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隐渔从《苍茫的烦恼》到《养真》的改写
——兼论敬隐渔短篇小说集《玛丽》
2017-11-14陈俐
陈俐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乐山614000)
敬隐渔从《苍茫的烦恼》到《养真》的改写——兼论敬隐渔短篇小说集《玛丽》
陈俐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乐山614000)
隐渔的短篇小说集《玛丽》共4篇,其中《养真》是原小说《苍茫的烦恼》基础上的改写本。改写后《养真》加强了对社会战乱的描写,同时突出了对中国传统女性文化性格的揭示。此后结集成《玛丽》的其它3部短篇小说沿着上述路径进行了创作或改写。短篇小说集《玛丽》综合了创造社及文学研究会代表的中国新文学的两种创作风格,表达了作者与女性世界对话的强烈愿望以及对完美女性的向往,成功完成了对社会人生和人物形象的艺术表现。
敬隐渔;《玛丽》;女性世界;创造社;文学研究会
敬隐渔(1901—1932?),一位中法现代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像流星一样,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闪光后就陨落了。敬隐渔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只创作了《苍茫的烦恼》《袅娜》《玛丽》《晚境》等4部以中文创作的短篇小说,另有一篇童话《皇太子》及少量的散文和诗歌。1925年,这四篇小说结集成《玛丽》,作为文学研究会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值得注意的是,结集出版的短篇小说集《玛丽》中,作者将原先发表的短篇小说《苍茫的烦恼》大幅度的改写成了《养真》。改写后的《养真》,其人物、情节及至主题都发生了较大变化,文字篇幅也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了近四分之一。探寻作者改写的过程和动因,实际上涉及对短篇小说集《玛丽》的主旨及风格的理解。
一
《苍茫的烦恼》是敬隐渔公开发表的第一篇中文小说,最早发表于1924年5月5日的《创造周报》第51号。小说情节很简单,由第一人称叙述,“我”是到山中养病的一位青年,“我”在山中大自然的鸟语花香中进入了甜蜜梦境。梦境中出现了一个女孩“真如”,她只有十五岁,并不十分美丽,但是她那细袅的身材的曲线,常常似忧似喜的容貌,温柔的声音与幽静的态度,若有情若无情的神情,却勾起“我”对她的无限爱恋,我正想亲吻她,她却躲避开了。
“我”从梦境中回到现实,回忆起和“真如”交往的种种情形。虽然“我”很喜欢她,时时寻找机会和她在一起,希望能得到她热切的回应,但“真如”却如木头一般,不解风情,只知道书本中机械的知识,我们之间都是些枯燥的问答,“我”非常失望和懊恼。有一天“我”在游逛中进了山中一老丈家中,老丈原是云南的散兵,因恐惧川军的追捕,躲到这山中避难。家中还有位王先生,是老丈的两个孩子和一个女儿的老师。王先生说话是成都的轻浮的腔调。我和王先生在摆谈中,知道了王先生是因为军阀内乱,家中遭逢战火洗劫,家破人亡,只身流落山中。因为同是文化人,我忍不住向王先生倾诉了爱的烦恼。王先生劝慰我“要享世俗的幸福,必须割绝心的一部分。”他的一番关于爱欲引发痛苦和罪恶的高论,并没有说服我,我“怜惜他这活着的尸体。倒觉得我的爱情的烦恼是富于生趣的。”
作为青年敬隐渔的处女之作,小说的写作没有更多地预设框架,更多的是作者自然感情的涌出和直觉抒写:社会战乱与悲惨人生,梦境与现实,青春与衰老,情爱与禁欲、灵魂与肉体等等,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社会认识和人生体验混杂交织在一起,朦胧地构成苍茫世界中莫名的烦恼。而在《苍茫的烦恼》基础上改写的《养真》在很多方面发生了变化,主要变化在以下方面:
原小说中呈现的地域色彩得以弱化,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得以进一步强化。
《苍茫的烦恼》中,叙述者“我”在山中借宿的房主,是一位云南人,之所以躲进深山,“我逆料他总是罗佩金带入川的军人,怕川人来捉拿他,才躲到这深山来消受着清贫的。”小说将当时川滇军阀之战写进了小说,具有非常真实的历史感。同时这位山中老丈有新种养蚕的瘾癖,“每年他要放弃三分之二的茧子,让蚕蛹攒出来变成蝴蝶,他发明了多少新法,养出了一些动物学标本中所未见的异类,”山中老丈之所以特别喜欢养蚕,和当时作者的家乡川南地区大规模的蚕桑业是密不可分的。可以说,在20世纪初,蚕桑业是川南地区的支柱性产业,也是四川民族工商业发展的重头戏。一个山里人要生存,以蚕为业,以蚕种试验为乐趣,也就毫不奇怪了。作者在描绘人物时,直觉地将家乡从事的经济产业,作为作品中人物的谋生手段和人生乐趣,那是非常自然的。
但是在《养真》中,山中老丈的养蚕的瘾癖变成了猎鸟的嗜好,房主人屋里挂满了奇形异色的死鸟,“我”经询问,才知道是老丈家中发生的惨剧,与社会战乱息息相关,川滇之战,土匪蜂起,山中老主人因为怀孕的妻子被烧死在战火中,老人满腔的忿恨无处宣泄,只能以专事打鸟来转移和宣泄心中的忿恨。当我问起缘由时,胡先生一大堆宏篇大论,“大凡非常的人受了非常的激刺,才有非常的举动或者非常的嗜好,尤以女人的刺激为甚。”胡先生其观点更接近于“力必多”转移和升华的心理学理论。同时,小说还增加了一大段“我”和读书人胡先生对于社会动乱的议论,军阀混乱是民不聊生的的根源,如何团结起来,了结这样的社会现状,正是后来北阀革命要解决的主要问题。这些现实背景的强化,使小说探索社会,控诉社会黑暗的主题得以突现。同时作者运用了在西方流行的现代心理学和无意识理论,说明个人的报岔情绪实际是社会现实投射到个人心理的阴影。通过这些人物身世的改动,作者将社会层面的动乱转化为人的性格行为动因,很好地突显了社会与人生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实在是作者的高超之处。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改写后的小说《养真》,表达了作者作为男性“新青年”,对于中国女性的认识和探究,提出了人生的重大问题,表达了两性和谐相处的强烈愿望。
《苍茫的烦恼》中许多人物都是作者直觉的描写,如女主人公“真如”只有十五岁,这样年龄,不谙男女之情也许是正常的。又譬如“我”在山中相遇的家庭教师王先生,他自小多病,他的父母迷信耶教,因为爱他过甚,在教堂中许了一个愿:倘若儿子的病好了,愿把他献与教会。到十四岁,他的病果然好了。他的父母便把他关到一个乡下的教堂里面,使他隔绝了红尘,终年看不见一个十岁以上的女子。他的衣食住都甚优美,但因为饱暖空闲,更觉得时间又长又重。经书的艺术虽可以缩短他的时间,却不能满足他的爱欲。
也许敬隐渔将自己的一些身世投射在了“王先生”这一形象中。敬隐渔出生于虔诚的天主教信徒之家,三岁时,父亲便去世了。九岁时,就被送到家乡的修道院,隔绝在离家乡200多公里的彭山白鹿镇的大山中,一直没有见到过母亲,更何况一般女性。在性意识觉醒的成长阶段,敬隐渔失却了与女性自然交往的最佳时期。女性在他心中,一直是个谜一样的存在。敬隐渔的身世以及性爱心理的缺失,使他此后一生为之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养真》就是一部作者鲜明表达希望解开女性之谜的“为人生”的小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养真”已有十六岁,应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虽然不十分艳丽”,但是其自然清新的美却令“我”心动不已,且小说直接以女主人公姓名作为小说的标题,表明作者在改动的小说中,将探求和表现的重心放在了女主人公本身。女人是否有灵魂?能否找到灵与肉,情与真相统一、相融合的爱情?是青年敬隐渔最大的困惑。王先生从自身的经历中径自否定了爱欲与灵魂的统一,这是“我”不能认同的。“我”的烦恼在于探究像“真如”这样矜持的女性究竟有没有爱欲,有没有真正的情感世界。现实中的“真如”与“我”梦境中的“真如”的巨大差异才是“我”烦恼的原因。王先生的观点和“我”的烦恼之间无法形成直接的内在冲突,无法触及“我”灵魂深处的疑惑。
为了集中表现“我”对女性情感世界的好奇和探究,作者在《养真》中摒弃了原来小说中的家庭教师“王先生”形象,而以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胡先生”取而代之。胡先生不再是一介地方文人,而是留学欧美,学贯中西,曾在北大做过教授的著名学者。有了这一文化身份,胡先生对基督教文化的阐释才顺理成章。胡先生引经据典,用基督教中上帝用男人的肋骨来造夏娃的教义,来证明女人是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
——上帝用黄土造了亚当的肉身,向他吹了一口气,便成了他的灵魂。上帝把他安在地堂中,见怜他孤寂,乘他在树荫下睡熟的时帆慌忙之中抽了他一条肋骨,造了夏娃,遂忘记了吹气所以至今世间女人只黏了一点男人的灵魂。后来希腊有一位哲学大家(这个名字他从前记得很熟,如今忘记了)在某江边聚集讲齓才初次宣布这种发明,听讲的几千女人登时纷纷跳江淹死尽了,政府因此不许他再讲,恐怕他灭了希腊的人种。这许多女人自杀了以后上帝始悔,才给她们赋了一个阴魂。这种阴魂是昏睡着的,须有坚忍的,长久的修养才可以醒悟,而发生感情……我们应当提倡女人的灵魂的修养……这修养的方法……
在《养真》中,胡先生针对世俗世界的女子,还发表了一番议论:
女人是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对现实中的女人——由此更足以证明我的主张非误。女人们因为过于会打算盘,满腹的加减乘除,遂没有容纳感情的余地,比如以婚姻而论,她们只打算男子能否养她一生一世,而供给她肉体的快乐而巳。普通女人固不足道;便是古来的名女,如李清照谢道蕴等辈,虽能吟诗填词,然而不过是闺中无事,作无聊的消遣罢了。她们并未经验到人生的痛苦,又没有坚忍的修养……总之女人们都是没有灵魂的……
小说中“我”对女性的直觉与观察似乎与胡先生的理论及看法相印证。作者将小说主人公的名字及标题都改为“养真”,或许也是回应着胡先生的理论,我们“应当提倡女人的灵魂的修养”,期望现实中的女性能够成为有灵性有感情的灵魂的一种期许罢了!
但是在小说结尾处,房主人的小女孩因为晚上为病中的“我”包扎头巾,分手时对“我”顾盼有情的模样,使男主人公“忽然把昨夜对于胡先生的宏论的信仰消灭殆尽了”。这种有些牵强的结尾透露了作者试图寻找他心目中的完美女性的一线希望。
不管是最早的《苍茫的烦恼》,还是后来改写成的《养真》,作者对于女性的态度始终是矛盾的,从小缺乏亲情的敬隐渔极端渴望母爱和女性之爱,但是他心目中关于女性的形象又受到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间巨大的撕扯,这种撕裂,在《养真》中得到了真实的呈现:
那小书房的一垛下临草坪的绿窗不知吸蓄了我多少怅惘的顾盼啊!我每晨起来,在那草坪中踱来踱去,望见那闭着的窗子,心头便感到一种形容不出的焦急。等到她的窗子开了,看见她桌上的水仙花,听见她吟哦的娇嫩的声音,我便身不自主地被吸引到她的书房里去了。然而见了她却又没有话说。陪她静坐一两点钟,又惆怅地走出来.不辨方向,只在荒郊里乱窜,直迨饿乏了,才走回寓所。
一方面,西方文化中骑士之爱的场景给予“我”对女性想象的巨大空间,一方面又是中国传统文化青年男女见面时发乎情,止于礼的尴尬场景。他在现实中接触到的女性,似乎都是长期受到中国礼教的浸润,她们含蓄内敛的性格,羞于传达感情的方式,对于一个情感非常丰富又非常敏感的敬隐渔而言,完全无法达到他的期望值。以致于作者在现实世界中面对女性和性爱时手足无措,精神分裂。
二
如果说当时中国新文学两种风格能用简单的类型来区别的话,敬隐渔最早的小说《苍茫的烦恼》更多地带有在新旧交替的时代表现自我的情感的创造社风格,那么此后敬隐渔对《苍茫的烦恼》的改写,则说明了作者开始认同文学研究会的创作主张,并逐步向其靠拢的趋势。他更多关注社会人生,关注对人生重要问题的哲理性探究。经过改写后的《养真》,在表现社会主旨和人生问题方面,确实比前者更集中,更鲜明,更具有文学研究会通过创作提出社会和人生重要疑问的理性色彩。而后结集出版另外三篇小说,实际上正是作者寻着上述改写的两个方向,即对黑暗社会的控诉和对中国女性文化性格展开的更深入探讨。
在敬隐渔的后来的三部短篇中,所有人物的个人悲剧都是以社会悲剧为前提的。《玛丽》是一篇用书信体形式写成的抒情小说。和创造社成员擅长的自传体小说一样,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主要是一位走投无路的青年在新年之际写信向昔日的恋人玛丽倾诉自己不幸的身世:父亲早逝,之后大哥、二哥也相继去世,母亲在最近的战乱中又被流弹击中而死。自己被兵匪绑架,好在被唯一的亲人春哥赎回。好不容易在成都谋得法文学校的职位,且又遇上一位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姑娘玛丽。不幸的是,有一天我从乡人口中,了解到姑娘的私生女身份,非常失望,再加之我受一帮乡人的怂恿,想去国外学机械,实现实业救国的梦想。于是离开了倾心于自己的姑娘,流落到上海,栖身于肮脏的亭子间,衣食无着落,只得在绝望中向着心爱的玛丽倾诉和祷告。
小说随着思绪和情感的涌动,在时空交错,景情交融中,表现他对社会的体验和诅咒。偏远的四川,兵匪人祸,将自己弄到家破人亡,还有社会偏见、世态炎凉,使玛丽和母亲童姑遭受无辜的不幸。“我”不管是出入于上流社会中的推杯论盏,还是栖息于底层社会的肮脏角落,罪恶无处不在。还有大都市文明华丽外表下遮掩着贫富悬殊和无穷的罪恶,《玛丽》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一个自然之子对虚伪的城市文明的憎恶和批判,
我初见的上海在绵雨凄风之中好像是野兽的崖窟,野兽的崖窟的上海呀!我当时就应该回避你啊!——黄浦岸上几部汽车,电车如虎狼般凶猛,猿猴般哀鸣,驱逐着在泥浆中蠕动的无数的苦力车夫……我住在惠中旅馆,我也到戏园、游戏场等处玩了几天,起初还觉得有兴,渐渐看惯了就怪讨厌了。呀!我梦想中的物质文明却不过是粉白的墓坟,在它的炫华璀璨的外表之中埋藏着多少吓人的罪恶,平民的血泪和阔人的烦闷,引人嫉妒的奢侈的洋货店遮尽了大自然的美……
虽然敬隐渔试图加强社会批判的力度,终因长期在修道院生活的局限性,无法积累更多社会事件的素材进行创作,反到是他对女性的敏感,使其他的小说在表现女性世界的社会性方面更有深度和成就。敬隐渔的另一篇小说《袅娜》仍然以第一人称,叙述“我”在游西湖时,想找一清静人家,集中精力进行写作。结果遇到的房东是袅娜、晚霞、佩兰三姐妹。“我”在生活中与三姐妹朝夕相处,尤其喜欢大姐袅娜。袅娜有个丈夫,是个海员,经常出门在外,和大多数的中国男子一样,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平庸。袅娜有着中国传统妇女的德性与优点,对“我”很细心很体贴很温柔,当我病重时,她就像一位白衣天使精心照顾我。袅娜虽然喜欢“我”,甚至有时还很亲热,但是在和我交往的过程中,却显得矫揉造作,明明对“我”有好感,却尽量遮掩。袅娜很世俗,嫌贫爱富,有极强的虚荣心,向我炫耀富贵的女友而嫌弃自己的穷亲戚。她那种上海女人很会算计,很有心计的性格也给“我”很不舒服的感觉。小说直接写出男主人公“我”虽然情不自禁地想靠拢“袅娜”,却不认同“袅娜”的好些人生观。比如有一次:
我认识了你的尊贵的女朋友,时髦的女人,小孩子的继母和你的贫寒的亲眷,乡下的男女还有一位穿草鞋的老者。夜晚他们去后,你努力夸讲你的女友底阔绰,好像是你的光荣。你又批评你的亲眷穷陋无礼,好像几天没吃饭,争着和她们同席,得罪了你的体面的朋友。我却喜欢这种混合法,除银币底多寡以外,他们有什么可以不平等的,穿草鞋的脚比龌龊的灵魂谁为高尚?可怜的姊妹们,你们舍亲眷底爱,节省饮食,牺牲自由,以效法而谄事疑是幸福的她们。设使你们身临其境,却仍不免觉得这种生活的空虚。须知人生底意义不只在乘汽车,赶时髦的装饰……
作者对袅娜姊妹们嫌贫爱富、以金钱衡量人们的身价的世俗观念进行了明确的批评,将“我”主张的“人生而平等”的人生观、价值观非常坦诚地和盘托出。《袅娜》通过对三姊妹的描绘,作者似乎愈来愈看清了受封建礼教束缚的中国女性的特性。如果说《养真》中的女主人公完全是雾里看花,那么《袅娜》中的女性所表达的那种看似矛盾性格和行为,就逐步为作者所理解了。他们有爱而不敢大胆的表达,有情不敢尽情的宣泄,在虚虚实实的情感游戏中丧失了自我,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形塑的结果。
《袅那》对新旧交替时期半新半旧的青年男女关系的忠实描写,改变了五四时期启蒙者振臂高呼,鞭挞封建礼教的呐喊姿态。也改变了一味和传统文化采取对立和批判的启蒙立场。小说在“我”对“你”的描绘与倾诉中,自然呈现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病灶所在。敬隐渔生长在中国,但又一直受到到天主教文化的教育和熏陶,这让他有可能既站在“他者”立场来审视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些病态,又能以同情之理解的心境表达对同胞姐妹的劝慰。
敬隐渔发表于1925年6月21日《文学周报》第178号的小说《晚境》,收入小说集时,小说作了个别的字句修改,将标题改成《宝宝》。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丈夫已经失踪,只孤苦地守着自己一个年幼宝宝的母亲。小说以这位母亲的内心自白,叙述了自己的不幸身世:她年轻时是个才貌出众的姑娘,在教会学校念书,成绩又很优秀,曾引得学校的一批师生追求她,但家里人却嫌这些人没有钱。她很想嫁一位开银行的夫君,却因为家境贫寒,衣着朴实,老是遇不上富贵人家。家里人对“我”冷眼相看,常常叽哩咕噜,嫌我不中用。后来终于碰上了一位从云南来的富商子弟,她的境地由此完全改变,“从此辞别了桎梏的教育,无益的书籍;和贫苦的同辈,家庭的同情,渐渐分离了……”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蜜月,家里人也对她另眼相看,随时巴结着他们。万不想西南战祸、云南匪乱,丈夫的父母被杀,庄宅被毁。从此丈夫一蹶不振,经常酗酒。有一天回来抱着宝宝哭了一阵后,竟失踪再也不见了。她在家里地位一落千丈,全靠着妹妹一家的接济过日子,过去阔绰的朋友都绝了迹,妹妹和妹夫也因此看不起她。她只能将生的希望寄托在宝宝身上。
作者在结集时,之所以小说《晚境》的标题改为《宝宝》,事实上也是希望对《袅那》所表达的主题,持续深入地展开对女性的社会心理的探讨。原来的标题着重是提示读者关注女主人公凄凉的身世。标题改动后,读者的关注的重心转移到母亲对儿子的爱和期许。在中国,传宗接代是人生头等重要的大事。宝宝是母亲一生最爱的人,是她生命的最大希望,但是她教给宝宝的,仍是重复过去的生活梦想,当一个银行家,做一个有钱人,娶一个言听计从的漂亮媳妇。对“黄金屋”和“颜如玉”的希求,对三纲五常的遵循,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正是在这样的传宗接代中不间断的延续下去。标题的改动意味着小说主题的深化。意味着作者从对女性世界的探究,深入到对中国女性文化性格探究的重要主题上来。
小说采用了第三人称有限全知叙述的方式,限制了作者进入小说进行对话和评说的可能性,作者似乎从中退隐出去,主要依靠主人公自我的呈现和敞亮。这是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最常采用的一种艺术创造方式。《宝宝》成功采用了这种现代表现手段,让女主人公以内心独白的方式,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遭遇和所感所思。读者从熟视无睹的人群中认识了她,了解了她。现实中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普通妇女,就成为蕴含和承载着中国文化信息艺术形象。小说的主题由此得以多向度的发展和深化。
如果说《养真》《袅娜》《宝宝》或多或少地暴露了中国女性的病态和作者的失望,那么《玛丽》中没有出场的女主人公“玛丽”则成为作者向圣母玛丽亚祷告的替身。张英伦先生认为,《玛丽》是以作者自身经历为基础创作的,其中没有出场的女主人公玛丽,确是敬隐渔曾经割断的一桩缚缘,它让作者悔恨一生。小说一面描绘自己放弃在成都的法文学校的教职,在上海流浪的现实惨景,一边回忆在成都和女主人公玛丽的相遇相知,还有离开玛丽后的悔恨之情。过去那段恋情的美妙和失去玛丽后的痛苦。思念中玛丽显得那样的清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善良,她是黑暗王国中的生命之光。只可惜,一切甜蜜皆在梦中,一切美好都已逝去。如果说养真、袅娜对作者而言是“雾中花”,那么玛丽则是“水中月”。但有了对“水中月”凝望,作者对现实的反思得以深化,对情感的体验得以升华,艺术感染力油然而生。
敬隐渔虽然一直置身于中国,但由于自幼就长期地、封闭式地接受基督教文化的教育和熏陶,基督教文化中两种极端的倾向造成作者对女性的分裂性认知,一方面是基督教文化中圣母玛丽亚那种高贵圣洁的精神之爱,那种能抚慰心灵创伤,带领世俗的人类,包括男性走出迷茫和情欲的精神引领者。另一方面又是希腊文化中对人性和情感的尊崇。特别是十九世纪以来,对“力必多”的发现和认识,使得人们不再将性爱看成罪恶,而将其看成人的自然本能或与生俱有的生命力,认识到它可能向正负两极转化和升华的可能性。作者想填平两重的裂缝、两重的鸿沟:首先他想填平西方文化中禁欲主义和尊崇人性、肯定性爱的裂缝,其次他想填平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要求于女性的巨大差异。作者既想寻找一个灵肉一致,情欲相融的女性知音,又希望他的爱人是一位像圣母一般,带领他战胜危机,走向幸福的精神引领者。这样高标准的要求,距中国传统社会形塑的女性当然差之十万八千里。这样巨大的反差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屡屡失望的缘由。在一定程度上也埋下了作者一生失望而致绝望的悲剧种子。
三
综上所述,敬隐渔的短篇小说集《玛丽》在现代文学史有其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质。首先他的创作超越了五四时期流行的对传统文化的控诉和鞭挞的姿态,他控诉和批判的只是军阀内战,战祸加以人民的种种不幸。他将社会灾难与人生命运很好的结合起来,在社会苦难中揭示人生问题。他更加精微地观察到一种族群病态的文化基因对人性的腐蚀和侵润,他更多地表现了中西两种文化相互的探望与对话;在对中国女性形象的塑造中,以同情之理解的心态,对其病态的文化性格予以暴露和反思,其主题挖掘更为自然和深刻。
其次,这部小说集在艺术方法上超越所谓的风格和流派之争,兼而得之地融合了五四时期以创造社和文学研究会为代表的两种风格。他的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或书信体形式,多以作者自己生平经历为基础,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体现出创造社成员特有的“自叙传”和“私小说”风格。但他的小说又能在细致的观察中描摹人性世态,写出心中的人生疑惑,提出重大的人生问题,与文学研究会主张的“为人生的文学”及“问题小说”也有相通之处。应该说,敬隐渔聚集了它们各自的优势,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
《玛丽》将中国文学擅长写景抒情与西方现代小说心理描写有机地融合,创造了崭新的艺术世界。敬隐渔的小说不以情节取胜,他擅用近乎“生活流”“意识流”的结构方式,同时又吸取中国传统文学擅长写景状物的优点,使景的转换和情的流转之间紧密融合,在小说的传统性和现代性之间,最大程度地实现了无缝对接,其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大大增强。只可惜随着作者的早逝,他的这些充满着艺术才情的作品也被人们遗忘了。今天,我们重新来探讨他留下的宝贵文学遗产,也是对中国现代文学丰富性的一次再发现和再认识。
(责任编辑:廖久明)
[1]敬隐渔.苍茫的烦恼[N].创造周报第51号,1924-05-05.
[2]张英伦.敬隐渔传奇[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
[3]敬隐渔.养真[M].玛丽(短篇小说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本文其他引文均出自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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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A
1003-7225(2017)01-0015-05
2017-01-10
陈俐,女,乐山师范学院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