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水真澜
——文瀛公园的深度解读
2017-11-13徐建宏
文 徐建宏
巽水真澜——文瀛公园的深度解读
文 徐建宏
一个城市的人文精神,是不能简单地以年代是否久远来衡量的,正如我们不能用年龄来判断一个人的内涵。然而,在我们生活了多年的晋阳城,这两者却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它既古老又深厚。在这座城市里,你随便一踏一踩,或者驻足观望,就能发现它的种种积淀。有时候,数不胜数的典故,会让你的大脑一瞬间穿越到某个以往岁月的时空中去,难以自拔。
比如说,我现在正在深入其中的文瀛公园。
在城市里逛公园,大多数人的动机是休闲怡情,放飞身心。因为公园里有假山垂柳,有水草花卉,还有看不尽的红男绿女,风情万种。
然而,2016年的这一次,反反复复地穿梭留连于文瀛公园,我的目的却不仅仅是休闲怡情,而是怀揣着一颗探究甚至是探轶的好奇之心。
文瀛湖溯源
文瀛公园是太原市现有公园中年代最久远的一个公园。从形成到现在,已经600多年了。
太原市目前共有大大小小的公园121个,无论是新公园,还是老公园,它们的主要功能是城市之肺,休闲所在。而文瀛公园却有所不同。
除了具备普通公园的基本功能外,它还有着深厚的人文内涵。
文瀛公园最早的名字叫海子堰。明代洪武九年扩展太原城池后,每逢下雨,雨水就从东向南汇集逐渐形成了两片积水潭,大的叫圆海子,小的叫长海子,这就是今天公园的北南两湖。在明清两代,海子南面是省贡院。贡院是古代举子们会试的考场,来省城赶考的才子们都聚会于此。据说,有才子闲来无事,为这两片“海子”起了雅号“文瀛湖”。在两片海子之间,建有一座漂亮的拱桥,又有人为它配上了一个贴切而响亮的名字:状元桥。
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公园,却拥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四处:太原文瀛湖辛亥革命活动旧址、革命烈士纪念塔、万字楼、中共太原支部旧址;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一处:崇德庐石刻。
公园的名字也改过若干次:辛亥革命后正式命名为文瀛公园,1928年改为中山公园,1937年更名为新民公园,1945年改为民众公园,解放后叫人民公园,1982年更名为儿童公园,2009年又恢复原名为文瀛公园。
为公园正式命名的人,只能是当政者。不同时代确定的名字反映了不同的政治需求和社会导向。即使是同一个时代的名称更替,也是这个道理。
而最切近的这一次,恢复了“文瀛公园”的本名,也非常契合我们这个时代对文化回归的心理认同。
而在普通百姓日常的对话和称呼中,公园周围一带却有一个非常形象上口的名字:海子边。而且这个称呼估计是历时最久的了。海子是蒙古语,就是指湖。
最初叫“海子堰”的“堰”字,本意是挡水的堤坝,很文气,也大概符合当时的语境。而“海子边”则更具有生活气息。
上世纪50年代,太原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抽的顺风烟,看的冀美莲,逛的海子边,赛过活神仙!”
听听,这是何等朴实而美好的感觉呀!
我第一次来海子边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是1985年。面对繁华热闹的海子边,我的第一直觉是囊中羞涩,无所适从,于是只好去逛公园。那时候,公园就叫儿童公园,买票才能进入,而我们为了省钱,也只能很久才来一次。
再后来,参加工作后,在报刊社工作,单位离这个公园数步之遥,虽然已不再为门票发愁,却反而没有来过几次。倒是单位组织活动时参观过中共太原支部旧址也就是省贡院、省立第一中学旧址。
再后来,就是带着我牙牙学语的儿子来公园玩。当时,作为儿童公园,这里的许多游乐设施都是孩子们的最爱。我把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让他尽览满园风光,然后再一起乘坐单轨游览车居高临下尽情地开心。只有三四岁的儿子,在我的挑逗下咯咯咯地笑着,叫着,浑身都洋溢着童真的喜悦。那样的人生之乐,今后恐怕不会再有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十几年。幼小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远离父母去异地求学了,而我即将蹒跚踉跄的双脚却再一次踏入了这个公园。
不过此刻,它已不再叫儿童公园了,而恢复了原名——文瀛公园。
文瀛——文海?此中有何真意?
文气汇聚之地
在最初进入公园的日子里,我不停地思考一个问题:当初,为什么不把这些雨水积聚的水坑填平?而要在贴近城市的东南方把它们保留下来,直到形成景致,以及与之相关联的一众物事?
查阅相关资料,才明白:原来,这小小的海子,竟然是晋阳城的文气所在!
在龙城太原,有“古晋阳八景“之说,它们分别是:烈石寒泉、汾河晚渡、双塔凌霄、巽水烟波、崛围红叶、土堂神柏、天门积雪、蒙山晓月。其中的“巽水烟波”,指的就是文瀛湖的美景。
巽,八卦中的一卦,《易·说卦》:“巽为木,为风。”在方位中,又代表东南方向。东南方向是文曲星眷顾的地方,是文气聚集的所在。
正因如此,这样一洼城中积水才被保留下来,并圈建扩充,使之渐具气象。
所以,在明清两代,海子南面才是省贡院;与此湖相邻,自然就是为了利于科考。
人们还把文瀛湖水的盈缩变化作为预测考试成果的标志,认为“科年文瀛湖水盛,中者必多。”
在重视科考成绩的古代,每一个当政者都十分在意自己治下的文气是否旺相。
于是,“巽水烟波”就成为一道亮丽而久远的风景,一直延续到今天。
据说,湖面常有八卦风烟笼罩,氤氲弥漫,文气逼人。多少年来,人们并没有对其进行过人工补水,然而即使是大旱之年,湖面水位也没有明显下降——这成了文瀛湖的一大奇观。
无独有偶的是,在龙城太原的方位中,你可以在地图上找到一系列文气的轨迹。
比如双塔。
双塔是太原市的地理标志之一,“凌霄双塔”是太原现存古建筑中最高的建筑。
凌霄双塔还有一个别称——文笔双峰。考其故事,研究其创建之因,才知道:创建于先的文峰塔,是“起自堪舆家言”的风水塔,是为补辅该地的地形缺陷,振兴地区文化的一种建筑。
据历代传说,太原市周边整体地势西高东低,不利科考及文运,双塔的修建,就是为了拔高东部,以壮文气。
在方位上,双塔也在东南,属巽位。
再比如山西大学新旧校址的变化。
最早的山西大学堂中学专斋就在省贡院,后来迁至侯家巷与西学专斋合并,再迁到后来的坞城南路——它一直在往东南方向迁移。
仔细观察还会发现,近年来兴建的大学城,仍然在龙城的东南方向。
从文瀛湖“巽水烟波”生发出的文气,从过去一直萦绕到当代。
小小的海子边,就这样成为汇聚晋阳文气的星宿海。
晋阳气度
自从有了文瀛湖这一汪“巽水”,古老的晋阳城便在它的氤氲中又凭添了若干章节与风骨。
历史上的晋阳城军政地位特殊,曾作为赵国初都、汉晋干城、东魏霸府、北齐别都、盛唐北京而享誉江河南北。而我们现在所居住的晋阳城,是明代以后的新城。
明初,晋阳古城在明太宗赵光义的一声令下中毀于水淹火烧。也是在明初太平兴国年间,潘美奉命率部在唐明镇扩建太原新城,并将在榆次的新并州移治唐明镇。
差不多就在这一时期,“海子堰”形成。它不仅汇聚了这一方人文渊薮的文气,还将晋阳自古就有的雄视宇内、舍我其谁的气度传承下来,发扬光大。
且不说史志记载的各式人物与事件,单就文瀛湖畔发生的故事,就足以证实这一点。
每当我静静地坐在湖边沉思的时候,那种来自远古的氤氲之气,便会漫漫漶漶地包围过来——
一片朗朗的读书声来自身后那个起初叫作贡院的古式建筑;其间还杂着些许师生们的对话——是举人们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还是分析本年度的科考趋势?是作为新学对旧学抵制革新的省立第一中学师生在讨论目前的时局与民族的危亡?还是他们中的某些人之间发生了观点的冲突?
又突然,在寂静的湖畔,传来几声高亢的口号声——那一定是当时接受了先进思想的学子们在呼唤同伴走出校门,心忧天下,有所担当。
作为明清时期的山西贡院,这里曾经是省城政治文化活动的中心。变身为省立第一中学后,它又成了山西传播新文化的前沿阵地。中共早期党员、山西共产主义启蒙运动的先驱者高君宇、贺昌、彭真等,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们抨击时弊,传播新知,舍身盗火,无惧生死,成为对抗封建制度的猎猎旗手。2002年,这里成为了彭真生平暨中共太原支部旧址纪念馆,同时展出的还有《高君宇生平陈列》《贺昌生平陈列》。
公园北侧的劝业楼,又叫劝工陈列所,是光绪31年的建筑,当初是为了振兴实业而兴建的一处典雅所在。中国民主主义的先驱者孙中山先生曾经在此作过演讲。由此可见,在民国初年的太原城,文瀛公园绝对是领风气之先的首要场所。这与它一直以来的秉持和属性密不可分。
湖的北边,矗立着一座造型独特的民国建筑,从空中俯视,它的平面造型一如佛教符号“卐”,因而习惯上被称做“万字楼”。1930年,阎锡山为了振兴文风,决定在文瀛湖畔修建“万字楼”并开辟为图书馆,但是,这座建筑因为种种原因直到七年之后方才落成。阎锡山将该馆命名为“子明图书馆”。一代枭雄的文化眼界和情怀,实在也是值得我们钦佩和记取的。
受心理惯性的驱使,我将脚步移向了公园西南角的“崇德庐石刻”。清末阳曲县回族鉴赏家李希,选择了他的家藏法书墨迹,于咸丰二年至五年刻之于石。1958年,李希后裔李玉成将仅存的30块石刻捐赠。石刻共收录历代17家法书,清卷收魏钟繇,唐褚遂良,宋苏轼、黄庭坚、米芾及元赵孟頫共6家帖。真卷收明宋濂、沈周、文征明、祝允明、杨继盛、董其昌、黄道周及清王铎、傅山、傅眉、郑燮等11家法书,其中傅山书迹占6石。与“崇德庐石刻”陈列在一起的还有清康熙帝御笔行书诗帖石刻7块,规格大体与“崇德庐石刻”相仿,保存均完好。
在一片午后阳光的反射下,我随手抄录了其中一块石刻上的一首诗,是康熙皇帝御笔书写的唐代诗人曾参的一首《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诗:
鸡鸣紫陌曙光寒,
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
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珮星初落,
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
阳春一曲和皆难。
这是一首以咏“早朝”为题的唱和诗,唐宋诗人作这一类诗的不少。虽然前人对此诗评价不高,但因为有了代表性的书法,又有了书画鉴赏家的精心巧作,这一通石刻便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公园四周的其它陈列,如烈士纪念碑、大戏台、琉璃塔等等,尽管非一时一事之功业,但都凝聚了非同小可的人文情怀,不可等闲视之。
我在公园的四周反复周游,一边沉浸一边释怀。
文瀛湖的文脉,是如何延展而成为晋阳气度的?
在风水学上,文脉是龙脉的一种,是负屃之魂,属文曲昌兴之象。
而在我们传承了几千年文明的晋阳古城,它的文脉远比风水意义上的“文脉”更为深厚,更为精粹。
形成于明代洪武年间的海子堰,文瀛湖,见证了这数千年文脉接续的六百年。
它接续的不止是线装书的史志文字,也不止是多不胜数的古迹遗存,而更主要的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一种气度的惯性延展和弘扬。
从利于科考张扬文运的初衷出发,到后来形成气象,领风气之先,与时代同步甚至超越;其间又承载了三晋人文的核心精髓——这就是文瀛湖所呈现的晋阳精神与气度。
在我的意识和感受中,晋阳气度其实就是三晋气度的源头和核心。二者互为唇齿,不可或离。
我们应有的担当
作为一个有幸在晋阳城生活了三十年的读书人,我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欣慰。
我去过全国各地的许多城市,也沉浸在别人的故乡发出过连绵的浩叹。然而,每当我把目光转回自己的城市,才发现,原来我的一切都已经与它不可分离。
现在,我又迈开双脚,来到了风光绝佳的“巽水烟波”。
我从随身背挎的包里取出事先购好的鱼食,一把一把地撒向湖中。文瀛湖中的锦鲤,红的,黄的,青的,彩的,大的,小的,纷纷挤作一堆,前来争食。旁边看到这一“盛况”的人便纷纷过来观赏,拍照,啧啧不已。
长海子的东南角,是山西省佛教协会驻地,长海子也是佛教会放生的地方,叫放生池。最早的时候,僧人们在长海子举行放生活动,于是这小小的海子一瞬间便汇成了慈悲的大海,带有普度众生的意味。
我的这一举止,是休闲?是自得其乐?是爱鱼而分享众鱼觅食之极乐?抑或是无意之中的一点点施舍之心?
这几种心情或者都有。但是我宁愿一厢情愿地为自己的举止命名:我是在探寻文瀛湖卓尔不凡的“巽水”的真意!
这“巽水”中有人文,有情怀,有通神的灵气!
我试图搅动它蕴含着巨大平静的湖水,与从古至今留存于此处的文脉相沟通。
然而,我找到蕴含在深处的“巽水”的真澜了吗?
面对这漫长而迷离的历史风烟,我该发出怎样的浩叹?
近年来,或者许多年来,我们常常听到外界对我们的差评。在他们的评价中,太原、晋阳乃至三晋,要多不堪有多不堪,它是落后、封闭、保守的代名词。
即使是我们本地人,在外界的一系列差评中,也似乎跟风似的以为:山西确实是一个落后封闭的“不东不西”的蒙昧之地;所谓太原,所谓龙城,也不过是内陆省份一个古老而早已被当代中国遗弃了的普通的中型城市而已。
果真如此吗?
其实,只要捋一下晋阳的历史脉络,你就会发现:这根本就是一种谬论和错觉!
十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描述汾河的文章中阐述我对“三晋精神”的理解。现在看来,虽然当年的见解略显粗朴与直白,但却并不过时:
“在一条河流的源头,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想起了三晋历史的轮廓。三晋有过辉煌的春秋霸主晋文公,有过名重多朝的鸿儒大德良将贤宰;在近代又有过改革开放的先驱徐继畬,有过身负票号富甲海内的晋商一族……他们影响和改变了山西的历史,使得贫穷只能与战乱相伴而行;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因素可以制约三晋的长足发展。而不像我们现在一提起自己的故土,便自暴自弃极其沮丧地举出一大堆理由证明山西必须贫穷:群山阻塞,交通不便,信息匮乏……看来,主要的问题还是人。从古到今,事在人为。如果说随着一条汾河的枯竭,人的思想也随之腐朽的话,那么我们追本溯源地翻阅自己的历史还有什么意义?对汾河的综合治理,能把古老而深邃的文明也一起组装成现代化的思维吗?站在汾河的源头,事实上也就站在了三晋文明的源头。如今,修葺一新的汾源胜境正以它重新蓄积的能量向这片曾经辉煌的土地输送着再度中兴的信息。清冽的汾源泉水似乎满含着倾诉的欲望,向着前来观光的人们发出鸣响。看来,任何个人和集团的荣辱都无法改变它的初衷;任何充满理性和激情的凭吊都只能把目光集中在世纪之交的这个关口了:把自身那些保守的念头全部丢开吧!除此而外,我们还需要更多的犹豫和等待吗?”
我的满怀激情的叙述和期待,多年来一直隐隐约约地潜伏在意识深处,既不张扬,也不怠惰。
这应该是一种作为龙城人应有的担当。
它承前启后,思接千载。
而现在,在文瀛公园不算广淼但沉静浑厚的湖水中,它再一次闻波而动,崛起在我的脑海。
它隐韧,坚执,不灭不休。
它顺着文瀛湖隐约升腾的水气,一路弥漫,直到笼罩四周,向更为开阔处浸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