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2017-11-14子茉
子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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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茉
三月风来,天空逐渐水蓝清澈,云朵开始纯白而厚重地浮动,人们奔波劳累又忙碌地生活着,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这种感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突然就漫长地无从控制起来。草木一夜泥黄,一夜茶绿,一夜暖风,一夜雨潲,等到人们拍照发往朋友圈和微博并配着枉费日月的感慨时它们已然是青青葱葱的模样。
她看到路旁两排垂柳发出第一颗芽苞时,是在一个傍晚。风吹面微寒,她围着长围巾却早早地裸露出脚踝。你看到天气转暖,脚踝被风吹黑的人,那都是捉住了这个城池春天的人。
住在隔壁的是她的发小九九的外婆。九九高中毕业就去了澳洲留学,一开始一年回来一次,后来联系越来越少,至今她也有两年没有见到九九了。外婆常常做了好吃的就轻轻地扣响她的门,惊蛰煎蛋两只,一个甜一个咸,九九不爱吃甜食,外婆就在煎蛋上撒丁点盐,二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记得清清楚楚;端午手包粽子一盘,甜的和咸的各摆一边,她统统吃完,买来新鲜饱满的蟠桃摆在盘中还送过去,外婆高兴,看她的目光一亮一亮,就像看着九九;中秋来探望外婆的亲戚走光了,老人把月饼分她一半;每年冬至一来,她提前叫九九外婆到家里来,一起包饺子,听九九外婆念叨九九长九九短,每年都是那些有着共同回忆的童年旧事,九九外婆说得兴高采烈,她却从两年前开始越听越难受。九九外婆八十三岁,精神抖擞,每到清晨一准锁门出去广场上最炫民族风扭起来,出门前必点一支烟,吐烟圈的时候霸气得不可一世,若纹了大花臂走在夏天街道上简直就是人见低头喊老佛爷问好的扛。
由于九九外婆家门锁不利落,出行需要重重关合才管用,因此她几乎不定闹铃,闻“咣当”一声锁门声结束睡梦,睁眼,摸到手机,六点四十五分毫不差,她习惯性地盯着天花板三十秒,接着迅速起床。浅妃色纱质窗帘还在轻轻晃动,窗外车子疾驰而过的摩擦声一阵一阵,街转弯处炸油条的面稷子已摆在案子上,阿喜艳的包子店前已有人开始排队等羊肉皮牙子蒸包。穿梭在高层林立的风在油烟升起的巷子呼啸而过,老人提着交叉椅也随风来裹了裹衣襟,日头渐渐打在墙边,赶早过去晒晒太阳,“天气热得快,没几天晒头了,一年比一年过得快,一年一年把人往土里逼啊”每过一天,他念叨一次。赶路的青年在咬下第一口生煎的时候又思考起去留的问题,眉目焦虑,脚步却不紧不慢随了这城池的性格。在她发呆的这三十秒里,世界自顾自忙碌。
她爱上这个城池的时候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当她对别人再说起时也只是笑笑而过,早就没了年少的怨恨与不甘心。不可否认,他说的每句话真真假假她都当是真的去相信了。如今,没有他在身边,城池就像只住着她自己一个人一样。独自一人工作、吃饭、看电影,在固定的一家咖啡馆看书,任凭急景流年,星霜屡移。
孩提时代街坊邻里都亲近,市场哪家案子上的牛羊肉新鲜又减价,私下都约好了次日一块儿跟着去;秋天田里的西红柿下市前九九外婆带着邻居组团买了以后组团做西红柿子酱,热闹又有趣;九九外婆可是红人儿,谁家得了小孙孙,老太太们都挤到九九外婆家看九九外婆给裁布做小衣裳。
独自一人时她总是这样发呆、回忆,好像在和时光道别。如今她父母搬去了气候湿润的地方,每个周末都问她什么时候也跟来,她总说再等等、再等等。这世上,唯有关于时间的问题不好给答案,提早怕做不到,晚些又苦了期待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住户渐而面孔陌生,除了九九外婆,她好像不认得谁了。就连九九外婆也念叨:早些出去吧,听听父母的,别回来了,回来本就没什么指望,他在何处、过得如何,与你又有何干。
出差回来的周末是个阴天。她从机场坐出租车回家,她觉得这个城池时而很熟悉很亲近,满眼的柳絮不停地飘啊飘,惹到眼角,嘴皮,脸颊,颈项,手臂和脚踝。退休后的阿婆阿伯总是消息很灵通,知道哪个超市在几点钟有哪几种蔬菜、水果、米面或者牛羊肉有折扣,清楚哪个商场里哪家在做促销活动,手机或者电器,可以人到就领上免费赠送的小礼品,也许仅仅只是一条毛巾或者便宜的厨房用具,这些小东西总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也不惜乘坐十几站的公交车,只为了去空手领取一支小罐鞋油。他们也了解城郊集市的去向,天天追着赶集,集上蔬菜新鲜且比超市便宜五毛钱,而可以乘免费公交车,多走动走动又有什么不好。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接受了高等教育,礼貌又有教养,坐车不用担心没有位置。一天一天平常也忙碌地过去,东奔西跑仿佛是此生此世的宿命。
车行建国北路,陪伴她成长的城池时而又仿佛拒她于千里之外,近在眼睑却又遥不可及。瓜乡少女雕像原址如愿成了通畅宽大的丁字路口,可是出租车依旧堵在红灯闪烁的第九秒,依旧有司机向车窗外弹着烟灰骂着排在车前面的人是勺子:明明能过去非要耗着等。她经过瓜乡少女雕像的原址,突然不敢呼吸,在那么一个说不清楚的瞬间里。她在后座回头看,身后是看不到尾的车辆,油门,给二十码,刹车,一只接一只,像玩具火车,甚至比过童话故事书里的托马斯。
瓜乡少女雕像曾在这座城池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它从一九八五年开始见证着城池的成长,和久居于此的人们一起迎来北方小城的四季、风沙、雨水、高温、霜冻、云与雪……
它是几代人的青春与回忆,关乎童年、爱情、读书、奔波与安逸;它是她对这座城从小到老的情感寄托;它是所有土生土长的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她最近在读的书是《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等绿灯的时候她开始盯着凯旋门发呆。书还没有看到结尾,她不知道爱迪有没有将那个小女孩救出来。到底有没有呢?如果救下她,那么米奇·阿尔博姆真是写了一个很好的故事;如果没有救成功,才是生活吧,生活本来就有很多的遗憾,完满的都是遥不可及的故事。可是谁又能在一开始就了解正在发生着的那些故事结束时候会是何种样貌呢?
如果你和她一样也生在这样的城池,那么你肯定也是一个内心柔软的人吧。在路上看到年迈的老人弓下腰去捡起地上的瓶子装进身后背着的大麻袋中,看到褴褛的老人蹬着三轮费力地上坡,看到民工在烈日下持续干着活,汗珠成柱沿着安全帽坠下来,风吹着他们的汗水淹过眼睛,淌过他们的年轮和日月,苦与涩并不仅仅是心里的一种感觉,也是实实在在的刺蛰。这些常常使她眼泪打转儿却又无可奈何,她希望所有辛苦着的人们都会有好的回报。
可又有这样的时候,她厌恶那些别处的乡音和狰狞的面相。他们抢着这个城池的红灯,他们不走这个城池的斑马线,他们踩着这个城池的草木,他们带着自己的糟糕习性破坏着这个城池的秩序。每个人得多努力才能让自己的故乡明媚芬芳,而他们却毁坏得轻而易举。
她常常矛盾、困惑,试图理解和自我宽慰。
别人的故乡都在别处,故乡在眼下的人们好像也都不怎么在乎了。
三月末的一个凌晨在街灯的闪烁里,清澈又明丽。她仰躺着刷着微博和朋友圈,耳朵里灌着Big⁃bang的《HaruHaru》,突然看到一个摄影朋友发布的一条消息,说瓜乡少女雕像要迁移,就是近期的事。她立刻起身坐直,扯下耳机,GD陶醉的声音依旧在耳机线里来回碰撞,“OhgirlIcrycryyoumy allSaygoodbye。”
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很晚了,但她很想立刻就到雕像跟前,她想立刻看到她,她想去拥抱她,她想靠在她的跟前哭一阵子,她想跟她喝酒,她想去阻止将要动她的人。很晚了,她不知道该找谁一起去。但是她一定要去到她的身边的,就在这个晚上,这个凌晨,这个时间。她陪伴了她二十多年的成长,有她在那里,风沙无惧,日夜守候,她给了她内心的安稳。
她取出冰箱里的啤酒装进背包里,小心带上门,门锁卡上的瞬间声控灯亮起,她看到九九外婆家的门虚掩着,白炽灯挤出门缝,她斜过头去望了一眼,房屋静寂,只看见九九小叔坐在沙发上往垃圾桶里弹着烟灰,一手扶着电话皱着脸。已经有两天的时间九九外婆没有出门锻炼了,九九外婆说最近迷了《伪装者》,看完以后再和她详聊,不许她多言语,将剧透视为反社会。想到这里她吐吐舌头轻轻地跑下楼去。来到时代广场,穿过凯旋门,她在影城的门口就看见朋友就在那里举着相机,找着角度,定格着某一些会在瞬间成为永恒的东西。
朋友笑,说:Bigbang?你不是喜欢周杰伦吗?
是啊,从十四岁喜欢周杰伦,如今有整整十年了。她抄过他所有的歌词,她会唱他的每一首歌,她知道他每一首歌曲里所有的乐器以及歌曲背后的故事,她曾以为她除了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的音乐,她曾以为周杰伦是全世界最特别的云朵,除却巫山都不是。但是现在Bigbang吸引了她,她的世界全部是G-Dragon。
我们都以为会一直爱一个人到死,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谁又知道呢?于爱过或爱着的人,于自己,于爱情,也都是不过如此,你我也都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忠诚不屈。
已是凌晨四点多,她接着打开罐装啤酒,朋友不劝她,坐在她旁边翻动着相机里的照片。迁移雕像的机械车辆停靠在她的身后,司机走过来叉腰站着,说没想到你们这里的人对这雕像还挺有情感呢。司机又靠近两步,想来是打算多聊几句,见两个年轻人各自静默坐着,一个低头不语,一个晃着啤酒罐子,也自动打消了继续搭话的念头,扶了扶安全帽,伸完懒腰后双手抹一把脸,低头朝路边的伙计走回去。
有那么一个瞬间里,她大口大口咽着啤酒,倏然想到了关于活着和死去的话题。想到父母从青春到苍老,想到九九外婆皱纹摞皱纹的眼窝,想到自己也在看似毫无痕迹地成长、变化,却不敢往后想象衰老,而生死,本身不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吗。她突然分不清楚脚下的城池究竟是在渐渐地老去,还是在野蛮无边地迅速肆意着张扬着横生着。
新的一天来临的时候刚好已至黑夜,所有人们都入睡了。她在夜风中闻着泥土的味道泪流满面:她问他为什么留在这座城池,他答为了等到她。她以为她是爱情里的唯一,但他认为没有她也会有别人。她望向夜幕,灯火太过通明透烁,施工后的尘土浮在空气中,没有星辰,没有月亮,她抱紧自己。好像这座城池会随着这尊雕像的搬离而失去所有的意义一样;好像她正在失去什么,尽管她那么努力地想攥紧它;好像太阳照常升起以后,宇宙照旧运行,万物生长,她甚至不及一粒尘埃,可是城池不再是她心里的城池,她也不再是她。人们也都不再是从前的人们了。
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六点四十五的锁门声撞击她的生物钟,和雕像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九九的外婆。
世间万物本就无常,你说她昨天还鹤发红颜说起从前热泪湿面,他说她说一日三餐照旧睡前还通了电话,她说她好得很看完电视抽根烟关了窗户就睡,佛说命数到了。
就如地标建筑不在了,故乡不是故乡。那曾是她的故乡,那曾是他们的故乡。
哈密不是。
责任编辑 刘永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