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之间方显大美
——谈鲍尔吉·原野的散文魅力
2017-11-14万吉星
万吉星
朴素之间方显大美——谈鲍尔吉·原野的散文魅力
万吉星
鲍尔吉·原野是从内蒙古大草原走出来的,当下在散文创作中造诣较高、收获颇丰的一位少数民族作家。他与歌手腾格尔、画家朝戈被称为当今中国文艺界的“草原三剑客”。近年来先后出版了《善良是一棵矮树》《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长城之外的草香》等数十部作品。多篇作品被收录至大、中、小学课本。曾获“骏马奖”、“人民文学散文奖”等多项国内文学大奖。每一本散文集的出版,都能引起散文界的高度关注,受到散文爱好者的追捧。究其原因,我认为在于他的文章贴近生活,把笔触对准了家乡父老、山河花草、马牛羊犬,于是每朵花、每棵草、每种动物,甚至每一缕炊烟,都有了人性。于平凡中抒写无疆大爱、于朴素间方显人间大美,颂扬生命赞歌,寻找民族血脉。让文字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文学的星空自由飞翔。
一、语言:自然流淌却精致优雅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语言文字的空灵和穿透力。他的文字豪放、雅洁、细腻、宁静,貌似随意,实则是一种气定神闲后而有的潇洒,在看似自由散漫中把语言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使字里行间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种淡淡的诗意美。他十分注重文字的张力和思维的跳跃,忽略了当前常用的叙事风格和小说式的故事情节,另辟蹊径,通过语言来凸显散文的魅力。这一点与小说家们的散文截然不同,给人以一种全新的体验。在散文同题化、平庸化的今天,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无异于一缕清新的风,让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
读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对拟人手法的运用和语言文字张力的控制。“麦子,像海涛一样翻滚的麦浪凝固在面包里,被凝固的还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麦浪凝固在面包里》)。寥寥数语,便让农人忙碌了几个月的农事和对乡村的眷恋之情跃然纸上,给人无尽的遐想。又比如“光是粒子,聚集、飘浮,像雾一样,而后坚硬透明,让黑暗显出凸凹。萤火虫从河面抱团而过,水纹轻如唇启。每一点光都照出来一些秘密。”(《我们能变成光吗》)。文字似乎能洞穿你的内心,让你久久回味在美妙的意境中。
“风是草原自由的子孙,它追随着马群、草场、炊烟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风的强劲会让初来的人惊讶。倘若你坐在车里,透过玻璃窗,看到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闪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拥向一处渴饮的河。这是风。然而蓝天明净无尘,阳光仍然直射下来,所有的云都在天边午睡。这是一场感受不到的哗变。在风中。草叶笔直地向前冲去,你感到它们像暴躁的油画家的笔触,一笔、一笔,毫不犹疑,绿的边缘有刺眼的白光。”(《风》)风是一种可以感知却看不见的自然力量,但在鲍尔吉·原野的笔下,通过语言文字的表达,风却鲜活了起来,我们不仅能感知,还能感受到它有着一种力量巨大的野性美。“低伏的绿草像千万条闪光的蛇在爬行”、“草叶笔直地向前冲去”,作者甚至用了“强劲”“哗变”“暴躁”这些有着明显性格色彩和力量动感的词。风,便化无形为有形,穿过我们的视线,一路向前奔去了。这便是鲍尔吉·原野的语言文字的魅力所在。
文字恬淡,不假粉饰,如围炉夜话,像老友话别,似村妇叙旧,随意自然,这是鲍尔吉·原野的文字让人感到亲切的另一个特点。“燃灯人缓缓走过来,点亮灯,一盏一盏。酥油捻子遇火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它见到了熟悉的燃灯人。燃灯人的皱纹也像莲花瓣,额头三道纹代表水,智慧海上莲花渐次开。他的瞳孔回映两朵更小的火苗,也在跳,与灯对视。紫檀香的木佛像,笑容似有若无。佛超越了苦,自然无所谓乐与不乐。”(《那个叫世界的地方到底在哪》)。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语言是一种自然的流淌,却并不因此显得直白和粗糙,相反有一种细腻、精致与优雅流注其间,让人感到平淡之中寄寓深味。平淡只是它的表面,就其所包孕的情味来说却又是旷远的,在所叙述的每一件琐细事物中,都浸透着作者对故土的爱。这种爱是深沉的,不需要激烈的呐喊、过分的夸张。只是用平实的文字、质朴的情感、普通的口语,诉说了一些真正厚重和疼痛的东西。没有无病呻吟,也无矫揉造作。
二、情感:从故乡启程到吟颂万物生命
故乡,是作家曾经生存的现实空间,也是作家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因此乡土题材,一直是散文创作的一个重要领域。无论是成名的大家,还是文学新秀,在其散文创作中,故乡、亲人永远是无法抹去的一道烙印。贾平凹在一次演讲中说:“为什么我的文学写作始终围绕乡土题材展开,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是从农村出来的,我无法改变我身上的农村基因。”我想,这应该也是鲍尔吉·原野和众多散文家一直以乡土为题材进行文学书写的缘由。
鲍尔吉·原野出生在内蒙古大草原,对生养他的这片土地耿耿于怀,拳拳于心,使乡土成了他散文的一个重要起点和情感领域。一直以来,他痴迷于曾经立足的那片土地,热爱生于斯长于斯的一切,并将这种爱与乡土情怀转化为一种美丽的执着,寄寓于文,由一微小事物展示他独特而纯粹的心理感知,昭示着乡土的深远。正是缘于这份对故土难以割舍的情结,他用纯朴的乡音、浓浓的乡情,向人们展示了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山水写意画。
强烈的“乡土情怀”可以说是贯穿鲍尔吉·原野散文创作的一条主线。在他的笔下,家乡的一朵白云、一只迷失的小羊羔,都是有灵性的,传递着一种悲天悯地的大爱。故乡的一草一木给鲍尔吉·原野的乡土散文罩上了一层秀丽多姿的风情色彩,但更深沉的是倾诉对“精神家园”的依恋与追寻,对生存以及生活本真的思索与追问,这就是鲍尔吉·原野的乡土散文令人感动、激奋之处。
“牧人们在草场支蒙古包,地上钉楔子系绳。搬走的时候,拔出楔子,垫土踩实,不然它不长草。不长草的泥土如同有一处伤口,用蒙古人的话说——可怜,于是要照顾土地。他们拣石头架锅煮饭,临走,把石头扔向四面八方,免得后来的牧民继续用它们架锅。它们被火烧过,累了,要休息。这就是蒙古人的价值观,珍惜万物,尊重人,更尊重远方的来客。”(《草原草语》)。寥寥数语,却让蒙古族人敬畏天、敬畏地、敬畏万物的信仰跃然纸上。细小如珠的普通人事、平凡万物,常常震撼心灵,触动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浓浓的乡土之恋,浓浓的故土情怀,从笔尖轻柔地飘逸而来,他就像一位乡村歌手,总是高扬着这样一个旋律。草原、牛羊、蓝天、白云等景物的恬静纯真,滋养和丰富了作者的内心情感,他在乡土散文中找到了自己情感的真实支点。
鲍尔吉·原野的情感从故乡启程,但却又不仅仅局限于对故土的怀念,而是立足故乡的大草原,把视觉投射向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青草、雨水、雪花、闪电、露珠……天地万物在他眼中皆有了生命,崇敬天地、感恩万物成了他散文创作的又一个重要情感维度。
在他眼里,世间万物皆有了灵性,物无贵贱,众生平等,任何生命都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人与自然方可和谐相处。在他的笔下,雨水是有生命的:“春雨静静地、细密地、清凉地、疏落地、晶亮地、飘洒地下着,下着。不大也不小,它们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卧,过着他们称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没有水,也没有花朵和青草。”(《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小草也在述说着生命的奇迹:“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蔓延。一丛、一丛的,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孤独、自杀、清高、颓唐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写的全是:生长。”(《草》)。此刻,平凡得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的一丛野草,俨然成了抛弃人性弱点的生命力极强的一种更加高级的生命。
春雨、小草,这些已经被太多的散文家书写了无数遍的题材,鲍尔吉·原野却能有效地避免和摆脱同类题材写作所常见的平庸、肤浅和琐碎,而代之以温馨、健朗与醇厚。究其原因,则在于他拥有一颗博大的爱心,他将这种爱作为一种生命原色,一种精神追求,赋予了笔下的芸芸众生和大千世界,其结果是深化和升华了整个作品的意蕴与格调,使那些看似寻常和普通的艺术情景,有了一种内在的敬畏与高贵,一种对生活、对人类的大同情、大关切与大悲悯。此外,如《河流的腰》、《胡杨之地》、《月光下的白马》等作品,均体现出了敬畏生命、尊重生命、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
三、文风:散而漫之却意境深邃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其风格朴素而恬淡,其情调柔美而厚重,始终以情贯穿始终。借助优美的景物来抒写自己对故土的情怀,力求在自然景物描绘中注入自己的情思,使其文章中意境蕴藉深厚,使得笔下的人或者物,都有情感的灌注和理性的渗透,从而获得诗情画意的美。 文笔清新而不失醇厚,简洁而富有力度,纯澈如高山流水,婉转似莺啼一叹三咏,让你仿佛置身于一幅摇曳着多姿多彩,万般韵致的水墨写意画里,每一幅画都让人心身荡漾,并生发出无限缠绵的思绪。
在写作技巧上,鲍尔吉·原野摒弃当前散文创作重叙事轻抒情,通过故事情节来表达自己感情的常规套路,选择避实就虚,把一些看似不搭界的东西凑在了一起,但你又看不出做作的痕迹,一切显得那样自然而然。在很多文章中,你看不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似乎散漫无边、天马行空,但你细细的去品味,在漫不经心下面,却又凝聚着一股沉重感。“乌鸦站在树桩上看雪,以为雪是大地冒出的气泡,或许要地震。乌鸦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感觉这是欺骗,每一个在雪地上行走的生灵都觉得受到了欺骗,一脚踩一个窟窿,脚印深不可测。”(《雪落在雪里》)。雪、乌鸦、欺骗,这些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被组合到了一块儿,看似随意散漫,细细琢磨,实则是作者精心安排,意境深邃。
散文是用来享受的。它不像小说可以戴上面具给人以沉重感,也不像诗歌,给思维插上飞翔的翅膀天马行空。好的散文只适合阅读、回味,而无需作太多的阐释。正如鲍尔吉·原野的散文,读起来是一种享受,享受作者为你创造出的一种意境。我们都知道他的散文好,但又很难说出到底好在哪里。他写的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事和物,但却又看不出事物的原型。他以轻逸的笔触,揭示出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情与思,去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事实形态和意义形态,用一些看似平常的文字,折射深邃的精神秘密。
评论家谢有顺说:“散文最大的敌人是虚伪和作态。没有了自然、真心、散漫和松驰的话语风度,散文的神髓便已不在。”(《散文的常道》,谢有顺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在这一点上,鲍尔吉·原野把握十分得当。他散文创作的题材,几乎都来源于日常生活,一场春雨,一片雪花,在他的笔下娓娓道来,真切而自然,抒情却又不过度煽情,空灵但又不过度务虚,对叙事的节奏和情感的把控拿捏到位,给人留下思考和回味的空间。这好比酒要醇香、茶要清淡、水要无色无味,这才恰到好处,少一分则欠妥,多一分则质变。
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是美的,美在韵律和节奏,美在细腻的传达和取景的独特,他善于取长短句之抑扬顿挫,吟咏跌宕之声势;美在其质,美在其“神”,透过美丽而神秘的情感画面,潜伏其中的是发自心底的精神企盼和生命渴望。读他的散文,俨然欣赏一幅淡墨写意画,抑或一个不施粉黛的村妇,令人回味无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从鲍尔吉·原野的笔端飘洒出的这清新的“杏花雨”与荡气回肠的“长河落日”、“大江东去”自是不同,但它可慢慢浸润,由表及里,沾湿衣服,湿透灵魂。
作为一个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少数民族作家,鲍尔吉·原野的血管里流淌着蒙古族粗犷、豪迈、豁达的民族基因,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深深地融入了他的文字。他爱这个民族,爱这片土地,爱天地间的万物生命,但正是因为爱之深切,在他的书写中思维和情绪难免一发不可收拾,出现了信马由缰的松驰和散漫,有些时候没有很好的梳理与节制。正如梁实秋所说:“散文的美,美在适当”,好的散文在情感上是需要节制的,而不是漫无边际。评论家谢有顺也认为:“与过度抒情相对的是情感的节制——这是散文写作的必要维度。没有节制,散文就会流于滥情,走向轻浮,而失却散文的真与美”。(《散文的常道》,谢有顺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由衷地期待着鲍尔吉·原野在今后的创作中对此能有所克服,让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情感如冰山一角,给予读者更多的回味与遐想。
云南省文联)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