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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隐渔与罗曼·罗兰

2017-11-14旅法作家张英伦

郭沫若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克利斯朵夫罗曼

旅法作家张英伦

敬隐渔与罗曼·罗兰

旅法作家张英伦

敬隐渔是何许人?

一个天才的中国青年作家,前往瑞士维尔纳夫扣叩过奥尔加别墅的五个中国学子中的第一人,不仅如此,他还是和罗曼·罗兰友情最深笃的中国人。

敬隐渔于1901年6月13日出生于四川省遂宁县一个中医之家。他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这可不是轻松愉快的事,那年代天主教被视为来自西方的邪教,他们会面临各种危险。

八岁那年,敬隐渔被送进法国传教士在四川省彭县创办的白鹿乡修院,那修院地处高山深处,一个地质断裂带上。在七年时间里,在艰险的环境里,他读了七年拉丁文和法文,成绩出色,而且坚持通过课外自学提高对祖国语言文化的修养。

他怀着成为作家和法国文学翻译家的希望离开修院,到了四川省会成都,跟一位传教士进修了三年法文,继而又做了两年法文教师,就这样完成了他坚实的学养。

他21岁离开四川,来到上海,在学习的同时投身文坛。他先后活跃于郭沫若主持的创造社和鲁迅支持的文学研究会主办的刊物,很快就在新文学运动中崭露头角;这场发端于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上世纪20年代进入高潮。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以种类繁多的作品而令人瞩目:文学评论,中文和法文诗歌创作,中国古代诗歌和现代短篇小说的法译,拉马丁诗歌和莫泊桑小说的中译,最后还有他自己写的中文小说……他精通法文、拉丁文,对西方文化了若指掌,是文学圈内公认的天才。

他还在上海中法工专读书的时候,一个法国朋友借给他一卷罗曼·罗兰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一卷写的是幼年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深深感动了他,于是他决定翻译这本书。他还写了一篇题为《罗曼罗朗》的论文,发表于1923年8月8日至11日的《创造日》副刊。在这篇文章中,他论述罗曼·罗兰作品的描写特点、音乐性和独特的文字风格。不仅如此,他还庆幸自己从中获得了某种生活的教益:

书中的主人公不是克利斯朵夫,乃是生命;Romain Rolland写生命直像活泼地一个人在纸上跳跃一样。我到如今不知什么是生命。……如今看约翰·克利斯朵夫小孩子时代的生活倒比我自己经过的事情明白多了,更觉得有意思;方才知道了一点人与生命底观念。

敬隐渔在奥尔加别墅初次拜访罗曼·罗兰以后写下动人的散文《蕾芒湖畔》,其中描述了他自己走向罗曼·罗兰的内心历程,也揭示了《约翰·克利斯朵夫》对他那一代中国青年影响特别深刻的原因。20世纪的头20年内,他们亲见推倒了帝制,搠下了那几千年来巩固天子的强权,麻木人民的孔子的偶像;亲见破了迷信的黑幕,醒了慵懒的梦,染了欧化的踏实的勤动……睡狮醒来,抖擞他古老文化的麻痹,尽力毁弃他古老的陈迹,醉心欲狂地追逐着欧化。但在这些颓靡之上建设了些什么?坏道德的唯物主义,强权的公理,外国资本的压迫,金钱的饥渴,处处导战的引线。他陷入了苦闷的彷徨:

如是辗转反侧的时候,忽而偶然遇着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们不久就成了好朋友。我怀着钦佩和同情替他分着一半他的痛苦、奋斗、恋爱、抑郁和胜凯。我从前意象中的英雄,料在现代是不可能的,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我竟发现了这种新人的模范:勇敢的新英雄主义者,怀疑的试验家,却又有坚固的信仰——照彻混沌的光明。犹如众人,他也有弱点,有迷惑,有堕落,但是他的奋斗精神愈挫愈锐,竟胜了私欲,胜了世俗的妄谬,人生的痛苦,得享灵魂的和平自由。如今的世界,最是我们徘徊不定的青年,最离不得他。

衷心赞赏《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敬隐渔,情不自禁地给它的作者写起信来。他给罗曼·罗兰的第一封信写于1924年6月3日。他请求罗兰允许他翻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并给他以指教,因为读了这部作品以后,他“受到您心灵的猛烈气息的不可抗拒的驱动,希望忠实地追随您的足迹并向同胞们传达您裨益良多的思想”。

罗曼·罗兰于当年7月17日收到这封信。这时的罗兰,对拥护一九一四至一九一八年欧战的欧洲文明和欧洲知识分子已经失望,把希望转向亚洲,认为亚洲承载着人类的未来。敬隐渔的来信让他大为惊喜,深受感动。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激动地写道:

我经常和日本的知识分子联系,我的作品在那里已经多次出版。中国的情况则不同,它对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虽然我很想了解它。毕鲁科夫(本文作者注:俄国人,托尔斯泰的朋友和秘书)对我说过,托尔斯泰也常有同样的遗憾。

所以,我很高兴接到一个二十三岁多中国青年作家的来信,他叫敬隐渔。

罗兰把敬隐渔的信抄录下来以后,又写道:

各个人种团结起来!——我立刻就给敬隐渔回信。

果然,罗曼·罗兰当天就给敬隐渔回了信。他表达了对中国的强烈兴趣,坚信“中国的脑筋是一所建筑得好的大厦,这里面早晚总有它的贤智而光明的住客。这样的人是世界所必需的。”并且企愿他的克利斯朵夫能够“帮助你们造成这个新人的模范”。他“很高兴地”允许敬隐渔翻译他的书,并愿意在他工作遇到困难时为他提供帮助。他把敬隐渔视为一个“小兄弟”。

这封信由敬隐渔译成中文,发表在1925年1月的《小说月报》,从而让人们了解到罗曼·罗兰对中国人民怀着热烈的同情。

一个中国青年和一位欧洲文学大师之间频繁而又亲密的通信就这样开始。敬隐渔对罗兰谈他的家庭、他的孤独,他的烦恼,也谈中国发生的事。罗兰给他很多的教诲。《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已经不只是敬隐渔的文学导师,也是他生活向导。

敬隐渔前来法国留学,于1925年9月6日在马赛登岸,四天后他就到了奥尔加别墅。他的到来受到罗兰全家那么热情的欢迎,两代文人有那么多话题要谈,他的第一次造访持续了两天。通过敬隐渔的《蕾芒湖畔》和罗兰的日记,此情此景历历在目。

在1925年9月10日的日记里,罗曼·罗兰写道:

年轻的中国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者敬隐渔来访。他从上海直接抵法。他离开时日本和英国的军警刚杀害了一些支持罢工运动的中国学生,那里一片混乱。他几天前才在马赛下船,在欧洲第一个访问的就是我。他个子矮小,样子聪慧,不欢快,有点身体不适。

敬隐渔在《蕾芒湖畔》中这样描述:

顷刻,轻轻地,笑融融地进来了伛偻、清瘦、劲遒的诗翁。他显乎有四十余岁。在奥妙的眉毛底下,眼光灿亮,透过眼睛。它们时而活活地表现他灵魂的动,时而远远地去了。有时一丝微笑如清风一般拂过他脸上的和平。他的口自然宏辩的,却腼腆开言,显乎他是修身养性素有功夫的。他轻轻地说话,声音和蔼而清彻。他表示他很喜欢遇着一位中国朋友。他钦佩中国以往的修养和明哲。

他们谈了让罗曼·罗兰深感兴趣的许多话题:西方教会的影响、落后的交通工具、完全停滞的思想和艺术、佛教的复兴、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斗争、文化遗产的遗失、外国文学翻译的现状……这些长时间的倾谈大大地丰富了罗兰对中国的了解,从而更加坚定了他的思想立场,他在这年9月21日致马克西姆·高尔基的信中这样重申他的世界观:

最近,我见过一些饶有兴趣的中国人和日本人。……欧洲并非被敌对的东方毁灭。它在自我毁灭,把地球其余的广大地区都发动起来反对它。至于它的文明,它正扮演着英国传教士手中的《圣经》的角色,有意无意地充当着银行和大公司的代理人,剥削世界。它剥削不了多久了!

敬隐渔抵达法国四个月以后,他离开中国以前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篇章在上海发表,连载于著名的《小说月报》1926年1月至3月号。在等待了多年以后,中国读者终于有机会读到这部荣获诺贝尔奖的杰作的中文译本,而且,尽管译者年纪轻轻,这译本是那么细腻清新。这译本的出现轰动一时,尤其因为它的前面冠以一篇题为《克利斯朵夫向中国兄弟们宣言》的罗曼·罗兰的手迹,同样由敬隐渔译成中文,它是罗兰应敬隐渔之请而写,作为敬译《约翰·克利斯朵夫》序言的:

我不认识欧洲和亚洲。我只知世间有两民族:——一个上升,一个下降。

一方面是忍耐,热烈,恒久,勇敢地趋向光明的人们,——一切光明:学问,美,人类的爱,公共的进化。

另一方面是压迫的势力:黑暗,愚昧,懒惰,迷信和野蛮。

我是顺附第一派的。无论他们生长在什么地方,都是我的朋友,同盟,弟兄。我的家乡是自由的人类。伟大的民族是他的部属。众人的宝库乃是“太阳之神”。

向正在为自己的解放和进步而斗争的中国弟兄发出的诚挚而坚定的宣言,还没有任何外国作家发表过,它大大地拉近了中国读者和罗曼·罗兰这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感情。

留学生敬隐渔没有助学金。他自幼身体脆弱,不能像在法国的许多中国青年一样,一边在工厂做工一边读书。他只能指望以写作维生,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罗曼·罗兰一如既往地慷慨大度,他不催促敬隐渔翻译自己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而是建议他翻译一些中国当代的文学作品,介绍给欧洲读者。就这样,中国新文学的主将鲁迅的杰作《阿Q正传》得以通过敬隐渔的译文最早介绍到西方。罗曼·罗兰为这部译作的成功作出了很大贡献,他不仅精心修改敬隐渔的译文,而且热情推荐给《欧罗巴》杂志发表。中国读者都很熟悉他1926年1月12日写给该刊主编莱昂·巴萨尔耶特的信,正是在这封信里,罗曼·罗兰对鲁迅及其《阿Q正传》作了那著名的评论:

我手头有一小故事(大中篇)的稿子,作者是当今最优秀的中国小说家之一,由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年轻的中国译者敬隐渔译成法文。故事是写一个不幸的乡下佬,近乎一个流浪汉,可怜兮兮,遭人看不起,也确实够可怜的;他却美滋滋,自鸣得意(既然人被扎进了生活的底层,总得找点得意的事儿!)他最后在大革命中糊里糊涂地被枪决了,而他唯一感到难过的是,人家要他在判决书下面画个圈儿(因为他不会签字),他画的不圆。这篇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初看似乎比较平淡,但是随后就会发现一种辛辣的幽默;读完,你就会吃惊地发现,你再也忘不掉这个可怜的怪家伙,你喜欢上他了。

这也是第一次,一个外国文学大师高度评价一个中国作家和他的作品。而这个作家和这部作品恰恰是鲁迅和他的代表作《阿Q正传》。中国文学史为此而感到骄傲。

同样是在罗曼·罗兰帮助下,敬隐渔得以完成《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家作品选》的翻译,该书由巴黎里厄岱尔出版社出版。

1928年10月,敬隐渔终于成为里昂中法大学津贴生,但是很不幸,他的精神病也日益严重。在极度的悲伤中,他在1929年8月8日写信给罗曼·罗兰:“在这世界上孤苦无靠,我唯有向您求救。我多么需要一个朋友,一个见证人,一个监护人,一个父亲的帮助。”罗曼·罗兰从来都不遗余力地帮助他,现在更是为拯救他而竭尽全力。他出钱把敬隐渔送进一家疗养院。他与决定将敬隐渔遣送回国的校长据理力争。敬隐渔终于被遣送回国,并于1932年失踪。数年之后,罗兰还写信到上海向傅雷探询爱徒的下落。

中法这两个文人的深厚情谊,让广大中国人民感同身受。

在奔向理想和光明的共同斗争中,中国人民与约翰·克利斯朵夫命运相连;通过鲜明的行动和宣言,罗曼·罗兰一再表达对中国人民的兄弟情谊,罗兰在中国人民心中的特殊地位就建立在这坚实而崇高的基础之上。

至于罗曼·罗兰的作品在当今中国的影响,几乎他所有的文学创作都已被译成中文;继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之后,这部世界名著近年又接踵有三个译本出现。

2016年,为纪念罗曼·罗兰150年诞辰,中国将举办多项活动,这里仅指出其中的两项:中国最著名的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出版一部十卷本的《罗曼·罗兰文集》;而在敬隐渔的家乡遂宁,人们将为一座“罗曼·罗兰公园”揭幕。

(原载法国《罗曼·罗兰研究》2016年第1期)

(责任编辑:王锦厚)

注释:

①奥尔加别墅位于瑞士维尔纳夫市,罗曼·罗兰曾在此居住多年。

②先后前往奥尔加别墅访问过罗曼·罗兰的中国学子有敬隐渔、梁宗岱、汪德耀、阎宗临和曾勉。

③实际上《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中文译本已经远超此数。

④由于客观原因,开辟“罗曼·罗兰公园”尚待时日。但遂宁人民于2016年11月初隆重举行了敬隐渔115周年诞辰纪念活动,包括敬隐渔学术研讨会、敬隐渔生平展和根据敬隐渔小说《玛丽》改编的话剧。

2017-02-24

张英伦,旅法作家,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和翻译家,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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