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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一吹未来的小说

2017-11-14

黄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金庸小说

彭 德

吹一吹未来的小说

彭 德

(一)

二十年前,方方主编《今日名流》,我是专栏撰稿人。有一次闲聊,我说你们小说界写的都是鸡毛蒜皮之事,饮食男女之情,特没意思;我要写一部小说,反其道而行。我推断方方心里想,搞美术评论的家伙写小说,开玩笑啊,可是她嘴上却说:你要写小说,我们都失业了。当时的热门小说,比如《鹿鼎记》《白鹿原》《丰乳肥臀》,第一页我就没看下去,平添了一股自信。

写小说与写评论,尽管都是写,但写法却全然不同。两者的功能不同,受众也完全不同,各自侧重的感性和理性不同,围绕对象的描述和论述不同。年轻时我最不爱看托尔斯泰的小说,讨厌他发议论。这部名作写了什么,我已忘得干干净净。搜索枯肠,惟有美国士兵和俄国士兵比拼吐痰距离谁远这个细节,还有一点印象。印象是俄国士兵老实刻板,美国士兵散漫无羁,都比说教小说中的中国士兵有趣。

我们这代搞评论的深受西式理论的浸泡,习惯了后缀“性、学、化、主义”词汇的堆砌,诸如语义性、现象学、去辖域化、感觉主义之类的术语,一动笔就能遛出一大堆。我担心自己写小说,会比托尔斯泰更加无趣,于是开博写随笔,悬置概念和术语,改变表述风格,以便进入小说语境。我写随笔已历十年,有人说我的随笔比评论好,还不知道我写小说会比随笔好。写小说能编造,不犯法也不会直接伤人。

东西方古典小说与民间传说的永恒主题是爱与死。不同的是西方重情爱,中国重性爱;西方的死多表现为男人间的战斗,中国的死多表现为男女间的纠缠,以女子殉情为特征,比如孟姜女啊,祝英台啊,杜十娘啊,尤三姐啊,等等。她们的故事表露的一片私情,到了薄情滥情的当今世界,尤其是到了不远未来人机一体、人机相恋的时候,会降格为原教旨层面的逸民趣味。当初年轻男女的枕边读物《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废都》《白鹿原》描写偷偷摸摸的性爱篇章,在今后的新人类眼里,会像夜猫做爱一样原始生涩可笑。

中国当代小说,除了少数网红作品,我绝少通读。上大学时浏览过一百多部世界名著,滋生出自矜情绪,自诩曾经沧海难为水。等到后来想读了,既缺闲暇,又怕自己写起小说会下意识趋同。《丰乳肥臀》这部书名,我一看便排斥。不是出于道学的正经,而讨厌大波和肥胖。中国房中术自古以乳房未生的少女为美,从《素女经》到《千金方》莫不如此。出土的历代女俑和传世的仕女画,看不到丰乳,而今也没有哪部小说哪部电影安排胖子做爱的场面。总之觉得莫言读书少,文化底蕴不足。

有人说《白鹿原》是百年经典,陈忠实声称是公论,每每用于反驳非议者。有一次,易中天在电视台同陈忠实对谈,主持人请他谈谈这部百年经典。易中天客气地说,五十年后还有人看就不错了。有着关中文人隐忍一面的陈忠实,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没有回应这个公论之外的公知的议论。据说《白鹿原》男欢女爱色调浓重,是这一代作家憋了几十年的力比多忍不住投射直至虚脱的结果,也是无数小说勾引读者万用不爽的手腕,类似佛教密宗的男女双修法,“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

金庸小说另辟蹊径,靠卖关子吸引人,如同钱锺书的书靠一串串俏皮话打动年轻学者。卖关子是小说家的看家本领,不要不行。不过这条路被金庸踩得烂熟,深入人心,即便你超越了也是步其后尘。按古人品评书画的“逸、神、妙、能”四格而论,卖关子编排出来的小说,无非摆动在能品和妙品之间,格调不是太高。金庸的小说,一个关子接一个关子,让入局者废寝忘食,欲罢不能。有一阵闲得无事,我翻开别人扔在案头的一部不厚的《飞狐外传》,一口气看完,除了关子的魔力大,内容已不知所云。说起他卖关子的高超手段,常读金庸小说的人笑道:这是他最差的小说啊。据此我曾对人说,金庸的小说如同鸦片,一旦接触你就摆不脱它。

比关子重要的是故事。好故事直逼小说的主旨,有感染力和穿透力。为了搜罗小说素材,我在畅所欲言的社交场所,会设身处地“体验生活”,钩出故事。中国文坛鼓吹的体验生活,是以局外人的姿态,混迹于作家不熟悉的地方。这是体察,不是体验。比体察更表浅的行为是所谓的采风。依靠居高临下的体察和走马观花的采风,几十年来小说界造就了无数不痛不痒的短命的印刷垃圾。我说的体验生活,是在社交活动中随机扮演小说中的人物,或张扬、或木讷、或清高、或流俗、或坦诚、或虚伪,观察参与者的反应。这固然会让熟人觉得反常而困惑,但为了成就自己朝思暮想的作品,不惜作出牺牲。人们穷其一生试图树立完整如初的形象,我的体验是放弃自我,随缘转换角色。不过我有意串演我小说中的人物,远远做得不到位。如果做得到位,熟人们会把我送进疯人院。

(二)

有的人含而不露,闷着做事,做出来一鸣惊人。有的人反过来,自吹在前,做不做见机而行。也有人边吹边做,动口又动手。我属于自吹在前的那一类,事先吹得天花乱坠,常常不了了之。如同打鸣的公鸡,叫得天下人周知,却始终不下蛋。

我给未来的小说定下的目标是人手一册,不是送而是抢着去买。这种明目张胆说大话像传教士念经一样,我曾反复表白,说得一帮一开始深表怀疑甚至不屑的富贵闲人和清贫闲人们有了期待:“老彭,小说出版了吗?”“没有。 ”“还没有哇? ”“没有。 ”“写了十几年吧?公鸡折腾十几年都会生蛋呢。”

自我吹嘘是会传染的。每当我吹嘘自己的小说,听的人也会跟着吹他们自己的事业。这种同化反应,正中我下怀。人在自吹之际,天性勃然流露,表达无所顾忌。可惜我的同代人受过各种挫折,绝大多数城府深藏,绝不自吹。我怎么吹嘘都调动不了他们,他们还斜眼看我,以为走火入魔了。由此我发现好多才子白做了一回人。他们出生时哇哇叫过一阵,从此乖乖地老老实实地做被规定好了的人,憋屈几十年,无声无息去世。他们不是我的读者。同代熟人,即便像易中天、陈丹青等浮在面上的顶级高手,也显得有点低调,谋事不敢先吹。不过我认为吹嘘在前,是超强的鞭策,迫使自己追求极致,永不懈怠,否则今后无颜见江东子弟。

古代识字者必读的书,《颜氏家训》排名靠前,书香门第一家一部。《颜氏家训》是写给本家人看的,我的小说是写给本国人看的,写给治国者和做人上人的人看的,当然也盼望老外看。没有让自己的书传播各处和传之久远的野心,就不要做这个事。用写小说打发余生,不是我的愿望。治国者和人上人,顶层是帝王。在古代,每个中国人在概率上都有当帝王的可能,包括说话不会断句的蠢才、篡臣贼子和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少儿。这个传统,让中国读书人的内心深处都暗藏着帝王梦,至少是辅佐帝王的梦。所以,我也想在死后我的小说能摆在所有读书人的案头,除了盲人和弱智。

正在来临的人机结合时代,将会引发社会巨变,将比以往任何文化转型要来得无情和彻底。不幸的是,没有受过全息的知识熏陶和人性洗涤的中国人,严重缺乏驾驭这个时代的素质,以致当代中国小说充斥着庸人情怀。而今随便拎出一段新闻,都比知名小说吸引眼球和打动人心。两年前同贾平凹聚餐,我建议他专事写字画画,别写无助于社会和人生的小说了,没多大意思。

我小说中的人物,长者已知天命,幼者接近成年。这个年龄段的男女壮少,包括高官、总裁、幕僚、校长、村长、老板、专家、教授、博士、美女、中学生、临时工、盲流、海归、老外,我大都有深度接触,收罗出各种让人意外、让人激动、让人震惊、让人愤懑的故事。故事分别进入了我小说人物的档案。其间又收集了上万篇同小说有关的文章和图片,从中寻找线索。这种蚂蚁筑巢的方式受困于没完没了的信息,致使写作不断推倒重来。好在我不靠小说谋生,可以慢条斯理地经营。

最敢讲故事的是女子。一位女子喝着酒,敞开心扉讲自己和闺蜜们的往事。故事离奇,内容透明,讲得见过世面的正宗男女都害羞地走了。有位公安局局长讲破案,案例细节闻所未闻,再灵光的脑袋都很难虚构。有个应召女子平静地讲述她如何遭受践踏,让我不平静了好长时间。当然了,我的小说不以故事取胜。故事只是兴奋剂、赋形剂、润滑油而已,否则同《世说新语》《聊斋》《镜花缘》有何区别?

我深居简出,不求闻达,不碰微信这个毒品,正是为了完成写作夙愿。成全我愿望的是贵人,反对者是敌人。这不可通融,也是撰写和发表本文的动机。老友们:不要怂恿我参加活动。凡是坐飞机坐动车赴会,我都害怕,怕失事死掉。不是胆小,是小说写成之前不能死。小说写完了,我将视死如归。

责任编辑:刘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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