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阿德”
2017-11-13王建幸
◆ 王建幸
1
趁郑护士回病房拿水杯,肖剑一瘸一拐地“冲”出了疗养院。
在病床上整整躺了四个月后,肖剑被送进了汤山疗养院。可是进了疗养院又被大夫关照,只能在院里散步,不得上街。他实在是憋闷死了。那天,当他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那股咖喱牛肉汤味道时,敏锐的嗅觉告诉他,一定要去喝上这碗牛肉汤。
吃好早饭,照例是每天散步晒太阳的时间,“因为9到10点的日照不伤皮肤,很有利于你吸收紫外线补充钙质。”这是疗养院熊院长对肖剑的谆谆教导。每天郑护士会陪肖剑散步晒太阳。快一个月了,他们都成了老朋友了。今天,当肖剑说想喝水,郑护士自然毫不怀疑地回病房取水杯去了,而肖剑却悄悄地溜出疗养院。
汤山是江南著名的风景区,依山傍水,树木葱郁,水天一色,景色秀丽。不仅有名寺古刹,还有当年蒋介石的度假别墅。特别是这里喷涌的温泉,更是为汤山古镇添色。真可谓:汤山神泉曼如纱,氤氲水珠凝脂滑。遍寻仙方不知硫,原是山中一天砂。
肖剑住的汤山疗养院是在山坡上,而这股味道是从山脚下的小街上刮来的,要不是突然刮起了西北风,他的鼻子还享受不到这令人馋涎欲滴的咖喱牛肉汤的香味呢。
走上公路不远,便见到了一条小街。正是农贸集市日,人流车流你来我往,吆喝声问价声打招呼声此起彼伏,特别欢闹。闹归闹,肖剑的情绪却被调动起来了,住了四个多月的医院,哪里还知人间烟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终于看到了一块简陋的匾额,上面写着“阿德牛肉面馆”六个大字。
阿德?阿德牛肉面馆?肖剑愣怔了,瞳孔中映出了一个人的形象:方脸盘,宽肩膀,微驼背,一双亦正亦邪的眼睛,少言,快手。难道是他吗?哈哈,纯属不靠谱的发散性思维。时隔十多年,远隔上海300多公里,阿德怎么会在这么个偏僻小镇卖牛肉面呢?
肖剑撑着拐杖跨进小店。
小店不大,三开间门面,门口即为灶台,一锅炖牛肉,一锅下面。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正手脚不停地盛汤拌面。对着灶头是账台,账台上放着一个小箩箕,里面是喝汤吃面后客人自觉付账的钱。一个标致的三十来岁的女人奔前顾后,在小小的店堂里来回穿梭,既是收账员又是端碗抹桌招呼客人的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因为集市,生意特别好,肖剑等了一会才在账台边的空位上坐下来。
标致的女人问:“大哥,吃什么?”
肖剑抬头看了眼价目表,说:“一碗牛肉汤,一碗葱油拌面。”
“好咧。”女人仰脖吆喝道,“牛肉汤一碗,葱油拌面一碗。”
不一会,女人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桌边,放下了散发出诱人香气的牛肉汤和面。金黄色的牛肉汤上漂着碧绿的香菜叶;焦黄的小葱和开洋盖在油亮的面上。啊哟,这是多么熟悉的面和汤。当年肖剑在分局工作时,单位食堂老师傅做的不就是这个味道吗?
香味刺激味蕾,味蕾刺激肠胃。肖剑连吃带喝,不一会两大碗的汤和面呼呼拉拉下了肚。
抹了一把汗,肖剑从兜里掏出20元钱,放进了箩箕里。
眼尖的女人连忙找他5元。突然,一双粗大的手摁住了女人那细嫩的手腕。
肖剑倏地扬起脸。
“师兄,不,队长,真的是你?”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肖剑面前。
“你?阿德。”肖剑惊呆了。
阿德“嗤嗤”笑了笑,顺势扶肖剑坐下:“喂,红丽,挂牌子,关店。”
女人应了一声,于是,不停地回绝进门的客人。
“从你进门那瞬间,我就认出你来了。刚才又看到你吃面的那劲头,这才确定是你无误。”
“啊呀,阿德,真的是你啊,他乡遇故知。”肖剑也激动地抓着阿德的两臂。
“师兄,你怎会到这里来的?旅游?泡温泉?”
肖剑举了举已经拿在手中的拐杖:“也对也不对,我是来疗养的,顺便泡温泉。”
见肖剑手中的拐杖,阿德疑虑地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唉,一言难尽。”
“红丽,去,切一盘牛肉,开一瓶酒。这是我的老领导。”
“不,不,我们是师兄弟。”肖剑连忙解释。
女人,不,应该叫红丽。在肖剑跟阿德相认时,她的眼睛骨碌骨碌在肖剑身上转,似乎在寻找阿德如此激动的答案。
“喂,傻了,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讲起的肖大哥,我的师兄,还不赶紧的。”
“阿德,我刚吃过,吃不下了。”
“我不叫你领导了,师兄,今天不喝这顿酒,你就是看不起我!”
“阿德,言重了。好吧,今天咱兄弟俩敞开喝。”
一听肖剑这话,阿德脸上的褶皱绽开了。阿德转脸吩咐:“再炒两个菜。”
里屋传出红丽的声音:“知道了。”
趁上菜倒酒时,肖剑看了阿德一眼。他的背似乎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连头发都有些花白了,只是他那双眼睛还是那样,在三角眼窝里嵌着,时而纯净时而浑浊,有点正有点邪。肖剑倒是挺喜欢。当刑警的,不能太纯太正,否则那些个痞子流氓谁个怕你。当然,这是表面,其实,刑警的内心是更纯更正的。
“师兄,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来,喝酒。”阿德端起酒杯碰了下肖剑的杯口。
肖剑喝了一口,阿德却咕嘟咕嘟干了底朝天。
“哎,阿德,你做的这一套牛肉汤配葱油拌面怎么和当年分局食堂味道那么像?”
“这就是吃多了,也学会做了。没有想到,在我落魄时,还能靠这门手艺养活自己。”
“怪不得,这香味那么熟悉呢。”
“师兄,能在这里遇见你,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高兴见到你。来,好事成双,再干一杯。”
“我也是。”肖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忽然,他觉得自己太不够意思了,因为坐在对面的阿德又干了。这时大夫叮嘱不许喝酒的戒律都丢到了爪哇国里去了,他提起杯,一口喝完杯中酒。
“好,你、你还是没忘兄弟情。”阿德说。
“我怎么会忘记你阿德呢?”肖剑放下了酒杯说。
阿德大名建德,他是1981年从部队复员进公安的,比肖剑晚了三年。警校培训后,表现优秀进了分局刑警队,队里又将他分配在肖剑所在的特勤组里。当时,肖剑的师傅朱广泰是组长,阿德分来后,队长指定朱广泰当他的师傅,肖剑自然而然成了阿德的师兄。可能是同龄人又是同为复员兵的关系,肖剑和阿德很聊得来。所以师傅总要肖剑带着阿德工作。阿德跟着肖剑骑着自行车走街穿巷摸遍了地区的情况。特勤组是搞刑事情报的,当然,也接触“线人”,收集到了不少有价值的破案线索。
半年后,阿德满师独当一面。他负责联络的地区就在肖剑工作地区的旁边,于是,凡是要加班时,肖剑首先想到的就是请阿德帮忙。记得有一起发生在老街地区的半夜拦路强奸案件,一位女工中班下班,途经沙泾浜路时,被一名歹徒拖到小弄堂里强奸了。案件发生在肖剑所管辖的地区,队长十分恼火,责令他们限时破案。肖剑根据案犯恐吓被害人,并扬言第二天继续在案发地等候被害人的情况,他约了重案组建明、阿德两人夜伏色狼。那天晚上月朗星稀,建明、阿德和肖剑分别蛰伏在弄堂暗角、垃圾桶里、平房顶上。三人三个角,互为出击点。夜里11时许,被害人从厂里出来,按照肖剑的部署,她仍然沿着沙泾浜路朝西走过来。这时,居高临下的肖剑发现了一条黑影从路边暗道中蹿出。月光下,案犯尾随几步后,突然冲向了女工。说时迟那时快,隐蔽在弄堂暗角的建明一步冲出,一把抱住了那个人高马大的案犯。肖剑理解建明的意图,这也是建明惯用的一招,他想从背后抱摔案犯。不料,这家伙人高体壮,建明第一次用力竟然没有撼动他,这时,肖剑见案犯手伸向腰间。“不好,建明,封住他的手。这家伙腰里有刀。”肖剑边喊边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当歹徒刚抽出三刃刮刀倒刺建明时,从天而降的肖剑一拳击中了这家伙的面门,随即,从垃圾桶里翻出的阿德一个饿虎扑食,双手将歹徒手中的三刃刮刀夺下。
案件破了。三人毫发无损。
郭队长在全员大会上表扬年轻的刑警,“在面对持械歹徒时,肖剑、建明、建德三位同志,没有退缩,智勇搏斗,擒获恶狼。这可是我们刑队年轻的‘三剑客’啊!”可能因为三人名字里都有“剑”字的谐音,所以队长临场发挥脱口而出,不料,这“三剑客”的称号一时传遍局内外。肖剑他们也引以为豪。
三人成了刑警队的青年突击队,从此也成了生死兄弟。
“师兄,我见你腿不好,是不是还是那次跳楼落下的病根?”阿德打断了肖剑的回忆。
“可能是吧。”肖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医生说我这病属于老伤发作造成股骨头缺血性坏死。唉,前些日子我东西南北治了一通,想保住股骨头,可是没效果。病非但没有治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再也熬不住了,就做了置换手术。”
“什么是置换手术?”
“就是用人工关节置换坏的关节。”
“哦,那你岂不是变成机器人了?”阿德抚摸了一下肖剑的腿,说,“去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指挥侦破了特大贩毒案,真的为你们高兴。那天晚上,我喝了一斤白干,不信,你问红丽。那时见你还挺神气的嘛。”
“电视采访,那是几分几秒的事。记者哪里知道我腿疼得厉害。唉,你是不知道,是弟兄们架着我工作了一个月。”肖剑说。
“师兄,你吃苦了。哎,那你怎么到汤山来了?”
“做完手术后,组织上照顾我,安排我到汤山疗养院泡温泉,说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有利于术后恢复。这不就撑上拐杖了吗?唉,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你老弟怎么会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唉,我的事你还不清楚吗?”
阿德垂下脑袋,两眼发红。
2
阿德的事,肖剑当然清楚。
十五年前的初春,乍暖还寒。一个晨穿夹袄午穿单衫的季节。
那天傍晚,阿德骑车回家,经过四平路溧阳路口的时候,突然,前方一片喊杀声。只见平地里狼烟滚滚,刀光剑影。路上,车停人躲,活像是“一·二八”淞沪抗战逃难的场景。见此情景,他猛踩踏板,提着自行车龙头冲进了砍杀现场。
“住手!我是警察,把刀放下!”阿德大声喝令道,顿时,斗殴团伙懵了片刻,见阿德单身匹“骑”,又是一身便衣,恶徒又骚动起来,“他妈的,你算是哪根葱?弟兄们砍死他。”
一个黑衣歹徒喊着举刀砍向阿德,阿德用手挡了一下,手表被砍裂了。这时,气愤不过的他倏地从腰间抽出手枪,对准再次挥刀砍过来的黑衣歹徒扣动了扳机。
“这家伙有枪。”
“警察来了。”
黑老大在枪声中倒下了。
两帮流氓顿作鸟兽散。
随着枪声,大街上的人们都停住了逃离的脚步。
肖剑是两小时后被队长传呼回到局里的。案发时,肖剑正在外调查一起案件。回到队里,指导员老谭那张脸拉得老长老长。
“发生什么事了?”肖剑问。
“出事了,阿德将人打死了。”老谭夹着烟卷的手微微发抖。
“什么?阿德打死人了?”肖剑刚要挂公事包的手停在半空中,“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在两个小时前。”
“这怎么可能呢?下午我出去查案的时候,他们特勤组不还在研究今晚的行动吗?”
“是的,他们组开完会就去内勤室领了枪,朱组长要求他们都在局里吃饭,可是阿德这家伙竟然违反纪律回家吃饭。”
“他带枪了?”
“是的,正因为带了枪,他才把人打死了。”
“打死的是什么人?”
“据他说是流氓。当然,现在郭队长带着同志们都到现场去了。局里要求我们迅速调查清楚。”
“阿德人呢?”
“正在小屋子里写笔录呢。”
肖剑一听就明白了,小屋子是刑队审讯室的雅号。老谭让阿德在小屋子写笔录,其实就是关禁闭了。肖剑心里有点不舒服,案情不是还没有搞清楚么,先把人关起来,这总是不太妥当吧。可是,肖剑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事情没搞清楚以前,指导员采取这种措施,也可以理解为预防意外的安全措施。
“那我的任务呢?”肖剑问。
“肖副队长,”老谭把副队长三个字念得很重,“你是特勤组出来的,又是他的师兄,你再找他谈一下,一定要他如实讲清情况,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携枪经过案发地?为什么要将人击毙?难道真的是偶然遇上的吗?”
肖剑一听老谭这话,火药味很浓,有上纲上线的味道。
“行,我马上找他谈。”
“另外,这起事故发生在你所分管的特勤组里,请你负责调查处理。”
肖剑一听这话,哇塞,这分明是在自己的肩上压上杠铃嘛。真的,老谭就是这么个人,什么事在他眼里政治性都很强。怪不得局里任命他为指导员。
肖剑是刚提拔的副队长,在老革命指导员的面前没有辩驳的资本。怎么说,现在也不是与之论理的时候。肖剑尴尬地笑了笑,直接去了小屋子。
看管的兄弟见是肖剑,马上打开了门。阿德正全神贯注地趴在桌上写材料,肖剑进去时,他连头都不抬起。
肖剑也不打扰他,拿过他写的笔录,一页一页看下去。可能见材料被人拿走了,阿德侧脸,见是肖剑。
“肖……肖队长,我摊上大事了。”
这家伙平时总是称肖剑为师兄,这会儿规规矩矩喊队长了。
“摊上啥大事了?”肖剑明知故问。
“我开枪把人打死了。”
“开枪?打死谁了?”
“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反正我见他挥刀杀得起劲便开枪了。枪响后,倒在地上的他胸口直冒血,我慌了,赶紧拦了出租车,送他进了医院。”
“你小子,不是晚上还有行动吗?朱组长要你们都在局食堂吃饭,你怎么会偷偷溜回家呢?”
“家里有点事。”阿德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肖剑威严地责问。
“唉,现在说这些有用吗?出事了,人都关禁闭了。还找什么理由呢?”
肖剑见他不停地摇头,就问他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阿德问肖剑要了一根烟,一五一十地将事发经过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你真的不认识他们?”肖剑也犯了谭指导员怀疑一切的毛病。但是,这是严肃的问题,作为分管队长有责任询问清楚。再说,特勤组就是跟灰色人物打交道,就怕将工作关系蜕变为哥们关系。
“我不认识他们。请相信我,我真的只是路过。”
“有句话我问了你可不要不高兴。”
“肖队,你问。”
“你为什么会走四平路?到你家,走周家嘴路不是更近一点?”
“这……”阿德睨了肖剑一眼,欲言又止。
“老实说。”肖剑拍了桌子,连水杯都跳了起来。
“我顺便到四平路买蛋糕去的。”
“蛋糕?”
“是的。阿英她今天生日。”
“啊……”肖剑愣住了,“那怎么办?你这不是又失约了吗?”
阿英是阿德的老婆。两人是从小长到大的邻居、同学。阿德从部队复员进公安后,两人青梅竹马水到渠成终成眷属。组里的同事凑了份子都去喝了喜酒。结婚第二年,阿德有了儿子,那小子虎头虎脑长得跟阿德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在局里洗澡时,谁都会摸小阿德的小鸡鸡跟他闹着玩。可是,阿英总是向肖剑诉苦,说阿德结婚后整天在外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不顾家。肖剑当然知道,所谓不三不四,是阿德在找“线人”了解案子情况,所谓“瞎混”正是特勤组便衣警察调查摸底的日常工作。刑警队的人谁顾上家了?其实,肖剑老婆对他也意见一大堆,只是说不出口而已。肖剑当然是当着阿英的面一本正经地批评阿德。每次都哄着阿英高兴回家。但是,在肖剑心里,总是觉得亏欠阿英和阿德。想着要照顾阿德,可是刑警这活儿总是忙不完。忙起来三天三夜,甚至一个星期不回家是常事。
“你打电话跟阿英解释了没有?”
“没有。还解释什么?怎么解释?再说,我回到队里就被指导员关进小屋子里审查,哪有打电话的机会?”
“不要紧,等一会我打电话,跟阿英解释一下。免得她为你担心。”
“肖队,谢谢你。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阿英肯定会知道的。”阿德一脸沮丧。
正说着,指导员在门口叫唤:“肖剑,你出来。郭队长他们回来了,请你一起研究工作。”
当肖剑走出小屋子时,只见走廊上蹲着一帮二十来岁斜眼低眉的家伙。有几个头上还包着白纱布。他判定,肯定是刚才那帮群殴的嫌犯,被郭队长他们“扫”了回来。肖剑走进办公室,只见郭队长正端起茶缸牛饮……
肖剑和阿德正沉浸在往事回忆中,一声叫唤如霹雳般炸得肖剑头皮发麻。
“哎哟,肖先生,我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喝酒!熊院长怕你失踪,把我训得半死。赶紧跟我回疗养院。”郑护士大着嗓门夺走了肖剑手中的酒杯。
肖剑向她解释说是遇见老战友了,想多聊一会。可是穿着白大褂的郑护士“严格执法”,毫不通融,一把攥着他就走。肖剑只得告别阿德回疗养院。临别时,他留下了手机号和病房楼号,请阿德来玩。
3
可是,第二天,阿德并没有来,肖剑理解他开个小店也忙。第三天,郑护士风风火火提着一大袋水果走进病房。
“肖先生,这水果是你那个老战友送来的。”
“他人呢?”
“他么,当然走了。”
“怎么走了?”
“熊院长叮嘱过,探望你的人是要严格控制的。”
“为什么?”
“我哪知道?这是上面再三关照的。听说,你是侦查英雄。可能怕坏人暗害你吧。”
瞧着郑护士那张严肃而又有些滑稽的脸,肖剑差点笑出声来。
“谁跟你说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刑警。”
“刑警?乖乖龙地东,好神气哦。”
肖剑哪有心思跟郑护士瞎聊天,问:“我的那位老战友是不是被你们挡在院门外了?”
“是的,谁叫你那天违反住院规定既不请假又喝酒?这是对你的惩罚。当然,你要正确理解,这也是我们疗养院对你的爱护。哼,喝酒,你不想腿好了吗?”
肖剑语塞。
肖剑知道,大夫再三叮嘱,手术后要忌烟酒,有利于骨质恢复生长。他倒并不是有意要违反医嘱,整整四个月,没有碰过一支烟一滴酒,连老婆为他炖的鱼汤里也不放料酒。那天要不是遇见了阿德……
躺在病床上,吊着疏通血管的中成药“麦络灵”,肖剑又一次回想起了阿德的事。
那天夜里,刑警队全体出动,将两伙持械斗殴的黑帮分子抓了三十来个。乖乖,走廊里都蹲满了。经过连夜勘查现场、走访案发地周围群众、审讯嫌犯,基本搞清了这场罕见的持械斗殴案情。
这是两伙黑帮为了争抢地盘而发生的群殴案件。一方是帮主姓李的虬江帮,另一方就是被阿德击毙的姓彭的帮主率领的新虹帮。两伙人原本就有宿怨。在文革动乱年代,虬江帮和新虹帮曾经约定,以四平路为界,南北各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当姓彭的当上新虹帮主后,认为自己地盘太小,而且没有油水,所以屡次三番地到虬江帮地盘上闹事。那天,两个黑团伙约好下午四点在四平路一家菜场楼上谈判,一方要维持原定协议,另一方恃强好斗要争利益,结果是根本无法谈拢,于是,出了门两伙流氓就大打出手。正好阿德回家路过此地,他奋不顾身上前制止,姓彭的竟然挥刀砍阿德,阿德在万分危急中,不得不拔枪自卫,果断击毙了这个黑帮头子。
事情调查清楚后,分局向上级作了报告。为了以正视听,市局领导同意新闻媒体采访。第二天,市里主要报纸都报道了这起全市人民关注的恶性事件。经过公安、检察联合调查和鉴定,确认,刑警阿德在面对危及社会治安的时候,能奋不顾身挺身而出单枪匹马勇斗歹徒,行使人民警察应有的职责,击毙姓彭的黑帮头子。刑警阿德不仅不应该处分,反而应该受到表彰。顿时,慰问阿德的电话络绎不绝,要采访阿德的记者纷纷联系局办公室。一天之内,曾经蹲进小屋子写检查的阿德,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
区领导上门慰问阿德,市局领导亲自为阿德戴上了二等功勋章。第三天起,阿德就忙开了,请阿德作事迹报告的单位接踵而来。开始是请阿德一人,后来,不知哪家单位想出的点子,邀请英雄的妻子阿英介绍自己是怎么做一个贤内助的。开始阿英不想去,可是单位领导做她思想工作,要她认真准备去演讲,并许诺:儿子小阿德进纺织局幼儿园;为了更好地支持阿德工作,把她调动到质检科做质量检验员。这真是天上掉下了大馅饼,阿英每天做梦的事,竟然就这样解决了。儿子进局机关幼儿园,这是什么待遇?纺织系统将近50万职工,哪有一个普通职工的孩子进局机关幼儿园的?除非你是干部或者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不仅儿子进了幼儿园,自己还从织布一线调到了质检科,这又是什么待遇?按规定技术员或者七级工以上老师傅才有资格当质检员。阿英这才答应随丈夫登上事迹报告台。没想到,阿英演讲效果比阿德干巴巴的报告要生动得多,因为厂里没有为她准备演讲稿,实话实说,所以真实生动。
阿德竟然一个多月没“上班”。据说,如果不婉拒的话,阿德可能半年也回不到队里来。
“天哪!他还是不是警察了?”肖剑抱怨道。
“哎,小肖,这英雄事迹就是要广为传播,巡回演讲是政治任务,你作为领导要支持他。”老谭严肃地批评肖剑。
“我当然支持,可是眼看年底要破案会战了,人手不够,我当然‘惦记’我们的英雄了。”肖剑戗了一句。
那天肖剑在办公室,阿德推门进来。
“这不是阿德吗?你怎么今天有空回来了?”肖剑站起来迎上前。
“师兄,抽烟。”阿德从兜里摸出一盒中华烟,抖了抖,烟盒里跳出了一支烟。
肖剑用手挡住,“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我不抽烟。”
“呵呵,我忘记了。”
“说说,巡回报告结束了?”
“呵呵,还没有,还有几个大单位没有去呢。”
“那你今天……”
“肖队,我家玻璃窗被砸了。”
“什么,玻璃窗被砸了?谁胆大包天敢砸警察的家?”
“这……这还不清楚吗?肯定是姓彭的那伙人干的。”
其实,阿德刚说窗玻璃被人砸的时候,肖剑第一反应就是新虹帮干的。因为,那次事件后,局里组织专门人员对虬江帮和新虹帮两大黑社会性质的恶势力进行彻底的侦查,把其中触犯刑法的团伙成员全部进入司法程序,依法起诉审判。那个虬江帮老大李赫仁被判了七年;新虹帮的犯罪案件更多,抓了二十来个。头被击毙了,骨干分子被判了。他们岂能善罢甘休?
肖剑给阿德沏了一杯茶,说:“你放心,我马上派人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师兄,我倒是不怕。其实,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就是孩子半夜惊醒不肯睡,阿英现在也每天晚上瞪大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你说,这日子怎么过?我也追出去几次,可是等我奔下楼,那些恶徒早就逃跑了。唉,这还不算,昨天,儿子幼儿园园长找我谈话,说是园门口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可能是针对你家孩子的。我一听真的脑冲血。他妈的,他们也太嚣张了吧,竟然动起了我儿子的脑筋。实在没有办法了,想请师兄你出出点子。”
“砸窗、盯梢,下一步他们想干什么?”
“绑架我的儿子?”
肖剑看了阿德一眼,虽说话有点危言耸听,但是,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样,等一会我向郭队长汇报,协调当地派出所在你家落实晚上巡逻,同时,我让特勤组调查此案。幼儿园的事,我自己去。”肖剑拍了拍阿德的肩膀,“兄弟,有师兄在,你就放心作好你的报告。不能让英雄流血再流泪。”
阿德笑了,他向肖剑告辞走了。
阿德走后,肖剑立即向郭队长、宋局长汇报此事。郭队长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一拳击向办公桌桌面,“你奶奶个熊,严打期间还这样猖獗,看来不给一点厉害看看,他们是决不会收敛的。”
“我建议马上召开局党委会,认真研究这个事,看似是针对阿德,其实是‘文革’社会治安的后遗症,上海决不允许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存在!要动员全局民警举一反三,再动员再深挖,近期再刮一次红色风暴,一定要干净彻底将犯罪团伙消灭干净,还人民群众一片安居乐业的蓝天。”
肖剑第一次见宋局长如此动情。他的话极富感染力。肖剑表态,马上率领特勤组侦查员调查此案,力争一网打尽。
两天后,案件有了眉目,原来就是新虹帮的残余分子在摸到了阿德家地址后干的。肖剑带领刑警果断出击,又一次张网收捕,彻底摧毁了这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
可是,阿德家却毁了。自从出现半夜侵扰后,阿英受到了刺激,她一定要同阿德离婚,说是一想到跟阿德一起生活,她和孩子的生命安全就没有保障。开始她提出搬家,组织上同意了,为他们置换了房子。后来,阿英患上了神经官能衰弱症,连正常上班都不行了,每天吵着要跟阿德离婚,谭指导员和肖剑多次上门劝说无效,在这种情况下,组织上只得同意她的要求。毕竟婚姻是自由的。只是可惜了这对当年如此恩爱的夫妻。
不久,肖剑被调到市局刑警808总部工作。阿德的事也渐渐淡出了他的脑海。但是,肖剑仍然断断续续得到一些信息:阿德在某酒店喝酒时与人打架,脑袋开了瓢;阿德整天跟黑社会混迹一起,受到了组织处分;阿德辞职离开了刑队;阿德自己开饭店做生意。阿德……再也没有信息传来了。这个世界上,阿德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他怎么会在远离上海的汤山开小面馆的呢?好奇心驱使肖剑想再次跟阿德见面。当然,还有那碗咖哩牛肉汤和葱油拌面。
4
那天,做好理疗后,肖剑正式向熊院长请假。
说明了情况后,熊院长倒是通情达理,只是叮嘱肖剑,不能碰酒。肖剑答应了。于是,那天下午四点敲过,肖剑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直奔汤山小镇。后面跟着郑护士。肖剑装作没有看见,照顾好休养员是护士的职责,肖剑也不能赶她走,只能让她“尾随”。他想,只要不妨碍就行,如果赏脸的话,他倒想请她坐进阿德店里喝喝纯正的牛肉汤。
不料,刚走近阿德面馆,只听得一阵吵闹声。没错,吵闹声正是从阿德店内传出来的。肖剑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只见一帮人正拿着木棍、铁条砸阿德店的桌椅设施。一个腰圆膀粗一头光亮的大汉,横叼烟卷,拿着捅炉膛的铁条,边砸边威胁:“他妈的,哪来的痞子,竟然到我们这里来抢饭碗?本来蛮好的生意,你们一来,黄了。警告你,上海瘪三,这是我们的地盘,立即、马上滚回你的老家去。”
啊哟,这个腔势吓人哪。肖剑用力一步跨进了店里。
“怎么,眼珠子瞎了,没有看见正在吵架吗?”壮大汉一铁条打在肖剑的铝合金拐杖上。
见阿德半躺在地上,头上直冒血,肖剑气不打一处来,朗朗乾坤,从哪里钻出一伙打砸抢分子?当壮汉再次举起铁条抽肖剑拐杖时,肖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单手举起拐杖反击了过去,那大汉哪料到一个瘸子会反抗,一个趔趄倒退了几步。
“啊哟,你好大的胆,竟然出手帮忙,不要命了!”
顿时,恶徒围了上来。
“肖队,你不要管,快走。”阿德喊着。
红丽吓得躲在账台后面瑟瑟发抖。
“怎么,难道我怕你们不成?别看老子是瘸腿,要打架尽管上!”肖剑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倒是把那些家伙镇住了。
“啊呀,你、你们住手!”郑护士奔进店来大叫一声。她是本地人,不少人认识她。
“牛三、狗剩,你们撒什么野?”郑护士双手叉腰两眼圆瞪,大着嗓门训斥道,“好好生意不做,却干出这种打家劫舍的事来!告诉你们,这位是公安局刑警大头目,你们要动他一根毫毛,都不想活命了?杀千刀!上不上?不上,都给我滚出去。要不我打110报警,或叫我老公从南京赶过来,不远,28公里高速公路,10分钟就到。”
肖剑看着都惊呆了,平日只晓得郑护士快人快语大嗓门,却没有想到在危难时刻竟然是巾帼女侠!佩服之心油然而生。
“啊哟,阿姐,不要打电话,我们马上、立刻就滚。”
壮汉见同伙还傻愣在原地,抬起腿踢了手下一脚,吼了一声:“死样子,还不快滚!”
“慢,这人是你打伤的,桌椅板凳是你们砸坏的,难道就这样走了?”肖剑厉声喝断了壮汉的去路。
“这样吧,肖先生,给我一个面子,先让他们滚回去,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负责让他们赔偿。”郑护士说。
肖剑突然发现,郑护士并不像外表那么柔弱。考虑到阿德还要在这块地盘上混下去,他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心里总觉得憋得慌。
那帮人走了,肖剑见阿德头上淌着血,便和郑护士商量送阿德去疗养院医治。因为镇卫生院的医疗水平根本不如疗养院。
路上,肖剑问阿德,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阿德看了郑护士一眼,惨淡地笑了笑:“师兄,可能是我挡住人家的财路了吧。”
进了院门,郑护士说她要先向熊院长通报,请治疗室做好准备,就快步走了。
这时,阿德突然停住了脚步,扯着肖剑袖子对他说:“肖队,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没有让你报警?”
肖剑纳闷地看着他。
“这下反而证实了我一个判断。”阿德说。
“什么判断?”
“他们可能真的有问题。”
阿德的话越来越玄乎,连肖剑这个老侦探也被弄迷糊了。
“什么问题?”
“你还记得那个李赫仁,绰号叫瘦个李的吗?”
李赫仁?名字那么熟悉,好在这两天肖剑沉浸在阿德枪击事件的回忆中,许多人和事重新跳在了脑海中。
“虬江帮帮主。”
“对,是他。”
“那又怎么样?”
“一个月前,我在小镇上看到了他。”
哦,肖剑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一场红色风暴摧毁了这两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新虹帮由于老大彭三被阿德击毙,其骨干分子又纷纷落入法网,这个团伙基本被摧毁。而虬江帮,自从老大李赫仁被判刑入狱后,树倒猢狲散,其成员也从社会上销声匿迹了。
“他被判七年,早就出来了。”
“我听说这小子现在成了企业家了。”
“呵呵,是的,据说他在做药品生意,搞得很大。但是,我从朋友处却听到一个消息,这小子可能另有花头。”
“花头?”
上海人讲花头的意思是有名堂或者有门道。
“什么花头?”
“我怀疑他在搞毒品。”
“啊……”
肖剑刚要问下去,阿德突然捂着伤口,嚷道:“啊哟,他妈的,这一棒打得还真疼。”
肖剑转脸,见路上走来了熊院长和郑护士,便上前打招呼:“熊院长,我朋友受了点伤,不知能否处理一下?”
熊院长走到阿德跟前,拨开他的手,轻轻分开头发,说:“可能要缝几针。没有问题。我们这里有伤骨科和外科大夫。待会儿先拍个片子,如果大脑没有损伤的话,那么只要做清创处理后缝合伤口就行了。”
肖剑谢了熊院长。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真不像话,怎么说我们汤山也是国家知名的旅游度假疗养区,治安一向很好。这事,我一定会向有关部门反映的。”
“院长,院长,”郑护士插言,“是牛三他们一伙人干的,见人家外乡人开面馆挤了他们的生意才发生的矛盾。”
“噢,那也不能动手打人哪,这还有没有法治观念?”熊院长依然是义正辞严。
“熊院长,赶快让伤者治疗吧。”郑护士不失时机地打断了熊院长的慷慨激昂。
阿德向肖剑挤了挤眼,跟着郑护士走了。熊院长则陪肖剑慢慢走进病房。
“肖队长,这人真的是你朋友吗?”
肖剑点了点头。
“他是上海人吗?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来开面馆的呢?”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只见了一面,不过他们家的咖喱牛肉汤真的是一绝。有机会请院长品尝。”
真的是“捣浆糊”。肖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跟熊院长说话的。可能是因为刚才听了阿德关于毒品的一些话,才使他的脑袋从休养进入战斗状态。
“啊呀,小郑向我报告说是你差点也被他们打了,你说,这能让我不着急吗?你知道的,你是我院特护病人,这是上级特别下的指示。你已经为社稷安宁受了伤,如果在我这里休养还弄出节外生枝的事,让我这个院长怎么当?肖队长,恕我直言,请你体谅我们的苦衷,以后尽量不要出去会客。这也有利于你术后的恢复。”
肖剑听出来了,熊院长这是给他下了禁行令。
一小时后,阿德从治疗室里出来了。郑护士说,还好,只是缝了几针,颅骨只是挫伤,没有大碍。肖剑和阿德都谢了她见义勇为。郑护士劝阿德:冤家宜解不宜结,找个时间双方谈和吧。当然,最好是暂时撤离汤山镇。
阿德没有表态,只说了句:“我们只是做小生意糊口。不想得罪人。”
阿德低着包着纱布的头,走了。临走时,他向肖剑使了个眼色。肖剑明白他那眼神中想表达的意思。
回到病房,一系列问题萦绕在肖剑脑海中:阿德是什么时候认识李赫仁的?他为什么会怀疑李赫仁在从事贩毒?难道这小小的汤山镇真的是藏龙卧虎之地吗?
肖剑不禁想起了半年前看到的部里传来的有关毒品犯罪向沿海地区蔓延的通报。沉思良久,他决定第二天想法再次与阿德见面。因为,这小子还有话没有讲清楚。于是,他生出一计,打开手机拨给了在沈阳刑警学院培训时的同学曹磊。
“磊子,是我,肖剑。”
“你呀,什么时候到了南京?”
“你的眼睛真尖。”
“这有什么,连这个也搞不清楚,那我们枉为刑警学院队长班的毕业生了。嘿,你老兄无事不登三宝殿,堂堂808副总队长亲自到我管辖的地盘办案,肯定是大案了。说,需要我做什么?”
好家伙,不容肖剑分说,曹磊哒哒哒一通“子弹”扫了过来。
“老同学,这回你猜错了,我不是来办案的,兄弟我是来贵方宝地疗养的。”
“疗养?”显然这是曹磊没有想到的事,“哦,我想起来了,上次我的同事去上海办案拜访你,你们接待的同志说你住院开刀了。我打你电话,你总是不接。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好?”
“别酸了,开刀时,手机被大夫没收了,当然接不到电话了。好了,快好了,所以才到你这里来享福疗养啊。”
“一定是汤山。”
“是的。”
“那明天我就来看望你。”
“谢谢,来时,搞个盐水鸭。”
“没问题。”
事情解决了。
5
就在肖剑联系曹磊处长的时候,李赫仁一伙也没闲着。
“怎么搞的?一群蠢货!”
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脸无三两肉、细长干瘪的左手伸出三只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根粗大的雪茄烟,右手套着碧绿翡翠板指的瘦个李,正叉着腰大发雷霆。
“我让你们去赶,不是去打,赶!懂吗?一帮没有脑子的家伙!怎么,平时个个狠得不得了,现在一个个熊了吧?我真的想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个拧下来当球踢!”
瘦个李夹着雪茄的手在空中画着圆弧。
旁边垂手而立的牛三以及那帮打手,吓得恨不得将头塞进裤裆里。
“好了,李总,您老不要生气了,当心气坏自己的身子。还好了,牛三他们是以阿德抢生意的名义教训他的,哪知道半路杀出了一个铁拐李。要不然或许就将阿德吓走了。”一个戴着秀琅架眼镜、头发油光锃亮、说话娘里娘气的男子抚着瘦个李胳膊劝说。
“吓走?‘三妹子’,你太小看阿德了。”瘦个李瞅了那个“三妹子”一眼。
“怎么?李总您认识他?”
“废话,要不是我认出了他,我会要你们赶走他吗?”
“不就是个开牛肉面馆的吗?您老何必兴师动众呢?”“三妹子”细声柔气地劝道。
“他、他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瘦个李紧抽了两口雪茄,顿时,满屋喷香。当年,阿德击毙彭老大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可是刑警,尽管人们传说他早已离开了公安,也有的说他被公安清除了,但是,他终究干过公安,他的骨子里一定还是警察。想到这里,瘦个李一阵寒战。
他为什么到这个偏僻的山区来?难道他在调查自己吗?
“三妹子”哪知道瘦个李的鬼心思,他煞有介事地说:“我分析,尽管这次牛三他们砸了阿德的店,是有点鲁莽,但是,还不会到怀疑那事的地步。只要我们慰问到位,反而坏事变成好事。”
“怎么讲?”
“李总,您老想,如果我们是在干那事的,只有夹起尾巴低调做人,哪还会派人砸他的场子?这分明就是生意场上偶然发生的争斗事件。就是报到公安也一定是下的这个结论。”
别说,这“娘泡”还真的有点分析水平。
听了这话,瘦个李那张紧绷的脸皮稍稍松弛了些:“但愿如此。但是,我担心的是那个‘铁拐李’。喂,狗剩,你刚才说,疗养院那个女护士说他是什么?”
“报告李总,那个母夜叉介绍他是刑警大头目。”
“哦,刑警头目?”
瘦个李又紧吸了两口雪茄,这是他的习惯,凡是神经紧张时,他都会连吸两口雪茄。
“知道姓名吗?”
“这个,我们还真的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口音不是本地的。”
“对了,这人好像前几天也去过阿德面馆。我看这人气度不凡,别看他撑着拐杖,他拿着拐杖当长枪使呐。”
“别废话。马上给老子打听此人的姓名身份。”
“老板。”壮汉牛三探身小心翼翼地说,“不就是个瘸子吗?有什么可怕的?”
“他妈的,你知道他是真瘸子还是假瘸子?”
“反正警察里面是没有瘸子的。”牛三嘟哝道。
瘦个李回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牛三一个耳光:“你懂个屁!今天这事,老子不跟你计较了,但是,你听着,牛三,你再办砸一件事,自己跳大运河吧!”
“知道了。”牛三捂着嘴问,“那咱的饭店还开不开?”
“蠢货,开,一定要开,不仅要开,而且要开好,你那烧的是什么菜,下的是什么面,喂猪哪?怪不得竞争不过对面的阿德面馆。去,从南京、苏州引进好的面点师,高质低价吸引顾客。”
“那是要亏本的。”
瘦个李从抽屉里取出一叠钱扔在桌上:“拿去,不够再来拿。”
牛三贪婪地伸手拿钱,不料被瘦个李的烟头烫住了手背。
“啊哟……”牛三疼得直叫唤。
“听着,其中一万块钱是付给阿德的。”
“付给阿德?”
瘦个李眼珠弹出,又要抽牛三耳光。牛三捂着脸连声说,“老板,咱知道了。”
“蠢家伙,我说过几遍了,你们叫我什么?”
喽啰们齐声:“李总。”
瘦个李弓起拇指一弹,烟头嗖地飞向了牛三,猝不及防的牛三脸上被烫出了一个黑点。
“啊哟,李、李总,我记住了。”牛三捂着脸、退着步说。
瘦个李挥了挥手,牛三那帮打手退出了房间。
等牛三走下了楼,瘦个李附着“三妹子”耳朵说:“老二,从今天起,实验室里的人一律不准放假,更不能上街喝酒。等过一阵再说。”
“这、这……”
“这什么?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还不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吗?你就说,活儿忙,多发点加班费给他们就是了。我不信谁跟钱过不去。嘿嘿嘿……”瘦个李得意地笑了起来,那张干瘪的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6
曹磊没有食言。
第二天上午,肖剑吃好早饭坐着郑护士推的轮椅,绕着后山坡边散步边晒太阳。那和煦温暖的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可是谁也猜不到,阖上眼皮的肖剑正想着昨天的事,忽然感觉面前温暖的阳光被挡住了,原本热乎乎的眼皮迅速凉了下来。肖剑睁开眼睛,呵,是曹磊站在他的面前。
“你这家伙来得倒是快。唉,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后山晒太阳的?”
“哎,这还不容易?告诉你吧,这位郑护士是我搭档的妻子,昨天你说在汤山疗养院,我一个电话就把你的情况调查清楚了。”
“小郑,原来你是咱们警察家属啊。”
“肖先生,要不我为什么那么敬佩你?因为我的老公也是警察。”
“嘿,曹磊,还是你厉害,你的情报网遍布各行各业。连疗养院也有内线哪。”
“肖总,老同学,你说笑话了,不正凑巧吗?”
“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肖剑向曹磊使了个眼色。曹磊马上领会了肖剑的意思。
“小郑,你跟你们熊院长说,省厅请肖总队长会诊案子,今天他就交给我了。”
郑护士急了:“哎,曹处长,这……这熊院长一定要批评我的。弄不好还要扣我奖金呢。”
“扣多少,让你家小陈补上。”
曹磊推着肖剑下坡,顺着围墙走出约一里路,肖剑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那里。
“小心。”曹磊拉开车门扶肖剑上车。
肖剑靠着车门框,屁股一挪便坐进了车里,曹磊则将他的拐杖收起放在了后车厢。
“老同学,我已经定好了,我们上汤山最好的茶楼喝茶。”说着曹磊发动车子。
“等一下,我要接一个人同去。”
“谁?”
“我一个在这里开面馆的朋友。没问题吧?”
“你的朋友,当然行。”曹磊没有多问。
车驶出疗养院大门的时候肖剑发了一条信息给阿德,约他在镇口见面。
根据肖剑的指引,车停在了小镇停车场。不一会,阿德从镇里出来,乘上车,三人一同去曹磊安排的地方喝茶。
说是茶楼,其实是靠河边的一排酒楼茶肆。既能喝茶聊天,又能点菜吃饭。曹磊早已预定下了一间沿河包间。三人落座,甚是宽敞。
等茶博士端上茶后,肖剑这才正式向曹磊介绍阿德身份。
“这位是我的师弟,叫阿德。”
“你好。我姓曹,曹操的曹,光明磊落的磊。曹磊。”
两人起座再次握手。
“阿德,曹磊是省厅缉毒处处长。”
肖剑对曹磊说:“对不起,今天我借你的力才‘逃’出了疗养院。”
“有这么可怕吗?”曹磊惊讶地问。
“开个玩笑而已,不过,昨天疗养院熊院长真的给我下了禁止出院令。”
“为什么?”
肖剑就简要地把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向曹磊作了通报。之所以要这么冗长地介绍昨天的事,因为接下来,他们三人之间的交谈就要涉入正题。
“既然曹处长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了,我就不多说了。我并不是仅仅为了报案把你请来,而是要分析研究这起事件背后的问题。”肖剑作开场白。
“背后问题?不就是无法无天打砸抢吗?放心,我马上跟所在地公安分局联系,让他们依法处理。”
“曹磊,你以为为这点小事我会劳你大驾吗?”肖剑端起茶杯,吹开杯口几片茶叶,喝了一口,说,“告诉你,请你出来是半公半私。”
曹磊刚想继续询问,肖剑伸手挡住了他:“你不必问,下面请你认真听我与阿德的谈话。”
“阿德,曹处长不是外人。前些天,我们在你店里喝酒聊得甚欢,可惜被郑护士打断了。今天,结合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我想再了解一下我调离后,你究竟为什么要辞职?”
一听阿德是从公安辞职的,曹磊的眼神陡然起了疑光。
“师兄,我实话告诉你吧,由于家庭受到侵扰,搬家后阿英仍然跟我吵架,根本不支持我工作,有几次我加班回家,她竟然锁门不让我进家门。寒冬腊月,我就蹲在门外守一夜。我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脆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几年。最后一次吵架是因为儿子考试成绩不好,是阿英开的家长会,等我加班回家,一场大战终于爆发了。她先是数落我,说我没有本事,混到现在还是大头兵一个。我不吭声,她就砸东西,连电视机、冰箱都砸了。她说:‘我宁要一个守家顾家的老公,不要你这种既穷又顾不了家的英雄。’我听后,掉下了眼泪。她从抽屉里拿出结婚证当场撕碎了。我拦也拦不住。第二天一早,我俩去了民政局。我净身出户。离婚的事,开始队里都不知道,我几次走到指导员办公室门口,结果犹豫徘徊还是没有主动报告。最痛苦的是晚上下班,我就愁。起初,我老是替同志们顶班,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没有人要我顶班,都劝我早点回家。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我哪还有家?”
“那你晚上住哪儿?”
“我就泡酒店喝酒。”
“酒店?”
“是的。喝醉了就借个小旅馆过一夜。离婚后,我脊梁骨里的筋似乎被抽走了,工作无精打采,整天昏昏沉沉的,就等下班喝酒麻醉自己。唉,也就是因为喝酒与人打架,犯了大错,被记了大过处分。”
“你小子真的不知让我怎么说你好。你说你,从鲜花掌声勋章记功到婚姻破裂、受大过处分,你太不珍惜荣誉了。”
“噢,我终于听出来了,阿德,你就是那个红极一时的刑警英雄。当年,我还以你为榜样,立志做一个智勇双全的刑警呢。”曹磊激动地握住了阿德的手。
“曹处长,惭愧、惭愧。都是过去的事了。要不是师兄问我,我决不会向人提起那段心酸事。”
“好吧,我听说你把人家的脸都打花了。”
阿德笑了:“这小子该揍,他竟然当着饭店那么多人的面骂我,这也就算了,可是,他得寸进尺,他认出了我以后,那个时候,所有的报纸都登过我的事迹和照片。这小子竟然又骂起了警察,并挑衅要跟我单挑。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一股怒气冲上脑门,一拳就将他打趴下。有人打110,派出所民警来了,报告了局里,我也就受处分了。”
“唉,据说,那家伙还算给面子,后来没有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阿德突然刹住了话,许久,他叹了口气说:“有人出钱帮我摆平的。”
“谁?”
“李赫仁。”
“啊,是他?”
阿德点了点头。
“受处分后,我自惭形秽,在同事们面前再也无法抬起头了,可能是我自尊心太强,不久,我就辞职了。辞职后,在一家酒店当了安保部部长。说是安保部,实际上就是我一人,但是不管怎么样,我的衣食有保障了,这样干了两年,哪知道这家酒店被人收购了,收购的老板就是瘦个李。”
“他不是判刑劳改了吗?”
“是的,他刑满释放后,就在乍浦路开起了饭店。要说,这家伙也真的有点经商头脑,能说会道,能拉会拍,一些领导竟然成了他的座上客。没有两年,从一家小饭店起步却盘下了一家三星酒店。当我知道老板是他后,毫不犹豫就打了辞职报告。我哪能在这种家伙手下打工呢?可是,辞职报告迟迟没有批下来。我问经理,经理说,董事长没有空。我不相信他忙得连看一份辞职报告的时间都没有。过了一个星期,我实在耐不住了,告诉经理,你们不批准,我自己批准自己。从下周开始我就不来了。呵,真灵光,一刻钟不到,经理通知我,说,董事长要亲自找我谈话。我想反正要走人了,见就见一面吧,看姓李的能把我怎么样?他的办公室在四楼,我踏进办公室,瘦个李满脸堆笑迎上跟我握手。说:阿德兄弟,怠慢了,我为什么没有同意你辞职呢?我是惜才啊,凭你的才干早应该提升了。这些天,我正在协调各位股东,想提拔你为集团安保部长。
“我听着有点莫名其妙,照例他应该恨我,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亲手送他进监牢的呢。他为什么还要提升我?
“瘦个李接着说: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没关系。人是会改变的。过去,我年轻,少不更事,弄了一帮小兄弟在地区里称王称霸。唉,进了班房后,经过管教干部的教育,我才认识到,过去做的都是违法乱纪的事,于社会有害,于己更是不利。所以,我在劳改农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政府还减了我半年刑期呢。所以,我从内心感谢你们,不,感谢公安、感谢政府,是你们挽救了我。说到此,瘦个李那干瘪的眼窝子里还挤出了几滴眼泪。他拉着我的手说:阿德兄弟,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真诚地挽留你。你意下如何?
“我有点懵了。难道他真的改造好了吗?我的眼神显然是怀疑的。瘦个李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我可以用事实证明我的行为。出来后,我就接过了父母开的那家小饭店,经过努力,现在我又同几个朋友集资收购了这家酒店,同时,我还有贸易公司。现在的政策实在是太好了,我有信心开拓事业,做好生意,服务社会,争取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双赢。
“我迟疑了,最后还是在公司留了一段时间。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红丽,哦,我现在的爱人。她是南京人,大学毕业后受聘于这家酒店,当时是酒店的大堂经理,我们在工作中从相识到相爱,如果我执意辞职的话,红丽极有可能也会丢掉工作。我们的爱情也极有可能夭折。”
“哪后来你又为什么离开了瘦个李?”
“两个原因。一是红丽的父亲患癌症病重,急需人照顾;另一个原因,我总觉得做这个安保部长不干正事,老板出行当保镖,有人欠债我追讨,更让我不适应的是李赫仁这家伙总是拿我当挡箭牌,凡是有领导来视察或就餐,他就拖我陪同,同时,不失时机地介绍,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刑警阿德。他现在是我们集团安保部部长。我成了他招摇撞骗的敲门砖。其实,我知道,他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并一直提防着我。”
“所以你就辞职了?”
“是的。”
“那你这次偶遇李赫仁怀疑他什么呢?”
“哦,肖队,曹处,我在姓李的手下干了整整四年,我没有见酒店赚多少钱,可是,这家伙却买车买房盖别墅,听说已经办了美国投资移民。我总觉他的钱来路不正。好吧,我说实话,我知道他在汤山有家药厂,所以就开了一家牛肉面馆在镇上。可是这几个月来,我并没有发现这家工厂。就在前天,我又看见了他,李赫仁,他乘坐的大奔驰停在对面牛三饭馆楼下,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我想是我的店招牌引起了他注意。”
“阿德牛肉面馆?”
“是的。”
“所以才有了昨天那场打砸抢。”
“我心里明白,一定是他心里有鬼,才雇了牛三那帮地痞流氓上门来砸店,其实是想赶我走。”
听到这里,肖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图:狡猾的李赫仁,用正当生意做掩护,其实背地里在制贩毒品。
“制毒贩毒?”曹磊坐不住了,他在屋里踱了几步,“肖剑,我必须承认,最近,在我省一些沿江城市吸毒现象呈上升趋势,省厅也责令我处寻找毒根彻底铲除。可是,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毒根。刚才阿德同志提供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汤山是国家级旅游区,当然,如果在这里开个制毒工厂,容易被我们疏忽。”
“可是,我没有发现这里有工厂。”
肖剑笑了笑,抚着阿德肩头,解释道:“如今,这制毒大都是化学提炼,只要一二百平方米的场地就足够了。尽管我们现在只是怀疑,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展开调查。”
“好,这里由我负责。”曹磊表态。
“上海由我们负责调查。”肖剑说,“阿德,你继续留在汤山经营面馆。当然,能接触到李赫仁更好。探探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阿德应允。
聊了半天,这才感到肚子饿了。曹磊说:“今天我请客,一人一碗金陵鸭汤面。”
肖剑作揖,大笑。
7
“熊教授,我特地从上海过来看望您老的。”
就在肖剑他们在研究侦查方案时,瘦个李却请熊天祥院长在汤山最豪华的度假山庄吃饭。
见李赫仁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鼓鼓的红包时,熊天祥连忙推开。
“小李,无功不受禄,这是做什么?”
“客气啥,我们是患难之交,老弟我如今发达了,能忘记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吗?”
那年,李赫仁在劳改农场大田劳动,突然大口吐血晕厥在田间,送到农场医院,诊断为胃大出血,要立即送百里外的市人民医院。但是,苦于当时没有救护车,用卡车送一路颠簸恐难保性命,这时,院长熊天祥当机立断,就在劳改农场简陋的手术室里,亲自为李赫仁做了手术,这才保住了李赫仁的性命。这就是瘦个李称熊天祥为救命恩人的缘故。看到李赫仁如此诚心诚意,熊天祥推红包的手停住了。
“你真的有出息了。当年,我作为场医,救死扶伤是应尽的职责。”
“不,没有你熊院长为我及时动手术,我这条小命早就扔在野山上喂狼了。唉,您真的很冤,要不是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像你这么医术高超的大夫,早就成了博导、院士。”
瘦个李口吐莲花,溜须奉承。
“唉,莫提过去的事了,我现在也很好。平反后,上级将我安排在疗养院当院长,我在迟暮之年还能为国家为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已经很知足了。”
“您的高风亮节,真是我们晚辈的楷模。”
“小李,这次来宁有何公干?”
“唉,在前辈面前我也不躲躲闪闪了。现在,酒店业不景气,随着汇率的浮动,外贸也不好做。我想转产做制药生意。”
“制药生意?那可是国家严格审批的。”
“你上次给我搞了几箱康泰克,我转手就小赚了一票。”
“你不是说酒店医务室用吗?我这才想方设法给你弄了几箱。怎么又卖出去了呢?”
“唉,熊教授,我是没有法子,欠了人家债,他们要这批药,所以我就卖给他们抵债了。来,先把酒倒上。”
“小李,我不喝酒。”
“茅台,八年醇。我特地孝敬您老的。”说着,李赫仁拿过酒杯就倒上了。
“熊院长,我是商人,当然什么生意好做就做什么。”
“你真的想开药厂?那审批可麻烦了。”
“这个嘛,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会按照规定报批。现在万事俱备,只缺您老出山。”
“我,我能做什么?”
“您不是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了吗?我想请你当我们厂的总工程师和总顾问。”
“我只会看病,哪会制药?”
“唉,这个您老就不必谦虚了,当年,你是上海医科大学的高才生,那些简单的化学原理对您老来说是小菜一碟。”
熊天祥被捧得心里舒畅。
“当然,我也会招聘一批研究生做您的助手。我们以生产中成药为主,同时,开展新药研究。我听说,您研究的疏通血管的中成药‘麦’什么的药就很不错。”
“是‘脉络舒’,那是两年前我带领课题组搞成的。主要是上级领导的支持和我们院那些年轻医生闯劲鼓舞了我。”熊天祥谦虚地说。
“好,我敬您一杯,我想我们合作后,一定会有新的中成药试验成功。怎么样,熊教授,您答应了吧?”
熊天祥哪经得起这种连捧带吹又塞红包的攻击,老头终于点了头。
这时,李赫仁突然冒出一句:“哎,熊教授,听说,你们院最近来了个上海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他是警察。因为腿受伤开刀来我院术后疗养。”本来熊天祥不想告诉李赫仁的,但是又碍面子,想想告诉他是警察也没有什么关系。
“哦,他不会是以疗养为借口实际专门来调查案件的吧?”
“啊,不会,我读过他的片子,他置换了股骨头,怎么会是假的呢?唉,你问这些干什么?”
“嘿嘿,没什么,没有什么。只是怕……”
“怕什么?”熊天祥追问。
“实话告诉您吧,上次您给我的几箱康泰克,买家竟然提炼成冰毒,被公安查获了。”
“啊……”熊天祥顿时瘫软在椅子上。
“熊教授,您不要着急,据我知道,我的朋友并没有供出你我,我的意思是早点让那个姓肖的结束疗养回上海,这样岂不是人走太平?同时,我还有一个请求,您老再给我搞几箱康泰克。”
“还要康泰克,干啥用?”熊天祥紧张地看着李赫仁那张琢磨不透的脸。
“咦,您老想,万一警察追查到我这里,我就一口咬定,我从来没有卖药给他们过。您上次是邮寄来了,这次我亲自开车运回去。数目相等,那样警察就没有办法查我们了。”
“你们还要我做这种提心吊胆的事?”
“唉,教授,我也没有办法。还请您想办法再搞些康泰克。否则,我们都得受牵连。”
这时,熊天祥才明白,他是上了这个人的贼船了。那几箱药竟然被他们提炼成了冰毒!毒品是万恶之源,犯罪之根。而自己,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不仅没有救治施善,反而成了制毒犯罪的帮凶,想到这里,熊天祥如芒刺背,不寒而栗。突然,他想到了肖剑,江南有那么多疗养院,他为什么偏偏要到我们汤山来疗养?莫不是真的来调查案子的?
“你既然怀疑那个警察是调查那批药来的,却还要我搞药,难道你让我自投罗网吗?”熊教授抽动着嘴角说。
“唉,熊教授,我的意思难道你不明白吗?”
“老夫木讷,请明示。”
“弄药是为了补漏洞,而赶走那个警察是为了不要节外生枝保太平。”
熊天祥瘫软在椅子上,他哪里还有心思喝茅台酒哦。应付了几杯匆匆告辞,临走时,李赫仁将红包硬塞进他的公文包里,他也不再推辞,乘上车走了。
搞定了熊天祥,李赫仁别提有多高兴。老头是名人是专家,如果能收降在自己的“制药”公司里,仅其医学专家和社会荣誉的名头,就让那些怀疑的人闭嘴。这是李赫仁屡试不爽的高招,也是这些年稳立潮头的绝招。当年,他好说歹说留下了阿德在公司里,那些个笨蛋有意见,说,弄个前警察碍手碍脚。懂个屁!只要不让他接触核心机密就是了,他反而成了保护伞、挡箭牌。
说到阿德,他又想阿德。他灵机一动又生出一计,与其赶不走,不如招安。他要继续利用阿德这块金字招牌。
8
与曹磊分手后,肖剑回到了疗养院打电话回808总部,遥控指挥。曹磊也回南京紧锣密鼓部署开展侦查。
而阿德回店后,却经历了一场小小的风波。经过上次那场打砸事件,红丽的情绪一直不稳定。
“阿德,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害怕,万一这帮人再来闹事呢?”
“不会的,我们好不容易做出点市面来,难道就这样走了?这次我是给他们面子,没有报警。他真的以为我怕他们,瞎了他们的狗眼,我阿德是谁?”
“啊哟,我当然知道了,阿德哥你是英雄,是好汉。在上海滩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这就行了,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忍住没有还手?我是怕自己出手重,打死人。唉,经历过那个事件后,一遇到这种场合,我的脑海里就出现那个死鬼的影子。”
“你是否心有余悸?”红丽问。
“是的。”阿德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我怕再次出手伤人!”
红丽泪崩,一把抱住了阿德。
“我的好阿德,我心中永远敬仰的好大哥。别想那些心酸事,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红丽附着阿德的耳朵,说:“你要当爸爸了。”
“啊……”因为高兴,阿德的嘴咧开笑起来,两腮边的褶子绽开后犁出了两道深沟。可是,这两道深沟忽而又抹平了。
“怎么,你不高兴?”
“不,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领证。”
红丽“嗯”了一声,她知道,阿德作出这个决定很不容易。这些年来他一直还想与前妻阿英复合,他们毕竟有一个已经读高中的儿子。阿德每个月会寄钱回家。
“让你为难了。”红丽深情地说。
阿德笑了笑:“没有,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今后我一定会让你们娘俩幸福的。”
红丽笑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台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包。
“这是牛三送来的一万块钱,说是赔偿你医药费和桌椅损坏费。”
“什么东西?还给他。”
“你看,这满地的破桌烂凳,这些钱应该让他们赔。”红丽执拗地说。
阿德两眼冒火,正要发话,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啊哟,这不是阿德兄弟和红丽小姐吗?”
是瘦个李。
“李老板怎么来了?”红丽招呼。
“我是路过这里,见店招牌上写着‘阿德牛肉面馆’这几个字,便好奇地让司机停车。嘿,果然是你们俩。”
不等阿德回话,李赫仁拉过一张凳子自说自话地坐下了。
阿德咽了一口唾沫,问:“李老板到这小镇来干什么?旅游?泡温泉?”
“都对,都对,不愧是公安出身。但是,你没有猜出我这次来汤山真正的原因。”
“奇了怪,你来汤山干什么与我有何相干?”
“有关系,大有关系。阿德,我告诉你,自从你们俩离开公司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们,这你可去问公司的老同事。我一直说,要是阿德在公司辅助我,我们的事业会做得更大。唉,当时不是为了红丽要回家照顾老人,我会同意你俩辞职吗?我们合作多愉快,可是我再惜才也不能自私哪。红丽,令尊现在身体康复没有?”
“谢李总关心。我父亲于年前已经过世了。”
“啊哟,真的是让人伤心。你也节哀顺变吧。”
阿德看着瘦个李猫哭老鼠演戏,气不打一处来。
“喂,李老板,你有事没事?没事,请回吧。我们还要做生意。”
瘦个李扫了店堂一眼,说:“这是怎么回事?像是发生战争似的。”
“昨天一帮流氓砸的。”红丽气愤地诉说。
“怪不得阿德头上还扎着纱布呢。真是无法无天。报警了没有?一定要公安机关依法严惩。”
阿德瞥了瘦个李一眼转脸不理睬他。
“好了,见到你们我真的好高兴。阿德,卖牛肉面能赚几个钱?再说,红丽跟着你,你也要赚钱让她过得像样一点。红丽小姐,你说对吗?”
不明就里的红丽点了点头。在她心里,李老板对他俩真的算是不错的。当年她请长假,李赫仁也同意了,可是阿德一定要辞职。
“长话短说,我这次是应这里的政府邀请来谈投资项目的。我看中了这里青山绿水,想在这里建一家制药厂。”
“什么?李总,您要在这里投资?”
“是的,上午刚谈定,我正要找人协助我参加这个项目的管理,我不可能老是待在这里。这不巧了吗,上帝真是眷顾我,我想什么就给我送来什么。你们俩就是我的幸运神啊。我真诚地邀请阿德你加入我的开发团队。”
“我?我能干什么?我们现在靠双手劳动日子过得很好。谢谢你的好意。”
“唉,阿德,就算是你帮帮我忙好吗?”
阿德低头不语。红丽动心了,她在一旁轻轻地戳了戳阿德:“阿德,这是好事。”
“是的,红丽小姐说得太好了。阿德,我不会亏待你的,只要你答应做这个项目经理,每月基本工资两万,红丽小姐如果也愿意加入的话,一样两万。怎么样?这还不算年终根据工作实绩考核后的奖金。工厂建成后,阿德你就是厂长。”
李赫仁真的长得一副好门腔,两片薄唇,利诱加许诺天花乱坠一番。
“怎么,就我们俩?”
“怎么会呢?我已经在镇里物色了几个。”
“都有谁?”
“牛三,苟胜,朱四。”
“牛三?这不是昨天砸我们店的流氓吗?”红丽讶异。
“啊,有这事?唉,这不是镇长推荐的吗?我见此人脑满肠肥,干不了大事,可是,我后来得知,这家伙是镇长的小舅子,这不碍于地方领导的面子吗?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们要在这里投资建厂,依靠他们的地方多了。阿德,你是公安出身,见多识广,所以我更需要你参与。如果由你来管这个项目,我更放心了。”
“好吧,给你面子,我做做看。”阿德终于表态。
“好。爽快,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地块。”
红丽客气地要进厨房下面,瘦个李说,晚上镇长请他喝酒,并一定要阿德出席。
阿德答应了。
9
肖剑回到疗养院后,郑护士接踵而至,边扶肖剑躺在病床上,边虎着脸数落着说:“肖先生,你吊针时间都过了。”
肖剑自知又违反了疗养院纪律,尴尬地笑了笑:“不是曹处长来了吗?出去喝了点茶,叙叙旧。”
“你们是同学聚会开心了,可是我又被熊院长批评了。看来,这个月的奖金真的要敲掉了。”
“呵,有这么严重?有机会我找熊院长说说,责任全在我这里,与你无关。”
郑护士挂吊瓶插好针调好滴药的速度,刚要转身,突然想起什么说:“肖先生,熊院长来找过你两次了。”
“哦……有事吗?”
“这个我不知道。嗳,他一般早上查过房就不再查房了,怎么今天有些破例?吃罢午饭,我回病房,在走廊上见他从你的房间里出来,他问我你到哪里去了,不是不让你出院门吗?我只得老实交代,说是省厅的曹处长接你出去了。”
“他问什么了?”
“对了,他问曹处长来干什么?”
“我说,你们是刑警学院的同学,自然是来探望的了。后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你什么时候回来,要我向他报告。唉,你是个特殊人物,连我们院长都对你这么关心。”
肖剑谢了小郑,心里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尽管他进疗养院以后,熊院长一直都很关心他,但是,也就是偶然遇见说几句宽慰或者叮嘱的话。像这样时时盯着他,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什么原因,肖剑一时也想不出。趁小郑离开病房,他掏出手机拨了石升的电话。
电话接通。
“喂,我的大侦探,疗养得怎么样了?”石升那嘶哑的嗓音总让人耳膜受不了。
“好,很好,每天享受山中的新鲜空气和明媚的阳光,泡上温泉,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怎么样,想不想来?”
“没资格。”
“你小子就是不争取。”
“什么叫不争取,争取有用吗?前日,我跟吴总队长说,要去汤山看你,被吴总训了一顿,说我是借探望为名想泡温泉。不批准。”
“我知道,吴总怕来人多了打扰我的休养,再说,队里的事那么多,你作为缉毒队长能随便请假吗?”
“好了,连你也跟我扯高调了。”
“哎,别生气,我打电话是真的有任务交给你。”
“什么任务?”
“你去调查虬江集团公司的财务往来。但是不能进公司查。”
“我的妈,你不让我开进公司,我上哪儿查?”
“去银行查,围绕他公司的资金流程,查他的家庭成员,查他的所有不动产。”
“我的肖总,你怀疑这家公司什么?”
“怀疑他们在制贩毒品。”
“啊……”
“石头,说,这是不是你的事?”
“公司老板是谁?”
“李赫仁!有前科。你去调档案看吧。”
“哦,你就是这样安排我来汤山看望你?真绝!”
“少废话,两天后当面向我汇报。”
“是。”
放下电话后,肖剑一阵舒坦,肖剑知道只要石升出手了,但凡有嫌疑,没有他查不清楚的。肖剑从分局调到808就跟他在一起。
正在闭目养神,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肖剑微开眼帘,竟然是熊院长,他蹑手蹑脚走到肖剑床边……
10
自从前一晚出席了由镇长请客的那顿酒,阿德正式加入了李赫仁制药厂项目组。牛三、苟胜等成了阿德的手下。
阿德问李赫仁近期的工作干什么。瘦个李说,先平整土地,然后再联系相关部门通电通水排污水沟。
阿德问,规划图出来了没有?李赫仁说,不急,规划图我回上海做,你有事干事,没有事继续开面馆。放心,工资照发。
阿德心里明白,瘦个李又在玩请钟馗打鬼那一套,其实是掩盖他真正制毒贩毒的勾当。有一点,阿德已经判断,瘦个李说要镇里卖给他二十亩地建厂,这肯定是幌子。肖剑说过,现在制毒大都是化学提炼,一二百平方米的屋子足够了。正因为制毒的小型化,所以极具隐蔽性。前不久,电视里报道,广东一制毒贩毒犯,其工厂就在自己别墅里。
别墅?阿德猛然看到斜对面的牛三饭店,说是生意清淡,可是进出的人倒是不少。尽管是街面房,可是这栋四开间门面的四层小楼加裙楼和院子,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小楼基本独立,楼两侧有夹弄,后门就是一条贯通小镇的河流。更可疑的是,二三四楼的窗户装了深色贴膜玻璃,外面基本看不清里面。
那天,他亲眼看见瘦个李走进牛三饭店。第二天就发生了那砸店的事,他们之间绝不是刚认识那么简单。就是前一晚的酒桌上,瘦个李要牛三向他赔礼道歉,那家伙满脸横肉不情不愿地抱拳一拱,算是赔礼了。可是当瘦个李吊起三角眼斥之,那家伙立刻低头哈腰,熊了。难道这仅仅是一般的关系吗?问题会不会就在牛三这栋楼里?阿德决定要进去一探究竟。
阿德取了那个牛三送来的纸包,径直朝斜对面的牛三饭店走去。
“啊哟,这不是阿德老板吗?”见阿德上门,牛三赶忙迎出来招呼。
“别叫老板,现在我们是一条沟里滚的泥鳅,不干不净不分你我。”阿德戏谑道。
“嗳,不管怎样,你是项目经理,我是副经理,不还是你的手下?大哥,那天的事怪兄弟有眼无珠,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请你原谅。”
阿德手一摆:“不说这事了,不打不相识么!喏,拿去。”阿德将纸包扔在桌上。
“怎么?德哥你这是……”
“既然是兄弟了,这钱拿去给弟兄们喝酒去。”
牛三是那见钱眼开的主,拿过钱眼珠子顿时发绿。
“德哥,请、请里面坐。”牛三转身吆喝,“听着,上最好的菜,我要陪德哥喝酒。德哥,你是这个。”牛三跷起大拇指,“兄弟认你这个大哥了,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好!”阿德倒也爽快,“哎,要不要请李老板一起喝酒。”
两人边说边进了内包房。这内包房有讲究,一般不对外,是老板留着接待朋友的地方,因此是与大堂隔开的。
“他呀,已经回上海了。现在这里是我说了算。不、不,是你德哥说了算。老板说了,你是他崇拜的偶像。”
哦,瘦个李回上海了,他倒是聪明,将汤山搅成一团浑水,自己却突然溜了,他会不会乘机带毒品回去呢?阿德心里疑窦丛生。
“来,大杯满上。”牛三开了一瓶好酒,提起酒瓶倒了两大杯。
“一分为二半斤八两,德哥你挑。”
阿德眼皮子眨也不眨,提杯说了句,“牛老弟,认兄弟了。”说着一口干了。
牛三马上端杯,诚惶诚恐:“干、干!”咕嘟一声也喝掉了。
“好……好酒量。”牛三抹了一把嘴角说。
话音未落,阿德让一旁的服务员又开了两瓶,一瓶放在自己面前,一瓶递给了牛三。
“德哥,这是……”
阿德不回应他,拎起酒瓶要吹。
“大……大哥,您慢一点,菜还没有上呢。”
阿德才不管那事,碰了碰牛三的酒瓶咕嘟咕嘟又喝下去小半瓶。牛三见此情景哪敢怠慢,也捧起酒瓶吹起了喇叭。不过他只喝了一大口,已经有些晕菜了。
“大哥,咱说说话行吗?”牛三抓着阿德的手说。
“说吧。”这时阿德已经占了上风。他斜眼看着牛三,牛三躬腰凑前说,“德哥,你知道,那天的事兄弟我是被人玩了。”
“谁玩你了?”
“老……老板呗。是、是、是他要我砸你的场子。”
阿德心想,果然是瘦个李的阴谋。
“为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他想拉你入伙,所以才砸、砸掉你面馆,让你没有退、退路。”
“入伙?入什么伙?你说的是建工厂的事?”
“是的,不……不,也不是,大哥你真会装。”
阿德见牛三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知道还欠火候。于是,搛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大口吞下:“来,兄弟,酒过三巡才算正式开席。刚才我俩才两巡,这次我们共同举瓶,一口闷掉,以表示兄弟感情深似海。”
牛三像座小山一样摇摇晃晃站起来:“干,大哥痛快!”
两人咕嘟嘟又喝了大半瓶。这时,牛三晃悠晃悠地,说:“咱哥们自从出……出道以来,还第一次遇见对……对手。德哥好酒量。”
阿德借酒说事:“兄弟,我……我有事求你。”
“说,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老婆怀孕了。闻不得油腥味,我们想把面馆关了。”
“那好啊。”
“她回娘家保胎,可是我住哪儿呢?”
“这……这好办,住我这里就是了。”
“你这里?睡大堂?”
“不是,这楼上都是我的。”突然,牛三刹住了话头,“我……我给你另找一间房。”
阿德心里明白,这小子头脑还算清醒,但是,已经露出马脚,楼上肯定有问题。
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喝了个天翻地覆都趴在了桌上。
见牛三昏睡了过去,阿德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走过走廊,悄悄上楼。刚走到二层,突然,从楼上下来一人喊住了他:“喂,干什么的?厕所在楼下。”阿德抬头,见是一个留着长发涂着口红妖艳的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堵住了去路。这人的脸好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
“哦,走错了。”阿德回身下楼,不料一脚踏空滚倒在楼梯旁。
只听得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嚷嚷:“把这个酒鬼扔到马路上去。”
“二老板,这是牛老板的大哥。”服务员说。
那妖人走到阿德跟前扳过脸一看:“啊呀,他怎么会上楼的?牛三!”
牛三趴在桌上嘴角流口水说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
在四楼的一间套房里,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正向瘦个李汇报。
“我在监视屏上都看见了。”李赫仁摇着扇子来回踱步,“没有想到,这小子的行动比我预料的快。二弟,这里已经暴露了,明天就搬家,不,今夜就搬。”
“阿德呢?”
“他还躺在楼下。”
“把他捆起来。”
“老大,这样会惹出麻烦的。我没有让他上楼。”
“愚蠢,他是刑警,鼻子比狗还灵。明明包房里就有卫生间,他非要上楼,他一定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不把他控制起来,我们马上要玩完!”
“好吧,我马上叫人做掉他。”
此时,“三妹子”凶相毕露,他噌噌奔下楼,后面跟着四五个喽啰。可是走到楼下,阿德不见了。“三妹子”狂叫:“人呢?”
服务员指了指大门答道:“他刚走。”
“三妹子”招手一呼,一帮黑徒奔出了“牛三饭店”。
阿德踉踉跄跄向疗养院方向走去,他要向肖剑当面汇报今夜的重大发现。夜深的山林已是万籁俱寂,只有镇上酒吧传出歌手那苍凉的声音。不料,后面追兵赶到。阿德知道后面追他的人一定是那帮毒犯,他嗖地抽出腰带,回身就抡,奔在跟前的歹徒猝不及防,被抽倒在地。一虎斗群狼,阿德毫不畏惧,越战越勇。正在这时,那个“三妹子”终于忍不住从腰间拔出手枪扣动了扳机,“嘭……”子弹射进胸膛,阿德倒在血泊中,那条皮带还紧紧地攥在他手中。
皮带扣上,警徽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蓝光。这是阿德辞职时,唯一没有上交的警用品。
远处传来尖利的警笛声……
11
收网!
当天夜里,沪苏两地警察同时行动,一举摧毁了李赫仁制毒贩毒团伙。
石升队长在上海李赫仁的秘密仓库里,收缴了一批冰毒制品;曹磊处长率领缉毒警从“牛三饭店”楼上,收缴了一批提炼冰毒的设备,以及一百多公斤的冰毒制品,并当场击毙负隅顽抗的“三妹子”等歹徒;妄想逃跑的毒枭李赫仁也在高速公路上被特警拦截捕获。
一场漂亮的缉毒战在黎明前结束。
经过抢救,阿德脱离了危险。第三天,肖剑和曹磊捧着鲜花去看望他时,阿德好奇地问:“我还没有汇报,你们怎么就行动了?”
肖剑笑着调侃:“还好我们提前行动,否则,你这条小命也完了。”
肖剑向他解释:促使提前行动的关键是熊天祥院长。那天,熊天祥到肖剑病房里,“交代”了李赫仁利诱和威逼他参与制毒的过程。
“肖警官,我犯了大错,但是,我是一个老知识分子,是有正义感的,虽然上了李赫仁的当,走错一步,但决不会一错再错。不管今后你们对我怎么处分,我都要揭发姓李的罪恶勾当。我愿意上法庭作证。希望你们相信我,这是个毒害社会的恶魔!”
送走熊天祥以后,肖剑马上向曹磊通报。曹磊告诉肖剑,经过深化审讯,一些毒贩交代,他们的毒品都是向一个叫“狗剩”的人批的。据调查,“狗剩”真名叫苟胜,有吸毒前科,是汤山人,目前在“牛三饭店”打工。而据调查,牛三和苟胜都是李赫仁的马前卒。
石升队长在上海的查证也更加证实了肖剑对李赫仁的怀疑。去年李赫仁在佘山脚下买了一栋两千多万元的别墅,首付600万,他竟然是用现钞支付的。售楼处的点钞机都烧坏好几台。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贩毒赚来的钱不敢存银行,企图通过买房来洗钱。这个刑警太懂了。
三线汇集,案情已经初露端倪。
肖剑抚着阿德插着针管的手继续回溯:“当晚,我打电话找你,你竟然出门没有带手机,是红丽接的。红丽告诉我,你去对面牛三饭店还赔偿金去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你想干啥,我也知道你真实的面貌。”
“嘿嘿。我是什么面貌?”阿德捂着胸口问。
“你骨子里还是一个警察!”肖剑说。
“哦,我是警察!”
阿德眼窝里滚出泪花。
一个月后,阿德和红丽结婚,那天肖剑扔掉拐杖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年底,阿德打电话告诉肖剑,红丽生了,生了大胖儿子,他给儿子取的名字叫:尚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