载这篇文章,题目改为:《“山药蛋派”后继有人》。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1990年代末期,整个社会加速了市场化、世俗化进程,文学已然边缘化,短篇小说更是滑向了边缘的边缘。但山西文学仍保持了稳健的势头,老中青几代作家还在潜心创作和探索,形成了一些作家和评论家所谓的“山西文学创作的第三次高潮”。但这个 “口号”并未得到文坛和读者的普遍认可。

进入新世纪初期,更年轻的一代作家悄然地、陆续地登上文坛,并显示了他们独特的个性和风采。如果从山西作家的族谱上去划分,他们应当属于第五代。他们出生于6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初期,大多数生于70年代,年龄相差十六七岁。这一代作家的年龄段跨度较宽,远不像前几代作家集中,代际界限越来越模糊了。他们大部分来自农村,也有一部分出自城镇,对底层生活的体验,是他们重要的人生资源。他们比上一代——第四代作家的文化学历略高,大多上过大学本科、专科,却一般是本省的普通院校。他们散落在社会基层,当农民、做教师、搞文化宣传、进城打工……数年的奋斗,多数进入县、市直至省的文学体制——文联和作协。他们涉足文学,源于对文学的喜爱和钟情,并没有太多的功利目的。但文学最终还是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文学目标和理想,要比前几代作家远大,不满足于成为本省的地域性作家,一出道就力图标新立异,冲击全国文坛。他们对山西的前代作家和作品,虔诚地学习借鉴,但绝不愿邯郸学步,丧失自我,更期望超越前代、取法多师,重塑自己。同前代作家保持了一定距离,有着很强的个性意识。

山西新锐群中的十几位作家,都把短篇小说作为他们的主要文体。他们通过短篇小说出道、成名,又通过短篇小说锻炼、提高自己。短篇小说是他们的根基、标志。具体分析,又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短、中、长篇小说乃至其他文体兼而写之的作家,如葛水平、李骏虎、闫文盛、孙频、小岸等,他们兼写多种文体,而短篇小说也毫不逊色,成为他们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种是主攻短篇小说、其他文体为辅的作家,如王保忠、杨遥、手指、张乐朋、杨凤喜、李来兵等。他们把短篇小说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在读书、写作中刻苦探索艺术规律和技巧。现有文学体制给予他们多方面的关心和扶持。他们的作品在全国重要文学刊物上“遍地开花”,有多篇作品获得了《小说月报》奖、《中国作家》奖、《上海文学》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他们继承和发展了山西短篇小说的优秀传统,显现出一种更加个性、现代、自由的创作状态。

“写什么”的继承与突破。回顾山西短篇小说的发展不难发现,那些进入文学史的经典性作品,往往有两个特点,一是深入地表现了社会现实生活,二是塑造了独创的人物形象。这是现实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和最大“亮点”。山西新锐作家的创作中不乏反映现实生活的短篇佳作。它们或许还不够宏大、深刻,但却格外真切、细腻、客观,带上了这一代作家的色彩。王保忠秉承了山西本土作家的较多思想与精神,直面晋北农村的社会变革与突出现象,切入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矛盾深层,揭示了社会现实的脉动与走向。代表作有《张树最后的生活》《家长会》等。而在另外一类作品中,则着力塑造乡村社会的普通人物,发掘他们身上的真善美人情人性。如《美元》《前夫》等。杨遥的经历曲折、多样,对底层社会有着广泛了解和深切体察,他用短篇小说的形式,定格了底层社会的一幕幕情景,雕塑了浮雕般的底层民众形象。如 《二弟的碉堡》中一心发财的那位“泼妇”式的女人,《谯楼下》里以卖碗托赚钱“拉边套”的男人,都刻画得逼真鲜活、很有力度。在另外一些作品,如《白袜子》《刺青蝴蝶》中,书写了乡村少年青春的萌动和痛苦的成长,显得更为深切、动人。张乐朋是一位追求思想深度和艺术创新的作家,在他的《童鞋》《偷电》《边区造》等作品中,独辟蹊径,深入揭示了底层人物身上自私、卑劣、狡猾、盲从、残暴等人性和文化的“劣根性”,表现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主题思想,是对现代文学“启蒙”精神的继承。

李骏虎有两副笔墨,既写乡村、也写城市,而且两幅笔墨都达到了熟能生巧的程度。如《留鸟》《乡长变鱼》写的是乡村生活和各种人物,严峻的现实中蕴含着荒诞色彩。《局外人》《流氓兔》写的是城市公司中的人际内幕与城市人的精神困境,灯红酒绿中掩盖着现代人的种种无奈。葛水平以中篇小说闻名,波澜曲折的故事情节和丰满强劲的人物形象,是她创作的主要特征。她在短篇小说中同样延续了这种路子。《第三朵浪花》写1940年代革命根据地土改运动错划成分造成的悲剧,《我望灯》写山村神汉装神弄鬼导致的悲惨人生。《玻璃花儿》写城镇商人的命运沉浮,都给人一种震撼和启迪。杨凤喜熟悉乡村社会的各种人物,塑造了一些性格鲜明的传统农民形象。《镰刀》中的老田驴就是一位朴实、执傲,一生忠于“大集体”的旧时代人物,从他身上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巨变。

“怎样写”的借鉴与探索。山西新锐作家在“怎样写”方面似乎更加重视、自觉。他们一面借鉴既有的表现形式,一面探索新的方法和手法。在短篇小说的艺术模式、新的写法和技巧、叙事风格和语言等几个方面,进行了大胆的拓展和实践。手指的作品不算多,但篇篇精到,篇篇出新,显示了他对社会的独到观察和创作上的严谨。他最拿手的是对城市“80后”生存与精神状态的描写。《我们干点什么吧》《我们为什么没老婆》中的年轻人,空虚、期望、焦虑、叛逆,成为他们基本的精神状态。他的代表作《去张城》写“我”与王爱国劳神费力前往张城,抵达的却是张镇。其中蕴含着一种荒诞感和黑色幽默,是一篇真正的现代派小说。闫文盛是一位创作勤奋、文体多样、产量很高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题材较宽,表现对象主要是年轻打工者和他们的生活。《影子朋友》《掌上的星光》都突出地表现了城市的腐化堕落和打工青年的艰难生存与精神扭曲。

山西新锐群中还涌现出几位女性作家,她们在表现爱情、婚姻、家庭领域方面,可谓得天独厚、各有千秋。孙频专注于表现人的情感,特别是爱情生活。她目光锐利、视野开阔、才气横溢,在短篇和中篇小说上都有丰硕成果。她的《流水,流过》写一位孱弱的男人对亡妻的终生爱恋、对女儿的苦心教育,一个平凡的生命放射出灿烂的光辉。《鱼吻》则洞幽烛微地展开了现代青年男女之间,那种混沌、复杂、错位、畸形的爱情关系和心理碰撞,雕刻了两个独特的青年形象,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人生图画。小岸的小说单纯、明净、好读,短篇、中篇均有佳作。《熔》叙述了现代人两种不尽相同的婚爱悲剧,意在反思人们在爱情上的随意、不专等现象。《茉莉花》用优美的意境、抒情的手法,刻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对各自深爱的人的一片痴情、坚贞不渝,歌颂了一种纯真的、传统的高尚爱情。李燕蓉是一位执着探索现代小说的“先锋”作家,她表现了现代社会挤压下各种人物精神情感的异变,借鉴了许多现代表现形式。譬如《3﹪灰度》里刻画了两位城市白领家庭生变后的无所适从和对世事人生的迷惘困惑。譬如 《底色》中描写了一位大学生在婚爱、就业上的屡屡失误、挫败,表现了人生就是一种荒诞的主题思想。

山西新锐作家虽然实绩卓然,势头正好,但依然存在着思想资源匮乏、生活天地狭小、文学修养欠丰等诸多创作“瓶颈”。期望他们能认清问题,寻求对策,不断进取,在短篇小说创作上,跃上一个更高的台阶。

山西当代短篇小说已走过64年曲折、非凡的历程。但正如刘勰所言:“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现在它面临着新的社会、文化、文学环境,面对着越来越多样、苛刻的市场和阅读需求,它需要顺应时代,深入变革,大胆探索,才能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

任何事物,都要不断地总结经验和教训。不管是“山药蛋派”作家的传统,还是“晋军”作家的经验,抑或新锐作家的实践,都会有优势、强项,也会有劣势、局限。山西作家、评论家要克服浮躁和自满,真正重视短篇小说艺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寻找规律、重振山西的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依然是现代社会重要的艺术形式。它是社会的“心电图”,是文学的“风向标”。它可以成就一个作家,可以缔造一个“大师”。2013年加拿大作家艾丽丝·门罗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被授予“当代短篇小说大师”的称号,就是明证。山西老中青作家依然需要坚守短篇小说创作传统,不断奉献力作精品,推动短篇小说乃至整个文学的发展和繁荣。

责任编辑 王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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