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心跳的声音
2017-11-13◆朱皮
◆ 朱 皮
杜若打电话问我,捐献器官有钱吗?我说,没钱。他说,网上不是在说一个肾几十万吗?我说,网上的话你也信?他说,我当然信啊,要不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都拿网上的事做依据?
我一时语塞,憋闷了一会才说,你跟我斗什么嘴,问这个干吗?他说,说出来不好意思,最近手头紧,想弄点钱,但想来想去,身上值钱的除了器官之外,好像没什么东西了。
我说,你平白无故不会给我打电话,说正事,找我干吗?他说,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过会儿来你办公室。
杜若是我老家的邻居,也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高考结束,他被录取到了警察学院,我则被医科大学录取,也算圆了我做医生的梦想。警院和医大都在省城,只是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刚到学校的那段时间,人生地不熟,我就时常打电话找他,想让他在双休日的时候,陪我在省城走走看看。可是,电话打过去,手机关机的时候多,开机的时候少。好在他告诉了我宿舍楼宿管的电话,所以,我经常在宿管大叔处留言,让他回宿舍了打个电话给我。开始,我很不明白,以为他是故意的。后来才明白,警院的管理和医大的管理完全不一样。用他在回家火车上给我打的比喻来说,警院的学生就像是圈养的鸽子,只能偶尔放出去遛遛。医大的学生则是无人管理的麻雀,除非自己愿意,不然可以四处飞翔。这样的比喻我虽然觉得不是很合适,可我不得不认同。大学四年,每到月末,他都会来学校找我。结果,他一月一次的到来,赶走了好几个对我有着好感的男生。因为,很多同学都以为,他就是我的男朋友,我会和他走在一起。我也一直以为会这样。可惜,直到毕业,他考进了市公安局,我考进了市红十字会,我和他居然应了“太熟了,不好下手”这一段子。虽然亲昵得可以说很多话,但从无火花擦出。不熟悉的人听我们交谈,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极其暧昧。其实,我和他心里很明白,这只是我和他之间的贫嘴,调侃。要是有暧昧,也不会等到现在只停留在嘴巴上了。
杜若进我办公室,我正低着头在擦桌子。他敲敲门。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礼貌了?我手还脏着,开水刚烧好,茶自己倒。他“哦”了一声,说,怎么,到你办公室连水都要我自己倒?这也太官僚了。说完,他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一次性纸杯,从茶几上拿起茶叶罐,摇了摇,说,你这个官做得也清苦,连茶叶也没有。我说,你不送,我有什么办法?喝白开水吧。他叹口气,说,早知道你没茶叶,我哪怕买也要给你送。我说,红十字会是穷单位,比不得你禁毒大队,随便搞点毒品,就上万。他笑了,说,我那里,就是毒品多,要不要给你来点?我白了他一眼,说,小心我真的要。
我擦好桌子,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已经坐在沙发上跷二郎腿的杜若说,有什么事,还需要当面说?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有重要的事,需要你给我答疑解惑。我看着他,没响。他挠挠头,说,别这样盯着我看,我会害羞的。我说,那赶紧正经点。杜若沉默了一会,说,器官捐献有什么要求?我说,没什么要求,只要自愿就可以。他“哦”了一声,说,原来这样简单啊,我以为很复杂。我问,你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会,说,我想捐献器官。我一下睁大了眼睛,说,什么?他笑笑,说,别紧张,我说的不是现在,我说的是假如有一天我光荣了,我得把我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捐出去,免得到时候一把火烧掉,太可惜了。
说实话,我平时能口如悬河地劝导别人,让他们或者他们的亲属捐献器官,奉献爱,可当这话从杜若嘴里说出来,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他,我存有私念,他和别人不一样。
记得那年我到市红十字会报到的第一天,当时的老会长专门找我谈话。他说,我们这次招人,虽说是招从事办公室工作的行政人员,但在走上这个岗位前,我们还是希望他从器官捐献劝捐员做起。我怯生生地问,器官捐献劝捐员是做什么的?他沉默了一会,说,就是劝说人们捐献自己或者亲属的器官,资助给需要的人,让生命延续,让爱奉献。我想了想,说,好。当初说“好”的时候,以为劝人捐献器官是大爱,肯定会被人接受。可是,等我真的去劝人捐献的时候,却被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那天早上我还没起床,老会长的电话过来了,他说,人民医院急诊室两个小时前收治了一位女性交通事故伤者,现在虽然仍然在抢救,但希望很渺茫。他让我赶紧过去,向家属做一下劝捐工作。我一听,很激动,连忙赶到人民医院。在抢救室门口,围着一群人。我看了下,坐在门口一个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男人,在一把一把抹眼泪,估计是伤者的丈夫。站边上围着她一声不响的,应该是伤者的亲戚朋友。我上去,悄悄问了下边上的人,果然,在哭的是伤者的丈夫。
看到这个场景,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在这群人疑惑的眼神中,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等下她死了,你们愿意把她的器官捐出来吗?男人一听这话,腾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我向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我说她死了,你愿意把她的器官捐出来去帮助别人吗?放屁。男人猛地伸出手,一个巴掌向我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巴掌已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只觉得左边的脸颊先是一阵麻木,接着就是一阵热辣辣的疼。咽一下口水,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吐出一看,果然是满口血水。我忍不住“哇”的一下哭了出来。男人还想打我,但很快被边上的人拉开了。当时,我给老会长打了电话。我以为,接到我电话赶到医院的老会长,会报警,会和打我的男人来一场斗争。结果,老会长赶到医院,没听我解释,而是向还和我僵持在抢救室门口的男人和边上的那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我们这个同志太年轻,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我代表市红十字会向你们表示真诚的歉意。
第一次劝捐,我失败了。可是,后来,我从老会长的一个鞠躬,一个道歉,一番解释,在让男人抹着眼泪在我递上的“器官捐献登记表”上签了字的事情中,明白了一个道理,劝捐,并不是简单的意见征询和解释,而是要换位思考,用感同身受的心态,去向当事人解释,把爱的延续和奉献,用另一种方式表达。现在,我工作七八年,劝捐百余人,成功三十多人。这个比例虽然看着不大,但已经是极其难得。因为至少有四五十个病人,因为我的努力,获得了新生。我也练就了一身的察言观色、因人而异的劝捐本领。可那是对别人。对别人容易,对自己难。杜若和我,三十多年的情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所以,对杜若提出的捐赠愿望,我在欣喜的同时,也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好在这几年的劝捐,我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后,我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捐献登记表,递给他,说,和你说清楚,填了表不许反悔。杜若笑着拿过表格,说,这有什么可以反悔的?说完,拉开椅子,在我的办公桌前面坐下。我说,你得写清楚,要捐献哪些器官。杜若停住笔,盯着表格沉默了一会,说,全部,能用的都捐了。我说,别冲动。他叹口气,说,没冲动,你以为我今天来找你是冲动?我不再说话,等他填好表格,我看了一下,果然,他在捐献全部器官的方框上打了勾。这说明,凡是身上能捐的,他都捐了。我的眼睛忍不住一热,说,等下我给你发张卡,发本证书,向你表示感谢。他说,不用,这些东西都放在你这里吧,我不想拿回去。我说,为什么?他说,我不想让我爸妈看着这些东西伤心。我点点头,说,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盯着楼下人来车往的大街看了一会,说,我还想请你帮我忙,借你的手机,给我录一段视频。以后我真的不在了,我爸妈要是不同意捐献,你就把这段视频放给他们看。
我顺从地按照他的要求,帮着他录完视频,拷贝到电脑上,然后又拷贝到我的一个优盘上。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些的时候,我始终有种莫名的悲壮感。我说,杜若,你告诉我,今天为什么突然这样做?杜若嬉笑着说,都是被你天天在微信朋友圈上晒爱心害的。我说,这不是真话,作为器官捐献的劝捐员,我始终抱着满腔的激情,希望人人都能奉献这种救人于生死的大爱,但对你,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杜若沉默了一会,说,做我这工作,时刻活在当下,所以,我就想着,趁现在自己还能表达,把这些事做了,等到不会表达了,我想做也做不了了。我想了想,说,你中午有事吗?我请你吃饭。杜若想了想,说,中午不行,晚上吧。我说好,等定下地方了给你信息。
晚上,我找的地方是离杜若单位不远的清苑茶楼。清苑茶楼环境比较清静,消费不高,掏几十块钱,喝茶,吃饭,聊天……全部都解决了。我们单位几个单身的同事,周末的时候,时常过来。
杜若七点多才到。要不是他提前发了个短信给我,说突然有事要迟点,我早就回家了。等他进了茶楼,我肚子已经吃得滚圆。他看看我一脸的生气,嬉笑着说,别生气了,今天就当给你和男朋友约会做演习了。我嗤了一声,说,演习个屁,我男朋友要是像你这样,早就把他踢了。他笑了,幸亏我不是。
趁他去卫生间洗脸的空隙,我去茶楼大厅给他拿了玉米、红薯、饺子、鸡爪。这些都是他爱吃的。他进门,一看到桌上放着的碟子,夸张地大叫一声,哇,太贤惠了,这么贤惠的人,我以前怎么都没发现?我冷笑一声,说,你是不长眼睛。他边啃鸡爪,边含糊地说,嗯,怪不得我特喜欢唱《同桌的你》,原来是有原因的。
其实,从我情窦初开起,我的心就在了杜若的身上。这样的心结一直到大学毕业。我虽然因为喜欢学医而考的医科大学,可等到毕业,我才发现理想和现实有着极其巨大的差别。进医院,硕士,博士还排着长队,根本轮不到我这个本科生。弃医,等着我的是漫漫考试路。等我东征西战于各个考场,最终考进市红十字会时,警院毕业不愁工作的杜若,已经在市公安局上了好几个月班了。上班第一天,我给杜若打了电话,告诉他,我找到工作了。他欣喜地尖叫一声后,大声说,晚上我请你吃饭,给你好好庆祝。这个晚上我以为他会明白我的心意,向我表白。可惜,没有。反而是我喝了瓶啤酒后,在微醺之间,喋喋不休地诉说了我的暗恋,我的思念,我的情感。等我像一个饶舌的婆娘诉说完我的一切,我以为他会一把抱住我,会把我期待已久的嘴唇印在我的唇上。谁知,他居然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想那么多,你在我心里,有的时候是姐姐,有的时候是妹妹,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不成熟的小屁孩,你说,我怎么会有那种想法?我愤怒地喊道,你难道没感觉到啊?他挠挠头,一脸无辜地说,我本来就笨。从此,我努力不再把他想起,更不再时不时的给他打电话。
我趁他啃完鸡爪,搛起一只饺子放进嘴巴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他嗯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你说什么?我说,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他咽下饺子,喝了口水,说,我没女朋友啊,对了,你是不是也没男朋友?我轻笑一声,没响。他一把放下筷子,紧张地说,不会是没人爱你吧?我忍不住说,放屁,我结婚证都领出一年了。他睁大眼睛,吼了声,骗人。我说,干吗骗你,上次我不是带着他和你一起吃过饭吗?他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原来那次是鸿门宴啊,我一直以为你是给我做媒来着。那天下午,我老公的表妹来红十字会办事,等事情办好,我快下班了。看着坐在我办公室的表妹,我想了想,表妹大学毕业没多久,还没男朋友,不如介绍给杜若。于是,就打电话给老公,让他找个吃饭地方,然后打电话给杜若,说晚上请他吃饭。杜若很高兴,说他就在我单位边上,正想着给我打电话请他吃饭。本来我以为这是一件极其圆满的事,谁知,杜若刚坐下,菜还没上,他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事后,我问表妹,杜若这人怎么样。谁知,表妹大笑不止,嫂子,你想什么呢?我早有男朋友了。事后,让我大呼侥幸。
我说,我是想给你做媒,可是,有的人还没等我开口就走了。杜若摇摇头,说,纯属谎言。我笑笑,说,给你看看。说完,打开手机相册,把我和老公的婚纱照片翻给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摇摇手,说,不看了,不看了,心碎了。我白了他一眼,说,我是送上门没人要,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了。他突然问了句,这里有酒吗?我说,没有,只有茶。他说,不信。说完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他手上拎着四瓶啤酒回来了。他把啤酒依次放在桌子上,然后用牙齿一瓶一瓶地启开瓶盖。再一瓶一瓶地灌进肚子。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喝完啤酒,和我说实话。果然,等第三瓶啤酒喝完,他抹了抹嘴巴,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说,好了,现在你结婚了,有些话我可以说了。你知道吗?我是爱你的。我点点头,说,你编,继续编。他说,放屁,我没编。说完,拿起最后一瓶啤酒,喝了两口,说,你要知道,我天天和吸毒的、贩毒的打交道,你都不知道我下一分钟会碰到什么人,都说坏人是脑袋夹在裤腰带上,可我这个做警察的,其实也是如此。你说,我这样的生存环境,能接受你吗?再说,就算我接受了你,你天天提心吊胆,受得了吗?就算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书上不是在说吗,爱一个人呢,就是放手。所以,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能害你,你明白吗?
我的泪毫无由来地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我很想去抱抱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杜若,也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别这样,你还是把今天的事和我说说原因吧,不知道原因,我这一天始终不是很踏实。
杜若抬起头,拿起酒瓶,又喝了两口啤酒,说,我这人,怎么一喝酒,就变得像情圣一样?说完,咧咧嘴,努力让自己笑了笑,说,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和我爸妈说,我这样做,只是被你们红十字会的劝捐员劝动了。想想,人死了,留具肉体有什么用,还不如废物利用,把能用的都拿出来给要用的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杜若先坚持不住了。这是我们儿时的游戏,每次他说谎,只要我让他盯住我的眼睛不动。不出五分钟,他一定会败下阵,乖乖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屡试不爽。我相信,他现在一定会说出来的。果然,他很快垂下头,过了许久,才抬起头,说,我这次要去参加一项行动,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所以,我想着,假如我死了,我一定要给社会留点东西下来,而能留下来的,除了器官,我再无他物。你是我同学,朋友,也是我除了我爸妈之外最亲的人了。这么多年,你我之间的感情,不是一般人能懂的,所以,我把身后事交给了你,我放心。
说完,他忽然笑了,奶奶的,说这么悲观做什么。他俯下身,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说不定这次行动之后,我一举成名成网红了。说完,他猛然直起身,拎起酒瓶,把瓶中的最后一点啤酒,喝得干干净净。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过得相当漫长。我不知道杜若现在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虽然偶尔我和他会在微信上聊会,但我从不问,他也不说。
因为我知道了杜若出去执行任务的原因,我回家的次数比以前多了起来。每次回去,我都会去杜若家看看。杜若的爸妈看到我,笑呵呵地问,什么时候结婚?我们都等着喝你的喜酒呢。我说,不急,快了。杜若他妈妈叹口气,我家杜若也说,快了,快了,可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急死人。其实,杜若他妈妈的言下之意我也懂,我妈也曾不知一次说过,两家人知根知底,多好。可爱情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再说,杜若不理我,我总不能死不要脸地贴上去吧。现在,我知道杜若的心了,可是,迟了。
杜若是在两个月后打电话给我的。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急乎乎地问他,你在哪里?他说,就在你单位门口。我说,那上来坐会儿。
我以为两个月不见的杜若,会变得又黑又瘦。可是,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起,我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上到下看了他好几遍,才忍不住说,原来你不是去受罪,是去享福啊,吃得白白胖胖,和猪差不多了。他居然没笑,劈头就是一句,你在劝人捐献器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尽快给我找个肾脏。我说,你怎么了?杜若说,不是我,是我同学平安,他得了不可逆肾衰竭,医生说只有换肾,才能生存。我说,配型做了吗?杜若说,做了,在等,可是,这样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怕他等不到肾源。他可是我四年的同学,七年的战友,同生共死过,你得帮我这个忙。我沉默了一会,说,我帮不了,肾源配送是电脑自动配的,人没办法控制。杜若忽地一下站起来,喊道,我现在就把肾捐出来,换别人一个肾给他,行不行?
我走过去,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别急,这事急不来,急了也没用。我能不急吗?看着他不到三岁的女儿,看着他满头白发的爹娘,我能不急吗?杜若抹了把眼泪,说,你要知道,前几年公安局要派我去毒贩那里做卧底,平安却坚持说他去。我们领导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小子连怎么样接吻都不知道,我好歹有了女朋友。结果,他去了,他的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你说,这样的同学、战友、兄弟,我要不要帮,要不要救?说着,说着,杜若有些歇斯底里了。我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我递给他的水杯,一口喝完,大声说,我经历过生死,也看开了生死,可是,我就受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要是我的肾能配上,我早就捐出去了。
那天,杜若在我办公室里说着,哭着,闹着,发了疯一样。我能做的,只是无助地陪着他流泪。
后来,我专门找会长说了下杜若的同学平安的情况。会长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身上的军人作风丝毫未改。听我一说,挥了下手,说,战友情,只有当过兵,做过警察,才会理解,可惜,我没有能力帮他,要不你想想办法,找个由头去慰问一下。
接下去,我争取了三千块钱的慰问金,通过公安局给了平安。钱不多,也算是体现了红十字会的关怀。
老公是从农村出来的。在农村,对婚姻的认可,并不是两本贴着照片的结婚证,而是一场婚礼,一场婚宴。因此,我公公婆婆就不停地催着我们办喜事。既然决定要举行婚礼和婚宴,本来还想迟点装修的新房,也就提到了议事日程,开始找装修公司,算预算,买材料,督工,验收。这一场下来,大半年的时间,我根本没时间去想除了单位以外别的事。等安定下来,挑好结婚日子,准备分发请柬的时候,我才想到了杜若。
我连续打了好几次电话,电话总是关机。过了两天,电话终于通了。杜若接起电话,过了好久才说,怎么现在想起我来了?我说,前阵子忙得什么事都不想,现在空下来,有时间想别的事了。杜若说,平安没等到肾源,走了。我惊了下,说,这么快?杜若沉默了一会,说,他不想给家里留下还不清的债,拒绝在医院等待肾源。他去世前,填写了器官捐赠表,要把肝、肺捐出来,可是……杜若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听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说,可是等他去世,医院检查了他的肝和肺,却已经被过分透支了,根本无法捐赠。你说,假如我死了,我的器官会不会也这样?我说,你别胡说,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怕他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就赶紧说,我要结婚了,准备给你送份请柬,你说,我给你寄过来呢还是你自己过来拿?杜若说,快递,神秘点。我笑了下,说,你是想浪费我钱。第二天,我还是按照杜若的要求,把请柬快递到他单位。接到请柬后,他在微信里给我留了句话,说,收到你的请柬,我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从此以后,再无爱我的人。我流着泪,发了两个笑脸过去。
没想到,办一场婚礼的事情比装修一套房子的事还要多,还要复杂。从定下日子到举办婚礼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我除了上班,其他的时间都用在找酒店、拍照片、找婚庆上。好在老公在报社,还算比较自由,这才让我省去了很多的麻烦。
结婚的前两天,老公和我在商量伴郎伴娘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叫杜若做伴郎?我想了想,说,算了,他不一定有时间,今天答应了,明天说有事了。老公“嗯”了一声,叫了报社新闻部的一位同事做他的伴郎。我找伴娘容易,同学、同事多的是,很快搞定。
果然,结婚那天,杜若给我打电话,一迭声的道歉,说刚接到一个任务,要去东北抓个人,今天的婚礼参加不了。我叹口气,说,那也没法,工作要紧。杜若嬉笑了一下,说,对了,你放心,红包我可准备了,你得有心理准备,那可是大红包哦。果然,我和老公在酒店门口迎接客人的时候,杜若的爸爸妈妈来了。他妈妈见到我,从头到脚,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真漂亮。看着你生出来才这么大,现在居然出嫁了。她边说边笑着用手比画着。杜若爸爸拍拍杜若妈妈的肩膀,说,看你高兴的。杜若妈妈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伸手从左手臂上挎着的一只黑色小包里拿出两个红包,说,这个是我们老两口的,这个是杜若的。我用力推辞着,说,叔叔阿姨,你们不是都看到了,我们不收红包。杜若妈妈和我推来推去坚持了一会,见我坚持不收,只能把红包收了回去。不过,她刚把红包放进包里,突然又拿出来,细细看了下,把其中一个递给我,说,这个是杜若给你的,一定得收下。我推辞说,不用。杜若妈妈说,儿子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得完成。我接过红包,硬硬的,似乎是一个优盘。想了想,就收下了。
杜若送我的红包我是特意放在包里,拿到单位才打开的。里面是一张存单,一只优盘。我看了下存单上的数字,一万八千八。这真的是一个大红包。我把优盘插进电脑,里面有好几个文件夹。我一个一个打开,每一个文件夹里面都是照片。这是和我杜若从小到大在一起玩耍、读书时候的照片。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收藏着的,因为有好多照片我都没有。
我一张一张翻着,翻到后面,是十多张写在日记本上日记的影印照。点击,放大。是杜若初三、高中、大学和工作后写给我的信。只是他写在日记本上,从没寄出,我也从没收到过。“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只待下辈子,不再错过。”看完照片,我在微信上给他发了这句话。他没回。
如果不是我妈,我还不知道杜若生病了。那段时间,我怀孕,妊娠反应很重。老公怕自己照顾不过来,就让我妈来照顾我几天。我妈刚进门,就问我,杜若生病了,你知道吗?我慌了一下,说,不知道,怎么了?我妈说,据说是脑子里生东西,挺严重的。我突然感觉腿有点发软,说,你听谁说的?我妈说,我也听邻居说的,这几天杜若的爸妈都不在家,说是去省城照顾杜若去了。我连忙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按杜若的电话,连续按了好几次,才按出了杜若的电话。手机关机。我连续拨了几次,手机都关着。我拿着手机,转了几圈,拨通了老公的电话。老公做日报的三版编辑,平时和公安局联系比较多,我把事情简单一说,他很快就回复过来了,说杜若确实病了,是脑胶质瘤,生病已经有两年了,但严重是这几个月的事,现在在省第一医院住院。
我跌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想了想。上次杜若来我办公室说要捐器官,他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了。既然已经知道了病情,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我闭着眼睛,满脑子都是他当初在我办公室里嘻嘻哈哈说着捐赠器官的身影。这人真是的,当初你要是把实话告诉我,我说不定会有另一种选择。你不谈恋爱,不找女朋友,都是为女方着想,可是,你想过你爸妈没有?今后的日子,他们将怎么过?没有了你,也就没有了他们生活的支柱,你如果有个一儿半女的,不是对你爸妈是一个很好的安慰吗?你这傻子,你这笨人。我在心里默默地骂他。我妈站在边上,把手上拿着的一块绞干了的毛巾递给我,把眼泪擦擦,还是有空去看看他。
我是过了一个多月后才去看杜若的。此时,杜若已经从省第一医院转回到了市人民医院。这是他的意思。他说,在省城,人生地不熟的,想找个人聊天都很难,回来就方便多了,寂寞了,可以打个电话找同学同事聊聊,偶尔还可以帮助兄弟出出点子,抓几个吸毒贩毒的。我进病房前,先去了医生办公室。杜若的主治医生文勇和我比较熟,我当初对病人家属劝捐的时候,他给过我很多的帮助,也给我提供过不少潜在捐献者的信息。文勇把杜若的病历递给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你不来,我也要来找你了,他可能是一个潜在捐赠者。我苦笑一下,说,他早就在我那里填写了器官捐赠表,而且是全部捐献。文勇“哦”了一声,怪不得,他时常问我他的心肝肺好不好,原来这样啊。
因为有了文勇提供的信息,所以,我进杜若病房后,第一句话就说,哈,还说抓过坏人,立过大功,做过英雄,原来也和我一样虚弱不堪。杜若把左手垫在后脑,右手指着我说,别多说话,孕妇,多劳动,赶紧把床头给我摇起来。我笑笑,刚要俯下身去抓病床下面的摇把,杜若妈妈连忙把我拉住,别听他胡说。说完,抓住摇把,边摇边说,够高了。
杜若让他妈妈给我拿了张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对他妈妈说,你先出去一下,我们有事情说。杜若妈妈笑了笑,还有秘密要说。边说,边把我拎进去的水果篮往窗口下的茶几上放。这是一个单人病房,不大,病床放在房间中间,窗口放着两把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面放着一捧红色玫瑰,正盛开着,给冰冷单调的白色,添了点生气。
杜若妈妈笑着走出病房,并把门轻轻关上。这时,我才转头把杜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说,哟,有人给你送玫瑰了。杜若白了我一眼,说,这是我自己掏钱代你送的。我说,那是不是要给你钱?杜若白了我一眼,说,你去亲自买过来再送还差不多。我眼一热,赶紧忍住,说,没想到,你这样瘦了。杜若笑笑,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我哼了一下,说,三十还刚过,站都没站起来的人,就说老了。杜若嗤了一声,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停了一会,说,我和你说点正事。我说,什么事?他说,你能不能在我的器官捐献表上给我写上一点,警察优先?我沉默了一下,说,好。杜若叹口气,说,没想到我的肾居然和平安不匹配,苍天无情啊。我说,你别这样想,老天其实是最公平的。杜若摇摇头,说,我看就是不公平。我说,你别多想,我问过医生了,只要你好好配合,很快会好起来的。
杜若笑笑,摇摇头说,我早上网查过了,我这病,没法治,不过,他停顿了一会,说,好在我想着要捐献的器官,都是健康的,这点让我很欣慰。说完,他微微一笑,又说,现在看来,老天也是公平的,知道我要捐献器官,他就让我的器官都健健康康的,记住,到时候我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都捐献掉,生命都没了,留着肉体又有何用呢?
我努力让自己笑了笑,放心吧,你就等着,等你的器官老得都不能用了,你还活着。杜若盯着我看了一会,笑了会,然后用手捂了会脸。等他把手拿开,我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漾出了一片阳光。他侧着头说,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我说,在想什么?他说,盯着我的眼睛。我顺从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眼,说,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抱抱你,可惜,一直没机会。我的脸一热,说,那是你不要抱,我等了你三十年你都没抱我。我俯下身,笑着说,要不,现在就让你抱。他笑了,说,不抱,就要让你也留遗憾。
杜若盯着我看了一会,说,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帮我做到。我说,什么?杜若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我死后,器官的受赠者,我希望你能掌握,等我爸妈想我了,你能拿出让他们安心的东西来。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杜若是在一个月后走的。他走的那天,他的主治医生文勇给我打电话,说,上次你来探望过的同学已经留不住了,你是不是来看看?我说,我会过来的。
等我赶到医院,我的同事小超已经在了。本来器官摘取手术的见证,我也可以做,可是,我无法接受。我就叫了小超,等下代我见证杜若的一切。看来杜若已经和爸妈说清楚了,杜若的爸妈已经在告知书上签了字。我在手术室门口一动不动坐了整整四个多小时,等杜若的遗体推出手术室,我想站起来,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站稳身子。但我知道,杜若并没离去,他一定还在我能感受到的地方。
一年后,我收到了一份快递。里面是一支录音笔,一张心电图记录纸。我把录音笔接到音响上,打开,一阵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心灵深处死命地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杜若。我听到了你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