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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

2017-11-14赵勤

绿洲 2017年3期
关键词:阿明

赵勤

手艺人

赵勤

油漆匠

李浩勇在油漆匠里绝对算是个异数。科技发达的今天,乳胶漆调色绝大多数都用电脑调漆了,可是李浩勇还是坚持手工调色。

临近过年,正是装修的旺季,老板接的业务多,为了出活,给李浩勇配了一个徒弟,但李浩勇干活时,不用人帮忙,小徒弟只能在一边看着。

小徒弟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浩勇,神情专注又充满惊奇。那些瓶瓶罐罐里的色精很神秘,好像有种魔法。就见李浩勇在乳胶漆桶中,倒一点这样的色精、再倒一点那样的色精,不断地搅拌,如果颜色偏浅或是偏深,可以相应地再加入一些色精或是白色的乳胶漆,直到变成想要的颜色。

小徒弟感叹,师傅你太厉害了,你这手艺,真是绝了,你跟谁学的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李浩勇扭头看一眼小徒弟,心里忽然恍惚了一下,眼神飘忽地盯着一个地方出神,半晌,叹口气,现在都是电脑调漆了,没有人愿意学这个了,你学会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我们家在河南农村,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我爸在世的时候就希望我将来能有个手艺,也好成家立业,可我出来打工都三年了,什么也没有学会,徒弟怏怏地说起这些烦心事,神情黯然,谁知道将来能咋样呢?

先在这里好好干,挣点钱回家过春节,年后还是去学个啥真正的手艺吧,你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李浩勇说。

唉……小徒弟轻轻叹口气,我爸不在了,我姐出嫁到了外地,我妈在我姐家,我姐夫一家不好相处,老家里也没有啥人了,想回去过年也回不去了,徒弟说。

李浩勇看看小徒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却一副经历沧桑的样子,想起自己的老父亲,不由也有些意兴阑珊。

这么多年了,每到过年,李浩勇都很纠结,不回去吧,万家团圆的日子,自己在外地过不好,父亲在老家也是过不好。回去吧,想想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对自己的态度,难免不吵吵嚷嚷,闹得全家不愉快。想到父亲越来越老了,一家人还能过几个春节?李浩勇就有些难受,越是临近过年,他越是纠结,心里盘算了好久,还是没有最后决定春节回不回家。

李浩勇的父亲是个老油漆匠,别人把箱、柜、椅、桌等家私做好了,他去给人家上漆,是那种靠手艺吃饭的手艺人。油漆匠是木工行业里的一种。过去,这一类手艺人分得细,做大车的叫车匠,做棺材的叫棺材匠,雕刻的叫雕花匠,还有石匠、铁匠、鞋匠等等杂七杂八的以所从事的行业称呼其为某匠,那李浩勇的父亲就该是油漆匠了。

油漆匠的工艺最复杂,原料和现在的也不一样,一个家私做好以后,先刮灰,用砂纸磨平后就打底色上漆,然后用金粉或其他颜色描金、彩绘,最后上漆。单说油漆就有好多种,过去油和漆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油是指桐油,是从桐树果实里榨出的油,多产于南方,主要用于建筑、兵器、车船的防腐、防水、防锈。漆也有好多种类,自然漆,化学合成漆,主要用于家私。上漆也不是用刷子刷,而是用双手拍打上去。这是上漆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能显示油漆匠手艺的一道程序。据说,这种上漆法一百年后仍然完好如旧。现在的人们早就不这样上漆了。李浩勇说起这些,总是如数家珍,口若悬河。

老油漆匠没专门教过儿子学调漆这个手艺,但他去干活时,会带着李浩勇。那时候,家家粮食少,油漆匠在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

农村人做家具多在冬季,老油匠出去做活都会带着李浩勇。冬天的早上,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刮着东南风,父亲在前面走着,李浩勇跟在父亲身后,去赵庄给一家人家的家具上漆。这家的儿子要赶在春节前结婚,离过年还有不到两个月了。主家催得紧,一大早,李浩勇他妈起来烧了面糊糊,父子俩就着咸菜疙瘩,一人喝了两大碗,吃了一个玉米面窝头。临出门,李浩勇他妈又往李浩勇的兜里塞了两个窝头,怕他们走在路上饿,面糊糊清汤寡水的,喝到肚里都能听到咣当咣当的响声,不经饿,两泡尿水一尿,肚皮又贴在后脊梁上了。

赵庄也在一个山湾里,离李浩勇家的村子不远,也就十多二十里路,可路不好走,都是山道,曲里拐弯的,沿着山势走,要翻过两座山。正是农闲季节,农村人都赶着在这段时间嫁女儿娶媳妇。夏季里,人都忙着地里的农活,要在地里刨回一家人一年的口粮,虽说嫁女儿娶媳妇也是大事,总比不过一家人的饥寒温饱重要。

老油匠背着个木箱子,走在前头,李浩勇两只手缩在袖筒里,头上戴着棉帽子,两个耳扇拉下来系在颌下,鼻头冻得红红的,他不时抬手抹一把快要流到嘴边的清鼻涕,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木箱子里装着大大小小油漆刷子,刮腻子的灰板,调油漆的小铁罐。山道两边积着一层薄薄的雪,老油匠走几步,回头看看儿子。天气很好,也很冷,一老一少嘴里哈出的寒气,转瞬即逝。

李浩勇的父亲是个老油漆匠,方圆几十里数他的手艺最好,谁家打好了家具,都来上门请他去上漆。来人布兜里装两包饼干,外加两包香烟,家境好些的,烟就好些,三门峡,芒果或是金丝猴算是好的,最不济也要拿两把自家栽种的烟叶。来人和老油匠说好了日子,讲好了价钱,就回家等着,等到了说好的日子,老油匠准时上门。

油漆匠是手艺活,耍的是手艺,是个颇为受人敬慕的行当。上门干活,都要管饭,一碗肉必定是不能少的,家境好的人家还有酒,所以,老油匠出门干活,只要李浩勇在家,都会带着他。李浩勇是家里老小,也是唯一的儿子,他有五个姐姐,老油匠为了要个儿子,不管不顾地生。第六个生出来又是个丫头,老油匠愁苦地依着门框一声声叹息,恰好,村子里有户人家嫁到四川达州的女儿回娘家来,听说老油匠家又生出个女儿,不想要,可又没办法,老油匠正愁得六神无主呢,那家人的女儿就想要这娃,她嫁出去好多年了,始终没个一儿半女的。老油匠想了两天,就点了头,两家人说好了,就当个亲戚走动,若是那女儿日后生出个一男半女,不想要这娃了,就送回来,不要虐待了这娃。女娃送出去,老油匠继续在女人的肚皮上磨功夫,直到李浩勇出生,老油匠才算罢手。家口大,日子自然过得清贫,老油匠把宝贝儿子带在身边,到谁家总也少不了几口肉吃。每到吃饭,老油匠都把主家让在他碗里的肉捡给儿子,自己就着汤汁菜叶,大口刨着白饭,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鼓着嘴,吃得满口流油。

老油漆匠干活时,没有人管李浩勇,小孩子无聊就东逛逛,西看看,他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想探个究竟,燕子筑巢啦,蚂蚁搬家啦,蜘蛛结个网他都会凑近墙角,眼不错珠地看半天,不动窝。有一次,他又跟着他爹去雇主家里干活,吃过午饭,老油漆匠去西厢房里给家具刮腻子了,李浩勇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无聊中看见一对燕子在屋檐下进进出出,好像是在筑巢,他搬个木梯子爬上去看,不小心从木梯子上摔下来,结果,皮肤擦伤了一大块,右手臂也摔错骨了,老油匠心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把他背到邻村的一个土郎中家,土郎中拉着他的小胳膊又搓又揉,又拉又拽,他硬是咬着牙,没哭一声,第二天,老油漆匠让他在家里好生待着,可是他哭着喊着要跟上一起去,他妈就让老油漆匠带着他去了。那天他爸干活时,李浩勇吊着一条胳膊又爬上木梯子去看燕子筑巢了,那次留下的疤痕到现在还有印迹。

李浩勇经常看着父亲做活,看的多了,自然就会了。大了一点,能干活了,经常帮老油漆匠刮腻子、打砂纸什么的,他都干得得心应手。

油漆匠并没有教李浩勇学油漆活,他希望儿子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他自己虽然是一位出色的油漆匠,但不希望子承父业。他想让李浩勇好好读书,将来能考个大学,在城里找一份很好的工作,不用像自己一样,风里来雨里去,走乡串户的,在油漆刺鼻的气味里熏一辈子。再说,现在农村人家孩子结婚,都不太兴请人去家里做家具了,都去城里买成套的组合家具,那些买来的组合家具光鲜好看,虽说不怎么耐用,可年轻人喜欢,看起来洋气,又有面子,他们这些老匠人越来越不好找到活计了。

老油匠上学时,他爹就想他能好好上个学,奔个好前程,不要再在这个山洼里,地里刨食,望天吃饭。老油匠的爹起早贪黑,弓着老腰在地里刨,觍着脸,东借西凑,供着老油匠念书,可是文化大革命来了,全国上下都在搞串联闹革命,等到国家恢复高考,老油匠已经是两个娃的父亲了,一家四口人,加上他的爹,五张嘴等着粮食往里填呢,他也就绝了当个文化人的念头。队上有个右派,听说是大城市里一个木器厂的油漆师傅,漆的家具锃明瓦亮,摸在手里,锦缎似的细腻柔润,附近人家,有油漆活都来请他。老油匠回乡的第二天,老油匠他爹就带着老油匠,手巾里包了几个鸡蛋,去拜右派为师。右派的调漆是手绝活,看着老油匠为人厚道正直,一股脑倾囊相传。老油匠依着这个手艺,好歹养活了一家人。现在,轮到李浩勇了,老油匠自然希望他能学业有成,将来也好出人头地,既给他长了脸添了光,也了了他一个夙愿。

李浩勇调皮也聪明,学习成绩一直中不溜,有时候可以排到年级前三名,有时候却又在四五十名以后了,老油漆匠心里七上八下操碎了心。也许是一直喜欢摆弄油漆的缘故,李浩勇喜欢画画,高二那年还获得过全国中学生美术展油画铜奖。老油漆匠以为儿子以后能成个画家,能画画也算一门手艺,能给人家描个金画个凤,最不济也给人家画个中堂,画个门神啥的,家里能出个有文化的手艺人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想想也不错。可是谁知李浩勇干什么都没有长劲,好奇心虽然重,可是对什么事情只要知道一点,就失去兴趣了,从没有对什么事情持之以恒,弄清弄透。

李浩勇在高三时报考了长沙理工大学的工艺美术专业,最终他凭着小聪明以高出分数线三分的成绩被录取。那年九月,老油漆匠把儿子送到学校,安顿下来,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以为儿子从此就脱开了农村,离开了那个山窝窝,大学毕业了,就在城里找个工作再娶个媳妇,成了真正的城里人,未来一片光明,再也不用,风里雨里,在土里刨食了,老油匠想想都觉得美滋滋的。

人格是童年的印痕,它左右着人的行为模式。李浩勇虽然出生在农村。可是他完全不自卑,大学的生活五颜六色,这个社团,那个乐队,李浩勇又重新拾起了画画,也许画画和他早年跟着父亲摆弄油漆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李浩勇画的油画色彩奔放,他曾经画了一张辅导员欧老师的油画肖像,获得了当年大学生联展的二等奖。这张油画给他带来了荣誉和骄傲,也让他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学校。

大学跟高中有很多不同,大学的班主任不会面面俱到,甚至都很少见到班主任“庐山真面目”,平日里跟同学们接触最多的就是辅导员。从大一开学新生报到到大四毕业典礼,从班会班干选举到班会总结,从大一军训到平日上课的突击考勤点名,再到宿舍内务检查等等各种大事琐事,一直都是辅导员的身影。

李浩勇初次见到辅导员欧老师,就有一种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小欧老师看起来很年轻,感觉很亲近。老师自我介绍说她是四川达州人,李浩勇一下子对她关注起来,因为他有个从小送给四川人养的姐姐,她现在在达州成家了,李浩勇一直就想去达州看看她。因为这层缘故,李浩勇对欧老师就特别注意起来。

后来申请助学金的时候,老师找李浩勇谈心,聊到家里的事情,说到他的“达州姐姐”,她说如果李浩勇去见他姐姐,她很乐意给他做向导。终于在大一暑假,带着对姐姐的亏欠感,李浩勇长途跋涉去了人生地不熟的达州,多亏欧老师帮忙带路,提供了交通住宿上的便利,李浩勇见到了姐姐,见到了姐姐生长大的山旮旯村子,听着姐姐喊一声四川话“弟弟”,李浩勇的泪水再也无法止住,姐弟相拥的那一刻融化了十几年来所有的不幸与怨恨……对于这事,李浩勇对老师更多了一份好感,感激她的善解人意,感谢她帮他完成了一个心愿。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辅导员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等他用业余时间,在画室里偷偷画完一张欧老师的油画肖像时,不用人家说,他自己也知道他是爱上了辅导员欧老师。

画面中的欧老师,身着一袭白纱,裸露的身体隐隐约约,仿佛刚刚沐浴完,脸上笼罩着一层光晕,她的眼神深情又有点迷茫……送画去参展的时候,没有几个同学看过,李浩勇也没有想到可以获奖,送走以后,半年都没有消息,他自己都要忘了这个事情。

因为他总爱逃课去画画,辅导员找他谈话,做他的思想工作。他哪里听得进去,心里藏着秘密,眼神都不敢正视欧老师。欧老师二十八九岁,已经是个孩子的母亲,那时候李浩勇才二十一岁,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的感情。

暗恋一个人的感觉很奇妙,他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他,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喜欢着她。他知道只要他不好好上课,身为辅导员的她就会来找他谈心,所以他从大二开始就没有好好上过课,表现出很喜欢社团活动,仿佛喜欢画画还喜欢音乐,整天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在一起,今天在食堂排练,明天在操场表演,今天学打架子鼓,明天又跳上了街舞。眼看要期末考试了,辅导员欧老师只能天天找他谈心。

她在给他讲挂科的危害,李浩勇低着头不说话,他会趁她不注意,偷偷看着她,有时候也会忘记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都要燃烧起来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勇气表白,他不知道她知道了他的心思会怎么样。

有时候李浩勇会在欧老师下班后就跟在她后面,她出学校大门,他也出学校大门,她上了公交车,他也上了公交车,她到站下车了,他跟着也下了车,她这才发现他在跟着她。她笑着问他,你怎么跟着我啊?李浩勇脸红得像猪肝,支支吾吾一句话也说不清楚。欧老师看他羞涩的样子才隐约感觉到他的心思。那天她把他带到车站旁一个咖啡馆里,给他和自己要了两杯卡布奇诺,她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这不可能啊,她已经结婚了,她和丈夫过得很好,她们现在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再说他和她也不合适,她把他当弟弟看,他还年轻,以后会遇见合适自己的年轻姑娘。她喝着咖啡,给他讲着话。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就看见她的嘴巴一翕一合地动,他的世界在下雨,而她在喝咖啡……

可是那几乎是李浩勇的初恋啊,他成熟的晚,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在他上高中那年心脏病去世了,从小就是几个姐姐照顾着他,给他弄吃食,洗衣服,宠着他。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他喜欢成熟的女性,在大学里也有女孩子喜欢他,可是他都没有感觉,偏偏是对比他大好几岁的女辅导员有情愫,这也算是他的劫数吧。

等到那幅油画获奖,学校的网站和校报都刊登了消息,他喜欢辅导员欧老师这件事,一开始是猜测,后来有人看着油画上那个女人的眼睛和浑身洋溢着的美,以及隐在那份静谧的美的背后的幽怨,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后来,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后来欧老师的丈夫找到了学校的领导,再后来学校叫来了李浩勇的父亲,最后学校调走了欧老师,重新给他们配了一位男辅导员老师。

李浩勇再也没有见过欧老师。那段时间李浩勇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天天去欧老师上班的路上等着,期望可以偶遇欧老师,无奈之下,他还去了欧老师丈夫的单位,他发了疯地一样寻找她,可是她像是在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现在,这么几年过去了,他也还是不知道欧老师到底去了哪里,是她特意躲着他,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对此他想过很多遍,设想了种种可能,最终他希望她好,他宁愿是她躲着他,而不是有什么意外。

因为这件事情,同学们议论纷纷,他也觉得丢脸,他再也无心上学,不用学校劝退,他自己就不上了。老油漆匠觉得李浩勇太给自己丢人了,对他很失望,原本以为李浩勇考上大学,留在城里,给自己家挣了脸面,在村里讲话都硬气了很多,可是儿子最终没有给自己争光,还弄出这种让他抬不起头说不出口的事来。

失恋的打击对于李浩勇是双重的,没有人理解他,父亲更是对此暴跳如雷,村里人听说了这件事,都以为他疯了,一个年轻后生,怎么会去喜欢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婆姨,还要死要活的。在村里走一圈,没有人搭理他,有人对着他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李浩勇在家里也呆了不下去了,那一段时间他情绪低落,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人也没有精神,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像是丢了魂。父亲觉得他丢人,身边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那天因为一点小事,心里一直藏着怒火的父亲骂了他,让他滚。他倔强地说,滚就滚。在父亲的咒骂声中,他背了个包包出去闯荡江湖了。

心里郁结着太多化不开的情绪,他想到处走走看看,可是年轻又没有什么其他技能,他只能又操起父亲刷油漆的老本行,这些年他漂泊了好些地方,慢慢也总结了一些经验:走到一个地方先住下来,找装修公司应聘油漆匠,干上半年,挣上些钱再开始把附近的山山水水转个遍,然后再去另一个城市,接着再找家装公司应聘工作,挣钱。

简单说来,乳胶漆调色分为人工调色与电脑调色两种,两者各有优质缺点,人工调色如果是生手就不好把握,但熟手可以调出自己想要的色,而且还可以调整色度;而电脑调色就机械简单的多了,只要给一个颜色,电脑就可以自动调出来,但如果需要修改就挺麻烦的。

白色乳胶漆称之为基础漆,用专用色浆调制成不同颜色,颜色的深浅所选用的基础漆亦不相同,有些产品分三种基漆,有的分五种。李浩勇说乳胶漆本身的颜色是白色的,如果想调别的颜色,可以用黑,红,黄,蓝,绿这5种颜色调出想要的各种颜色。这种自己动手是一个很不错的现象,在欧美很多国家发达国家,许多的人都会放弃电脑调漆,而是选择手工,这是那边的一种时尚,可以体验到自己装扮家庭的乐趣。

李浩勇的聪明和用心用在刷油漆上,使得他练得一手好活。油漆匠说来简单,但其实要注意的地方很多,比如调好的乳胶漆在涂刷到墙上后,在经过一段时间后颜色会变得深一些,这点在调色的时候就需要考虑到了,应该把颜色调的稍浅一些。但到底会深多少,调之前要浅多少,那就全凭感觉了,总之这是个手艺活,一切都是要靠神秘的感觉。

在进行开油及横油操作时,应尽量使漆刷垂直,用刷毛的腹部刷涂。在进行理油修饰操作时,则将漆刷平放,用刷毛前端轻轻地刷涂。

还要注意漆刷的走向,刷涂垂直表面时,最后一次刷涂应由上向下地进行。刷涂水平表面时,最后一次刷涂应按光线照射的方向进行。刷涂木材表面时,最后一次刷涂应顺木纹进行。

李浩勇坚持自己动手操作,一开始总有人不是很信任,但也总有老主顾会主动帮他说话,事实也总是在证明他调出来的漆,更亮丽,看着也更赏心悦目些,用的时间也要久一些。因为这些,李浩勇在当地装修队里的名气逐渐大了起来。

来找他干活的人多了起来,挣了钱就存起来,存多了,就出门旅行。

和他一起做家装的工人,也都是些年轻人,大多没有读过什么书,很多人只是初中毕业,李浩勇和他们也没有什么话说。不干活的时候,李浩勇就在电脑上看看书,听听音乐,有时候也查资料,做计划,算好下一步的行程。他手持一把油漆刷,一边刷油漆,一边游览,已经去过新疆、甘肃、宁夏、西藏、四川等,广东的东莞是他第六站,也是他在外面的第四年,他计划用十年时间走遍全中国。

这些年,他一直是走走停停,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过去的事情,也没有那么怨恨父亲了,想想他也没有什么错,他不过是希望自己像很多人那样去过一种稳定的生活,自己最终还是让他失望了。有时候也想给父亲打个电话,可是又觉得没有话讲,他害怕听到父亲咆哮的声音,也害怕父亲叫他回家。

来东莞打工的第一个月,李浩勇见过的老鼠,比他在老家二十几年见过的老鼠还要多。这里的老鼠大,而且不怕人,看见人来了,也不躲不跑,甚至和你对视,最后倒是人害怕了,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的时候接不到活,他就在宿舍呆着,听着音乐,看看书,他喜欢看大冰的书,那本《乖,摸摸头》被他翻看的卷了边,他喜欢异地、漂泊、偶遇……这样的字眼,他喜欢大冰那种带点调侃、带点小睿智的笔调,这让他的故事有点小伤感、小忧郁,但又不乏光亮的色彩。

走过千山万水的李浩勇还不想停下来,他计划今年挣些钱去日本看看。日本这个国家很奇怪,政府犯下那么大的滔天罪行拒不认错,广岛被原子弹轰炸后又是怎么样的,那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每天的愿望又是什么?这些都让他好奇,他要去看看,亲自体会一下穿着和服的、貌似谦恭的日本男人当年是怎么发动那样一场骇人的战争的。去完日本,下一个目的地是台湾,都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在台湾,台湾现在是礼仪之邦,总统府、日月潭……

始终有着好奇心,就是这个好奇心支撑现在走走停停的流浪生活,也因此让李浩勇的经历丰富起来,他看问题不再像原来那样单一,他能理解更多以前理解不了的人和事,懂得了父亲对他的担心和责骂,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和父亲达成了和解,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这种感情。

走过那么多路,看过那么多蓝天和白云,他知道他的初恋就不能算恋爱,因为欧老师重来没有说过爱他,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胡搅蛮缠。

他也终于明白了父亲,想知道为什么他选择那么辛苦的工作,为什么他的生活是这样的,他完全可以有另外的一种生活。曾经两个人都经过种种努力,想要了解、理解对方,但那时候越努力就越是陷于交叉复杂的矛盾,真是应了那句话:关心则乱。

人生来就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只有自己的命运,谁也不能代替谁去感受,事实是接近任何一个真实的人其实都不可能。所有力图接近一个人的企图,其实不过是围着这个人的意象中的形态转圈,对他的外部不断地进行扫视而已。

外面的雨下得时急时缓,临窗的椰子树叶上,雨水流泻下来,李浩勇倚着窗子,一股潮腻腻的气息氤氲在整个空间。他手里拿着那本《乖,摸摸头》,眼神飘忽地望着雨中的椰子树。夜晚,总是能让人柔软起来,他想起小徒弟曾经说起自己的父亲时那种神情,他是那么渴望见到父亲,却已经阴阳两隔。自己的老父亲还在,却一直拒绝回家,拒绝亲情,现在自己这个浪子是不是该回家了?

已是五月末了,北方正是麦子拔节灌浆的时候,望着窗外雨濛濛的一片,他仿佛看到了山洼里的庄稼地里,父亲俯身在地里的苍老的背影,烈日炎炎地烤炙着,父亲头顶一顶破旧的草帽,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褂子上一层油腻腻的汗渍。父亲老了。年前,他接到大姐的电话说,他最小的姐姐的孩子今年上学了。父亲老念叨他呢,他还住在老房子里,不肯搬出来,他说他要等他儿子回来呢。李浩勇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细长,细腻柔润,他想起父亲的手,那双粗糙的手,那双沾满油漆的手,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李浩勇鼻子有点发酸。父亲是靠手艺吃饭的人,靠老手艺养活了他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而现在,这些老手艺日渐没落了,发达的现代工业让好多老手艺没落了,父亲是崇尚身怀一技,遍行天下古训的人,李浩勇真不知道他现在的手艺还能不能让他遍行天下。他忽然有点想父亲了,想重新闻闻父亲身上那股刺鼻的气味。他知道,他和父亲是不同的两代人,他们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都有不同,经过这些年的游历,随着他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觉得他和父亲之间除了血缘之外的某种神秘的联系,也不仅仅是手艺的传承,是人世间某种神秘基因的延续,也许,再过多少年,等到他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他才会真正理解两代人之间——他和父亲之间的那种神秘的亲情的延续。

李浩勇返身扫了一眼屋子,屋子凌乱无序,他想,他是不是该回家去看看他的父亲了,而且,这种感觉愈来愈浓。

阿霞

阿霞又一次没有地方去了,这是她第几次逃离,她已经记不清了。逃离似乎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她已经习惯了,这些年她一直过着流浪和漂泊的日子。

南方的冬天,下过一场雨后那种湿冷,是可以渗入骨头的那种冷。这两天已经是冬天最冷的日子了,阿霞却因为失业、省钱的缘故还没有买御寒的冬衣。她衣着单薄,上身一件薄薄的黄毛衣,半旧的牛仔裤,衣服和裤子都有种潮潮的不干净的样子。

此刻她沉默地站着,脚边立着黑色的大箱子,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被子、衣物、用剩下的卫生巾、喝水的杯子,洗漱的日用品……频繁的离开,已经无须为了出行而特别地去把衣物洗干净,它们有点脏,有点暧昧的日常气息。

她有点茫然,站在路边发愣,要去哪里呢?其实去哪里都一样,哪里都停留不下来。阿霞累了,她想停下来,可是她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处。

阿霞自从17岁到深圳,后来到东莞,在厚街、虎门、东坑、桥头的工厂打工,进过皮具厂、电子厂、五金厂、玩具厂,后来是超市营业员,再后来是足浴店的洗脚妹。阿霞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换过多少个工作,十几年来,阿霞在南方游荡,漂泊,不断地迁徙。她知道自己注定是停不下来的,过去的经历像一个魔咒,怎么也摆脱不掉,仿佛只有不断地离开,开始新的生活,才可以找到一点内心的安宁。但其实从来没有新的生活,不过是换了一家厂子,换了一个工位。她是什么时候成了洗脚妹的?这也已经有好几年了吧,每天的日子都是重复前一天的过程,没有什么好纪念的,她也没有刻意去记,不过是从工厂到了洗脚城,换了一个地方打工罢了,她的的生活并没有一个实质性的改变。

阿霞想到自己的命运,漂泊无依的生活,就有些空茫。

有那么一小会,她想,如果那次自己不是那样对待阿明,现在是不是和芳芳一样,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呢?小姐妹芳芳现在应该和小亮结婚了吧。小亮虽然没有钱,可他对芳芳是真的好,芳芳有痛经,在芳芳经期时小亮替她灌热水袋,帮她洗衣服,逢到节假日或是什么纪念日带她去玩,海滩、动物园,甚至很贵的摩天轮……他在尽可能地对一个女人好,这些阿霞可以看出来,也可以感觉到,她是真的为芳芳高兴;有一个男人真心真意地对她好。两个人相爱着,这样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也有一些温暖。

其实,在东莞像阿霞和芳芳一样打工的人很多。他们在陌生的城市,在单调的流水线上劳作,辗转在一个个工业区的工厂,不停地漂泊、迁移,不知明天将在哪个工厂,哪个工位。他们对未来有自己的梦,想过更好的生活,现实往往不遂人愿,一年或者半年换一家工厂,换一个行业,换一个工位,不知自己要什么,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在工业区的工厂里转来转去,漂泊,直至老去。只有爱情,让他们偶然在某个工厂呆的久一些,有了相爱的人,他们似乎找到了留在某个地方不再漂泊的理由。

然而,阿霞仿佛对爱情是有恐惧的,那些还没有怎么开始就结束的感情,能不能叫爱情呢?

十多年前,芳芳带着阿霞挤上了去南下广东的绿皮火车。老式的绿皮火车,车速慢,哐当哐当,一路走一路停,老也走不到头,她们没有买到坐票,挤在车厢连接处。冷风嗖嗖地从缝隙里往里钻,往人的骨头缝里钻,人裹在无处躲藏的寒冷里。车厢过道到处都挤满了人,南腔北调地说着阿霞听不懂的话。

芳芳是村里李叔家里的老大,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中的那一批,过年前回到村里,穿着时髦,脸也白了很多。那年的春节,阿霞天天去芳芳家,问东问西,她要芳芳出门的时候带上她,家里太闷了,她也要出门去打工挣钱。

阿霞紧挨着芳芳站着,芳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阿霞紧张地盯着来回穿梭的人流,她睁大眼睛,盯着一个个人的脸,她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这要放在她们的村子里,怕是附近几条山沟里都盖了房子也住不下。好不容易,列车在一个大站停靠后,人群像泄洪的潮水一般,涌出车门。芳芳带她在车厢里找到一个空位,但座位的主人很快拿着车票来了,是一对中年夫妇。芳芳大哥长大姐短地说了一堆好话,中年夫妇才勉强答应,她们可以借用那个座位底下的地方。芳芳教她把纸铺在座位底下,人再躺进去,蜷缩在下面,气味难闻,脚臭熏得她睡不着觉,可还是有点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呵,火车一直向南开,未来看不到,过去她也不想回忆,她只是想离开村子,离开山里……

阿霞的家在太行山深处的上栏村,七岁的时候,爸爸上山采草药失足落入山崖死了。失去丈夫,母亲很伤心,奶奶更伤心,她已经六十多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悲哀是双重的。

上栏村在大山深处,贫穷、偏远,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到这里。村里有好多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儿,阿霞的奶奶害怕儿媳妇守不住寡,跑了。奶奶偷偷问阿霞让她的小叔叔给她当爸爸高兴不高兴?阿霞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奶奶阴一眼阿霞,没牙的瘪嘴咕哝着,小声地咒一句,气哼哼地走开去。

阿霞不喜欢小叔,小叔的脑子不太灵光,影响到走路,听说是小时候,发高烧烧的。小叔走路时左摇右摆,手舞足蹈的,像跳舞。村里的孩子经常在小叔后面亦步亦趋学他,小叔叔看到了,嘴里骂骂咧咧,弯腰捡起什么就用什么狠狠地砸向小孩子们,这时候小孩们一哄而散,偶尔有被打中的孩子呲牙咧嘴又哭又叫地跑开去,小叔叔似乎还不解气,一颠一晃地撵出几步,孤零零地盯着跑散的孩子,眼神直楞楞地,有种浑浊的含混不清的仇恨,看得你心里发毛。阿霞当然不喜欢小叔叔来当她的爸爸。

后来阿霞就经常看到奶奶跟妈妈在一块嘀嘀咕咕,有时候,妈妈坐在那儿抹着眼泪,听着奶奶絮絮叨叨,她隐隐约约知道奶奶是要妈妈嫁给她的小叔。妈妈闷头坐在那里不说话,边赶着手里的针线活,补衣裳或是纳鞋底,奶奶说得急了,妈妈就抹一把鼻涕,哭着跑出门去。

奶奶老了,小叔天天在外面晃荡,不着家。家里家外,地里的庄稼都靠阿霞的母亲一个人。

在农村,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生活是不方便的,很多农活女人干不了。邻村有个叫小丁的男人经常来家里,帮母亲干农活,秋天的时候帮妈妈收麦子收玉米。只要小丁叔叔来的那几天,奶奶经常拉着个脸,小声地咕哝着,一脸怨愤地骂骂咧咧。妈妈装作听不见,也看不见,她忙着干活,家里家外都等着她一个人去忙活呢。

小丁叔叔比妈妈小两岁。阿霞喜欢小丁叔叔。春天翻地、播种的时候小丁叔叔就来了,也不怎么说话,神情温和,有时候也会和母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神情暧昧地窃窃笑着,看见阿霞走过来,二人都不由得整了整脸,接着干活去了。有时候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她抓个蝴蝶、花花姐姐、蚂蚱什么的逗她玩,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干活,他总是很忙的样子。

小丁叔叔家的村子是妈妈小时候出生长大的地方,妈妈小时候和小丁叔叔一起挖过野菜,小丁叔叔帮妈妈打过柴,这些也都是阿霞悄悄听他俩聊天时知道的。小丁叔叔收麦子的时候来帮妈妈割麦子,晒稻谷、打场,干活那几天就住在柴房,干完活就走了。

那年夏天,在夏收之前短暂的农闲间,一连好几天,晚饭后就有长辈来家里,二爷爷,二奶奶,大姑妈,还有舅爷爷,陆陆续续都来了,他们坐在堂屋里,嘀嘀咕咕说着话,神神秘秘的样子。妈妈不让阿霞在跟前听,让她去后屋里写作业。阿霞坐在桌前,装模作样一会,看看妈妈走了,她就趴在门后从门缝里偷听偷看。阿霞隐约知道,他们是在说让妈妈嫁给小叔的事,阿霞害怕妈妈答应,她可不想让小叔当她的爸爸。她觉得要是让小叔做她的爸爸,她在同学面前都抬不起头,她每次看到那些孩子跟在小叔后面学他走路,她都是远远地绕过去,她害怕别人说,她的小叔是个傻子。

她看到妈妈闷头坐在一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时不时抬手抹一把眼睛,吸一下鼻子。屋子里静静地,没有人说话。爷爷和二爷爷还有舅爷爷,都在闷头抽烟,间或,声音很响地咳一声。纳鞋的麻绳很长,刺啦刺啦地扯过鞋底,显得屋子更静。阿霞做完作业,就上床,她不安心,支棱着耳朵,可她什么也听不到,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快到秋收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有答应嫁给小叔叔。好多次,奶奶对阿霞发狠说,要把妈妈撵出去,问她要是把妈妈撵出去,她咋办?阿霞说,要是奶奶把妈妈撵出去,她就再也不叫她奶奶了。奶奶就气哼哼地说,都不是好东西,没有一个好东西。阿霞才不管呢,只要不让小叔叔做他的爸爸,咋样都行。

秋天地里的庄稼黄了,天气也没有那么热了,老师有时候会早早放学,让孩子们早点回家,可以帮着家里大人干点农活。

那天一放学阿霞就往家里跑,学校离家不是很远,也就是二里路的样子,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只见院子门虚掩着,屋子的门却是紧闭着的,阿霞扒着门缝往里看,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好像人没穿衣服,在床上扭做一团,可以听见粗重的喘息声,阿霞的心跳得咚咚的,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里无端地涌起一股恐惧,却又说不清楚害怕什么,一瞬间,她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窥破了一个大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一下砸在她的头上,她蒙了,慢慢后退着,忙乱中,撞倒了立在门边的铁锨,咣啷啷,她也一下跌坐在地上,过了一会房门打开了,妈妈冲出来搂过阿霞,她看到妈妈两颊绯红,一脸尴尬地搂着她。你咋这么早回来了,妈妈的语气里充满了讨好的意味。她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看立在门边的小丁叔叔。小丁叔叔尴尬无措地搓着两手,衣襟扣错了纽扣,两片衣襟一高一低的,一副狼狈样。阿霞轻轻地抖着,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她一把推开妈妈,转身跑出院子,她听到妈妈在身后,无力地喊了她一声。

事后很长时间,这个景象都缠绕在她脑子里,怎么也甩不去,黑乎乎的房间里,扭在一起的身体……这像一团梦魇。她再看到小丁叔叔的时候,有点害怕,有点别扭,还有点恶心……

阿霞曾经学习很好,老师经常把她的作文当范文念。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阿霞就学不进去了,经常是人坐在教室里,心不知道去了哪里,整天恍恍惚惚的。回家写作业也是三心二意地光出错,有时候眼睛看着书,很长时间,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脑子更是记不住东西。

一个夏天过去了,阿霞好像突然长大了,变得不爱说话,像个腼腆的大姑娘了。她不再经常围在母亲身边,她的沉默和寡言与她的年龄不相称。她和母亲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母亲和她讲话,她当做没有听见,妈妈知道她心里隔涩着那件事,可是母女俩谁也没有再说起那天的事情。

初二那年夏天,阿霞早恋了,学校里的孩子早恋的多,老师也管不了。开家长会时,老师给阿霞的妈妈说阿霞早恋,学习成绩下降得厉害,再这么下去高中都要考不上了。妈妈好言说过她几次,也不见什么成效,问她那个男孩是谁?阿霞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妈妈管不了阿霞了,气急了就打阿霞,舀水的塑料瓢都打烂了,打完了又搂着她哭,哭的很伤心,苦口婆心地劝她,可是阿霞还是辍学了。

阿霞的妈妈不想让她那么小就出去打工,阿霞年龄小,她怕阿霞在外面吃亏。这时候,阿霞的妈妈已经和小丁叔叔公开在一起交往了,只是她们还没有办结婚。阿霞的妈妈不是不想办,阿霞隐约感到她妈妈不办结婚可能是因为自己,也许是因为自己那年她无意中撞破的她和小丁叔叔的秘密。奶奶整日愁苦着脸,有时候气哼哼地咬牙跺脚,可也无可奈何,她日渐一日地老了。阿霞的妈妈一直都有主见,现在奶奶更管不了她了。

芳芳带着她,先在深圳,后来到东莞,在东莞换了七八个工厂后,进了一家鞋厂,一天上十个小时的班,不出次品,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第一次拿到工资时,阿霞很兴奋,这么多钱啊!她请芳芳吃火锅,还给自己买了新衣服。芳芳倒显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看着她还水嫩的小脸,说不要把钱一下花完了,要留一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鞋厂白夜班交替,长期昼夜混乱,没有多久,阿霞就如同所有流水线工人的脸一样,疲倦、暗黄,完全没有了刚来时那种活力。工厂的流水线工作,大多是站着,一站八九个小时,阿霞的腿受不了,年纪轻轻的,站一天下来,腿都不会走路了。

阿霞又一次辞职了。辞职是因为她新认识的男朋友。原本,恋爱对阿霞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早在初二时就有了第一个男朋友,虽然,那时,她还不明白男朋友对她意味着什么,后来,她明白了,她明白了就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恐惧和惶惑。

阿霞的男朋友是和她一个厂的,是厂里的机修工,叫卯顺。卯顺人很实在,老家在离阿霞家不远的另一个县里。一开始,阿霞觉得很好,两家离得不远,乡里乡亲的,相互也有个照顾,随着他们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两人越来越亲密,阿霞心里的不适也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她开始惧怕和卯顺单独在一起。每次他们在一起时,卯顺把她拥入怀中,她都会想起很多年前,她看到的那一幕,她回想起她的母亲。最初,她还能勉强忍受卯顺的亲密举动,渐渐地,她无法正常面对卯顺了,尤其是卯顺想进一步和她亲热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地轻轻地浑身颤栗,不是羞涩,是心里克制不住的恐惧和厌恶。

她只有选择逃离了,她不在工厂打工了,可是又没有什么手艺。看见超市招聘理货员,她去应聘,倒是成功了。工作不难,就是给货架上摆货,走走停停的,不是很累,但挣的钱也很少,一天做十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工资两千一百元。阿霞从工厂的宿舍里搬出来,和在超市里一同打工的小姑娘共同租了一间农民房,一千三的房租,两个人各掏一半,可以省一点,但工资去除房租和吃吃喝喝就剩不下几个钱了

小姑娘也是外地来东莞打工的,看起来是一个很朴实很实在的姑娘,不多久,那姑娘就辞职不干了,姑娘说,她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工作,挣的钱还这么少。

有一天很晚了,一辆很酷的车送那姑娘回来。姑娘身上满是酒气,一进屋,倒头睡在床上,也不搭理阿霞。渐渐地姑娘打扮的新潮起来,花钱也开始大手大脚,阿霞很好奇,姑娘刚开始不愿意说,后来禁不住阿霞再三追问就说了。

阿霞第一次跟着那姑娘去她工作的地方,是阿霞的工作丢了。这次不是她辞职,是真正丢了工作。那天,下班后加班,阿霞在往货架上摆货。正是七月最热的季节,南方的酷暑正烈。整个世界就像个大蒸笼,虽然,超市的两个大功率空调,整日不停地嗡嗡响,仍然不解溽热。汗水不停地往外渗,轻薄的T恤贴在身上,显出阿霞窈窕的身体。她浑身流溢出的青春活力,充满魅惑。老板从背后抱住了她,她在一瞬间的愕然之后,想都没想,就甩了老板一个大耳刮子。

姑娘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叫阿霞把玻璃杯里的啤酒喝掉,她对阿霞说,先要练好酒量,再出来混。阿霞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惊异于这个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之前,她隐约听别人说起过,她只是想,这样的地方不过是一个让人休闲娱乐放松而已,无非是喝喝酒,唱唱歌的地方。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一个污浊之地。她看着年轻的姑娘坐在那些男人的腿上,说话嗲声嗲气,像水蛇一样缠在那些男人身上。那些老的、年轻的男人,手在女人身上摸来摸去,阿霞又想起,很久以前家里的那一幕,那一幕像刻在她脑子里一样,这么多年过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阿霞忍不住就跑了出去……

阿霞没收入,不多久就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撵出来了。房东黑着脸把她的东西收吧收吧往一个蛇皮袋子里一塞,放在门口,阿霞就没地方住了。那天晚上,阿霞花几块钱去看了一场夜场电影,到半夜的时候夜场电影散场了,她又没地方去,只好提着蛇皮袋子在空旷的街道上踟蹰着,她打电话给芳芳,芳芳让她来自己工作的洗脚城,芳芳也是受不了工厂的三班倒,已经在足浴城打了一年工了。

洗脚城装修的富丽堂皇,干净,整洁。阿霞成了这家洗脚城的一名洗脚妹。阿霞第一次听到别人喊她“洗脚妹”,心里很是别扭了一下。她听到一些洗脚妹或是男的被称为技师,她喜欢这个名称,技师?卯顺好像就是技师,机修技师,现在,她也要成为技师,不管是干什么的技师,总是技师,也算是一门手艺。

阿霞很勤奋,白天记各种穴位,晚上找人对对。阿霞在经过十数天培训之后,知道了摁、压、揉、搓、点、敲、剥这些基本手法,知道了脚底的穴位,成了一名初级技师。原本,培训是要一个月的,听说有些手笨的人培训的时间还要长。领班说她心灵手巧,领悟能力高,力量均匀,是天生做足浴的,让一位老技师又带了她两天,就出师了。阿霞可以独自上岗了。

她的名字出现在一进大堂的一个很大的昭示牌上,最初是在最末一排的初级技师里,没有客人点她的钟,只能等着轮到她,可是客人一经阿霞按脚,就说她按的好,疼也疼,却伴随着酸、还有胀,又有无法言说的舒坦。不像有的技师那么刺戳戳,通常女技师力道不足,就使蛮劲,技师一使劲,自己累,客人的感受也不好,客人会喊疼。师傅教阿霞推拿的力量讲究的巧劲,柔和,深入,不能蛮按,要顺着穴位,力道是均匀,

技师很讲究的一项就是耐力,一般做足疗的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长的两个小时,这个不只是做做动作那么简单,是讲究“内劲”的,要不断练习积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既要综合运用各种手法刮、拔、按、捏,还要一直保持住脚上的温度,阿霞使的是巧劲,自己不是很累,客人还舒服,就这样,阿霞很快晋级,她的名字已经在昭示牌上最上面一层,是高级技师了。

店里有88元、128元、138元的足浴套餐,大部分来的客人会选88元的套餐,阿霞给客人做完,可以提25元。有时候阿霞一天做六个88元的足浴套餐,提成就有150元,若是有客人来,点了她的名,她还会有一份额外的提成。

12∶00,吃完午饭后,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大约在次日凌晨1∶00才结束一天的工作。每天超过12小时的工作,阿霞刚开始干觉得累点,适应了之后觉得还好,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不用风吹日晒。比在工厂上班好多了,虽然每天工作那么长时间,但客人也不是一个接一个,没活儿的时候技师可以在房间里看看电视,跟姐妹们聊聊天。

闲暇时别的姑娘都在嬉闹,玩手机,阿霞在手机上看相关按摩之类的知识。她还利用工休,请教懂中医的阿明,学了针灸和推拿的知识。阿明也是店里的高级技师,四川人,比阿霞大个三四岁,他家里祖上是中医,自己懂一些养生保健的常识,会针灸。阿霞跟着他懂了中医经脉和穴位,了解心腧、肺腧、肾腧、天中、尾中和足三里,阿霞给人按脚前做全身放松的时候,她触摸着客人的身体,通过身体,通过骨骼、系统、器脏和肌肉,阿霞对人体一下子就有了一个结构性的把握。中医是好的,它是浅入的,却深出,越走越深奥,越学越玄奥,动不动就把人体牵扯到天地宇宙和阴阳五行上去,说到这些,阿霞的思维显然不够用,但就这些知识也够她和顾客聊的了,技师要把散客聊成贵宾,把贵宾聊成常客,就是要顾客掏钱办卡,聊天也是一项技术活,夸别人的身体好啦,气色好啦,夸的同时指出别人身体上的小毛小病,要不然生意还怎么做?接下来就是推荐一些保健知识了。比方说,人老腿先老,长按涌泉、足三里胜吃补药啦,提拉耳朵可以降压啦,每天走路一万步可有助于气血的运行啦,热水泡脚啦,女人对自己要好一点,男人对自己也要好一点。运动是必需的。实在没时间动,也有办法,那就让别人替你动。洗脚嘛。一洗脚、按脚,身体就通泰了,怎么说“保健、保健”的呢。关键是保。就这些。既是严肃的科普,也是和煦的提示,还是温馨的广告。这些知识并不复杂,客人们也不会真的就拿他们的话当真。但是,交代和不交代则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向来是不厌其烦的。阿霞在这方面的领悟能力也显得很突出,不需要别人怎么教她,她看看别人怎么做,怎么说,自己再琢磨琢磨就会了。

那天,她接待了一位醉酒的客人。她给客人按摩肩背的时候,那个客人手脚不老实,像是不经意的,手在她胸前摸来触去,她耐着性子,请客人自重,结果,客人骂开了,说她在这种地方,装什么圣女。她就不愿意了,结果,就起了冲突,阿明听见吵闹声就来了。阿明站在她的面前,盛怒之下,差点打了那个客人,为此,阿明受到主管好一顿训斥。

因为阿明的仗义执言,也因为阿明教了好多东西给阿霞,她不讨厌他。阿明对阿霞很好,工休的时候,他俩也会一起逛个街,看个电影什么的。情浓的时候,两人也会拥抱亲热一下,但她总是不让阿明再进一步,无论阿明怎么痴缠,最后都被她态度坚决地拒绝了。每次事后想起来,她也觉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内心是真的抵抗那种接触,她觉得那是不洁净的。有时候她想也许时间长了,阿明可以理解她,或者她也可以真的接纳阿明。

因为阿霞按的好,又会聊天,很多客人都点她,所以她的收入逐步升高,有时候一个月可以拿到七八千元的工资,对于这份工作,阿霞是心存感激的,累是累了点,但一想到收入,还有阿明也在这里,其他的不如意也就可以忍受了。

去年过年前,阿明和她一起回了太行山里的老家,妈妈对阿明是满意的,阿霞也老大不小了,妈妈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他们计划今年过年去阿明的老家,如果老人不反对,阿明想过完年就领结婚证,这样两个人在外面打工也可以有个照应。阿霞知道阿明想早一点结婚,她对于结婚这件事情有点害怕,又有点欢喜,总之是很复杂的感情。

那件事情发生后,阿明再也没来找过她。她知道她和阿明走到头了。那是夏天一个晚上,下班回到宿舍还不到九点,这算是回来早的。她在冲澡,就听阿明来喊她去看电影,芳芳告诉阿明,阿霞在洗澡,让他等一下。芳芳不想吃食堂的饭,小亮和她要去小区门口超市买方便面,就先走了,他们说好的今天一起去看电影的。阿霞穿上衣服从冲凉房出来的时候,头发上还滴着水,她站在洗手台前,叫阿明把吹风筒递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阿霞怎么也没有想到,阿明突然狂躁起来,他一把抱起阿霞,就往床边走,他的鼻息粗重又不舒畅,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他,他的嘴在阿霞脸上狂乱地拱着,阿霞本能地尖叫一声,两手死命地护着衣裤,挣扎中,她摸到了床头柜上的剪刀,慌乱中捅向了阿明。幸好剪刀不算锋利,但还是划伤了阿明。他的肚子上一道血口子,血不断地渗出来。阿明捂着肚子,惊讶又委屈地瞪着她,她怎么能拿剪刀捅他?

阿霞知道是自己不对,按理说,阿明和她已经谈婚论嫁了,结婚是早晚的事情,亲热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年轻人,谈朋友的时候住在一起的很多,这都不是什么事了。可是她不知道给阿明怎么解释自己的过去,她说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感受,她也是喜欢阿明的,可她就是害怕那样。每次想着他和阿明那样的时候,她就禁不住地浑身颤栗,像是身上爬满了毛毛虫。

阿霞想找个机会给阿明解释一下,可是阿明不理她,看她的眼神像是看个陌生人,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都在一个店里,碰面是难免的。这样下去,阿霞自己先受不了,她辞职去了另外一家足浴店,这段感情就算是正式结束了。

阿霞一直是堂堂正正工作,堂堂正正挣钱。可是在足浴城工作,很多人会与色情、“特殊服务”联系起来,足疗店里的这些客人大都是这个城市的中高收入者,他们的层次确实有高有低,有人进门就要特殊服务,有人乱摸乱碰不检点,阿霞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客人喝得醉醺醺,对她动手动脚,她总是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就辞职了,为此她在很多足浴城打过工。

芳芳问她怎么能那样对阿明,阿明是你的男朋友啊,阿霞给芳芳说了童年的经历,自己经常梦魇的那一幕,她说自己就是迈不过去那个坎。芳芳劝慰她,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这是心病,你应该去找阿明,他是爱你的,你和他说清楚。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过日子,亲热是很正常的啊,你作为一个女人也是需要男人的爱抚啊!阿霞知道芳芳说得对,她也后悔当时没有给阿明解释,可是现在阿明在哪里呢?她换了那么多工作,阿明也不在当初那家足浴店了吧,有些人错过了,就是真地错过了。

街上的红绿灯下,人群散了又聚拢来,人人都匆忙走着路,向着一个未知的地方奔去,好像目的很明确,只有阿霞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向左还是向右。在这个城市十几年了,她还是一个外来者,像一个没有根基的浮萍,被一种无形的力推动着,漂浮着,但阿霞内心清楚,只要仍旧逡巡于旧日的足迹,就无法获得新生,虽然她难以忘记过去,但未来的日子更空茫。

做鞋的侗妹

如今侗妹亲手做的鞋价格不菲,需要预定,可还是有很多人等着定制。

没有人能说清楚侗妹做的鞋,穿着有多舒服。只有亲自穿了的人才知道那种好。

侗妹做鞋是花了心思的。她曾经整天琢磨怎么做布鞋,脚穿了才会舒服。她说,人的脚有26块骨,19块肌肉,33个关节,大量的韧带、血管和汗腺,鞋子穿不好,脚会受罪,走不了远路,干不了大事。

侗妹做的每一双布鞋,都经过了15处精工细作,32层纯棉叠加,181道线阡陌纵横,6400根飞针走线。

如今侗妹的工作室生意很好,除了她自己,还雇七八个固定的工作人员,做些基础的工作,比如打背壳、纳鞋底等,但上边、绣鞋口的边就是她自己动手了,订单多,忙不过来的时候,还会雇几个临时工人。

侗妹是个新疆姑娘,在新疆乌鲁木齐出生长大,小时候在贵州老家呆过几年。前些年跟着亲戚来东莞打工,一个偶然的机会,才做起了鞋子,至于成立工作室,卖上好价钱,这是近两年的事情。

侗妹的妈妈是贵州人,和她爸爸结婚后才来到新疆生活。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小小的侗妹没有人管,爸爸就把她送回到贵州的外婆外公家,跟着两个老人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一直到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侗妹也已经八岁了,爸爸才把侗妹接到乌鲁木齐和他一起生活。

那时候的爸爸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爸爸了。他又结了婚,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是侗妹同父异母的弟弟。

爸爸以前的事情,侗妹大多是听爷爷奶奶说的。当初侗妹的爸爸去贵州出差时,遇见了一个漂亮的侗族姑娘,两人一见钟情。为了和侗族姑娘在一起,他一再推迟了回新疆的时间,最后他是带着侗族姑娘一起回到新疆。

侗族姑娘长得很漂亮,却没有受过太多教育,而他是拥有高学历的建筑师。我们不是很同意这门亲事,断言教育背景相差太大了,以后的生活不会幸福的。但是儿大不由娘,被爱情击中的年轻人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他们很快领了结婚证。

结婚的第一年他们就有了孩子。不知道是因为离开了家乡,还是因为怀孕的原因,侗族姑娘在孕期反应很大,她一吃东西就吐,吃什么都不香,晚上也睡不好。她想爸爸妈妈,想侗家的酸菜鱼和油茶,想那些山上的竹子和树林里的鸟鸣声……

也许是因为怀孕反应大,吃了就吐,也许是因为不适应城市的生活,侗族姑娘没有胖多少,却是瘦了很多,只有肚子慢慢大了起来。怀孕的过程很辛苦,还差半个月才到预产期,羊水就破了,送到医院就赶紧进了产房。时间过去好久,却还是没有生下来,医生跑来说胎位不正,孕妇大出血,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奶奶告诉侗妹,你父亲是说保大人,可是结果却是,你哇哇哭着出生了,你妈妈却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侗妹不知道父亲是因为母亲的死,对她有点疏远,还是因为又娶了妻子,有了弟弟才对她冷淡。她从小和爸爸不亲。是外公外婆把她带大的。如今外公外婆都去世了,和她最亲近的人都不在人世了。

刚到乌鲁木齐的侗妹一点也不适应新的环境,在家住的是木楼,吃的是米饭、喝的是油茶,侗妹在外公外婆家,一天吃四次饭,两饭两茶。茶是油茶,用茶叶、米花、炒花生、酥黄豆、糯米饭、肉、猪下水、盐、葱花、茶油等一起制成的稠浓汤羹,既能解渴,又可充饥。

外公外婆家住在山区,饭以米饭为主,但不是大米,是糯米。山上糯米种类很多,有红糯、黑糯、白糯、秃壳糯、旱地糯等等,其中香禾糯最香,经常是一家蒸饭,全寨飘香。就是米饭,也和新疆人做的白米饭不一样,外婆会把各种米制成白米饭、花米饭、光粥、花粥、粽子、糍粑等,吃时不用筷子,用手将饭捏成团吃,称为“吃抟饭”。

通常大清早,外婆就会做好“抟饭”,再带些酸菜,吃饱喝足,再带上些,就去山里了,中午劳动累了,午饭就是早上带来的“抟饭”。

在爸爸的家里,吃面食多,炒菜放很多油和辣椒,也不是侗妹从小吃的那个味。侗家人吃的蔬菜大多制成酸莱,外婆经常把淘米水装入坛子里,放在火塘边上烤着,慢慢淘米水就在坛子里发酵了,就成了酸汤。做饭时,用酸汤煮鱼虾、蔬菜,那个酸味啊,这也是侗妹最爱吃的味道。

这些生活上的不习惯也就罢了,在学校里,同学都听不懂侗妹讲话,他们也不爱和侗妹一起玩。侗妹因为离开了山清水秀的环境,又没有最疼她的外公外婆了,什么都不习惯,整天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的,学习成绩自然也上不去,她的性格变得内向,不爱讲话,回到家里也没有什么话讲。后妈虽然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对侗妹也很好,但侗妹本身不怎么爱讲话,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外公外婆,想念侗家的青山绿水。

父亲经常感叹,侗妹学习成绩不好,怎么一点也不像他那么聪明,他读书的当年可是学霸一样的人物。每次父亲这么说的时候,侗妹从不说什么,她低着头,手里攥衣角,绕来绕去。后妈和侗妹的感情是淡淡的,侗妹自己明白,她俩完全不像弟弟和妈妈那样什么话都可以说。弟弟整天围着妈妈嬉戏、吵闹,妈妈也会呵斥他,可是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在,那是血浓于水的感情,不像侗妹和妈妈之间客客气气,客气的都不像一家人,她们不像母女。

高中毕业后,侗妹没有考上大学,爸爸让她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可是侗妹坚决不上学,她说她已经上够了学,再也不想读书了。她想离开家,她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暑假,在外打工的堂姐回家来看父母,顺道在侗妹家玩了两天,两个小姐妹叽叽喳喳讲了好多话,不知道她给侗妹说了什么,结果就是侗妹一定要跟着堂姐去内地打工。爸爸没有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侗妹跟着堂姐来到东莞。堂姐在一家饭店做收银,介绍她做了服务员。饭店卖湖南菜,偏辣为主,侗妹喜欢吃酸的,在她的老家,糯米饭最香,甜米酒最醇,腌酸菜最可口,叶子烟最提神,酒歌最好听,宴席上最欢腾。

白天侗妹很忙,生意好的时候,侗妹忙的来来回回在后堂和前厅之间走上几千回,一天下来走得脚疼,只有晚上回到住处,只剩下她和堂姐的时候,她才会想家,想她的外公外婆,那是她最亲的人。

堂姐出来打工四五年了,已经习惯了东莞的生活。她教侗妹买衣服、化妆,她说侗妹是个大姑娘了,要知道打扮自己。侗妹通常微笑着听姐姐讲话。她沉默着,不是抗议的那种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的那种沉默,她只是沉静地听堂姐讲话,但她还是她自己,她不太合群,在饭店的服务员里面,她干的活最多,话最少。

中午午饭时间过后,到下午的饭点之间,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后堂的大师傅和其他人都会找个舒服的座位趴着睡一会,有的人还会把三张椅子拼起来当床,躺在上面午睡,这时候老板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侗妹从不睡午觉,这个时间就显得有点漫长,她会拿出布鞋底来纳。就见她坐在椅子上,微微弯着腰,一手攥住鞋底,一手用力拽针线,这时候弓着的背随着撑长的线向后伸展。侗妹说指掌间力气用得大、用得均匀,纳出的鞋底就平整结实,做成鞋后自然就耐穿。

侗妹纳鞋底的动作,轻松自如,透出一种娴熟、优雅之美。再看那针线密密匝匝,稀疏得当,松紧适中,大小一致,煞是好看。不过纳鞋底的时间长了,手指会酸痛,偶尔不小心也有扎着手的时候。

手巧的侗妹给自己做了一双布鞋,穿在脚上,走路多了时,脚也不再那么难受了。她给表姐也做了一双布鞋,还绣了一双花鞋垫,红的底子,蓝色、绿色和黄的花纹,做工很精致,像个艺术品。可表姐嫌土气,任凭侗妹怎么说,表姐都没有穿。

老板娘是个有点风雅的女人,她觉得侗妹鞋垫绣得精巧,就把那双鞋垫要了去,放在了柜台后面墙的博古柜上展示,偶尔有客人结账时问起来这里怎么放着一双鞋垫,老板娘就指指侗妹,说是她自己做的,开玩笑说是店里的特色。

店里经常来一个穿蓝色牛仔裤的年轻男人,他有时是带一本书来,有时是带笔记本电脑,等饭的间隙,他用来看书,或者处理电脑上的文件,他好像总是很忙,饭菜来了,埋头就吃,并不像别的客人那样,嬉笑调侃侗妹。

侗妹悄悄喜欢上了他,看见他来了,侗妹走过去给他倒水,他低声说“谢谢”两个平常的字,也会让侗妹莫名其妙地脸红。

侗妹是羞怯的,半年多的时间,她甚至都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她闲来无事,就用针线做了一双布鞋。还绣了一双鞋垫,红色的底上面绣着黄色的花和绿色的叶子,颜色搭配大胆,图案的寓意是花好月圆的意思。

男人收到鞋子和鞋垫很惊讶,他惊叹布鞋密密的手工缝线,还有那精致的绣花鞋垫,他拿出手机,拍了不同角度的鞋子和鞋垫,他忙着发微博、朋友圈,就是没有注意到侗妹忐忑的表情。

他的微博和朋友圈发生了地震,很多人问他谁做的鞋,谁绣的花?哪里能买上?多少钱?他说是一个叫侗妹的女子做的手工。

在当下这个社会,谁还会用一双手工布鞋和绣花鞋垫来表达感情呢?是不是只有这个有着侗族血统的新疆姑娘才会这么做?失望是注定的,男青年弄清楚了侗妹的意思,他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委婉但坚定地拒绝了侗妹的感情。

可是他喜欢她的绣工,感叹她的手巧,他觉得她完全可以弄个工作室,就做手工布鞋和鞋垫,不必去当服务员,又辛苦收入还低。

他鼓励她做鞋子,自己卖。那段时间他经常来餐馆,有时候来了也不吃饭,一来就和侗妹坐在一起,头挨着头,叽叽咕咕地讲话。堂姐以为侗妹在和他谈恋爱,饭店其他人也觉得,看不出侗妹不声不响的,却原来这么有心眼,这次来多久啊,就勾到一个男朋友,尤其是男人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侗妹没有解释那么多,她都是在干完活的时候和他在一起讲话的,只要老板没有意见,何必管别人怎么看呢?其实他是来教侗妹怎么开网店、微店,怎么营销手工布鞋。他帮她在微信朋友圈里拉订单,男鞋一双一百八十元,绣花女鞋一双三百元,他教她拍照片,怎么把做好的鞋子拍出漂亮的图片,颜色、光线、构图这些技术活,怎么写宣传的文案,怎么渲染手工的意义,他都一一教给她。

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侗妹的眼前好像打开了一扇大门,原来互联网离自己这么近,原来自己的手工有那么多人喜欢,手工布鞋还可以换来那么多钱。这让她很欣喜,也很振奋,她第一次找到了自信。

刚开始,侗妹接到的订单不多,她就利用餐厅午休的时间纳鞋底、绣花,后来朋友圈里宣传开了,知道的人多了,订单也就多了起来,有给老人定做的,有给小孩定做的,还有一些爱美的女生给自己定的绣花鞋,侗妹的生意好了起来,她不得不辞职,专职在出租屋里做起了鞋子。后来一个人也不够用了,她就在租住的院子里找了几个在家带孩子的大婶,让她们供应做鞋底的背壳。也就是一年多的时间,侗妹的生意真的好起来了,穿过的人口口相传,自发的给侗妹做着广告,经常有人等着拿鞋子……

侗妹真的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还可以给家里寄点钱,虽然父亲说她挣的都是辛苦钱,不要给家里寄钱,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可是侗妹可以听出来父亲口气里的赞许和欣赏。这让侗妹终于有一点点欣慰,面对父亲,她不再那么自卑和惶恐。

侗妹记得小时候,在侗族的村村寨寨,每当农闲或劳动空隙,便常看见姑娘们三五成群,聚集在鼓楼上、岩坪边、田头地尾或火塘边,一边唱着优美的侗歌,一边飞针走线地纳鞋底,上鞋蓬、团鞋边……她们还互相比赛,看谁做得快,做得好。

那时候的侗族姑娘,几乎没有一个不会做布鞋的。布鞋最大的优点就是汲水性强,穿上它干燥舒适,暖和无臭,走路时粘脚轻便,是商品世界的胶鞋、皮鞋、塑料鞋所不可比拟的。但在侗家看来,布鞋除了这些实用价值之外,还有它更深一层的含意。

侗族男女青年的恋爱是含蓄的。他们从不使用“我爱你”这种苍白的语言,他们绵绵的恋爱,炽热的感情,常常隐蔽在行动里。如双方的感情发展到十分密切融洽的时候,女方便把一双手艺精巧的布鞋,悄悄地送给男方。送布鞋是侗族姑娘传情的一种方式,姑娘的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人们常以会不会做布鞋,做得好不好来衡量一个姑娘的手脚是否灵巧,为人是否聪明。

侗妹学习成绩虽然不好,可是她做的鞋好啊,这要是贵州老家的侗家人那是多少人家想娶进门的姑娘呢!

侗家办婚事向来都是俭朴的。男方无须费什么彩礼,女方也无嫁妆陪送。但新娘过门时,布鞋却万万不能缺少。往往是几双、十几双乃至几十双。布鞋做得越多越漂亮,越说明新媳妇能干,勤快,贤慧。

这么多布鞋送给谁呢?首先是公、婆,其次是堂伯、堂叔,再次是舅父、舅母、姑父、姑母。大凡长辈,每位一双。自然新郎更不可少。新郎的鞋做得特别讲究,鞋底一般全用白布。以示高尚纯洁的爱情。有的鞋面上绣着精美的花鸟,意味着前程似锦,美满幸福。

在侗妹的记忆力,溪水与绿树掩映着一座风雨桥,再往后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青瓦侗家房屋,一座古老秀美的鼓楼矗立其间,近处是房屋,远处是山坡。

村寨安静得出奇,听得到流水哗哗;风雨桥静卧村头,桥身很简朴,没有丝毫雕梁画栋;经常有挑着担子的侗族妇女从桥上走过,留下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走过风雨桥,走进寨子里迷宫般的湿滑小巷,青石板上有玩着现代小汽车的孩子,鼓楼就在前面,走不了多远就到了。

鼓楼是侗族人的大厅堂。遇到大事急事,全寨老少会在此商议;逢年过节,人们身着盛装欢聚在鼓楼踩歌堂、演侗戏;当贵客来时,热情的侗族人在鼓楼里集合迎候,并在鼓楼前摆上拦路酒;而平日里,村民们更喜欢在鼓楼唱大歌、吹芦笙、摆故事、抽烟聊天。

小时候,外公经常带着侗妹来鼓楼玩。有关侗族斗牛节的来历,就是外公在鼓楼摆故事讲的。相传在很久以前,住在贵州从江、黎平等地的侗家人是不兴斗牛的。后来记不清是哪朝哪代,有个叫爱牛的老人兴起斗牛活动后,从此,每年夏历九月九日,都要举行斗牛节。

爱牛老人住在牛王寨。传说,他从会走路的时候起,就跟着牛屁股转,对牛很熟悉,感情很深。后来,他以放牛为生。一晃眼,已经年过四十。不知道养了多少头牛,但没有一条是他满意的。他决心走村串寨买一条好牛。

也不知他走过多少村,串过多少户,花了多少年,牛王寨的人们只记得他回到家的那年,两鬓已经斑白了。

他跟牛打了几十年的交道,牛的好坏他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从牛眼到牛鼻,从牛毛到牛蹄,他都能看出优劣。你若同他摆牛的事情,他三天三夜也摆不完。

他来到一个叫做沟洞的地方,发现了一条好牛,高兴极了。

“你这牛卖不卖?”他这样问养牛的人。养牛的人早听说爱牛老人是个认牛的能手。“他既然想买,我这头牛一定不差。”养牛人心里这样想。其实这头牛也确实有些来历,很久以前,这个牛的祖宗住在白水洞的一户人家里,一天牛突然失踪了,主人顺着牛的蹄印一路找来,找到沟洞,才把牛找到。主人见沟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就在这儿定居下来。这以后,那老牛死了,又有牛崽,又有牛孙……主人一家三兄弟,如今也有一寨人了,自从来到了沟洞这个地方,他家喂猪猪长得肥,养鸭鸭不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真是人发千口,粮发万担。

养牛人觉得不能贱卖了牛,有意把牛价抬得高高的。谁知爱牛老人二话不说掏钱把牛买下了。爱牛老人刚把牛牵出门,有个好心人劝他道:“你买亏了!”

“你懂什么!”爱牛老者捋捋胡子,像得了宝贝似的,笑眯眯地对那个人说:“这是条保家牛,得了它,火旺家发,是个无价之宝嘞!”

“何以见得?”那人不解地问。“你看,它额凸,角翅,腰直(俗称三翅)。腿粗,蹄甲坚硬;那蹄壳的花纹织成五个大字;天下我为王。”

那个人看了看,果然有那么几个大字,连忙点头称赞。爱牛老者见那人如痴如醉,又神秘地说:“还有哩!你看,它右耳内还有一根卷须。这是根龙须,最能打架。”那人扯住牛耳朵,理出一根红长毛,用手一量,足足有七尺五寸,可以从牛头扯到牛尾巴上去。

爱牛老人高高兴兴地赶着保家牛往家走。保家牛翻过养牛场,走过放牛坡,很快就到了清水江畔的犀牛潭了。爱牛老人虽然身体硬朗,走起路来能跟小伙子比,可他哪里赶得上力大无比的保家牛?一转眼,保家牛昂头甩尾,挣脱了他手中的索子,把他扔了一大截路。

当他气喘吁吁赶到犀牛潭边时,突然有一头犀牛跃出水面。它喷着鼻,甩着尾,走上岸来与保家牛角斗。保家牛见犀牛个儿虽然比自己长大,角却没有自己的长,而且又是独角,就用蹄抓了两下地皮,瞪着红通通的大眼睛,一直朝犀牛碰过去。

保家牛与犀牛在岸上斗了好一会,就转入水中去了。它们在水中继续角斗,激起千层浊浪,把个犀牛潭的水搅浑了,把个红彤彤的太阳斗暗了。它们几沉几浮,左抵右触,斗了三天三夜。难分输赢。

看的人越来越多,扶老携幼,热闹极了。大家看得高兴,爱牛老者却心事重重。如何把他的保家牛救出来?他想呀想呀,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即用牵子套牛脚杆。他到附近的村子去找来两根大粗索,听他一声号令,许多水性好的小伙子潜入水底,大家齐心协力把犀牛和保家牛的腿拴住了。两头牛正斗得难分难解,都没有注意后面来人。

大家把犀牛宰杀了,众乡亲欢欢喜喜地饱餐了一顿。这一天,正是夏历九月初九。得了保家牛,侗寨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两旺。后人为了纪念保家牛斗犀牛的胜利,每年夏历九月九日,爱牛老者都领着乡亲们来到犀牛潭边放牛打架,欢庆丰收。这就是斗牛节的来历。

像这样的故事,侗家老人经常在鼓楼坐着摆,侗妹从小听到大,她知道很多侗家传说故事、节庆日的来历,她也已经习惯了侗家的饭食,可是从她离开侗家寨子,融入到汉族人家的生活,她是不自在的。如今的她觉得自己不是纯粹的侗家人,侗家姑娘喜欢唱歌跳舞,每过一个节都是唱歌跳舞,侗妹在侗寨生活了七八年,却不会唱歌和跳舞,她太内向了,还没有开口唱,自己先心慌了起来。她也不是汉族人,汉族人的生存之道她也没有学会,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夹缝里的人。

一双布鞋,只要用心思,一样能做出不一样的精品。侗妹在布鞋上是花了心思的,如今布鞋也给了她回报,从一个到处打工的小女人,到如今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做出自己的特色,这中间经历的曲折和成长,是侗妹一个人的财富,也是不足与外人说的故事。

教她走上创业的男人虽然不接受她的感情,但还是给了她很大的帮助,让她知道世界真的很大,自己的手艺会让那么多人喜欢,让她过上了有质量、有梦想的生活。

侗族的刺绣艺术品繁多,头巾图案、婴儿背带、妇女胸兜、布花鞋、鞋垫、烟袋、挎包等等内容相当广泛,结合城市女性的消费观念,做些改良,在背包、手绢、围巾、鞋垫、时尚女士布鞋等等,上面绣颜色鲜艳、形态栩栩如生的花朵和小鸟。侗妹想培养几个喜欢刺绣的女工,教她们刺绣的手艺。侗妹想这样的产品应该能得到很多爱美女性的青睐。如此一来,可以扩展产品种类,开拓客源,侗妹盘算着怎么才可以做出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标识。

市场上有一些仿冒的布鞋,质量不好,手工粗糙,却也打着侗妹的旗号在销售,这让侗妹很气愤,她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样扯谎呢,就不怕头顶上的神灵看着吗?

侗妹一日一日地做着手工,她的绣工这几年也精进了不少,她做活慢,有些工序是可以让别人代劳的,绣花和针线部分却都是她亲力亲为的,这些部分马虎不得。因为绣花部分都是她自己绣,这样她出的成品不多。一双绣花的女鞋,定做需要半个月,这样虽然产量不高,但是保证了质量,那些不愿意等的顾客,侗妹也不强求,侗妹坚持认为,好东西是值得等待的,就像她相信一定有个好男人在前面等着她。

侗妹不知道谁将是她的爱人,但她相信,那个人一定懂得布鞋的好,珍惜她的好。

责任编辑 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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