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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写与比邻而居
——张艳梅印象

2017-11-14李浩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批评家师兄文学

◎李浩

边走边写与比邻而居

——张艳梅印象

◎李浩

和张艳梅由陌生变熟悉、由熟悉而成为好朋友几乎只用了三四个小时,它缘自山西古县的一次长谈,当时王春林、王棵也在。当时,我和王春林更熟悉,而他和张艳梅熟悉,我们聚在他的房间里聊天。

那天,我们谈小说、诗歌、哲学和生活,谈论政治的完美和艺术的殉道等等。或许因为酒的缘故(其实非关酒,哈,我给自己找的借口自己都不信)那个晚上我滔滔不绝,春林兄和艳梅会与我响应,插几句话,而一向低调内敛的王棵则完全“游离”,他不插话,只是笑着看我“表演”,以至于我有时回想那天会忘记他的存在。或许因为酒的缘故(这个借口我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我那日傲慢而偏见,目中无人,张口闭口你们这些狗屁作家,你们这些弱智的狗屁批评家,你们读书太少而且基本读到的都是些平庸作品,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审美根本无效……事后想起我每每羞愧,我承认这里似乎包含着在朋友面前“撒娇”的性质,我知道我无论怎么批评批评家并以他为代指的靶心春林兄都不会恼怒我,王棵也是如此,但那时我和张艳梅却是第一次见,我也没有读到她的评论文字……然而她竟然谅解了我的信口雌黄,从那天起,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几乎可聊一切的朋友,现在,无论是不是因为酒的缘故,我也都可以以她为代指,说“我从不信任你们的文学史”“你们这些批评家们真是……”我承认我的指责多是情绪和某种的“审美傲慢”而非理性判断,这里面包含了先于理解之前判断的愚蠢——有时它不过是依恃朋友亲近而作的口出狂言,有一定泄愤的性质。是的,我和他们亲近,心理上,像一家人。

我在张艳梅的一个家人群里,那里有她的张师兄,商师弟,学生们,时进时出的王春林兄和尹航等等。在那里,她完全是另一副面孔,最常见的是晒:晒种种食物食品,自己的膳食手艺,晒美照,晒儿子,晒和儿子的出行,晒车票电影票,晒各种晒,偶尔也发发牢骚……在那里她完全是生活化的,是一个洋溢着爱的女人:她爱生活,爱自己,爱花和草,爱美食,爱自己的亲人,爱自己的学生。对待学生,包括毕业了的学生,她完全像“一个母亲”,甚至比母亲更像。因为是山东理工大学的驻校作家,我前往张艳梅所在的大学的机会较多,一年里有两次或三次到场,并会为学生们做一两次讲座,因此我更多地见证了她和学生们的亲近,真的像是家人——那个爱,那个关心,那个循循善诱,那个体贴和体谅,她几乎愿意为孩子们做所有能做的……当然,她也有严厉起来的时候,但那种严厉完全也是“母性”的,是出于对孩子们的好。我曾当面和她说过,我当老师,愿意以她为楷模,愿意像她那样对待学生——这也是我的心里话,没有半点儿的不真诚,她,真的是楷模。

她待人真诚、热情,愿意付出,有一种显见的“东北人”性格,我想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可以感觉得到。另外一个具有同样性格的“张师兄”,也是极为让我亲切的人,他有着极高的智慧但从不缺乏真诚,有几次,他都从天津迢迢赶到北京参加我们的聚会,然后又赶最后一班高铁返回,见到他,真有一种“人以群分”的强烈感觉——我得多说张艳梅而非张师兄,但我愿意以张师兄作为映照,他和她,还有王春林,都给我一种家人的感觉,是兄弟姐妹。谈到兄弟姐妹,我要说张艳梅给我的是一种姐姐的感觉,其实她比我小。说她是姐姐,是因为她愿意更多地给我照顾,为我做这做那,尤其是照顾我的笨拙和“好吃”。——每次去山东理工大学,她都会给我买一大堆的好吃的,零食或坚果,周村烧饼,以至我返程时候都有些“拖家带口”的狼狈。有时,我会意外地收到她快递的樱桃、烧饼、茶叶甚至鸡蛋——她往往会订数份,我和则臣、春林兄、张师兄都有。有次去山东理工大学,她和杜立明课暇陪我去逛书画市场,如果不是我极力制止,她非要送我一套她看中的陶瓷,我得一次次强调“我不喜欢”她才作罢。她不惜物,她愿意好东西和朋友们分享,一向如此,和她亲近的朋友都有这样的感觉,包括她的学生们。

在她的身上,基色是爱。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品质,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仇恨教育的余絮存在,虽然她并非不谙世事,并非不含有悲凉和绝望。但她愿意爱,愿意付出爱,像一个圣徒。我当然知道圣徒这个词必须审慎使用,需要仔细掂量,但用在张艳梅身上,我认为基本是恰当的。她具有那样的品格,我是说,她在付出的过程中不会没有受挫,但她还是继续付出,好像那种挫败那种失望或者伤痕从来不存在一样。她爱一切的美,也爱一切的良善,也爱着那些残缺和破损,爱着不完美,在她的身体里贮藏着一股闪烁的火焰,尽管它可能是蓝色的。在为《南方文学》写下的卷首语中,张艳梅专门有一章节题目就是“爱以及可能的爱”,她以为,“作为读者,我们可以经由生活经验、情感体验、智性思考来参与写作者的创造,而这其中有一种不能被剥夺的选择,即爱和可能的爱。”爱和可能的爱——张艳梅不是单纯的呼吁者而是实在的践行者,她在生活中给予他者,也在文字中同样给予。我读她写七零后,写张炜、王祥夫、鬼金、徐则臣、东君、莫言……我读出的更多是体恤,是爱,是连着自身骨血的悲悯。

她体恤他们的写作,体恤他们在完成的过程中的悲欣与疼痛。体恤,他们的每一步努力,仿佛她也一并经历了受难的过程。这在时下的批评中极为少见,许多人都以为自己是冷酷的裁判者,他只管挥动手里的棒子——

是故,她的所有洞察都是基于此,基于爱和悲悯。这份爱和悲悯没有减弱她洞察的力量,恰恰相反,使她的洞察更为清晰与丰厚,有了多重的牵扯。她爱,她悲悯,但她不盲目,不盲目信也不盲目满足于肤浅的乐观。深受西方哲学和俄罗斯文学影响的她,对文学,其实是有相当固定的主见的,她的圣徒性还来自她的理想主义成分。她识人,愿意在文学中体察那种沉默与幽微,愿意探寻人在人群中、世界中、关系中和自身中的种种,包括爱,包括疼,包括不愿面对的深渊。从某种意味上讲,张艳梅的批评属于那种“指认被我们错过的风景”的批评,她善于从文本中发现,善于用她的敏锐捕捉“写作者的心思”并将其放大,放在显微镜下。同时,她也善于从发现中发现,指出可能。她的洞察从来不缺乏敏锐,但这份敏锐是有温度的。作为批评家,她愿意像作家那样“体会其创造”,理解其创造。譬如,她谈李云雷的《乡村医生》:云雷的文字一如既往,温暖而真诚。就像那些有些灰暗的生活碎片,在他的镜头里,联结成一幅完整的水墨,如同一个完整的世界……《乡村医生》仍旧是散文笔法,类似乡间人物散记。小说把普通人那些生活的艰辛藏在字里行间,爱给了这些文字恒久的光亮和依赖。”譬如,她谈鬼金《一场小而温暖的死》:“生命里总有那样的瞬间,无论周围多么浮华热闹,我们还是会真切地感受到,活着,是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我们不得不直面生活,虽然很多时候,我们想扭过头去,对生活强加给我们的这一切不屑一顾或无动于衷。身体的欢欣不能缓解灵魂的痛苦,灵魂的舞蹈也无法去除身体的镣铐。这个世界如此残缺,残缺到了我们看不到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是还有一个完整的世界……鬼金在小说里反复写到疾病,死亡,衰老,疼痛;写到黑暗,绝望,暴力,恐惧;写到灵魂和性爱。回到母体,沉入河流,异曲同工地表达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和情感困扰,逃避,缺乏安全感……”

极为难得的是,张艳梅的批评有相当明显的个人标识。面对文本体会其创造并言说其创造是她与众不同之处,更为突出的标识则在语言上。她的语言有股力量感,有一种一贯而下的冲刷力,读起来让人能感触到牵引的愉悦。她爱用短句,强化了它的暴发力,某些语词的对接和扭联也极为个性,她甚至取消掉逻辑性的连接词,而让它们强力组合,短路性的张力使它们迸发出炫目的光……像上面引用的“回到母体,沉入河流,异曲同工地表达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和情感困扰,逃避,缺乏安全感”即是。它和惯常的、僵化的、呆板的批评语言拉开了距离。再者是,她的语言中充溢着美妙的比喻和宽阔的诗性,充溢着跳跃和闪烁,这是一种和创作相匹配的才气,是许多批评家永远做不来的。“那么,对于小说,我们还应该抱有怎样的期待呢?那些灵魂的裂隙,生命的皱纹,那些一马平川的岁月,那些崎岖陡峭的人生,存在过的历史,正在发生的现实,这一切,应该如何被写进文本,如何被文字刷洗出本来面目?生活中充满了荒诞的意识和幽暗的无意识,小说是作者的意识隐藏和生活的无意识显露的过程,能够在直面时代真实境况的写作中,留下更多智慧的火种和哲理的星光,照亮生活和思想的茫茫夜空,应该是写作者的共同追求……”这段文字当然可以译成晓畅的批评语言,然而它折损掉的就是文字魅力。对于批评来说,对“母语的敌意”也应深深存在,她和他们需要重新发现和拓展美妙的汉语才对,否则他们也许不配谈文学。

和张艳梅的批评相联的词还有深度、诗性、社会性、良知、历史与未来正义等等。据说王春林兄将专门谈论张艳梅的批评,我就此打住,免得像和他争夺话语权。

“……无论作家是以怎样的方式表达,尖锐或者温和,喧哗还是静默,冷峻抑或热切,我们都不难从中感受到他们对待世界和生活的态度。某种意义上,当代中国作家并不缺少文学的敏感性,而是缺少思想的敏锐性;不是缺少生活的丰富,而是缺少文学的责任感。时过经年,我仍然愿意说,最打动我的,并不是小说的风格,而是作家的风骨。”我抄录张艳梅自述里的这段话一是出于心有戚戚的同感,二是她终于显现了一下她手里的“刀子”。她偶尔如此,更多的时候是温和,是体谅,但不意味她没有判断没有底线。

张艳梅常说,等我们都老了,就到一个我们都喜欢的乡下,买几栋小房子大家住在一起做邻居,天天一起聊天,谈文学谈电影……想想,也真是美事。但愿她别忘了,我记得已经报名的有黄土路,张师兄。志趣相投的人可以多些也可以少些,有,就是奢侈。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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