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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离哲学更近

2017-11-14刘诗伟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趣味文学生活

◎刘诗伟

幽默离哲学更近

◎刘诗伟

因为《南方的秘密》,似乎可以谈谈幽默。但写作者谈论写作宁愿依靠个人的经验。

在我的印象中,《堂·吉诃德》是很幽默的,《浮士德》也有幽默,《阿甘正传》(主要指电影)当然是幽默的。狄更斯十分喜欢幽默,马克·吐温必须幽默,卡夫卡的幽默蔫坏,马尔克斯假装不幽默。事实上,几乎所有大师的作品中或多或少都植入了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语言或桥段。中国文学到现代,鲁迅和周作人最知道幽默的价值,林语堂在幽默中享乐,张天翼拿幽默作武器,老舍事事可看出笑点(幽默),钱锺书以幽默成就小说,赵树理擅长玩弄乡间幽默的把戏。再及当代,汪曾祺、王蒙、邓友梅、阿城、高晓声、陆文夫、余华、王小波、刘震云、毕飞宇等人,均有幽默文学的突出表现。李敬泽则是时下的新款幽默。湖北作家晓苏的小说是有幽默的。这么一捋,幽默者竟然浩浩汤汤;倘若我漏读漏记,还得敬请宽恕。

我虽然读了幽默的文学,而且写出一部朋友们以为不乏幽默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实际上我是很没有资格谈论幽默的,因为我从没打算做幽默的专业户,甚至在幽默的问题上可能是一个十足的“两面派”。年轻时,我更喜欢抒情的文学,或者叫情绪与感觉斐然的文学,比如拜伦、泰戈尔、川端康成和早期的张承志;后来,逐渐看重艺术力量和思想含量,比如鲁迅(主要的一面),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托尔斯泰、霍桑、福克纳、海明威、昆德拉、加缪、帕慕克之类。汪曾祺当然也是喜欢的。时至今日,我的主要趣味依然是令人着迷的人物情绪与作品的思想蕴涵。我读村上春树和残雪咧。曾经,我以为对于生命和生活的关切,应当庄重,不可以戏谑玩弄。如此,我一度先验地与幽默背道而驰。

那么,幽默于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主观认知并不能阻扼实际的阅读喜悦。一直以来,那些经典作品中的幽默总是令我发笑,微微摇头的笑。只是我的文学志趣在很长时间里为我筛去了生活中的幽默,以至于我缺乏对应幽默的写作积累与经验。我只是把幽默当作生活之乐。可是,我却分明记得:当年读到阿城的《棋王》时,以为它才是最为舒服的文学,心想日后整一个这样的作品才算美妙啊!而这个兴奋与阿城后来出于不纯粹的考量而倡导“寻根”和别人也不够纯粹地给《棋王》贴上“寻根”的标签毫无关系,全然在于文本带给我的感受——我所体味到的最为主要的品格——幽默!可惜,我没有及时把这个兴奋与我偏执的志趣结合起来加以探究,并由此找到文学创作的新出路。这真是执迷与浅陋的代价。

在文学作品中,幽默指有趣或可笑而意味深长的表达。意味深长而且有趣,是与干涩呆板肤浅反义的。一般的看法是,幽默的能力与智商高下成正比。也便是说,幽默是智慧和成熟的表现。1924年林语堂将humor(英文)译为幽默后,称好的幽默体现“心灵的光辉与智慧”。又言,在各种风调之中,幽默最富于感情。据此可见,幽默在文学创作中是一种高级的境界,而阅读幽默也是需要高级心智的。事实的反证十分显然:年轻时心绪澎湃且少不更事,特别需要抒情的慰抚,也会向往智识;而所有缺少生活经验和智慧的人,面临幽默总是无动于衷,甚或反感。

然而,文学的文学性或曰感染力之发生必须依赖三件法宝:情感、趣味与理性。以情感打动人,以趣味吸引人,是不必说的;在情与趣的基础上,将科学思维的理性导入创作,使之渗透、操纵、规约、发掘、指引叙事,让作品富有意义的精进,从而获得共鸣,也是容易理解的。可是,我却发现,在大量的创作实践中,这三件法宝常常各自奔跑,很难形成有机的合力,许多作品要么单是有情、要么单是有趣、要么理念化了,其文学价值因此等而下之,而作者竟然不能自知。周作人以为,好文学的标准是“有意思”和“有意义”兼而有之。他之“有意思”主要是指有趣,也包涵有情;而“有意义”则是理性的成分:说到底,他的好文学正是情感、趣味、理性这三者的合而为一。我的编辑家朋友张映勤依据周氏观点,把文学分为四个档次:一档是有意思并有意义;二档是有意思而无意义;三档是有意义而无意思;四档是既无意思也无意义。我觉得他说得对而且具有操作性(只是还需要结合具体文本考量有意思和有意义的程度)。

那么,是不是明了以上情形及标准就能解决问题呢?当然不是。因为,真正的创作乃是主体的奉出。主体的人生修炼与境界,决定奉出的货品的成色。曹雪芹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只有真正“洞明”和“练达”的创作主体,才可能在叙事中打破常常被分隔或分治的情感、趣味和理性,将它们有机融合起来;或者,才可能同时抓取生活样本中的情感、趣味和理性,并加以“立体”而生动地表现。如此,一部作品抵近了生活本相,自然也就显现出艺术力量和思想含量。当然,这是需要经验、训练和心智的。我相信伟大作家就是这么回事。文学拼的是创作主体。

不过,规律的运行还没有就此打住:当主体的经验和认知抵达生活本相时,必然会感觉和发现存在的荒谬(这是人类永续的疑难),接着便看出既有的某些理性纷然飘零而失效,并且开始反感常规表达的武断或浅陋。这应当算作智慧的创作主体的幸运的遭遇,智慧的阅读者也将是如此。怎么办?几乎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重新叙事!而这时,有趣的是,一个叫作幽默的家伙探头探脑地出现了:它很机智,给语言加入言外之意、言此及彼、夸张、奇喻、反讽、让荒谬亮相、让正常与正常撞车、让不可能成为可能、让可能变成笑话、让堂·吉诃德先生大战风车、让浮士德博士发出“停留一下”的喟叹、让“我”在竞选州长中身败名裂、让阿Q自信满满、让方鸿渐逢人便长见识、让一阵大风将主席台上的所有黑头发全都吹白……它在放大语言,在狡黠提示,在幽深暗示,在重新结构,在扩张叙事和形象的“能指”,在满足阅读者更大的感知诉求!总之,它在包蕴既有情感、趣味与理性的基础上,打开了新的视域或感知;它打定主意要像哲学一样,无限接近自己发现的生活本相。

所以,真正的幽默实在是创作主体的诚恳的态度。这种态度基于洞彻生活的智慧。当旧范式的言说或文学装不下生活时,幽默是必然的表演——尽管它也自知其有限性和近乎无奈的忧伤。而另一方面,幽默事实上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并且一直茁壮于社会文明的进步之中。在现代性里,幽默即是思想和艺术的,也是生活本身,渐然成为公识的卓尔不凡的审美品相。幽默当然不是耍贫嘴和一般的笑话段子,它不能没有“意味深长”。可是,由于列宁说过“幽默是一种优美的、健康的品质”,有人为了捍卫幽默的格调,据说已把滑稽、讽刺之类与幽默彻底划清了界线,这不过是童年的纯洁。在我看来,幽默多于滑稽与讽刺,而滑稽与讽刺完全可以纳入幽默的单元(其他手法亦是如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智慧,有智慧的滑稽与讽刺自然是幽默的;反之,做作的幽默比缺乏幽默更为无趣和无意义。

我曾以个人的浅识,试着对幽默进行表面的清理。从作品中的幽默含量或存在来看,大致可分为三个级别:一是零散幽默,二是平面幽默,三是结构性幽默。零散幽默是指文本中常见的零星存在的幽默语言或细节,广大创作者似乎都愿意拿幽默当辅料,庄重如浩然先生也在《艳阳天》里偶施小计。平面幽默(包括局部幽默或单线幽默),指呈现在全部(局部或单线)叙事表面的幽默,自然也包涵零散幽默的元素;这个级别的幽默在文本里具有一定程度的整全性,传统的幽默作品大多如此。结构性幽默则是叙事的根本性改造。它由一部叙事作品的主人公形象、故事形态、结构安排、意蕴指向以及全部叙述统筹组合并实现“本事”之外的幽默,使作品意涵远远大于“本事”。这种幽默需要创作者对生活具有颠覆性的发现与认知,并且在叙事中保持极大的定性,毫不操切,甚至可能尽量往歧义、平庸和枯涩的方面引去,而后来却渐渐让你诧然与惊觉,直到叙事结束方才憬悟其非常态的大义。这时,你会说,这个家伙真厉害。从这个意义讲,除了马尔克斯,我以为加缪的《局外人》也是结构性幽默的杰作。谁说看到和表现荒谬不是幽默呢?如果幽默在表现悲欣交集和终极关怀方面有所作为,那一定是再伟大不过的。在三个级别的幽默里,后者自然是可能兼容前者的;但实际的情形往往很复杂。再者,幽默的品相也是多种多样的。单论读者的接受反应,似可简单地分为快幽默和慢幽默。快幽默是显性表达,一看即笑,赵树理大约属于这一类。慢幽默是曲折表达,品味之后才会发笑,钱锺书是这么干的。幽默的品相由创作主体的气质决定,也受叙事题材及作品人物形象的制约,反映在具体作品中必定各不相同。

我为文学的幽默傻乐了大半辈子,但在创作《南方的秘密》之前,不曾写过幽默(包括搁笔多年)。《南方的秘密》“合成”的主人公顺哥的原型是我熟悉的几个人物。他们是上世纪后期经济领域的名人,各人的行状因非同寻常而滑稽。从前,我时常在民间讲他们的故事取乐;十多年后,我忽然得悉,他们中有人仍在追求人生“新境界”,不由引发了关于他们的思考。而此时,中国舆论(包括民间讨论)关于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发展的争吵忽然十分激烈,其中背离中央正确论断而置疑改革的“极左”论调强词夺理却来势汹汹。我想,我应该拿顺哥的故事幽一默了。

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幽默。当我进入创作构思时,个人以往的文学志趣即刻跑来干预和指引我:必须发掘人性;必须探究人与社会的关系;必须关切、珍惜并呵护生命及其本义。可出人意料的庆幸是,这个曾经看似抵牾幽默的文学志趣这一回却是幽默的坚定同谋,它辅助我完成了关于顺哥的故事的“结构性幽默”的构想——包括设计背景与命运、故事与故事、项目与项目之间的乖张的板块似的对撞,自始至终一本正经地叙述滑稽与荒唐,不动声色地展现值得珍视的东西在现实里狼狈逃窜,让语言之外和形象之中产生超出我思我想的意蕴……以及如何让读者因为幽默而愉快,并在读完之后乐意持久回味!而且,这个“结构性幽默”的主干与框架一旦形成,所谓“平面幽默”和“零散幽默”竟如填空一般顺溜与简单,写作也愉快起来。现在,我虽然不可以拿我所知道的读者的读后感言来佐证《南方的秘密》的幽默如何高明,但无论它的幽默如何,我也用不着隐瞒自己追求幽默的欣喜。如是而已。

说了这么多的幽默,当小心找骂。所以,还得指出:幽默往往是不讨老派的青春和单纯喜欢的,尤其是面对社会或人类发出微笑的大幽默,通常知音寥寥,须待来日和持久。此外,幽默并不等于文学的最高境界,关键是幽默了什么和幽默到了怎样的份上。而事实上,迄今为止,很多的文学经典倒不是以幽默名世的。不过,未来已来,互联网时代的新读者因其人生疯长,又有“段子”的培育,其口味似乎有趋向幽默的萌芽。

作者单位:长江丛刊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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