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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传》的制作时代及作者再探
——兼评郭沫若易学史研究的相关问题

2017-11-14王宁

郭沫若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儒生易学周易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山东枣庄277100)

《易传》的制作时代及作者再探

——兼评郭沫若易学史研究的相关问题

王宁

(枣庄广播电视台,山东枣庄277100)

儒家开始传习《周易》是在秦始皇三十四年焚书之后,最早一位靠讲习《周易》延续本门学说的人物是秦汉之际的齐人田何,他是出自荀门的儒生,《易传》多是其弟子或其再传弟子的作品,故田何才是儒家易学的鼻祖;《易传》均是秦始皇三十四年以后到西汉初年的作品。说孔子晚而好《易》以及田何以上的儒家易学传授系统均是秦汉间儒生所伪造,不足据信。郭沫若认为《周易》是战国初年的作品、孔子与《周易》《易传》无关、《易传》出自荀门、制作时代在秦始皇三十四年以后等观点都是可信的,但说《周易》的作者是馯臂则不可信。

周易;易传;孔子;田何;

《易经》是儒家十三经的第一经,因此被尊为“群经之首”,而从实际角度考察,《易经》和《周易》的概念是不同的,《周易》仅仅是指其“经”的部分,而《易经》则是《周易》和《易传》的合编,儒家经典是《易经》,所以汉代(包括)以后人们称引《易经》的经、传都称“《易》曰”,无所分别。《周易》在先秦本是一本卜筮之书,它与儒家本没有什么关系,是因为后来儒家研读《周易》并为之作了很多“传”,即《易传》,《周易》才被蒙上了浓厚的儒学色彩,并被拉入了儒家经典,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周易》能成为儒家经典并不是因为它本身,而是因为《易传》。

郭沫若在《〈周易〉之制作时代》一文中,对《易经》经、传的制作时代和作者做了非常深入的探讨,是其易学史观点的集中体现,结论主要有:

1.《周易》是战国初年的作品。

2.《周易》的作者是馯臂(字子弓)。

3.《周易》与孔子无关。

4.《易传》中有大部分是秦时代的荀子的门徒们楚国的人所著的。

5.《易传》著书的时期当得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以后。

对《易传》制作时代研究最力的还有李镜池先生,他在《周易探源》的《易传探源》部分中,也明确地认为“孔子并未作过《易传》”,先秦时期儒家并无传授《周易》之事,把传本《易经》中的七种十篇划分成三组:

第一组《彖传》与《象传》——有系统的较早的释“经”之传。其年代当在秦汉间;其著作者当是齐鲁间的儒家者流。

第二组《系辞》与《文言》——汇集前人解经的残篇断简,并加以新著的材料。年代当在史迁之后,昭宣之间。

第三组《说卦》、《序卦》与《杂卦》——较晚的作品。在昭宣之后。

把郭、李两先生的说法一对照就可以看出二者的看法有一个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都认为《易传》非孔子所作,甚至不是先秦的作品,而是秦(包括)以后的作品,郭老的看法更明晰,认为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焚书坑儒以后的作品。平心先生在《关于周易的性质历史内容和制作时代》一文也力证孔子与《周易》《易传》无关,信而有徵,这个已经是不争的实事,所以这个问题这里也不再过多讨论。

郭、李之说也有不同之处,比如郭老认为《说卦》三篇(即今本的《说卦》《杂卦》《序卦》三篇,本为一篇,后析为三)是战国时代的作品,而李先生认为是较晚的作品。

《说卦》应该是一篇战国时代的作品,《史记·孔子世家》里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说卦》《文言》”,里面已经提到了《说卦》,说明西汉初这篇的确还有,根据《论衡·正说》《隋书·经籍志》的记载,此篇后来失传,是汉宣帝的时候河内女子发老屋又出土了这一篇,后被分为三篇收入了《易经》。郭老已经指出,晋代汲冢出土的《卦下易经》就是此类的东西,说明战国时代的确有此类的书,这个看法是对的。我们看看《说卦》的内容,它是以筮书为基础作的一种解释,主要讲卦理、卦象等方面的内容,它明白是为使用筮书所作的一种说明,就是筮书的配合作品,并非是儒家易传的篇章。

这种作品,近年又有所新发现,就是清华简中的《筮法》和《别卦》,都是战国时代的竹简书,和《说卦》《卦下易经》是相同性质的易学著作,都与卜筮密切相关,说明战国时代这种卜筮书的辅助性作品很多,所以郭老认为《说卦》是先秦的作品是对的;李先生根据其晚出的记载认为是昭、宣之后的作品,恐未必是。它在西汉时期曾经失传,原因可能就是它的内容和儒家学说毫无干系,没人传习它;它在被重新发现之后又被儒生们做了改编,窜入了部分儒家《易传》的内容,就是《说卦》开头的“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到“是故易逆数也”一段,又见于马王堆汉墓帛书的《衷》篇,很明白它本来是儒家《易传》中的一段文字,不是《说卦》里原有的,儒生们窜入这段儒家《易传》的内容,目的就是要使它有些儒学色彩,其目的是显而易见的。

所以,我们讨论儒家的《易传》基本上可以抛开《说卦》以下三篇。另外,李先生说《系辞》是史迁以后、昭宣之间的作品也不确,马王堆汉墓帛书《易传》中就有《系辞》这一篇,内容大体相同,它的抄写时代约在汉文帝初年,那么其制作时间必定还在此之前,说它是昭宣之间的作品明显有误。

《周易》本来就没有儒家的《易传》,这个也可以由出土文献所证实,《晋书·束皙传》记载,晋代汲冢中出土了《周易》的上下经,除了《卦下易经》算是一篇《易传》之外,没有发现其他的《易传》;近年公布的上博简《周易》,也是只有上下经而没有《易传》,可见战国时代根本就没有儒家所作的《易传》。

儒家门人研究《周易》必定是秦始皇三十四年以后的事情,这是个重要的节点。根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记载,秦始皇三十四年,丞相李斯上书说:

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秦始皇同意了这个建议,下令毁禁民间的《诗》《书》和百家之言,其中《诗》《书》为首禁,而这两项是当时社会上儒生们主要研修讲习的儒家经典。这个时候,儒家的经典不许民间讲习,儒生们也就失业了,他们急需一种能延续本门学说的方法,他们盯上了不在毁禁之列的卜筮之书《周易》。李镜池先生就说:

秦皇不是推行新政策,焚书坑儒吗?只有《周易》以卜筮之书没有殃及,儒家既把它尊为‘经’典,所以在这独存而不禁的书上做功夫,把儒家思想附存上去。

这个看法是非常正确的。《周易》的卦爻辞文辞古奥简约,晦涩难懂,这也给了儒生们充分驰骋想象、发挥臆说的空间——反正大家都不懂,就是胡说也不容易被揭穿。于是开始讲习《周易》,把本门的学说夹杂进去,所以《易传》里不少内容都是化用一些先秦文献特别是荀门学说(这也是一些学者认为《易传》是作于战国的重要原因)。他们讲习的内容被记录成文字,就形成了《易传》。可儒家本来是不传习《周易》的,没有前学可以继承,他们也不能完全读懂《周易》,所以我们看看比较早的马王堆帛书《易传》里的篇章,在谈论《周易》经文的时候,都是找一些从字面上容易理解的句子来用,东说说、西讲讲,一小段一小段的,彼此也没有什么必然联系,那些《易传》的篇章都是后人用这些片段拼凑起来,看着是一大篇,实际上零零碎碎的不成系统。由此而言,象成系统地全面解释《周易》卦爻辞的《彖传》和《象传》必定是很晚出的作品,应该是在西汉初年以后。可此时儒生们仍然不能读懂《周易》经文,所以《彖》、《象》的解经之辞要么就是任意发挥,要么就是含糊其辞,涉及《周易》本文的解读上可谓错谬百出,虽然里面也不乏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样的精彩言论和文句,但是和《周易》本文的含义没有必然联系,这个李镜池先生已经做过很详细的分析。高亨先生就明确地说:

《易传》解经与《易经》原意往往相去很远,所以研究这两部书,应当以经观经,以传观传。

所以我们要解读《周易》本文,依靠《易传》的解释等于缘木求鱼,几乎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现在还有不少人把《易传》奉为圭臬,解读《周易》寸步不离,只要有与《易传》不合的说法就斥之为“妄说”,是非常可悲的。

由此也可以知道,至少在秦始皇焚禁百家之言的时候,《周易》还只是一本卜筮之书而非是儒家经典,所以它不在毁禁之列,否则它岂能逃脱和《诗》《书》一样的厄运?儒生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地传习它?所以,说先秦儒家就讲习《周易》显然不符合事实,说孔子读《易》作《易传》更是不能让人相信的。其实在先秦时代,不仅儒家不讲习《周易》,先秦的九流十家墨、道、法、名、阴阳、纵横等等这些学派,也没有人讲习它,因为它就是一本用来卜筮的书,和这些学派的学说没有关系。

可是有人会说,《史记·孔子列传》和《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明白地有孔子读《易》、作《易传》和儒家《周易》的传授系统,这个怎么解释呢?其实这个也很好解释。

首先,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儒家开始研习《周易》,但是当时各门各派都有比较严格的“家法”,非本门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研读讲习的。那么《周易》既非儒家经典,以前也没有传习的过程,现在要传习了,怎么说得过去?所以秦汉之际的儒生只能编造一些托词,一是编造孔子读《易》、谈论《易》的说法,二是编造一个《周易》的儒家传授系统。

目前我们看到的说孔子读《易》的最早的记录,就是马王堆汉墓帛书《易传》中的《要》这一篇,它里面是这么说的:

夫子老而好《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悳行亡者,神霝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蘩。’赐以此为然矣。以此言取之,赐缗囗之为也。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

下面还有一大段孔子解释的说辞,限于篇幅兹不赘录。只这一小段,就告诉了我们两项很重要的信息:

1.孔子以前不读《周易》,是晚年才“好”的。

2.孔子好《易》,子赣(贡)还跑来责问他,说明儒家本来不仅不读《易》,还轻视卜筮。

3.说孔子读《易》、谈论《易》就是出自儒家的《易传》,先秦书中无之。

看看《要》的说法就可以明白,儒家门人开始编造孔子读《易》、谈论《易》的时候是底气不足的,他们不敢说孔子一直读《易》,更不敢说孔子一直传授、讲习《易》,所以编了个孔子晚而好《易》又有子贡来指责的故事,然后通过孔子的口来作辩解,说明要学《周易》的重要性,这样便给自己研习《周易》找到了合理的借口,也给以前儒家不传习《周易》找了个相对合理的解释。特别是《要》里面还借孔子的口说“《尚书》多阏(遏)矣,《周易》未失也”、“文王仁,不得亓志,以成亓虑。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而辟咎,然后《易》始兴也。予乐亓知之。[非文王]之自[作《易》],予何[知]亓事纣乎?”这不分明说的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儒生们的境遇和心情吗?同时也可以知道,不仅说孔子作《易传》是秦汉儒生的编造,连包牺氏(伏羲氏)作八卦、文王作《周易》的说法也同样是他们编造出来的,此类的说法,在先秦典籍里找不到任何踪迹,最早就是见于儒家《易传》的《系辞》,其目的是拉些古代的名人来抬高本为卜筮之书的《周易》的身价。

这种编造,必定在秦代儒生们开始讲习《周易》时就已经有了,产生比较早,所以有了《要》这一篇,当然还会有其它的类似的内容,它产生在司马迁之前,那么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周易》已经是儒家的经典,他把这些材料收集到并写进《史记》自然也顺理成章,有学者认为是“后人窜入”的,实在是大可不必。平心先生就说:

须知司马迁受到时代和材料的局限,《史记》中有关《周易》沿革的记述,多得自《易》家的传闻,其中很多夸诞不实之处。上引孔子晚而喜《易》之说,显然是出于《易》家的伪托,与《古论语》改‘亦’为‘易’当同出一源。

此可谓之论。可注意的是,司马迁在《孔子世家》里提到的《易传》就是传本《十翼》的《彖》《繫》《象》《說卦》(当包括了今本的《杂卦》《序卦》)《文言》五种,马王堆汉墓帛书的《二三子》《衷》《要》《缪和》《昭力》等篇目全无提及,汉代的易学著作里这些篇也无踪迹可寻,只是其中的一些说法散见于典籍,比如说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等等,故也被司马迁收集到写进书里。说明在司马迁之前儒生们作的《易传》非常多,同时失传的或没被编入《易经》的也很多,比如《大戴礼记·保傅》里引《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又见于《列女传》、《汉书·杜周传》等很多汉代典籍,这话《周易》经文里没有,钟肇鹏先生指出它“本是古《易传》之文”,应该是对的,但今看到的《十翼》和马王堆帛书《易传》里也没有,说明这些《易传》在汉代就失传了,大概和秦末之乱民间学术又遭破坏有很大关系。儒生们是一边失传旧的一边创作新的,《彖》《象》《文言》之类恐怕都是西汉初才有的东西,比《系辞》等篇晚出,故更具系统性,所谓“后来者居上”。

其次,儒生们既然“创造”出了“孔子晚而好《易》”而且谈论过《易》的“史实”,算是给自己研习《周易》编成了借口,但到他们这里时间久远了,总得有个传授系统,表示他们传习《周易》是继承前学,是有“家法”的,于是又得编造一个传授系统,这个系统就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里的记载:

孔子传《易》于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

其中“馯臂子弘”郭老已经指出当作“馯子弘臂”,因为《史记》用的古式,即人名、字并称的时候是先字后名,此人是名“臂”字“子弘(肱)”,是后人根据《汉书》所改。《汉书·儒林传》也记载了这个传授系统,比《史记》更加详细:

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及秦禁学,《易》为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受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杨何,字叔元,元光中征为太中大夫。齐即墨成,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

两种说法略有不同,比如《史记》说商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子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而《汉书》则说商瞿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弓、弘、肱并音近可通),先后次序不同;还有些人名用字也有差异,当然这些差别无关本文论述,暂时可以忽略。值得重视的是《汉书》在“齐田何子装”下比《史记》多出来的那一段,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这一番话?笔者认为这里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们,秦禁学的时候《周易》还是卜筮之书而不禁,所以得以在社会上讲习传授,儒生开始研习《周易》的是始于田何,而《易传》正是田何的门弟子们的作品!

田何是从秦朝过来的人,本是齐国人,应是一名儒生。根据《韩非子·显学》的记载,孔子之后,儒家分为八派,最后的一大派是“孙(荀)氏之儒”,即荀子的一派,是战国末直到秦汉影响最大的一个儒学流派。荀子主要讲学于齐,弟子众多,《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里说: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於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

田何是齐人,而且是儒生,必定是出自荀门。他经历了秦始皇三十四年毁禁百家言之祸,是第一个想到靠讲习《周易》来延续本门学说的人,此后他传授了王同、周王孙、服生、丁宽等一批弟子,皆著《易传》数篇。其中丁宽本是梁人项生的弟子,项生是田何的弟子,后来丁宽又直接学于田何,他作了长达三万言的《易说》,大概是解《易》作品最多的一位,影响也最大,后来汉代易学最为著名的施、孟、梁丘三家之学都是出自丁宽这一系(并见《汉书·儒林传》)。所以秦汉间的《易传》基本上都是田何门徒的作品,郭老说《易传》多出自荀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田何就是儒家传《易》的鼻祖,《汉书·儒林传》里也很老实地说“汉兴,言《易》自淄川田生”、“要言《易》者本之田何”、“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何)、丁将军(宽)”,都是很可信的记载,田何以上再无儒家《易》说。直到现在还有不少人坚信《易传》是战国时期的作品,其实《易传》既与孔子无关,也根本不是先秦作品。

回头再看看《史记》《汉书》里的那个传授系统就很明白了:田何以上的那些,全是秦汉儒生们的编造,没有可信度;只有田何以下的才是真正的儒家易学传授系统,是比较可信的。

有一点要说明,易学传授系统是编造,但是里面的人物未必就是编造,商瞿、馯臂直到光羽等人都是确有其人,都是儒,大概彼此有所师承,这些人物要么因为时代久远具体事迹已经不可知(如商瞿、馯臂),要么本来就是不很知名的人物大家并不了解(如周竖、光羽),所以秦汉间儒生才把他们拉来编成了一个《周易》的儒家传授谱系排在田何之前。现在学者们不敢说田何是儒家易学的第一人,就是受了这一段伪造谱系的影响。

可能有人会有异议:《荀子》书中不少地方提到《易》,说明荀子的时候已经开始读《易》了吧?事实是《荀子》是秦汉间荀门儒生纂集起来的作品,它里面有荀子的遗著,也有荀门弟子的作品,而秦汉间荀门新兴的最大学问也是唯一得以讲习的学问就是《易》,那么它里面有与《易》有关的内容是很合理的;反过来说,如果《荀子》里没提到《易》才是不正常呢!故这里敢断言:凡是那些与《易》有关的话,肯定不是荀子所言,而是荀门弟子所作,荀子的时候儒家还没开始读《易》,所以儒生们编排的那个《周易》传授系统里也没提荀子,因为荀子太有名而且时代离得太近,他的事迹、学说大家都很熟悉,如果编造他的事情非常容易被揭穿。

另外还有一个是《吕氏春秋》,此书是吕不韦召集门客编纂的,成书在秦始皇焚书之前,里面也有三处引“《易》曰”(分别见《务本》、《慎大》、《召类》),岂不是说秦始皇焚书之前就已经有人在研习《易》?这个也很容易解释,《吕氏春秋》在编成之后直到汉代,又经过不少人的编辑整理,自然里面会被插入一些新的内容,其中那三处“《易》曰”就是硬插入里面的,如《务本》:

安危荣辱之本在于主,主之本在于宗庙,宗庙之本在于民,民之治乱在于有司。《易》曰:“复自道,何其咎,吉”,以言本无异则动卒有喜。今处官则荒乱,临财则贪得,列近则持谏,将众则罢怯,以此厚望于主,岂不难哉?

我们看看“《易》曰”的那几句,明白是硬性塞入的,抉断了文意,如果去掉那几句就是:

安危荣辱之本在于主,主之本在于宗庙,宗庙之本在于民,民之治乱在于有司。今处官则荒乱,临财则贪得,列近则持谏,将众则罢怯,以此厚望于主,岂不难哉?

这样文字贯通,辞意顺畅,而“《易》曰”那几句插在里面就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再比如《慎大》:

武王胜殷,得二虏而问焉,曰:“若国有妖乎?”一虏对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此吾国之妖也。”一虏对曰:“此则妖也,虽然,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甚大者,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武王避席再拜之。此非贵虏也,贵其言也。故《易》曰:“诉诉履虎尾,终吉”。

大家一看就会明白,最后那句“故《易》曰:‘诉诉履虎尾,终吉’”是后来加上的蛇足,且加得很拙劣,本来这是讲武王“贵言”的故事,而那句《易》文和这个故事主题根本就不搭界。这是因为在先秦两汉时期,人们抄书、校书时喜欢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修改、增删字句和内容,这种行为被认为是正常的,也是为大家所接受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缁衣》这篇,它本是战国时期的一篇儒家文献,后被收入《礼记》,《礼记》本的结尾处是:

《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兑命》曰:“爵无及恶德。”民立而正事,纯而祭祀,是为不敬。事烦则乱,事神则难。《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

这里面明白引有《易》,有人会说这就是先秦儒家研《易》的证据。可是,现在有了郭店简本、上博简本的两个战国楚简版本的《缁衣》,它们都是到“《诗》云:‘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而止,还加了墨丁符号表示全篇结束,“《兑命》曰”以下全然不见,自然所引的那两句《易》也没有,说明《缁衣》的原本里就没有,那么这些内容哪里来的?很显然是汉代人整理该篇的时候加上的,而对当时的人来说,加就加了,改就改了,很正常,并没有任何人提出过异议。其篡改的目的和篡改《吕氏春秋》一样,都是为了给秦汉间新兴起来的儒家易学张目,这个丝毫不用怀疑。这种更改对于儒生们来说只是在抄写书籍时动动笔的简单事情,可对于后人来说却造成了一桩桩学术谜案,好多到现在都理不清楚。

知道了这些,那么郭老所说《周易》是战国初期馯臂所作就是个绝大的问题,郭老作出这个判断,主要根据就是《史记》《汉书》所载的那个所谓《周易》的儒家传授系统,可我们已经知道这个传授系统自田何以上是不可信的。说《周易》是战国初年的作品这个应该没问题,但说是馯臂所作,则是明白上了秦汉儒生们的当——先秦儒家既不传《易》,也轻视卜筮,馯臂是儒家门人,《荀子·非十二子》中说“……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即馯臂)是也”,把孔子、馯臂并提,说他是“圣人”,说明馯臂是战国早期儒家一位非常有名人物,他怎么可能去作一本与本门毫不相干的卜筮之书?这个显然是很不合理的事情,所以郭老说馯臂是《周易》的作者恐怕是不可靠的。《周易》一定是战国早期精通的卜筮的巫史的作品,其作者是受了当时私家著书风气的影响而独立完成的一本筮书,它是被用来作卜筮占断的参考书,和儒家毫不相干,也和其他诸子学派无关。

综上所述,郭老说《周易》是战国初年的作品、孔子与《周易》《易传》无关、《易传》都是荀门弟子的作品、制作时代在秦始皇三十四年以后等都是可信的,但说《周易》的作者是馯臂则不可信;儒家开始传习《周易》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焚书之后才有的事情,最早一位靠讲习《周易》延续本门学说的儒家人物是齐人田何,他是出自荀门的儒生,《易传》则多是其弟子王同、周王孙、丁宽等人或其再传弟子的作品,时间均在秦始皇三十四年以后到西汉初年,故田何才是真正儒家易学的鼻祖。说孔子晚而好《易》以及田何以上的儒家易学传授谱系均是秦汉间儒生的伪造,不足据信。

(责任编辑:陈俐)

[1]郭沫若.《周易》之制作时代[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1[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李镜池.周易探源[M].北京:中华书局,1987.

[3]平心.关于周易的性质历史内容和制作时代[J].学术月刊,1963(7).

[4]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肆)[M].上海:中西书局,2013.

[5]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高亨.周易大传今注·序言[M].济南:齐鲁书社,1979.

[7]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4.

[8]钟肇鹏.谶纬论略[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

[9]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10]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号:K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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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7225(2017)01-0034-05

2016-07-29

王宁(1968-),男,山东枣庄广播电视台主任编辑,主要从事上古史、古文献及古文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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