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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老天荒

2017-11-14曾明了

绿洲 2017年3期
关键词:沙枣树马尔戈壁滩

曾明了

地老天荒

曾明了

打死一只兔子

十七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在我的记忆中格外清晰,记得我的头顶上始终悬挂着一轮幽清而圆的月亮,我的怀里时常横抱着一杆老枪,寂静的夜里,我倾听着深远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这些,似乎是我十七岁那一年全部的所有。其实,我是多么想将一个十七岁姑娘,充满美丽梦幻的岁月向世人倾诉,可是我只能向世人展示的是一个花季少女在那个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丑陋和凶残,残酷和疯狂。

这杆老枪是知青点的老班借给我的,他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独处时,碰到紧急情况弄出点响声来,给自己壮壮胆,可是事情的结局却大出所料。

在十七岁那一年,我所身处的世界里,除了自己的影子,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枣树,再就是雪地里偶尔出现的野兔和饥饿的狼群,它们的影子在戈壁深处飘荡,深夜里时常传来悲天悯地的哀嚎。更多的时候,除了寂静无声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恒长的漠风。

我站立在这寂静无声的戈壁中,感受拂颊而过的漠风,便产生了一种幻觉,抑或是怀疑,茫然四顾这无人的世界,我怀疑我的存在,我脚踏戈壁,仰面苍天,没有任何的东西作为我生命的参照,于是,生命的疑惑在心中迅速滋长蔓延。

当我打死那两只野兔的时候,被震惊了,我为自己表露出来的人性中的狂妄和残忍震惊。蓦然发现,我面对的这个世界,唯一有生命活力的就是这只兔子,但它却死于我的枪口之下。

我盯着兔子一点点变得僵硬的尸体,一股恐惧闪电一般切入心里。我举目四望,雪原戈壁,大漠长风,世界一片苍茫。

我身处的地方有一个绚丽的名字,叫红草沟。

其实,这里没有沟,是平坦而广阔的荒漠。荒原中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猩红色的草,一丛丛一簇簇,浩浩荡荡伏卧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气势,一直涌向天边。

我们的知青点就在这里。

红草沟离人口比较集中的镇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方圆一百多里地见不到别的村庄和人迹。

冬天就到来了。

十月初,天就要下雪,老班等人作鸟兽散,回到沙漠中的城市里去了,要到第二年的五六月份,戈壁滩冰消雪融,他们才又回来。

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的家在一个越过雪山戈壁,越过千山万水的遥远的南方城市。回家对我而言是一个美丽缥缈的梦。

老班临走之前,把那枝老枪交给了我,他特别强调是借给我,待他来年回来后就还给他。我从他手里接过枪的时候,心里涌动着一种温暖的感动。我不想流露出来,故作漠然地看着手里的枪,努力掩饰着内心里的激动。虽然这杆老枪又破又旧,甚至伤痕累累,可它是枪啊!谁不知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枪杆子就是胆量就是勇气啊!突然我想哭,紧握老枪的双手,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一旁的老班看出了我的激动,他的面颊泛出红光来,说:“别看这枪老旧,灵光着呐,好使!”

我抚摸着枪筒,轻声说:“是杆好枪。”

这杆老枪,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同一般,它会在我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弄出奇异的响声来,那响声就是一种权力,一种不可抗拒的威慑的力量。

老班给了我十六颗子弹,看着他粗糙的手掌里光灿灿的子弹,我仿佛灵魂出窍,久久地回不过神来。老班在递给我子弹的同时,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指,几乎是语焉不详地说:“这儿就剩你一个人了,漫长的六七个月呐!好在有这杆老枪,就就当它是我,啊……”

我被老班质朴的话语击中,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背过脸去,我没有勇气面对老班离去。老班望着我伤心背影,久久之后,说:“我走了。”

老班出了屋子,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跑出屋子,目送着老班等人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在天边古道,我放声恸哭,孤独的哭声随着大漠长风,在冷漠的戈壁上回荡。

久久之后,我回头张望,知青屋毫无声息地僵卧在那里,一股凉风从远处吹来,我打了一个激灵,仿佛才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蓦然注意到了门前的那棵沙枣树。其实我曾无数次地目睹它,从它的身边经过,似乎从未留下过深的印象。因为那时有人,有人的声音充斥着这个世界,便忽略了它的存在。

我默然地走近沙枣树。它是一棵普通的沙枣树,扭曲而枯槁的躯干,弯曲的树枝,细小黄叶片已被秋风抽去了生命的光华,碎零地飘落在地上,像一个瘦骨嶙峋的病人,在瑟瑟寒风中悄声地呻吟。

我努力地回想着沙枣树夏日里开花的情景,它曾经有过柔婉和妩媚,它的绿叶,它的花香,彰显着生命的蓬勃与美丽。

我默默地站在沙枣树前,心里升起几分亲切与感动,在这无人的世界里,它将与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长风,同饮冰霜雨雪,相守相望。

我抚摸着沙枣树,泪水悄然而下。

老班他们走后的第一个月,马尔按时将我的口粮送来了。定量是每月二十斤玉米面,十斤白面,一棵圆白菜,十几个土豆。

马尔放下粮食,蹲在沙枣树下吸烟,吸足了站起来朝远处望,说:“这天看样子快下雪了,大雪冰封了戈壁,狼就要四处寻食了,你不要乱走,当心被狼叼了。眼下苏联边境与咱们关系吃紧,上面有交代,像你这种出身的知青,不能乱走动……”

马尔骑着马走了,我目送着他。戈壁滩上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看,好不容易见个人,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直到他的影子融进天边的古道,变成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了。

马尔第一个月按时送来了粮食,到了第二个月,三十天过去了,马尔却没有来。又过去了十天,马尔仍然没来。

早晨,我一溜下床就去寻找那只装粮食的口袋,我将口袋翻来覆去地抖了几遍,又翻过来拍打,直到上面飘落下一层如尘土一般的细微粉末,才绝望地扔下它。我盯着那只空口袋直发呆,心里一片空茫。

我断粮了!

断粮后的第一天,我寻找出所有能吃的东西,几片早已干枯的白菜叶,几个布满老皱的土豆。这些都是老班他们在的时候扔在墙角的,如今这些东西都成了我珍贵的食物。

我把它们分配开来煮着吃。第一天煮了一碗白菜汤吃,第二大煮了那几个土豆吃。然后我把每个角落寻找了一遍,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了,我坐在屋子里,感到饥饿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迫过来。

我感到了饥饿的恐惧。

我茫然四顾,目光落在了那只盐罐上。凑近了一看,里边大概还有二两盐,我心中便有了些许的安慰,心想马尔即便是再拖延两天不来,靠喝盐水,也能坚持两天。

每天清晨打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朝天边的古道上张望,盼望着马尔的身影出现,结果等来的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然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后令我一想起就会毛发直立。谁会想到,在这么一种绝对无他人,绝对孤寂的空间里,我的身后,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与我争夺着食物。

一天早晨,我向天边的古道眺望许久,没有出现马尔的身影,便失落地去屋后取柴火。我弯腰抱起一摞硬柴,刚一直身,发现一只野兔从我目及的左侧窜跳出来,大概是我惊动了它,它拼命地朝前奔跑,跑了一段却又停顿下来,回头在张望。我看着这只兔子,先有些发愣,它的出现有点突然。我看见它拂动的皮毛和眨动的眼睛时,浑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沸腾起来,它是这些天来我见到的唯一的生命。我惊喜地望着它,它也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想冲它叫几声,一张嘴却什么也没叫出来。我朝它跑过去,它拔腿就跑。我急了,顺手抓起一根梭梭柴,不假任何思索地奋力扔去。梭梭飞旋着追向了兔子,结果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它的头部。兔子抽缩了一下,便一头栽进旁边的骆驼草丛里,久久不见动静。我望着松软的沙地上兔子杂乱轻巧的小脚印,愣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开枯草一看,它已经死了。它灰黄的毛,在轻轻蠕动。我不知所措,随之爆发出一股激动,在断粮的第三天,没费一枪一弹就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提起兔子回到屋前,将它扔在地上,蹲在它面前观看了半天,确定它无丝毫活过来的迹象,便开始开膛破肚,扒了它的皮。这是一只雄兔子,我不知道远处的地洞里会不会有一只母兔在等待它的回归。

我把兔子放进锅里煮,鲜艳的兔肉渐渐变成粉白。我守在锅边,不断地给炉里添加木柴,脑子里闪现出鲁宾逊在孤岛上的情景,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天无绝人之路,正当着我绝粮之际,一只兔子自投罗网,马尔你今天不来明天不来我也不会饿死了。想到马尔,我心里生出一丝感伤,因为他是唯一能来这里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来这里,但他必须要来,在这里有一个活人在等他。我是人,我得跟人说话,哪怕说一些与我毫不相关的废话。

兔子快要煮熟的时候,我往汤里加了一些盐,香味便顿时飘溢出来。闻到阔别已久的肉香,我几乎飘飘然起来。我突发妙想,应该做一顿美味的免肉汤,汤里应该放一些葱。于是我踅身出门,去屋后的荒地里寻找野葱。

我在荒地里寻找了半个多小时,也没有见着野葱的踪迹,只好空着手转回屋里去。屋里发生的事情使我目瞪口呆,锅里那只早已煮熟的兔子不见了!白色的汤在锅里没着没落地翻滚,空气中弥漫着肉的香味和水蒸汽。我瞪大眼睛望着锅里,脑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怀疑在做梦。我用铁勺在锅里打捞了几遍之后,才相信了那只兔子的确不翼而飞了。我紧张起来,先在炉子的周围找,炉洞里找,地上找,床下和角落里找……屋里所有的地方都寻找遍了,没有发现有关兔子的任何迹象。

我走出屋去,站在秋天的阳光下,呆想了半天,这个地方除了自己就别无他人,那是什么东西在我离开屋子的时间里,捞走了那只兔子?我看了一眼扔在窗台上的兔皮,兔皮已缩成一团,像一顶被人遗弃的破毛帽。

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袭进我心里,我的四肢颤抖起来,兔子为什么突然失踪,难道我的身后藏着一双手?藏着一双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我的眼睛?那双伸向我的手随时都在跟我争夺着什么?那双眼睛分毫不差地摄下我的一切行为?

普法内容与时俱进。随着不动产统一登记工作的深入与完善,群众对不动产统一登记工作的普法需求不断提升,依据新常态和新问题,普法工作反映及时、应对迅速,依托“国土讲师团”平台,主动深入基层送服务,不定期组织讲师对权限下延的镇(街道)村级组织开展不动产登记业务培训,延伸市不动产登记服务中心不动产申报辅导机制。

我不敢在屋里待了,慌乱地走出屋去,外面仍然是寂静的阳光和浩浩而过的秋风,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来年夏天,老班爬上屋顶上房泥,发现了一副兔子的骨架,煮熟的兔子失踪的秘密终于告破。老班断定,兔子是被一只野猫趁我离开之际从锅中捞走的。

那只煮熟的兔子失踪之后的第四天,我仍然只能靠喝一碗盐水度日,我几乎是从早到晚地望着天边,盼望着马尔的出现。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背上枪,朝天边走去。天边横亘着一条古道,那曾经是古丝绸路上的一条绿色走廊,如今早湮没在风沙弥漫的荒凉之中。我望着古道,怀想着它过去的繁荣与辉煌,大漠悄然无声地掩去了曾经喧闹的历史,后人只能在迷茫的沉寂中,追忆和幻想它往昔的倩影。我回首处于沙漠中的知青屋,在漠风呜呜的吹拂中,显得那么弱小和孤单。

大概到了第七天,马尔仍然没来。我的头晕在加剧,早上一打开门,戈壁滩就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接着天和地混在一起旋转起来,我几乎看不见天边古道了,它像远处一片捉摸不定的光影,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失去了重心。

我回到屋子里,倒头睡下,在无力的呼吸中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种奇异的声音惊醒了,这种声音起先很虚幻游离,渐渐离近时,就变得清晰起来,像一大群人在暗中偷笑,奇异声音突然停止在空中,片刻之后,又消失在远处,十分诡秘。

我睁大眼睛望着已经黑下来的窗口,回想着刚才的声音,猜想那可能是一群夜归的乌鸦。

我环望了一眼昏暗的四周,感觉头晕在减缓,人也变得轻飘起来,似乎思维感觉和身体都飘泊在一种无定向的虚幻里。当目光与墙上挂着的那枝老枪相撞时,感觉那枝枪在暗中晃动,像悬浮在空中的虚影……

后半夜,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窗口闪出了亮光,我心里油然升出一线希望,马尔今天肯定会来了。

这念头使我精神一振,从床上下来,穿戴好衣服,摘下墙上的枪,上好了子弹,然后调了一碗盐水喝,水非常冰凉,激得牙齿都咯咯打战。

我打开门走出去,正下着大雪,漫天飞舞的雪花,看上去十分吉祥,远近的天地一片白茫茫,戈壁中的一切色彩都被这一夜忽来的白雪覆盖了。

我背上枪,锁好门,朝古道的方向走去,在松软的雪中行走时,才感到四肢无力,膝盖像塞了一团棉花摇摇晃晃几乎倒下。一会儿工夫,我便大汗淋淋了,只好停下来,望着远处大喘粗气。

正在伤感中无力自拔时,发现不远的雪地里蹲着一只银灰色的兔子,它正在探头探脑地看着我,很惊奇。

我朝它走近,它拔腿就跑,跑跑停停,还不时回头向我张望。

我紧紧盯着它,它的一蹦一跳,都使我眼热心跳,这是自打死那只公兔之后,我再一次看到的鲜活的生命。一种油然而起的激情如潮水一般冲击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对它举起了枪。这一瞬间,我脑子里突然切入了那只煮熟的兔子的形象来,它赤裸的肉身颤颤地冥动,我的眼前一片迷乱。

那只兔子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的食指已经伸进了扳机。它大概感觉情况不妙,哗啦一声伸长腿朝前窜去,就在它蹿跃而起的刹那间,枪响了,子弹准确无误地从它的后部穿过去,划破它的肚皮之后,钻进了雪地里。

兔子几乎是应声倒地的,倒地之后四肢在雪地里挣扎,我走近它,它仍然不停地挣扎,艰难地抬起头用猩红的眸子看着我。我看见从兔子的肚子里流出一堆东西来,是一包小兔崽。粉红色的小兔崽蠕动起来,在白雪的映衬着,闪耀着鲜艳的生命律动。

我不敢看那只被我杀死的兔子,把头扭向一边,浑身紧张地抽搐,皮肤在一寸一寸地变凉变麻,手臂一软,枪滑落在地,枪管扎进雪地里。我几乎无法支撑地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拄着枪,感到了天摇地陷般的眩晕。我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早晨喝下的盐水,吐出了苦涩的液体。

我无力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包围着我,我的生命失去了重心,在身心无所依傍的迷茫中恐惧不安。

我呆望着四周,满目苍白。

一只孤独的鹰

我在沙漠深处,见到了那只鹰。

后来它死了。

它的消失是因为我的自杀。

那一年,我活得很绝望,好像一生中的痛苦和不幸都发生在那一段时间了,首先我的父亲去世,不久我初恋的恋人也不幸遇难。我在戈壁滩上接连收到他们离去的消息,我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我成天生活在恐怖和绝望中,眼前的一切都像死亡一样窒息着我。一想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父亲——那个给予我生命意志的人,从此永远消失,还有那个给予我爱和我爱的人已经不再属于我,他的生命,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温暖,他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会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们的离去,彻底摧毁了我活下去的心力。

最后我选择了自杀。

在决定自杀的那一刻,我对选择如何自杀有过一番思考。我听戈壁滩上的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想自杀,最好不要用悬梁、剖腹、溺水等方法,这样死后,会让活着的人看了害怕甚至是恶心。最好的方法是,独自一人朝戈壁滩的深处走,一直走下去。这样可能会出现两种结局,一是你倒下之后,被漠风吹干变成一具永不腐烂的木乃伊;二是你倒下之后,有可能变成一群狼的早点,或者是一群秃鹫的午餐。反正,你已经不是你了,就放心地将自己提供给自然界中的任何一种噬肉动物,让它们分享你的死亡,处理你的后事。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让俗不可耐的肉体腐烂成泥,还不如喂养大自然的生灵呢。

这是沙漠中人的观点,我并不这么看待,我觉得人死了就死了,死而后已,还操心自己死后的去处,恐怕是到时你自己都身不由己了,只要不再感知这人世间的痛苦和悲伤,不再经受心在滴血的折磨,不再承受泪水流干的惨痛,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总之,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走向了无边无际的戈壁。

出发的那一刻,也许那只鹰就已经在与我同行了,只是我没有注意到而已。当我发现它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下午,阳光将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下来,映在我眼前不远的戈壁滩上。它的影子在轻幽幽地飘动,很像一个悠远的梦境,这种情景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甚至有些迷恋,我知道它是一只凶悍而孤傲的鹰,它来自西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在那个地方有它的家族和母亲,它在多形态的生命内涵中,选择了特立独行,选择了永远的孤独。难道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鹰是天神的使者,是站在天神的肩上代表着天神的意志,巡视着大地的使者?

阳光把我的身影斜映在地上,鹰的影子在我眼前如梦如幻地萦绕。当时我的确产生了幻觉,我已经走在了死亡的路途中,天上飘动的鹰影是我走向天国的最后的姿态。可是我旋即产生了怀疑,听说自杀的人是进入不了天国的,只能变成混沌中的一只蝼蚁。对此,我感到格外的悲伤。无奈之极,仰天长叹,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我还活着。

我仰望着苍天,用手遮挡着刺目的阳光,目光追寻着那只鹰。它似乎停止了飞翔,在高空俯瞰着我,它静止的一动不动的影子像一只停泊在深海中的船只,它的姿态十分傲岸和神奇,这姿态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神秘,深深地触动了我。也许是它的孤独,它的高远,它的洒脱自由自在,一种至深的崇敬从心里生出。

我又开始了前进,戈壁滩上那片鹰的影子也开始了移动,我走它也走,我的身影和它投射下来的影子,在寂静的戈壁滩上默然并行,这让我有几分感动。

我回头望了一眼村庄的方向,村庄早已没有了踪影,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等他们发现我消失之后,会有许多的猜测和假设,随之会很快将我遗忘。惟有这只鹰,它在苍天之上注视着我,陪伴着我,在为我送行。泪水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我仰望苍天,心里产生了想呼唤那只鹰的欲望,由于干渴和饥饿,我已经发不出声来了。

我仍然醉心地想到,这只独与天地精神来往的鹰啊,它会在黑暗中徐徐落下吗?它会在血腥的拼搏中受伤吗?它会在猎人的利箭下猝然坠地而死吗?

它的影子告诉我,它是孤独的飞翔者,它没有伙伴,没有爱人,它的敌人是人,和它自己。

在沙漠中,我常常寂寞地仰望天空,目光会与它的影子相遇,有时它也曾经把我当成猎物,悄然而机警地跟踪着我。当它盘旋着准备俯冲时,它会突然停顿下来,悬在空中,好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于是它本能地收起已经伸直的利爪,昂起头,回旋着飞向深远的天空。它穿行在蓝天与白云之间,悄然飘渺的影子,神秘而温柔。

突然,它的身子像闪电一般快速地翻身,直线地俯冲下来,宛若一把于高空中落地的利箭,发出金属的飕飕声。刹那间,它从戈壁滩上掳起一只比它体重十倍的红狐狸,抑或一只黄羊。空中传来血腥的惨叫,零碎的皮毛纷纷飘落……

此刻,天空中翱翔的鹰早已发现了恍惚飘摇的我,它凝聚了力量,随时准备俯冲而下。我打了一个寒颤。那将是一场血淋淋的较量,我已无力与它抗争,最终惨痛的失败者将是我。我无奈地回望一眼天边,想到此行的目的,顿感茫然失措。

这时,鹰的影子划过我的头顶,一片阴影在往前移动,仿佛一个阴谋家在窥视着我行动。我抬头望它,它也在注视着我,如电光一样敏锐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顿时,我被绝望和恐惧颠覆了,两眼昏花,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四肢和五脏六腑被一点点撕裂粉碎。我无力坐靠在一块陨石上面,切实地感受到了死亡。

倒下的瞬间,我看见天空中有一道虹似的弧影,闪电般地射向我。

我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经受死亡。

一场在沙漠中极其罕见的急雨,将我从黑暗的死亡中唤醒。我睁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水汪汪的尘土气息,天空像洗过的玻璃,光滑而透明。

我还活着。

我仰望深远湛蓝的天空,已经没有了鹰的影子。我努力回忆曾经发生的一切,大脑一片混沌。我的目光四处寻找,发现了一具血淋淋的狼的尸体,它离我只有几步之遥,它的五脏六腑被掏空了,只剩下空空的骨架,未干的血迹,在雨水中散发着温润的热气。

是那只鹰救了我。

在我倒下的那一刻,鹰在空中盘旋,它发现了那只悄然靠近我的狼,在狼扑向我的瞬间,鹰冲向了它,于是在我走进死亡的时刻,我的身边,发生了一场鹰与狼的大战,这一场生与死的较量,惊天动地,慑人魂魄。最终,鹰战胜了狼。

我仰望着空旷的蓝天,怀想着那只孤独飞翔的鹰,泪流满面。

我重新回到了村庄。

不久,我在离村庄不远的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那只鹰,它形态浑噩地半卧在树下的石头上。它受伤了,瘦得很厉害,胸前的羽毛又脏又乱,完全丧失了在天空中翱翔时的雄健神态。我走近它,它打起精神竖起脖子,警惕阴鸷地逼视着我,我抽了一口冷气。它的目光太特别,透射出傲然的孤独和不屈。

我伫立在它的面前,不敢再靠近它,即便是在此刻身负重伤,它的利爪也是足可以啄瞎我的双眼撕开我的胸膛。

我无奈地与它对视着,很想帮助它,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时它发出金属般尖啸的叫声,像是在表达愤怒,警告我走开。

突然,鹰痛苦地挣扎起来,发出绝望悲痛的鸣叫。它缓缓地伸直了双腿,奋力高昂起头,呈飞翔时的状态。片刻之后,它终于倒下了。

我在它面前默立了很久,任泪水慢慢地流下来。

在那棵树下,我虔诚地埋葬了它。

它是一只孤独飞翔的鹰。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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