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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译介辛克莱小说的异化策略研究*

2017-11-14张慧

郭沫若学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汉译郭沫若小说

张慧

(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郭沫若译介辛克莱小说的异化策略研究

张慧

(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郭沫若在1928年到1930年以笔名“易坎人”连续翻译出版了美国著名揭黑幕作家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1878-1968)的三部长篇小说,即《石炭王》(1928)、《屠场》(1929)和《煤油》(1930)。这三部小说的汉译是郭沫若翻译英美小说的全部成绩,在当时产生了相当的影响。三部译作诞生于创造社出版活动转型期,体现了郭沫若为推动和顺应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潮流所做出的努力。本文从翻译的主体间性视角出发,将郭沫若的译论、他的文化观以及意识形态等文化因素与具体文本分析相结合,研究郭沫若对辛克莱小说翻译的异化策略所导致的欧化语法现象,以及过度的欧化对传达原文风格所产生的影响和异化策略产生的主客观原因。

辛克莱小说;主体间性;异化策略;欧化语法

一、异化策略下的欧化语法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提倡白话文、废除文言文的同时,也掀起了我国文学翻译的一个新高潮。翻译界出现了“欧化”主张,即借鉴吸收西方语言的长处,提高汉语的表现力。1918年,鲁迅在给张寿明的信中写道:“我认为以后译本……要使中国文中容得别国文的度量……又当竭力保持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不必改头换面。”鲁迅成为“欧化”翻译运动的旗手。“在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带动下,不少作家、翻译家试图从外国文学中吸取营养,以达到改造文学、改造社会的目的。”关于“欧化”语言,郭沫若在《“民族形式”商兑》一文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无论是文言,白话,或甚至外来话,只要精当,便当一律采用”,“不要以为用外来话便是‘欧化’,其实中国话中有不少的外来成分,在目前国际洞开的时代,彼此的言语的交流正是使国语充实的一个契机”。郭沫若这一文化观在其流亡时期的翻译活动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其早期外国诗歌的翻译中,郭沫若倡导文化复兴,用旧体诗翻译西方的格律诗,在翻译中进行创造性叛逆,译诗的民族风格非常突出;然而,从郭沫若在日本流亡期间对辛克莱小说的译介中,我们又看到了他文化观的变化对其翻译策略的影响,即郭沫若在小说翻译中所采取的异化翻译策略,以及该策略导致译文中出现大量的欧化和过度欧化的语法现象。同时,郭沫若著译并行,他的文学创作和翻译活动相互影响,创作中的欧化势必影响其翻译。朱一凡在《翻译引发现代汉语欧化结构的机制——基于语料库的五四时期汉语欧化结构研究》一文中对五四时期具有代表性的16位作家的作品中的欧化现象

进行了分析,郭沫若的创作便是其中之一。对《石炭王》、《屠场》和《煤油》三个汉译本进行分析,我们很容易发现译文中出现的欧化语法现象,特别是欧化的句法。对于欧化语法,鲁迅的观点是一分为二的,他说:“其中的一部分,将从‘不顺’而成为‘顺’,有一部分,则因为到底‘不顺’而被淘汰,被踢开。”判断哪些欧化的语法是由“不顺”而终成为“顺”,哪些到底是“被淘汰,被踢开”的“不顺”,在鲁迅在和瞿秋白关于翻译的通信中有这样的表述:“这些新的字眼和句法的创造,无意之中自然而然的要遵照着中国白话的文法公律。凡是‘白话文’里面,违反这些公律的新字眼,新句法,——就是说不上口的——自然淘汰出去,不能够存在。”不难理解,鲁迅所指的“公律”是指汉语的内部规律,那些终成“顺”的欧化语法“都是在汉语句法结构许可的范围内作了一些调整,不涉及结构规则本身的改变”对于到底“被淘汰,被踢开”的“不顺”,就是指那些不遵守汉语内部规律的欧化语法,即“过度欧化的语法”。是不是因过度欧化而“被淘汰,被踢开”还有一个衡量的标准,那就是,“这白话得是活的,活的缘故,就因为有些是从活的民众的口头取来,有些是要从此注入活的民众里面去。”下面我们从语法层面考察郭沫若汉译小说的欧化和过度欧化现象。

1.欧化的词语

“单音的形容词和动词是不大适宜做首品的。现代欧化的词大多数是双音的,于是差不多所有形容词和动词,都可以为首品了。”下面两个译例选自郭沫若汉译的《石炭王》:

1)He assured the old miner again of his ability to see that he did not suffer from want,and then he bade him farewell for a while.

他又向那老工人重说一遍,说他的能力可以使他不至于感受着缺乏,回头他又向他告别。

2)…Could he take any satisfaction in a pleasant and comfortable world,knowing that it was based upon such hideous misery?

他已经知道那欢乐的如意的世界是建筑在这样可怕的悲惨上的,他还能够在那种世界得到满足吗?

郭沫若小说翻译中的欧化语言还体现在新称数法,包括“之一”的用法,无定冠词的运用,新的度量衡以及记号的欧化(包括“的”“们”“着”字的大量使用,名词后带“家”“性”“度”等)。下面三个译例分别选自郭沫若汉译的《屠场》、《石炭王》和《煤油》:

3)One of the first consequences of the discovery of the Union was that Jurgis became desirous of learning English.

发现了公会的第一种成果之一是攸斐斯觉得有学英语的必要。

4)Bunny,who had always had all the money he could use,looked down with magnificent scorn upon their petty bickering.You couldn’t trust such people around the corner, he decided;……

邦猊,他生来便有充分(的)金钱使用(的)人,他看着他们(的)蜗角之争感觉(着)一种高度的轻蔑。他心里判断(着),在这圈子里的人,你是不能信任的……

5)When Bunny,the“little idealist,”began to make objections to this,he saw he was hurting his father’s feelings.

“小理想家”的邦猊开始反对这项计划,他看见他是伤了他父亲的感情。

6)Hal knew the role in which Reggie was there—a kind of male chaperon,and assistant host,an admirer to the wealthy,a solace to the bored.

赫尔是晓得的,这位雷吉在这儿的任务——他是一种男性的宥酒者,一位帮助主人陪客的人,赞仰豪华而殷勤服侍。

7)…causing a man to climb thirteen miles up a mountain canyon…

等人走了十三哩的山路……[8]9

2.欧化的句子

三部汉译小说存在着大量的欧化句式。这些欧化句式多数是受到英语句式的影响,还有些是译者“不知不觉地,或故意地,采用了一些西洋语言的结构方式。”例如:

a.代词的增加:受原文的影响,郭沫若汉译小说中有不少句子可省略主语而没有省略。以下例句选自《煤油》和《屠场》,原文划虚线部分的代词在汉译文中是完全可以省略的:

8)As for Mrs.Groarty,when she had married her present husband,three years back,she had found her home in the one true faith which had never get through the ages;…

说到格罗亚提夫人呢,(她在)三年前嫁了现在的丈夫,(她)觉得(她的)家庭才有一种真实的信仰,好些年辰以来从没变迁。

9)His notes are never true,and his fiddle buzzes on the low ones and squeaks and scratches on the high;but these things they heed no more than they heed the dirt and noise and squalor about them—it is out of this material that they have to build their lives,with it that they have to utter their souls.

(他的)调子虽然总不会正确过,(他的)提琴低声的时候就像蜂虻,搞得有时候像轭轧,但这些(于他们)不成问题,就和(他们)周围的尘垢噪音垃圾一样——他们的生活是由这种材料建设出来的,(他们是)不能不以这种材料来表示(他们的)灵魂。

b.句子的延长:受英语原文的影响,在郭沫若汉译的小说中,有些句子的定语以句子形式和谓语形式出现,这样,译句便不知不觉被延长了。例如《屠场》中的译例:

10)…there are hundreds and thousands of tons of it in one building,heaped here and there in haystack piles,covering the floor several inches deep,and filling the air with a choking dust that becomes a blinding sand storm when the wind stirs.

这儿是在一间房子里面有几百几千吨,四处都堆积着如像干草堆的一样,在地板上埋着有好几英寸厚,而空气里是充满着窒臭的灰尘,假使一有风,那便会惊砂成阵而天地晦冥。

c.描述句变为判断句“是+形容词(的)”。如《煤油》中的一个译例:

11)First,Dad was occupied with getting the strike settled,and after that,with selling oil on a constantly rising market.

爷爷(是)忙着把罢工问题了结,了结后要贩卖煤油,油价(是)一天一天的高涨着(的)。

d.被动式的欧化:汉语大都用主动句表达意思,汉语的被动式所叙述的是不如意,不企望的事,可欧化文章里就不依照这种习惯,随着欧化后的汉语被动句应用范围的逐渐扩大,被动句有了中性和褒义的语体色彩。下面是汉译《石炭王》中的一个译例:

12)He was given the use of the building,by way of start over the saloons,…

他被赋与了这建筑物的使用权,制着那些酒店的机先……

e.语序变化:“汉语是极重事理逻辑的语言”[13](P270-271),中文固有的习惯语序是:“先偏后正、先因后果、先假设后论证、先让步后推论”。[14](P105)但在印欧语中,从句可前置也可后置。下面是《煤油》中的一句汉译:

13)Dad had power to arrange matters—you can understand that,when you learn that the chairman of the exemption board was Mr.Carey,the rancher who had accepted money from Dad to get the road built for the drilling.

要免掉兵役爷爷是有力量办到的——你假如知道那免役委员会的主席,就是受过爷爷的谢礼修了一条路来以便掘井的那克雷先生,那你自会明白。

f.插入语增加:汉语中“传统的插入语往往插入的是与句子文意不相干的内容”。但翻译中“欧化”后的插入语却成为句子意义的一部分,具备了附注的作用。如《煤油》中的一个译例:

14)That made lively times at Rascum cabin—because,strange as it may seem,Ruth was taking exactly the same attitude to the war as Grandma,whom Ruth had never met.

那在拉斯孔小榭中真有好几场的热闹—因为看来好像稀奇,露滋对于战争的态度刚好和祖母一样,祖母她是不曾会过的。

g.联结成分的欧化

用“在”字去翻译英文的in,on一类的关系词,也会使汉译的句子欧化。如《屠场》中的译例:

15)During the early part of the winter the family had had money enough to live and a little over to pay their debts with,but when the earnings of Jurgis fell from nine or ten dollars a week to five or six,there was no longer anything to spare.

(在)冬季的初期家族们所得的工资足够生活,(而且)还多少有点余钱还债;(但是)攸斐斯的收入由一礼拜十元跌倒五六元,那径直无法再撙节了。

h.“使”字的使用:《屠场》、《石炭王》和《煤油》译本中有大量使动句,这些使动句并不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英语是屈折语,使动意义有时还通过各种词缀体现出来,译者很自然会用“使”字把这些词缀的使动意义传达出来,如《煤油》中的译例:

16)But one Saturday afternoon Bunny won the 220-yard run for the school team,and that made him a bit of a hero,…

但是有一次礼拜六的下午,邦猊在220码的赛跑上夺得了锦标,(那使他)不小的成了一位英雄……

二、过度欧化句式对风格翻译的影响

郭沫若在翻译辛克莱小说过程中所采取的异化策略,导致汉译文中出现大量欧化句式,其中的过度欧化句式与他一贯主张的“风韵译”翻译原则发生了冲突。大量过度欧化的句式与英语原文亦步亦趋,过于生硬,背离了汉语表达方式,以至于译文晦涩难懂。然而,早在1922年郭沫若就提出了“风韵译”的翻译标准和方法:“我始终相信,译诗于直译、意译之外,还有一种风韵译。若是纯粹的直译死译,那只好屏诸艺坛之外了。”“原文中的字句应该应有尽有,然不必逐字逐句的呆译,或先或后,或综或析,在不损及意义的范围之内,为气韵起见可以自由移易。”在评论《茵梦湖》翻译时,他曾做过如下说明:“……我用的是直译体……有时也流于意译,但那书的格调我觉得并没有损坏。”1928年,郭沫若在《〈浮士德〉第一部译后》中提出翻译文学作品时,要使译文是一件艺术品,“译文学上的作品不能只求达意,要求自己译出的结果成为一种艺术品。”从以上译论不难看出,郭沫若早期翻译极力主张“风韵译”,强调文学翻译的风格、格调、译文的艺术性。在他看来,好的译文,尤其是文学翻译,“译笔主在力求达意,然也极力在希图保存原文之风格”。

关于辛克莱小说的风格以及郭沫若译介辛克莱小说的方法问题在郭译小说出版发行期间就有相关评论。《中国新书月报》第2卷第6号刊登作者赵真的文章《关于〈煤油〉之批判》便是其中之一。该文引用郭沫若《写在〈煤油〉前面》的观点评介了辛克莱小说Oil(郭译《煤油》)的写作风格,“这在他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便是结构的宏大绵密,波澜的层出不穷,力量的排山倒海。他的一些作品,真是可以称为‘力作’。”此外,作者还进一步论述了辛克莱出色的写作技巧。主人公邦猊看到露丝赤着脚在烈日下放羊,不仅“有点小妖精在邦猊的心中激论起来”,他问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安默婶母身着丝绸,有各式各样的化妆品……”赵真认为,“这是描写儿童心理最出色的一段……这真是一个幼稚的无暇儿童坦言心理的写照。”同时这篇书评还指出,辛克莱善于使用讽刺的手法抨击美国政府:它打着民族自治的旗号同其他帝国主义列强一起瓜分世界;书评还抨击了堕落的美国有钱阶层的男女青年,这些讽刺“淋漓尽致,写的很有力”。辛克莱写到欧洲的达官显贵的奢靡生活时,用了对比的手法,“这一段描写的逐句紧逼,笔如利刃,无处不使人感到身临其境。”最后作者总结到,“且材料之丰厚,构造之伟大,更较石炭王,屠场为惊人。”在书评结尾处,作者言简意赅地评论了郭沫若的译文,“在我看来,呆板的直译,对于著者,忠实则忠实矣,而诘屈聱牙,读之费解,反之不如意译之为妙也。易坎人闻系郭沫若先生之笔名,大概不错,附誌于此,以待稽考。”

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再次阅读郭沫若的汉译,不得不承认赵真的翻译评论切中肯綮。从“诘屈聱牙”、“读之费解”的汉译文中,读者难以感受到原作的风格,即“宏大绵密”的结构、“层出不穷”的波澜和“排山倒海”的力量。关于风格翻译,傅雷曾经说过,“风格的传达,除了句法以外,就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传达。”钱诚也曾指出;“要想把握住原作的思想和精神,必须通过原文的每个词、句、段落、章节。”众所周知,词、句与段落、章节的关系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郭沫若汉译小说中的过度欧化现象,特别是《煤油》中普遍存在的欧化语法,严重影响了译文对原文整体风格的传达。郑海凌在《风格翻译浅说》一文中探讨了风格翻译的三个因素:1.变通,在文学翻译过程中,必要的变通是常见的翻译技巧之一;2.四、六句和成语的运用;3.洋味和异国情调,在翻译过程中应尽量保持,但保持洋味和异国情调并不意味着生吞活剥地保持原作的句法结构和外国的说法,不是保持“翻译腔”,是要使译作既体现原作风貌,又不流露生硬牵强的痕迹。

上述三个因素是风格翻译的必要手段,其中第2点涉及到归化策略,不在本文讨论范围。郭沫若在其翻译实践的早期就提出了“风韵译”的翻译“手腕”,然而从他汉译的小说里,读者看不到这样的变通,而是生吞活剥地保持原作的句法结构,译文无法产生与原作同等的艺术效果,违背了译者自己提出的“使译文是一件艺术品”翻译观。很显然,郭沫若在流亡时期的汉译小说实践与其早期所奉行的“风韵译”翻译原则是矛盾的。

三、异化策略与“风韵译”冲突的原因

郭沫若汉译小说不乏击节叹赏之处,有些段落顺应汉语的表达习惯,简洁流畅,“译法不但好而且妙,简直能够传神”。然而纵观郭沫若对辛克莱小说的翻译,这样的传神之处并没有占上风,他早期翻译所流露的激情和创造性在他翻译的英语小说里也难得一见。很显然,郭沫若对英语小说翻译的异化策略与他一贯倡导的文学翻译的“风韵译”标准之间是存在矛盾的。为什么同一个翻译主体在不同阶段,对不同翻译选材采取了不同的翻译策略?很显然,对译者主体性的研究如果仅局限于个体性译者主体,局限于对他的翻译观、翻译策略的研究是难以得出满意答案的。因此,我们的研究必须超越文本和译者个体主体,将郭沫若翻译活动看作一个连续的整体,分析内在的逻辑关系,从中找出流亡时期郭沫若翻译策略发生变化的内外因素。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主体观是翻译主体性研究的哲学基础。马克思认为,“主体性(包括主观能动性、自主性和自为性)主要是行为主体在主、客体相互作用中表现出来的特性”,“主体性不仅表现在他们对自然界的一定关系中,而且表现在劳动主体相互间的一定关系中,是以主体间的交往为中介的。这种主体和主体之间相互交往的特性,就是主体间性。”可见,主体间性是主体性存在的前提。因此,我们需要从主体间性视角审视影响翻译的内外因素,考察影响郭沫若翻译辛克莱小说的时代背景、意识形态和经济因素等翻译操控因素,译者主体群和读者等诸主体因素,以及诸因素的相互作用所导致的翻译中的过度欧化。

1924年郭沫若翻译了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由此放弃了无政府主义和泛神论思想,转向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极富理想的社会革命论,能最大限度地激发起浪漫派作家的热情,满足他们的渴望和梦想。1925年的“五卅”运动可以说是推动其思想转变的外部动力。在思想转变的过程中译者实现了主体的重新建构。“新的译者主体必然要为他倾心的译介实践及其蕴涵着的思想争取社会生存的话语空间,排斥与之相对立的译介与话语实践。”1923至1924年,苏联文艺界就文艺政策问题展开了辩论。受到苏俄文艺论战的启迪,1925年前后,蒋光慈、郭沫若等提出革命文学口号。到1928年,创造社主办的《文化批判》,“已经拖住了Upton Sinclair不放”,认为“辛克莱和他们站在同样的立足,阐明了艺术与社会的关系……”不难看出,在1928年6月—1929年2月7日创造社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阶段,一直到30年代左联成立,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系统初步建立,一批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诞生了,而这其中最早最有成绩的开拓者和创造者就是郭沫若。当时的文坛,“为建设‘革命文学’理论的需要,大张旗鼓宣传辛克莱的文艺思想”,然而“终不见有大部头的辛氏作品被译出”。为进一步鼓动当时文坛上流行的辛克莱热,郭沫若意欲在这股“吹嘘”的风气中“作一些务实性的工作”,于是他选择了20世纪上半叶活跃于美国文坛和政界的左翼作家厄普顿·辛克莱的三部揭黑幕长篇小说,先后译出了辛氏作品——《石炭王》、《屠场》和《煤油》。此外,当时的中国无产阶级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他们希望看到与自己命运相关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因此,郭沫若对辛克莱小说的译介符合时代潮流,所以产生了相当的社会影响,“‘一九三零年的中国文坛是辛克莱的’,因为这个年头,他的《石炭王》和《屠场》在中国的新兴文坛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浪。”译者主体通过对辛克莱小说的翻译实践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推波助澜,实现了其自身的翻译目的。

此外,1929年2月,创造社及其出版部被国民党政府查封,郭沫若每月一百元生活费来源从此断绝了。而20年代末、30年代初,日本不但思想统治更加趋向反动,经济也很不稳定。郭沫若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两个大孩子的学费问题,使他不得不在研究之外,“顾及到生活”。他开始写作和翻译,寻求经济来源。可以看出,郭沫若在翻译选材上的调整也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当时,作为非常畅销的文学刊物,前期创造社期刊的“好景不长”,“文化市场的需求很快就发生了变化。”1923年底,《创造周报》“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刺激性,吸引力渐渐下降。”郁达夫在1927年坦言,“当时已经‘矢穷弦尽’,再也不能支持。”郭沫若也想到“改改口味”,而此时恰好“仿吾的大哥在那时由广东到了上海,他也劝我们把方向转换到政治方面。”“这是当时社会上的一般的要求……我自己也觉着有这种必要。”不难看出,郭沫若选择译介辛克莱作品,正是考虑了读者因素,革命文学作品可以满足以无产阶级为主力军的读者的市场。

然而,辛克莱的三部小说算不得郭沫若最喜欢的,一个证明就是他为其专门写的文章稀少。促使郭沫若翻译这样的小说正是如上所述,是由于郭沫若译介的出发点不在文学,而是出于意识形态、时代和经济上的原因。在流亡时期郭沫若为翻译作品写的“序引”、“书后”甚至是翻译的小说里,“Marco-leninism”(马克思列宁主义)、“proletariat”(无产阶级)、“资本主义”、“苏俄”、“有产者”或“无产者”等词语出现率非常高。译者特有的“浪漫、抒情的笔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郭沫若并不擅长的上述概念性词语”选择自己并不算最喜欢和擅长的辛克莱小说作翻译选材,译者自然缺乏早期诗歌翻译的激情。同时,辛氏文艺观的核心之一,在于对“力的艺术”的提倡。“力的艺术”的特征之一便是,它对作品的要求,“重要的不在形式的优劣,而在思想内容的好坏”。基于这样的认识,郭沫若同具有革命精神和激进情绪的作家、译者们一样,在翻译辛克莱小说时,“便自觉地把是否具有阶级性、斗争性和力度”作为审美标准,“而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技巧”。

随着中国革命发展的需要,早期共产党人倡导革命文学,宣传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由于着眼点在政治,因而“不可能从文艺上对革命文学提出很具体、系统的意见”。为此,“尤其从1928年起,经过创造社和鲁迅、瞿秋白、冯雪峰、胡风、周扬等人的努力,通过译介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论著,初步建立起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系统。”“在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带动下,不少作家、翻译家试图从外国文学中吸取营养,以达到改造文学、改造社会的目的。”在翻译辛克莱小说的同时,郭沫若还翻译了马列著作,可以看出,郭沫若流亡期间的翻译活动更是一种群体行为。因此,作为翻译群体的一员,郭沫若的翻译行为不可能不受这个群体中其他译者主体的影响。鲁迅作为当时掌握“话语权力”的文界名流之一,自然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有人曾说:“30年代中国,能从文化上给共产党人以真正支持的,仅是鲁迅精神,以及在他的精神影响下的左翼文人队伍”,这个结论是中肯的。“中国共产党人历史上的政治思想、军事思想、经济思想是深刻有力的,但最初几乎都是舶来品,惟有文化,它在很多方面还不成熟,却又很难从异域或传统中找资源,鲁迅就成为不可替代的现成借鉴。”鲁迅坚持认为,“‘左联’应该以一个作家团体而不是政治团体参加革命,进而应该注重创作、翻译、理论研究,而不应把主要任务立为飞行集会、贴墙报、散传单之类的政治宣传活动。”虽然郭沫若与鲁迅之间曾经发生过文字纠葛,但“从郭沫若对鲁迅评价的前后变化中,我们能够看到‘革命’这种权利话语的效力——它能迫使那些‘革命文学家’们不断地修正自己,以适应不断变化的‘革命’形势的要求,并为自己在‘革命’进程中获得新的‘权力话语’。”20年代,郭沫若倡导文化复兴以建设中华民族新文化,而在30年代以后,他更为强调文化的综合创造。郭沫若认为,“文化的交流、互补,是文化发展的重要动力”“东西方文化都需要借鉴对方的有益成份,乃能获得健康发展。”郭沫若强调中华民族的同化力,他曾经说:“我们的祖先,不仅能创造有特征的文化,并能吸取民族的文化的精华。印度的佛法,西域的音乐,斯基泰的艺术,希腊的星历,都尽量为我们所吸收,化为我们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使我们固有的文化愈加充实了起来。”郭沫若对新文艺形式的看法体现出他在文化观上的转变。对于语言形式郭沫若认为:“不要以为用外来话便是‘欧化’,其实中国话中有不少的外来成分,在目前国际洞开的时代,彼此的言语的交流正是使国语充实的一个契机。”郭沫若“综合创造”的文化观和“欧化”的语言观体现出他对革命形势的顺应,这种顺应在他流亡时期的翻译活动有明显的表现,即翻译的“异化”,甚至“过度异化”策略及其产生的“棒译”。

郭沫若小说翻译的“棒译”同鲁迅的“直译”和“硬译”翻译观取得了一致。鲁迅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载1930年3月《萌芽》月刊第1卷第3期),驳斥梁实秋《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1929年月10《新月》杂志第2卷第6-7期合刊,实际于翌年1月出版)。鲁迅在文章中阐述了自己对“硬译”的看法,其中之一便是,“硬译,不仅是为了不失原来的精悍的语气”,同时也可以“逐渐添加了新句法”,经过一段时间,可能“同化”而“成为己有”。可见,郭沫若的“棒译”和鲁迅的“硬译”都是一种改造中国语言文字的文化策略。对郭沫若而言,“欧化”的语言能够”愈加充实固有的语言”,对鲁迅而言,“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群众的言语才能丰富起来”。此外,鲁迅的“硬译”,“主要指翻译科学的文艺论及其他革命理论著作”,“自有需要它的读者对象,它在他们之间生存”。考察郭沫若流亡日本的十年间对15部关于文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类作品的翻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是其中的重点。即便是对文学类作品的翻译,译介的目的也是为了顺应当时的革命形势。例如,1929年他与李一氓合译的《新俄诗选》,就选译了马雅可夫斯基、布洛克等十五位俄国革命诗人的二十四首诗。虽然,“严格说来,这些诗都不足以代表苏联精神”,不过“我们从这儿总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大潮流和这潮流所推动着的前进的方向。”对于《赫曼与窦绿苔》,郭沫若这样写道:“内容与我们目前的现实没有多大的教训只是多少有点‘国防’的意味,和窦绿苔的为革命而死的未婚夫之可贵的见解,是值得提的。”辛克莱更是对革命文学家们产生重大影响的左翼作家,从郭沫若的《〈屠场〉译后》和《写在〈煤油〉前面》便可以看到译者所流露出的“革命”的激情。可见,郭沫若对《赫曼与窦绿苔》译法的告白,并非是译者对直译和意译的理解过于简单,而是译者自觉“收缩自己容易泛滥的情感文字”,并且“相当本分地翻译写实小说”和具有写实性特色的诗歌。而郭沫若之所以能收缩自己容易泛滥的情感文字,并非如他前期的翻译“仿佛等于自己在创作的一样”,是因为译者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不难看出,为顺应“革命”,推动“革命文学”发展,郭沫若流亡时期的翻译选材和翻译策略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从而导致了他汉译小说出现了过度欧化现象,损伤、破坏了原作风格,他早期译诗的空谷足音没能在其汉译小说里再次回响。

此外,郭沫若创译并行。这个时期郭沫若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代表作是诗集《恢复》(1928)。“《恢复》作为无产阶级的战歌,不仅在中国革命诗歌史上永放光辉,而且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也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恢复》中有的诗政治概念、术语过多,缺乏艺术性,语言文字锤炼不够,诗的想象和夸张也少了一些,与《女神》比,诗歌美学标准有所下移。这都是《恢复》的不足。”这些不足也同样出现在郭沫若汉译的辛克莱小说中。

四、小结

适当欧化的译文可以保留原汁原味,但保持洋味和异域情调并不意味着对原文的语言形式亦步亦趋,“欧化”超过了一定限度,便会破坏原文的风貌,译文便会流露出“翻译腔”,如郭沫若汉译的小说对“们”“的”“着”等虚词使用过多(见例4),造成译文拖沓不顺。对“的”所造成的翻译腔,余光中指出:“白话文一用到形容词,似乎就离不开‘的’,简直无‘的'不成句了。在白话文里,这‘的’字成了形容词除不掉的尾巴。”“白话文之所以啰嗦而软弱。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的’。”总之,郭沫若译介辛克莱小说,在其审美再创造过程中受到了过多的来自社会文化的、意识形态的和译者文化观等因素的干预,最终消解了美和审美中准确与模糊所产生的张力。

(责任编辑:廖久明)

[1]孙致礼.中国的文学翻译:从归化趋向异化[J].中国翻译,2002(1).

[2]郭沫若.“民族形式”商兑·郭沫若论创作[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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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I046

符:A

:1003-7225(2017)01-0047-06

*本文为四川省社科项目“郭沫若英语文学作品翻译研究”(SC15E019)的阶段成果。

2016-07-07

张慧(1968-),女,辽宁鞍山人,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教授,天津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翻译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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