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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民族遭遇性别
——读金仁顺的“故事新编”小说

2017-11-14

新文学评论 2017年3期
关键词:夫人

◆ 孙 琳

当民族遭遇性别

——读金仁顺的“故事新编”小说

◆ 孙 琳

阅读金仁顺是很早的事情。当“70后”女作家以集体的姿态浮出历史地表,我不自觉地留意了这位来自故乡的作家。短篇小说是一幅短短的锦,太短,禁不起铺张。金仁顺是个好织女,有着葛朗台般的固执,处心积虑地筹划着每一个字,力争让每个字、每个标点都“锦上添花”。像她所钟爱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一样,她偏爱“短暂的煞尾”,往往在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一切都增强了文字的速度感和精细度,使金仁顺的小说禁得起摩挲和把玩。更难得的是,在这个“出名要趁早”的时代,她闲庭信步,不慌不忙,定期出产。她的恬淡和质量均齐使得施战军很早就预言了她可以期待的前途。

尽管如此,在“被阅读、被阐释”的过程中,金仁顺起初并不出众。当卫慧、棉棉以性感的方式创造“美女作家”的概念,当盛可以贡献了具有社会效应的《北妹》,当鲁敏、魏微、朱文颖因其鲜明的叙述特色或性别观念逐一进入研究者视野时,金仁顺还常常是“70后”女作家队列中的那个可以被省略的“等等”。除本省评论之外,有关金仁顺的专论殊为少见。金仁顺真正获得“全国”声誉是在2008年(虽然此前也有短篇小说《彼此》的获奖崭露头角)。这一年她发表了长篇小说《春香》,同时受惠于《收获》杂志的影响力,作品论、讨论会接踵而至。由于金仁顺的朝鲜族身份,加之《春香》的民间故事底本,她的少数民族作家身份被“发现”。2012年《春香》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国家级少数民族文学大奖——“骏马奖”。至此,金仁顺的“民族特色”得到肯定。

应该说,这样的“发现”和“肯定”不无道理。追踪金仁顺的创作轨迹,她一直有并行不悖的两个序列——“现实的”和“历史的”(或曰“故事新编”)。无论是无聊区少女伤人事件(《玻璃咖啡馆》),还是错位变态的母女关系(《桃花》),抑或婚姻内外的吊诡轮回(《彼此》),都来自庸常繁琐的日常生活,取其细部,放大成篇。在这个序列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常常是凛冽、冰凉的。的确,如果现实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向哪里安置我们的温柔?这个序列的小说语言简洁、叙述冷静、情感节制,风平浪静之下暗潮汹涌,常常被引作金仁顺创作特色的“例证”。

另一个不太为人注意的序列,其叙述核心来自少数民族传奇,我将其称之为“故事新编”,即有所底本,但因属意不同而另立成篇。代表作自然是《春香》。该作品以朝鲜传奇《春香传》为人物关系框架和叙事原点,酿制长篇,敷衍成文。向上追溯,《春香》的出现早有端倪——1999年的《高丽往事》、2000年的《盘瑟里》、2004年的《未曾谋面的爱情》和《乱红飞过秋千》也都取材朝鲜民间故事。其中的《盘瑟里》和《乱红飞过秋千》更与《春香》有着情节、人物上的血脉联系:《盘瑟里》是《春香》中说唱艺人太姜的前史,《乱红飞过秋千》中香夫人街知巷闻的艳名和巧妙的“行贿”更是原封不动地被搬到《春香》中。在《春香》之后,2013年金仁顺还创作了《僧舞》。与《未曾谋面的爱情》一样,仍然是朝鲜名妓黄真伊的故事。看样子,金仁顺对“故事新编”余情未了,并且有意将其进行到底。

但是与“现实的”序列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如果没有长篇小说《春香》的横空出世以及后来的获奖,这些“故事新编”恐怕会被人遗忘,至少不会被作为“民族特色”用来“代表”金仁顺。我们今天谈到金仁顺的时候也不会着意提到“朝鲜族作家”这个定语。话到这里不得不令人生疑——是什么使《春香》获得了少数民族“骏马奖”?这个少数民族文学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作家有了少数民族身份,作品就不言自明地具有了民族特色?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金仁顺1999年就写了这样的作品,并且这个创作序列绵延不断,但是在《春香》之前都不被认定为具有民族特色呢?

回头看看《春香》。小说并未沿用《春香传》之名,而是直接以主人公春香名之,暗示了作家另绘新篇的意图。金仁顺无意重写爱情故事,那故事不过是皮囊表象,她着意挖掘、复活的是被庸俗故事所掩埋的伟大女性。这女性不是一位,而是两位——春香和香夫人。二者虚实互补、互为表里。春香是体验者,是实写;香夫人昼伏夜出,幽灵一般踪迹难寻,是虚写。春香是香夫人的昨天,香夫人是春香的明天。

“香夫人”在小说中是个传奇般的存在。作家化用《红楼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手法,让香夫人存在于书生们的奇闻逸事里,存在于盘瑟里艺人的说唱故事中,存在于男人贪婪的目光和女人嫉妒的舌尖上,极尽铺排和渲染之后,才让香夫人款款出场。如此高调的开场不禁让人担心,人物将后事如何。所谓艳名远播,所谓风华绝代,至多也不过是个赛金花式的人物,于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因缘际会,借枕边之力,略挽一挽颓势罢了。不想故事末尾,揭开了一个惊天秘密:多年来,香夫人上结官府,下通强盗,倒卖私盐,富可敌国的财产由此而来。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惊叹之余,掩卷沉思,不由得将香夫人的过往重新拣选、一一辨识。作者写香夫人多用“虚笔”,小说中香夫人的正面出场极少,她带有强烈的神秘色彩,像个昼伏夜出的幽灵。有关香夫人的故事大多来自回忆和传言,叙事上着意留存大量空白:药师的女儿如何应对按察副使大人走后的日子?贫穷、孤苦怎样迫使她出卖肉身和尊严?她如何在官府和强盗之间游走?如何收买人心,控制舆论走向,让那些传奇般的故事统统成为自己的保护伞?一个女人要怎样缜密的心思才能缝合如此之多的关系,要怎样的勇气和力量才能不动声色,骗过身边最亲近的人?香夫人不但扭转了自己的命运,而且运筹帷幄,以玉石俱焚的方式,保护了春香和整个香榭,真乃一奇女子。

春香也从一开始就异于常人,排斥一般女性的道路。她成长于香榭这样的世外桃源,没有一般的伦理意识,不觉得美貌是什么资本,也不以为“失贞”是多么大不了的事情。作家赋予春香种种异能,比如常年以花瓣为食,嗅觉异常敏感,能够闻知疾病和生死。稍长则辨识百草,自学成才,研制丹药,凡此种种都在暗示春香的桀骜不驯、不同凡俗。她就像一位先知,一早就预知了自己的人间使命。

爱情毁灭,药师的女儿变成了香夫人。爱情之于春香也是个大关节。正是经由爱情的苦楚,春香才窥透命运的虚妄,早早地心向自由。早在李梦龙之前,春香就遭遇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段爱情。小说有一个充满隐喻意味的情节:儿时的春香不食人间烟火,以花瓣为食,直到金洙这个小玩伴出现。金洙不知春香的小姐身份,误以为她受到虐待,出于同情和关爱,偷盗食物给春香,春香从此恢复了正常饮食。若干年后,也是金洙让春香一夜之间开了眼,看到现实冰冷。春香生来就是个充满孤独感的孩子,她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不愿自拔。温厚的金洙却如一柄利剑,每每刺破她的执念。春香依赖金洙,金洙却迷恋香夫人。作家无意续写张爱玲式的乱伦纠葛,点到为止,很快让春香和金洙以最令人羞耻的方式被人撞破,从此天各一方。《圣经》有言,“赤身裸体而不觉得羞耻”,那当是人类身处乐园,未知罪恶之时的状态,没有罪恶的概念,自然百无禁忌,恰如不谙性事的春香和金洙。其时反倒是成年人的世界以羞耻命名的羞耻,以丑恶结束童年。年幼的爱情被腰斩,天真浪漫一夜间退去,春香便不得不被生拉硬扯地长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萧红语),低得容不下爱情。与艰难时世相比,爱情是最大的迷思,只能依靠痛苦来破除。她不曾对母亲心生怨怼,只是从此开始迈向另一种人生,一种越来越像香夫人的好日子。香夫人说:

男人是女人的天,但这个天是阴晴不定的。越是指望好天气,可能越会刮风下雨。女人想过上好日子,只能靠自己。

香夫人说:

和嫁一个酒鬼丈夫,或者在贵族人家当小妾比起来,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遮风挡雨,不用看人家脸色,低声下气。

经此一役,春香不想嫁人了,她向往独立而自由的生活。有了这样的“前史”,春香又怎会对李梦龙抱有幻想?春香看得明白:李梦龙对前途、婚姻有着庸俗的算计,他现实得毫不掩饰。并非全然无情,只是那一点点的真心,并不足以让他克服懦弱,挺身而出。卞学道那场逼婚,反而成全了她,春香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另一个香夫人。

虚实相衬,互为表里,春香与香夫人是一株菖蒲上的两朵花,她们在共同完成一个自由的生命。经济自主,无须需仰人鼻息;人格独立,不必低声下气。自由美好,代价不菲。香榭的房屋组成一个“用”字,似乎要给整个南原府摆出一个道理:在偏僻贫瘠的世间,女性所持者唯有美貌、智慧和身体;此三者既然为我所养,那么也该为我所用,去开他一府的锦绣繁华。饮下“五色”,前尘往事忘却便忘却吧,荒腔走板的盘瑟里中由得那个春香去终成眷属、花好月圆吧,香榭的主人总归是不变的香夫人。这是金仁顺献给女性先辈的精神传奇。

《春香》虽取材传奇,却并非怀旧,而是重构;作家以“反传奇”的方式,开启了历史的其他可能。卞学道也许没那么浅薄,没那么美色熏心,以致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公开逼婚。恰恰相反,卞学道心机极深,逼婚不过是他觊觎香榭财产的幌子。李梦龙也不是多情公子,他不过是普通的寻欢客,偶然成为一颗棋子。春香也并不爱李梦龙,她一早就对男女情爱有着深深的冷酷。每个人物都反叛了传奇中的性格,获得了更加深刻的人性。更精彩的是,所谓“春香传”不过是被香夫人精心打造的一件武器,香夫人一早就深谙“舆论战”的重要。一段爱情传奇居然来自以讹传讹,谬种流传,历史的吊诡寄寓其中。

《春香》不追求历史叙述的真实性,作家让历史在想象中发生。金仁顺想象中的历史是以女性为主体的历史,是属于女性的史诗。《春香传》原本是个典型的“才子佳人”故事,故事大体正如小说结尾概括的那样:“南原府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春香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在端午节的谷场遇见了南原府使大人家的公子李梦龙,两个人一见钟情,当天夜里请清风明月为媒作证,行了夫妻之礼,后来李梦龙随父亲回到汉城府,新任南原府使卞学道大人有心掠美,遭到春香小姐的严词拒绝,因为她和李梦龙已有盟誓在先——”作者不满足于富贵公子与青楼女子的大团圆结局,将其改写成女性“寻找自己”的精神行踪。所以春香并未嫁入豪门,而是接续母亲,自立门户,成为另一个香夫人。

这一点与“现实的”创作序列不同。在“现实的”序列中,虽然两性关系也是集中书写的主题,但是很难看到魏微、盛可以那样鲜明自觉的女性意识。金仁顺并不刻意追问谁应该为情感的失范负有代价,她关注的是共同作用于两性的问题,例如金钱对人性的戕害、犬儒主义对婚姻的沁入,贫困对青年性需求的蚕食……然而,在“故事新编”中,重写女性命运,探究自由的出路,为她们的努力和归宿画上唯美的句号,是作家的重心所在。

面对不同题材,性别意识的彰显有所差异,这与作家的民族经验有关。金仁顺说自己不是个女性主义者,但是“在朝鲜题材的时候,我就是女性主义者”。她自幼就听闻同族女人挨打、被欺压的种种悲惨。虽然她父亲是朝鲜族中少有的好男人,但也正因如此,强烈的对比使得金仁顺更觉其他朝鲜族男人的暴戾。由是,在进入本民族的题材时,她格外钟情于自由的女性。与张爱玲相似,金仁顺大概也认为在礼教森严的历史中,唯有妓女能享有一点点自由。无怪乎她爱写妓女,《未曾谋面的爱情》和《僧舞》中的黄真伊、《春香》中的香夫人都是妓女,连《盘瑟里》中的说唱艺人严格起来也是艺妓身份。前半生的苦难是太姜的财富,她歌唱别人就是歌唱自己。一场真假难辨的爱情逼得黄真伊离开家门,黄真伊也乐得出走,外面的世界虽然残酷,可是没有大娘日复一日细密的折磨。春香对卞学道的逼婚也顺水推舟,此后世间少了春香,多了一位香夫人。这些不为正史所道的女性在作家笔下眉眼生动,生生不息。她们顺从穷途厄运,但绝不气馁,她们的强大之处在于借这穷途厄运翻身起底,复原女性的尊严。

作家无意打捞民族历史。故此,根源于民族经验的女性意识并未转化为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学书写。《春香》的富丽堂皇、绮丽诡谲总是让我想到曾经热播的一个影视剧——《大明宫词》,那是中国人精粹的“阴谋论”与莎士比亚式的华丽长句子相结合的典范。它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历史真实性的缺失。虽然也喜欢看,但我的确常常忘记这是一个发生在唐朝的故事。九子夺嫡的情节、后宫嫔妃的争斗可以直接穿越到任何一个朝代的后花园。我看《春香》也是这样。

玫瑰花开得铺天盖地,将“用”字形的房子隔成一座岛屿,蝴蝶蜜蜂在花间起舞,花香宛若香榭身上的一件轻纱衣裳。二十间在翰林按察副史大人指导下盖起来的房屋高大壮观,深蓝色的檀木飞檐高高地挑出,一直伸进蓝天中去,黄铜打制的麦穗形风铃吊在檐角,随风摇摆,屋顶的瓦当是竹叶青色的,彩绘的喜鹊造像在瓦当上面翩然欲飞。如同精致的盒子里面藏着珍宝,在这美观、高大、庄严的房屋下面,住着一个令人爱慕的女子。少年们在千里跋涉之后,面对香榭难免鼻子发酸。我能从植物芳香中,闻出那些年轻的心被爱浓腌重渍过后,散发出的忧郁气息。

这就是香榭,《春香》所有故事发生的场域。香榭是个神奇的地方,那里没有贫穷,饮食日用都价值不菲;那里没有肉体,春香是吃花长大的,所有人都以精神的悲喜作为存在;那里连时间都停滞,香夫人美貌如花,长生不老。这个香榭,是美轮美奂的空中花园,是炫人眼目的七宝楼台,是可以穿越时空被移植到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民族的孤立存在。

“故事新编”小说并不试图提供切近历史的真实。文本中朝鲜器物不少:白瓷盘和桃红花瓣中的打糕,芬芳的流花米酒,空中起落飞动的秋千……但是这些层叠铺张的器物缺少生活的气息,没有时间的来路,并非日常的用具,更像审美上的点染。朝鲜民谣、说唱艺术等民族艺术也未能获得深入的描摹。打糕、酱汤、中草药,乃至“金洙”、“银吉”等人物姓名不过是表层符号,与叙事未能构成影响。无论是器物、吃食还是风俗,都缺少现实主义的根芽,未铭刻多少民族的记忆,只是与香榭一同成为异时空的想象。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叙事的历史意识研究”(项目编号14AZW015)。

注释

①金仁顺:《我热爱阿加莎·克里斯蒂》,《时光的化骨绵掌》,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②诸篇“故事新编”小说参见短篇小说集《僧舞》(金仁顺:《僧舞》,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3年版)。

③金仁顺对原作无意细究,不过是借此由头,点染成篇。她说:“《春香传》的故事框架我当然知道,但原著只读过几页节选,没什么太多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几页节选破坏了我对故事的想象。所以就没找原著来读。我写的是《春香》,不是《春香传》。”姜广平:《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风格——与金仁顺对话》,《文学教育》2011年第4期。

④金仁顺、邓如冰:《“高丽往事”是我灵魂的故乡——金仁顺访谈》,《西湖》2013年第5期。

⑤金仁顺:《春香》,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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