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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东营

2017-11-13组稿东营市文联

延河(下半月) 2017年8期

组稿:东营市文联

文学东营

组稿:东营市文联

2017年7月,陕西青年作家代表团应邀赴东营进行文学采风,得以与当地的众多诗人、作家见面。黄河从东营入海,黄蓝两种文明的交汇与融合,不但使黄河入海口的诗人、作家的作品自然呈现出质朴与开阔两种精神风貌,也呈现出了极大的丰富性和先锋气息。本期推出的“文学东营”作品小辑中的诗人、作家,除诗人王玉宝出生在五十年代,其他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生,他们长期活跃在当代文坛,当然也是黄河口文学队伍的骨干力量。相信读者通过这个小辑,能够概略了解当代东营诗人、作家的写作现状,同时通过他们的作品,了解黄河入海口。

附近的人

王光荣

1

啊……啊……啊……

马梁尖叫着忽的一下从睡梦中坐了起来。

尖叫着坐起来的马梁,转动着脑袋观察周围,很吃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殡仪馆灵堂。活着时为人凶狠强悍的那位本家大娘,正躺在有冷气的冰冷的水晶棺里,一言不发。而他,正与远房的本家兄弟马宝,结伴为他们的本家大娘陪灵守夜。

马宝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对于陪夜守灵这种事见怪不怪,不算害怕。但当他发现堂兄马梁狠命地扼住喉咙翻着白眼,几乎快要窒息的样子,吓坏了,他连忙扑过来使劲掰开堂兄的双手。惊魂未定的马梁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咽喉,一层细密的汗珠从汗毛孔里渗出来,湿遍全身,身上好看的衬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哥你怎么了?同样惊魂未定的马宝讨好地递给堂兄一支烟。马梁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推开了让过来的烟。袅袅的蓝烟在空旷的灵堂里扩散开来,与灵堂前的草香味交织融合在一起,空气中就多了一些淡淡的烟丝正在燃烧的味道。这味道让马梁稍微恢复了一些平静。

殡仪馆的夜出奇的静。马梁看了一下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过了下半夜。本家大娘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等待明天在暗红的烈焰中奔向天国之路。面对逝者,马梁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2

马梁抓过酒瓶,很大动静地呷了两大口酒,又虚张声势多打了几下火机点了一支烟,然后熟练地翻看手机上的微信。

同全中国人民一样,早过不惑之年的马梁十多年来对那些即时通讯软件如QQ、微信等,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狂热和痴迷。年轻的时候,马梁有一样东西时刻在手,那就是香烟。烟瘾极大的马梁,每天都处于吞云吐雾的状态。随着智能手机横空出世,并且手机可以装上这些即时通讯软件后,马梁就有两件东西须臾不离手了。马梁是读书人出身,自然知道玩物丧志的道理。他曾几次十分决绝地将这些软件卸载,然而过不了几天,又忍不住重新下载安装进手机。马梁热衷的是微信里附带的扫描附近的人功能。并且,他查找的对象全都是附近的女性。后来他想,这才是最要命的。

梅子就是这样被扫来的。

马梁早年上大专学的是财会专业,经济金融乃至理财知识自然很有一手。当很多人为买不买商住房而纠结的时候,他已经想方设法筹款买下了城里富人小区的一套独栋别墅。别墅容积率很小,楼和楼之间间距是标准的二十米。

二十米,嘿嘿,嘿嘿。马梁感觉自己笑得有点邪恶。他悄悄爬上自家别墅的三楼,翻箱倒柜找出一架藏匿多年的天文望远镜,透过窗帘的缝隙四处瞭望。但遗憾的是,他没有发现微信里已经扫描到的目标,但丧气一阵过后,马梁禁不住又端起了望远镜。

一连三天,趁老婆不在家的间隙,马梁都在用望远镜四处瞭望。四邻的窗户偶尔闪过一个婀娜的身影,楼下柏油路上时不时飘过一个两个衣袂飘飘的少女或少妇,这都让马梁产生一种莫名的激动和快感。但马梁不敢确定哪个女性才是他要找的目标——梅子。

四处瞭望无果,马梁继续用微信扫描附近的人。暧昧的梅子,依旧在二十米的距离上闪动,但他发出去的好友请求依旧石沉大海,了无回音。

苦心人,天不负。瞭望观察到第三天,马梁有了收获。

透过望远镜,马梁没有发现附近叫梅子的少妇,却看到了一个老头。这个老头马梁认识,是南邻一个油田的退休领导,姓孙。平时见面也就是点点头的交情,没有更多的正面交往。从镜头里,马梁注意到孙老头偷偷摸摸地踱到马梁家的门楼前,鬼鬼祟祟呆了好一会儿。因为围墙和门楼草木葱茏,马梁看不清孙老头在捣什么鬼。马梁起了好奇心,一伺老头开车外出,急忙奔到楼下自家门楼,打眼一看,没发现什么端倪。但门口一对石狮子的不显眼的几处划痕,引起了马梁的注意,马梁蹲下一摸,这才发觉,一对石狮子的上下门牙都被锯掉了。

3

高香已经燃烧了一天一夜,刺鼻的艾草香味搞得整个灵堂空气污浊不堪。马梁捂着眼偷偷瞄了一下水晶棺里躺着的不动声色的大娘和沙发上躺着酣睡的堂弟,心就有些发紧发憷,下了几次决心也始终不敢去打开窗户。

无奈之下,马梁继续玩微信。或许是惯性使然,马梁竟然一下子点开了扫描附近的人。这让他大吃一惊。又惊又恐中,马梁恨自己愚蠢,恨自己手贱,居然在深夜的殡仪馆里——扫描附近的人。更加令人恐惧的是,微信附近的人里,居然好像还真有几个女性头像在闪动。马梁脑子轰的一声巨响,惊得他几乎跌倒在地。慌忙把微信关闭了。

傍晚的时候,马梁在灵堂外面见到刘馆长刘小光。刘小光说他今晚值班。马梁问还有几个人值班,刘馆长说就他和司机小孙。精通微信的马梁,设置的扫描附近的人最大距离是两公里,而殡仪馆周围方圆五公里之内,荒无人烟。也就是说,也就是说.......马梁唰的一下汗就下来了,不敢想下去,颤颤巍巍踢了两脚死猪一样酣睡的马宝。马宝哼哼几声又沉沉睡去。马梁想或许还有为其他死者守灵的女人正在看微信也说不定。马梁就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兴奋的事。他想到了梅子。

发现梅子本人,是发生石狮子牙齿被锯事件后第三天的事。马梁在自家别墅的三楼架上了长镜头的高清摄像机,守株待兔等南邻的老头再次作案。调整摄像机焦距的时候,马梁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南邻三楼的粉红窗帘,被一阵风倏地卷起又放下。就在这一刹那间,马梁看到了墙上挂的写真照片,梅子。那张照片正是梅子的头像。并且,那天晚上,梅子通过了马梁的好友邀请。哈哈哈哈哈,马梁心里乐开了花,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从此以后,马梁的天文望远镜和高清摄像机固定了位置,瞄准了梅子的卧室。

4

马梁开始了不温不火的攻势。先是主动搭讪送给笑脸表情,等对方回复相同的表情,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对方吃了吗,吃的啥好吃的。稍微熟悉后,就问能否加双筷子之类调笑的话试探。再后来又问血型星座,以及身高体重,最后紧接着问三围之类的暧昧的话。每次聊天,马梁都能感受到梅子时常会心一笑,调笑的话有些过分她也不恼。这样的聊天持续了三个月。从梅子偶尔露出的话语和叹息里,他已经隐隐约约知道梅子和孙姓老男人不是明媒正娶。这个孙姓老男人似乎很有钱,并且对她管束看护得很严,轻易不会让她出门。马梁对梅子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但梅子似乎并没有发觉这个有趣的男人就在对面的窗户里,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偷窥她。

有一次,马梁似乎无意之间谈到风水学,这个话题引起了梅子的兴趣。梅子说,她的对面住着一户坏蛋,又是石狮子又是泰山石又是宝剑非常强势,让她家老头难以招架。梅子还说自从她老公锯掉了对面门口的狮子牙,就顺多了。马梁问怎么顺了,梅子说运气好多了,原来经常召见她老公的纪委那边没动静了,而且自己也有了怀孕的迹象。马梁一边祝贺一边在心里骂了几声。

5

马梁和梅子第一次真正见面的时候,梅子有些吃惊。或许她已经意识这个儒雅的帅帅的中年男人,很可能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又拿不准。毕竟,马梁也是那种上班开车早出晚归,闲暇时喜欢宅在家的好男人。并且,马梁家草木葱茏的篱墙,把外面的世界与他的内心很好地隔绝起来。第一次见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梅子并没有怀孕的迹象,身材依旧保持得很好。两个人二话不说互相扑向对方,撕扯掉多余的衣衫,在床单上翻滚角力。一番如饥似渴的激情过后,枕在梅子年轻饱满的乳房上,马梁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和宁静。这样的激情持续了半年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梅子说她这次是真的怀孕了,而且怀的是一匹小马驹。

马梁知道周围有很多这样的例子。男人有了外室,金屋藏娇,温柔乡里神仙一样的逍遥。没生孩子怎么也好办,一旦孩子落地生根,就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三嫂的人质,十有八九被三嫂胁迫着抛弃结发的原配。三嫂则登堂入室,转正成为大嫂。听到梅子的消息,马梁有些不置可否,他甚至有些激动。毕竟,在这个美丽女人的肚子里,有他马家的血脉。他有些茫然地等梅子开口,等梅子话入正题。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梅子似乎并没有做马大嫂的打算,梅子只是说,老孙犯了点事,急需一大块资金补齐。马梁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就料到老孙是个贪官,你想想啊油田的贪官,这得多大的窟窿啊。梅子说,我也知道你马股长是个清官,这么着吧,最近南方霜冻灾害严重,你不是负责赈灾物品招标吗?我有个朋友仓库里棉衣棉被堆积如山,对老孙我不能见死不救。马梁内心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感动,感动梅子并没有要挟自己,感动梅子对老孙的不离不弃。马梁很爽快地答应了梅子的要求,并要把刘小光介绍给梅子。马梁是个老江湖,他知道暗箱操作招标这种事,参与的人越多,风险点就越多,就越容易暴露。把梅子和刘小光捏在一起运作赈灾物资招标,暴露的风险也就减少了一倍。梅子喜出望外,说那个刘小光我认识,眉开眼笑地向马梁扑过来,吓得马梁赶紧叫我的小马驹我的小马驹。此时的梅子可不管什么小马驹小驴驹,凶猛地将马梁扑倒在车的后座上。风平浪静之后,梅子为马梁穿上一件崭新的衬衣,说这是我送你的。马梁很是感动,说你现在经济不宽裕,不用为我花钱。梅子就娇嗔地说,这能花几个钱,我替老孙先谢谢你了。

此后的日子里,马梁发现,梅子居家的时间明显减少,他的望远镜摄像机无人机很少再能捕捉到她的倩影。马梁知道,为了救老孙,梅子也是拼了。运作招标,毕竟容不得半点纰漏。为保险起见,马梁把马宝塞进招标的队伍,刘小光和梅子也心照不宣。按照规定,一次招标必须有三方以上投标,才能保证不会出现流标。马宝自小鬼机灵,在配合刘小光和梅子顺利中标的过程中,他是负责哄抬标的,抵挡外来招标方的进攻,起到了很好的搅局作用。这也正是马梁希望看到的结果。马梁就是让大家看看,他马梁自己的亲堂弟竟然没有一次中标。中标后的刘小光和梅子,自然也肯让马宝分一杯羹。马宝由此对马梁肝脑涂地,唯命是从。

马宝马宝,我怎么听到外面有卡车的声音。有些迷糊的马梁被窗外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惊醒,急忙喊马宝。马宝似乎也听见了,侧身坐起,疑惑地挠挠头说这荒郊野外的殡仪馆,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卡车呢。马宝站起来,从玻璃门向外张望。开阔的大院一片死寂,只有远远的殡仪馆办公楼透出一星两点的灯光。哥,莫非我也听错了?马宝与马梁对视了一下,心里都有点发毛。

马宝突然想起什么,低低对马梁说,哥你听说了吗?外边都在传说殡仪馆经常丢东西。马梁说你声音这么低干什么?这里除了大娘还有外人?你真以为大娘会听见咱俩说话?马宝说隔墙有耳不得不防啊。马梁说外边传的丢什么东西了?马宝说外面都在传,殡仪馆丢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是死人用过的棉衣棉被,满屋满屋的衣被经常无缘无故地被盗,据说还丢过一缸油,炼尸剩下的油。有人说的很邪乎,说这些油是被炸油条的偷去了。马梁前天早晨刚在街上小吃摊吃过几根油条,闻听此说,一阵干呕。马梁很生气地对马宝说,这不是胡说八道嘛,你动动脑子好不好,现在焚烧尸体都是用天然气炉,燃烧充分,尸体被推进锅炉几分钟,脂肪早就被硬火脱干,即使剩下点什么尸油,也被烧得一干二净。至于丢失棉衣棉被嘛,这个也是无稽之谈嘛。马宝说死人用过的棉衣棉被都是新的,有什么不可能。前一段与刘馆长闲扯,他还说锅炉工经常在骨灰中捡到金项链、金戒指和金坠子呢。

马梁说这个刘小光也是胡扯淡,人家丧主又不傻,谁会给死人身上披金戴银陪葬。再说尸体火化一出炉,丧主那么多人守着,哪个锅炉工敢去捡那些东西。马宝唯唯诺诺不好回答,他也觉得这个刘小光有时很不靠谱。马梁拍了拍马宝的肩膀,有些郑重地问马宝,最近半年刘馆长没少分你好处吧。马宝有些难为情,说也没多少,也就三十多万,哥你的那份我都给你留着呢,你放心。

这么多?马梁有些吃惊。自己负责的赈灾物品招标项目,他虽然知道利润非常可观,但马宝说出的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6

弟兄俩各怀心事略显尴尬之际,突然断电了。

整个殡仪馆大院顿时一片漆黑。一辆卡车如一头发疯的蛮牛,闷叫着向大门方向冲去。马梁毛骨悚然,着急忙慌地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功能。一同误打开的,还有微信上扫描附近的人功能。手机屏幕上,马梁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在神秘地闪烁着,闪烁着。

五十米,一百米,二百米......马梁每刷新屏幕一下,感觉这个熟悉的头像好像一个鬼魂附在了卡车轮子上,飞快地移动着距离。一眨眼功夫,卡车已经绝尘而去。熟悉的头像也逐渐由鲜艳娇媚,变成灰白的离线状态,直至彻底消失。

手机微弱的光下,马梁突然看到一双枯瘦的手从水晶棺里倏地一下伸出来,死命地卡住他的脖子。此时的马梁,已经不能呼喊和呼吸,但令他奇怪的是,自己不但丝毫没有窒息的痛苦,反倒有些刺激有些酸爽有些舒坦的快感在全身弥漫。

马宝又一次看到,马梁的一双手死死掐住他自己的脖子,翻着白眼。马宝顿时魂飞魄散,大声喊叫着哥你松开你的手,哥你松开你的手啊。马梁朦朦胧胧能够听到马宝撕心裂肺的哭喊,但那声音蚊蝇般纤细,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马梁甚至能够看到自己一丝微弱的魂魄,从头顶慢慢钻出来,在浑浊的客气中优美地转了一下身,向上升腾着升腾着。马梁就想,这样死去也不错啊,起码没有痛苦,原来死亡是一件这么令人愉悦的事啊。

来电了,来电和断电一样突然。勇敢的马宝又一次救了堂哥。马梁的冷汗在深秋的夜里澼淋澼淋直冒,霎时湿透了他的衬衫。这件衬衫正是梅子送给他的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那一件。此时,这件漂亮的月白色衬衫在马梁眼里,如同被施了魔法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缜密细致的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地勒紧勒紧,并且散发出致命的艾草的味道。

马梁一手狠命地撕扯着衬衫,一手紧紧护住被自己掐红的咽喉,马宝对着浑身发抖的马梁说我打电话,打电话,打110,打120,打119——

马梁飞快地解着衬衣扣子,喝斥马宝,打什么电话,快帮我把衬衣扯下来!

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

一 半

1

王解放拿起床头的闹钟,把响铃调到12∶00。

早市买回来的排骨有新鲜的肉气,虽然裹着两层塑料袋,依旧霸道地冲破枷锁挥发了出来。打着火烧上水,不多时,沸水里便开出朵朵翻滚的白花。买排骨的时候,王解放特意让肉贩把排骨剁得小小的,一来烧制的过程中容易入味,二来吴月娥的嘴巴小小的,可以一口一块,不大不小,刚刚好。

排骨扔进沸水里,殷红的血水转眼之间变成灰白的泡沫,膨胀着,叫嚣着,沿着锅沿向外奋力挣扎。王解放极其认真、仔细,无限耐心地把浮沫一点点撇净,用笊篱把排骨捞出来放在不锈钢菜盆里。两调羹白砂糖,两调羹海天老抽,浇洒在焯过水的排骨上,调拌匀停,让甜和咸慢慢腌渍进肉和骨头里。水倒掉,锅刷净,热锅凉油。伸手贴近油面,估摸一下油温,放进去满满两调羹白砂糖,分量足足的。火苗调到最小,木质的锅铲顺时针轻轻搅动着油里的白糖,打圈,打圈,不停地顺时针打圈。颗粒状的白砂糖融化成稀软的糖稀,低眉顺眼地随着跳圆舞的锅铲旋转,旋转,糖稀一脸谄媚,调整着自己的心性与仪态与热油合二为一,无缝隙融合。淡黄色的油面上零星开出乳白色的圆滚滚的米粒小花,一朵,两朵,三朵,眨眼功夫就繁花如雪,将油面全部覆盖,这是上糖色最好的火候。虞红芳手把手教王解放做红烧排骨的时候就是这样教的。红烧排骨是两个人的缓冲地带。虞红芳惹毛了王解放就给他做这道菜,吃一块,只一口,王解放的气就顺了;王解放打疼了虞红芳也给她做这道菜,夹一块,吃一口,虞红芳的怨也就没了。

入了味的排骨倒进锅里,一阵急过一阵的“滋啦滋啦”声,油星子四溅开来,胆大的就飞到了王解放的手背上,烫的他倒吸气。疼!这个“疼”一溜烟就钻进了王解放心窝口那道老伤里。

那道老伤,是虞红芳留下的。伤口流过血也淌过脓,烂肉、腐肉、臭肉与新肉交织在一起,很难愈合,抑或是王解放压根就没让它愈合。那道伤是绿色的,阴沉沉,绿莹莹。虞红芳哭得声嘶力竭,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忘了!我早就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王解放不信,平时将信将疑,喝了酒就一点也不信。不信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与脚。手与脚一不听使唤就开始拳打脚踢,没轻没重,没头没脸,没完没了,天马流星拳,疾风扫堂腿,刚开始虞红芳还试着反抗,越反抗,出拳越重,越反抗,脚踢越狠,最后就只能死扛硬挨,咬牙闭眼闷声受着。反正王解放打累了,就会偃旗息鼓,停手收势。等酒劲过了,醒神还魂了,他就给虞红芳做红烧排骨赔罪,夹一块,吃一口,虞红芳的怨也就消了。但那道伤,在王解放心底不褪色,它青春永驻,容颜不老。一到阴天下雨,一有风吹草动,那道伤就草木皆兵,又痒又疼,就像刚刚给吴月娥做红烧排骨时手背上刚烫出来的伤一样,又疼又痒。

王解放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眼下这锅红烧排骨是做给吴月娥的,不是做给虞红芳的。虞红芳是过去式,吴月娥是现在进行时。红烧排骨还是排骨,女人不再是那个女人。

吴月娥该回来了吧!刚怀上孩子时,不太稳定,索性辞职在家保胎,后来胎坐稳了,就开始天天去逛街,平时商场人少,今天是星期六,商场里人满为患,犄角旮旯都是人,也照常去。吴月娥兜里没多少钱,逛街也不为买东西,就是爱逛。王解放担心她出意外,说过她几次,每次吴月娥都振振有词,我初中毕业就在百货大楼帮人家看摊卖东西,化妆品,小百货,烟酒副食,服装鞋帽,都卖过。习惯了,一天不逛,眼里没人没东西,就躁得慌!生孩子坐月子,喂奶带孩子,被拴在家里不能出去,不得憋闷死啊!

此时此刻,屋里弥散着香甜的米香和醇厚的肉香,这样的美食美味,吃一回少一回。吴月娥不早点回来闻这饭香和肉香一定会后悔的,毕竟饭吃一顿少一顿,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命活一天短一天。

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吴月娥回来了。

2

那天早上,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老半天的吴月娥笑眯眯地拿出来一根两道杠的验孕棒。

我觉得是个男孩!

吴月娥思前想后把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归结为她没有生出儿子,但生男生女是男人决定的,不是她吴月娥自己的责任,生不出儿子不是她不行。吴月娥有预感,她这一胎将一举得男。

你闺女叫苹苹,苹果的苹,我女儿也叫平平,平安的平,那咱儿子就叫“安安”吧!平平安安,一个音,都是亲姐姐亲弟弟。

王解放也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因为虞红芳有儿子。

虞红芳的儿子是跟别人生的,是给别人生的,是一个王解放不认识的男人,一个有钱的老男人。那是虞红芳跟王解放结婚之前发生的事,那次生产给虞红芳的腹部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一道蜈蚣一样蜿蜒的疤瘌。虞红芳不是本地人,大学毕业后来到这座无人认识她的城市,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她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十分标致,却没有一点漂亮姑娘咄咄逼人的劲,整个人看上去规规矩矩的,不急不躁,待人接物妥帖周到。王解放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王解放同事的老婆的表妹跟虞红芳是同事,线是七拐八绕牵上的。谈恋爱的时候王解放基本做到了发乎情止乎礼,偶尔几次他手脚过分了些,虞红芳甚至会害羞地脸红低头。柔情蜜意稳稳当当交往了一年多,虞红芳跟王解放的家人也都相处得很好,明事理,知进退。王解放照过镜子,他觉得自己高攀了虞红芳,无论工作还是长相,这样的媳妇都打着灯笼也难找,王家人三催四催,王解放也是掏心掏肺三求四求,跺脚发毒誓才打动了虞红芳,消除了她眼底深处的最后一丝犹疑,最终松口同意结婚。

对于肚子上的蜈蚣,虞红芳是这样给王解放解释的:从小宫寒,上师范的时候,冬天不注意保暖,肚子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子宫里有个肌瘤,就做手术了。已经好几年了,当时问过医生,不会影响生育。

王解放很勤劳,虞红芳很快怀孕了。一家人都很高兴。三个多月的时候,忽然就见了红,保了半个月的胎也没保住。着急忙慌去医院,王解放看着脸色苍白、虚弱乏力的虞红芳,心疼的一步也不让她自己走,一口气把她从一楼抱上了五楼。虞红芳的小月子坐得比人家生完孩子的大月子还熨帖,王解放事必躬亲,换着花样炖汤煲粥,把老婆宠上了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半个月后,王解放陪虞红芳去医院复查,大夫说虞红芳恢复得非常好。

大夫,还注意点啥,像她这样的。

一个月不同房,半年之后再要孩子。你媳妇第一胎是剖宫产,这剖宫产是最伤子宫的手术。那个手术恢复得一般,子宫有点异位,你们能再怀上还真是挺幸运的。你媳妇是瘢痕性皮肤,不光是表皮这道疤,这好几层呢,这次怀孕胎盘正好在上次子宫的切口创面上。流产事儿小,要真是足月生孩子说不准还会大出血呢!

我们这是第一胎啊,我媳妇这是第一次怀孕啊!女医生抬头看着王解放,眼中盛满了嘲讽。我这妇产科干了三十多年,生没生没孩子的子宫,我一摸就知道。还第一次怀孕,她这剖宫产手术最起码做了五年了!

王解放回头看向虞红芳,虞红芳满眼含泪,欲言又止。

今天以前,虞红芳从来没有为自己的过去后悔过。那段经历,即便不堪,也自有它的价值。她用了最原始的方法,用自己的阴道和子宫拯救了家庭的窘迫,让自己的父母兄弟从一贫如洗到可以安身立命,而她自己则在没有经济压力的前提下埋头苦读,离开了小山村,一路迁徙,迁徙路上的坑坑洼洼用钱逐个铺平,走得并不十分辛苦。嫁给王解放,虞红芳很知足,这个男人认认真真地对她好,虞红芳甚至比王解放更希望能好好过日子。今天,她为自己过去的选择感到一丝后悔,她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王解放,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以前是不是错了。她不想失去王解放,她要留住他,哪怕跪地求饶,哪怕王解放打她骂她,只要能原谅她,她就跟着他,跟他过日子,就像今天以前那样,一模一样。

解放,咱回家吧!

你不用回了。王解放扬长而去。

王解放找地方喝酒去了,有些话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对酒说。有些事没法跟别人较劲,只能跟自己较劲。王解放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当老师的父母教育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能信得过的只有自己。他听父母的话,人前听得多说得少,或者干脆不说话,不扎堆,不凑热闹,不高谈阔论,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他跟同学、同事都不远不近,人情往来清清楚楚,过得来过得去。王解放笃定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外乎报恩、报怨、讨债、还债,一个人靠近或者远离一个人肯定有他的原因。眼下,王解放倒是很想找个说话的人,讨论一下虞红芳到底是来干嘛的?是报恩还是报怨?是讨债还是还债?手机通讯录里人名很多,却没有没有一个值得他相信,没有一个能懂他、明白他继而开解他的。只有酒,除了酒,真的没有别人了。

打开一套餐具,餐盘豁了个口子,王解放怒不可遏,又打开一套,这回的是汤匙有个残,王解放不解气,又开了一套,这次轮到碗了,没有一个囫囵的!他喊来服务员大声斥责,这都是啥破玩意!服务员看王解放的架势,给他拼凑了一套完整的,承诺只收他一套餐具的钱。

虞红芳就是刚才那套被拆封的餐具,也就只有他王解放这个天字一号大傻瓜才会把她像清乾隆外粉青釉浮雕芭蕉叶镂空缠枝花卉纹内青花六方套瓶一样供养起来,其实呢,是个彻头彻尾的赝品,假货,早碎了,烂了,是用强力胶一片片粘起来,摆在那里,装个样子罢了,就等着自己这个大傻瓜送上门去。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虞红芳你这个骗子,大骗子!

酒是好酒,喝一口,菜是好菜,夹一筷,每一口每一筷都是虞红芳的滋味,王解放喝的是虞红芳的血,吃的是虞红芳的肉。

天越来越黑,酒越喝越多,王解放的头越来越沉,他觉得有个重物压在头上,压得他抬不起来头。邻桌的人都往他这边看,似乎都在议论他头上到底是什么东西。王解放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虞红芳不敢睡,一直坐在客厅等王解放,心里筹划着如何跟他解释。王解放掏钥匙开门,她听见响声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虞红芳的睡衣扣子没扣好,肉白花花的,很刺眼。王解放无名火起,抡起拳头就朝虞红芳打过去,毫无防备的虞红芳“呀”的一声倒在地上,王解放顺势骑上去撕扯她的衣服,虞红芳尖叫着推搡,王解放就扇她耳光,虞红芳捂着脸躲避,王解放抡起拳头在她身上又捶又打,疼得虞红芳双腿直扑腾,大声哭喊。解放,解放,别打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错了!

虞红芳的眼泪,虞红芳的哀嚎,虞红芳的求饶,虞红芳的忏悔,虞红芳的誓言,这些都是医治王解放心毒的特效药。他心里的毒要用虞红芳的眼泪哀嚎求饶忏悔和誓言来解。

虞红芳生过儿子,她给别人生的是儿子,她自己亲口说的,但她却给王解放生了一个闺女。这,不公平。

3

吴月娥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王解放去镇上的卫生院托熟人做了四维彩超,果真是男孩!

王解放需要个儿子,他太盼望吴月娥肚子里的儿子了,他甚至觉得这是老天爷对他的补偿。只要吴月娥顺利生产,他王解放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解放,咱儿子又踢我了!安安,小安安,你咋一点儿也不安静啊!吴月娥陶醉在即将生儿子的美好感觉里。这闹腾劲一点也不像你爸爸!

不像我像谁?

吴月娥脸色暗了暗,眼神闪烁,回避着王解放,语气讪讪的。像我呗,这闹腾劲!

孩子到底是谁的,吴月娥其实真拿不准。跟王解放认识不长时间,他们两个就住在一起了,但这中间前夫也找过她几回,确定自己怀孕之后她就跟王解放登记名正言顺地成了合法夫妻。至于孩子,吴月娥是真的搞不清楚到底是王解放的还是前夫的。怀孕之后,尤其是在知道怀的是男孩以后,前夫多次找她询问孩子到底是谁的,吴月娥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吴月娥的闪烁其词让前夫坚信孩子是他的。

你跟他说了没有?

都七个月了,再不说,让我儿子跟他姓王啊!!!

我跟咱妈说了,你那边一离,咱就复婚。

明天老时间老地方,我给你买的澳洲进口孕妇奶粉,你过来拿,不能亏着咱儿子。

吴月娥的肚子越来越大,胎儿压迫直肠和膀胱,尿频便秘随之而来,尤其是便秘,每次在厕所里呆半个多小时,干脆就坐在马桶上玩手机。偏巧这次进厕所有点急,手机就落在了沙发上。蹲在马桶上的吴月娥发现手机没带进厕所,本来想自己出来拿,大着肚子懒得动弹,就喊王解放,解放,把我手机拿过来!

谁给你发微信啊,一条又一条的。王解放拿起手机往厕所走,随手划拉了一下屏幕,吴月娥的手机没有锁屏密码,一堆信息“砰”地炸花了王解放的眼。他站在厕所门口,看看手机,看看一脸期待、疑问的吴月娥。

咋了?解放,谁啊?谁给我发微信啊?快把手机给我!

吴月娥的屎意被前夫的留言彻底吓回去了,她赶忙从厕所里出来。客厅没人,书房没人,卧室也没人,找了一圈,吴月娥发现王解放在阳台上,站在花架前,眼神直直的,盯着一盆绿叶植物,默不作声。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王解放啊王解放,一个虞红芳不够,又来一个吴月娥,她们的肚子都能生出儿子来,都能给别人生出儿子来,就是不给你,不给你生!天天去逛街,时不时拿回来那么多吃的用的,还说是商场的小姊妹们给的,也就只有自己这样的傻瓜才会信。天天跑出去,原来是去见男人,也难怪,人家才是原配夫妻。

解放,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吗?还是说你要跟我离婚?

解放,我没想离婚,我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那就说说孩子!

我……我……

你什么?王解放抱起一盆花,重重摔在地上。你倒是跟我说啊!

解放,你别这样!我承认,刚开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前夫他找过我几次,不多,就几次啊!吴月娥“哇”地一声哭出声来,继而嚎啕大哭。我就跟他几次啊,哪会有孩子啊,这个孩子是你的,解放,安安真的是你儿子,咱俩的儿子,解放,你要相信我啊!我不想跟他复婚,是他一厢情愿的,我想给你生儿子,我要跟你过日子!解放,你得相信我啊!

你去流产去!把这个野种打了,我就相信你!

吴月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王解放,不!我不!安安七个月了,我不!

王解放抓起吴月娥的手,起身拉着她往外走。走!现在就去医院,只要你去流产,我就原谅你。

我不,我不,我不。吴月娥奋力挣扎着向后退,情急之下向前探身用嘴撕咬王解放的胳膊,王解放吃痛撒开了手,手松得有点急,把吴月娥摔倒在地板上,头差点撞到茶几,吓得她捂着肚子,大口喘粗气。

王解放揉了揉被吴月娥咬疼的部位,回过身想继续拖拽吴月娥,吴月娥坐在地上,两只手抱住茶几腿,恶狠狠地看着王解放。王解放,你是乌龟王八蛋!我是你老婆,我给你生儿子,你这样对我,我不去!谁也甭想打我儿子的主意,这是我儿子,他在我肚子里,你想让我流产,门都没有,除非你弄死我!

吴月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哭一边骂。王解放看着吴月娥的嘴一开一合,她骂了很多,只有几个字眼进了王解放的耳朵。乌龟。王八。死。其他的,王解放觉得跟他和她都没有关系。他去阳台,收拾自己刚才摔碎的花盆,那是虞红芳最喜欢的植物,绿萝。虞红芳笑语嫣然,不止一次地说过,绿萝的花语是守望幸福。阳台上空花盆很多,王解放把绿萝重新栽在一个盆里,培好土,浇水施肥,把碎了的花盆装进垃圾袋。刑侦题材的电视剧里,裹尸袋就是黑色的,手里的垃圾袋也是黑色的,此刻它盛着花盆的尸体。

吴月娥还坐在地上,已经不哭了。眼珠子又红又肿,鼻头也是红红的,瞪着警惕的眼神看着王解放。

我去扔垃圾。

4

虞红芳最后一次给王解放解毒用的是自己的血。

他又打了她。她不哭不闹,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水果刀,在手腕处轻轻一挥,血就不管不顾地喷溅了王解放一脸。王解放抱着虞红芳下楼去医院的时候,随着血的流失,虞红芳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越来越死沉,而是像羽毛一样越来越轻盈,轻得仿佛王解放一松手,她就能飘起来飞走。

王解放把车停在植物园门口,这是他们公司几年前完工的一个城市园林绿化项目。高乔,低灌,藤缠绕,花似锦,地表一片繁茂,人们看不到的地下有什么呢?有深深的根系,有微滴灌的管道,有一众地下王国的居民,还有深埋的秘密,王解放的秘密。在一个他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找到的角落里埋着虞红芳的狗还有她离家之后留下的所有鸡零狗碎。那只狗,那只雪白雪白的名叫“铛铛”的比熊犬,王解放带它去做了发型,然后再把它带到这里,喂它吃亲手做的红烧排骨。铛铛吃得很香,舔,啃,咬,嚼,像虞红芳,也像女儿苹苹。虞红芳出院后,王解放就跟她协议离婚了,虞红芳什么也没要,带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铛铛吃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主人,用乖巧和讨好的眼神,它知道,大女主人和小女主人离开后,它唯一的依傍就剩下眼前的男主人了。王解放看着铛铛大快朵颐,微笑,轻声笑,大声笑,笑出眼泪。在铛铛的迷惑中,王解放收紧手中的狗链,拿起早已备好的哑铃,一下,一下,再一下……铛铛吃剩的排骨因为沁了鲜血变得更加红艳。鲜血的味道,闻起来有一丝丝腥甜,王解放舔了一下,果然有点甜。跟虞红芳的一样甜。

吴月娥回来了,手里提着澳洲进口孕妇奶粉。

快洗手吃饭!排骨凉了不好吃。

米饭晶莹剔透,颗粒均匀饱满,每一粒米都恰到好处地吸足了水分,芬芳诱人。排骨一小块一小块的,金红油亮,肥而不腻,酥烂入味,它的大小形状是为吴月娥量身定做的,它迁就了吴月娥的樱桃小嘴,好让她一口一块,吃得尽兴,吃得舒坦,吃得舒服。吴月娥喜欢吃王解放做的红烧排骨,她知道做这道菜很麻烦很费神很费事,王解放肯花心思给自己做红烧排骨,是不是就表示相信他原谅她了?吴月娥吃着吃着就红了眼圈,她抬头看着王解放,王解放也看着她,目光祥和、宁静,无限爱怜,就像第一次给她做红烧排骨时一模一样。解放!吴月娥的眼泪流下来,流进嘴里,有点咸,还有点苦。

吃吧,别哭了,好好吃饭。

吴月娥满心欢喜地吃完饭,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吃饱犯食困,昨天又哭又闹费了不少神,晚上睡得也不怎么踏实。今天一早原本不想出去,经不住前夫又是微信又是电话的轮番轰炸,最后是在前夫“不去拿奶粉就送上门”的威胁下才万般无奈去的。跟前夫周旋又费了不少力气,吴月娥是真的累了,尤其是吃饱了精神放松了之后,她累了,她想好好睡一觉。

吴月娥躺下没几分钟就发出了鼾声,均匀细密,饱含快乐和知足。王解放听见了,听得很真切,他羡慕吴月娥这样的人,倒头就能睡着,这样的人的世界简单至极,以为事情说出来就过去了,以为做错了事说一声“对不起”就可以了。怎么可能呢?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与错误相匹配的代价。

王解放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他喜欢收纳,整理,分类,摆布,把所有的东西归置到应该在的位置。他的生活原本井井有条,按部就班,不出格,不出圈,不出错。自从有了她们,先是虞红芳,后是吴月娥,她们都是来讨债的、抱怨的,让王解放的生活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再也回不去从前。

时针指向正午十二点,闹钟响了。

吴月娥睡得十分香甜,嘶鸣的闹钟对她没有半点影响,她仰面躺着,双手投降一样上举,那是婴儿的睡姿。她的脖子,细细的,暖暖的,颈动脉跳动有力。吴月娥忽然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解放,悲欣交集,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

老玉米也,黄又黄

郭立泉

老玉米也,黄又黄

养活了爹,养活了娘

养活了一群小儿郎

过了一条河,过了一条江

过了一座小高岗

我站在高岗回头望

地里站着的是我娘

——题记

当金黄的麦地只剩下齐崭崭的麦茬,娘疲惫的身影会如期出现在地头,点玉米的时节到了。

一九八四年,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家家户户摽着劲干,这一年是真正的风调雨顺,庄稼都长疯了。娘已经年过半百。她生命中的时光,不是抚养炕上的孩子,就是抚养地里的庄稼。娘站在坡上,像一棵玉米站在那里,只是腰杆已不像玉米那么直。

娘从玉米地里回来,对着卧在炕上的爹说,全点完了。爹说深种棒子浅种麻,棒子种要在深土里睡两天觉。又过了几天,娘从地里回来说苗出得真齐呀。爹脸上的皱纹难得的舒展了一下,仿佛望见了我们家一地的玉米。

刚出苗的玉米是浅绿的,嫩茎短短的,却挺着刚直的腰身,茎根部是一种别样的紫色,叶子支楞起风情的耳朵,听麦茬讲述那些热烈的往事。不久,玉米的个子长高了一截,颜色变成了翠绿。微风一吹,叶子就翩翩起舞。娘又出现在地里,该间苗了。娘开始帮着玉米清理门户,将多余的苗子拔掉。这事儿玉米自己做不了,这时我就要向班主任请假了,一张大锄已等了我很久,我要回家锄头遍玉米。锄头遍不仅要锄草,更重要的是“拼麦茬”,即把残留在地里的麦茬锄掉,这活既需要技巧,又需要力气。娘已锄不动麦茬,看着我舞动的锄头表扬我:“力气是闲才,使了它还来。”这年,我十七岁,一张锄已在我手中玩出了花样,锄把被汗水浸成了古铜色,我的锄印就像一枚大章,把家里所有地块盖了一个遍。

又过了十多天,我把家里旧土炕上的土坯拉到地头,用爪耙捣碎(我们叫炕洞),娘提一个柳条篮子把炕洞提到地里,往每一棵玉米根上捧一捧。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一场雨过后,被炕洞催起来的玉米一下子变成了墨绿色,就象青春期的少年,个子摁都摁不住。不知不觉中,玉米已占据了老河沟地块的中心,占据着七月的天空。

有半个月不下雨了。周六中午我从学校回家,路旁的玉米旱得打着绺。刚过草桥沟,远远望见娘正站在玉米地里,毒辣的阳光咬着她的脊背,一道道汗渍爬上了她的褂子。她佝偻着身子一锄一锄艰难地往前挪着。我鼻子猛地一酸,我算什么男子汉,怎么能让娘受这种苦?我说天这么热你咋不等凉快了再锄,娘说庄稼不等人,二遍地再不锄,草就把棒子吃了。趁中午热锄两耧,死草。我抢过锄,把娘撵回家做饭,抡起锄头狠劲锄草。我的玉米已经半个月没和我亲近了。

一场透地雨之后,玉米个头已经超过了我。娘将关于庄稼的消息一点不拉地带到小院里的饭桌上、夜晚乘凉的的苫子上——哪天玉米扬花了,哪天玉米“拐把儿”了,哪天玉米该锄三遍了。尽管高中学业很紧,我却只能请假。家中的重体力活我全包了,当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听课时,我正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我不怵干活,男子汉就要欺住活。我也喜欢玉米那生命的葱绿。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将一个叫探马桥的村子裹得密不透风。每当走进玉米地,玉米总会伸出手,和我拉拉扯扯,亲得不成体统。早晨,玉米绿汪汪的叶翅上滚动着莹莹的露珠,在夏日的风中荡来荡去。多雾的晚上,听,露水吧嗒吧嗒打在玉米叶上;再听,“吱”的一声,棒子拔节了。多少年了,我耳畔还时时响起那生命的脆响。我无边的欲望被玉米染绿,仰望着被玉米穗高擎在空中的热望之旗,我无限感恩——

黄河口,是玉米的天堂;玉米地,是我青春的天堂。

二十岁以前,我吃掉了多少玉米,没法计算。利津县傅窝乡探马桥村地里长出的玉米,还“奶仁”时我就开始生啃,也用灶火燎着吃,炒成爆米花吃,蒸成饼子吃,馇成粘粥喝,连棒子棵也被我和伙伴们齐根折断“吃甜棒”。玉米肯定是中国名字最多的一种庄稼,互联网上玉米的叫法竟有六十多种,而且大都富有诗意,如苞谷、苞米、玉米、玉茭、玉蜀黍,还有人把它叫做“六谷”,这显然是为了区别原产中国的“五谷”,因为玉米是外来移民,明代才从美洲传入,与稷、麦、菽等相比,它只能算偏房。但它凭着高产,很快在庄稼群里出人头地,无论种植面积还是产量,都成了粮食作物中的佼佼者。黄河口的玉米株高2米左右,有15—22片叶子。花雌雄同株,雌花生在植株中部的叶腋内,肉穗花序;雄花生在顶端,圆锥花序。雄花比雌花早开3—5天,一往情深地等着雌花的绽放,即使授粉仪式完成,雄花仍然挑着忠贞的穗头,在黄河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唱着情歌。

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丰收。辽阔的大地上,黄河口的庄稼次第成熟。每年一过七月十五,我就住进草桥沟堐上的窝棚里,看守我满坡的庄稼。每天吃了晚饭,带上镰刀,领上我们家的小黄狗,走向村西的玉米地。进入窝棚之前,我总要拿上一根木棒,巡视一遍将熟的庄稼。要防的除了贼,还有偷吃玉米的野狗,这畜生不光偷,还把庄稼糟蹋得一片狼藉。刚开始我还有点害怕,很快就喜欢上了看坡,我必须以一个男子汉的姿态,走在夜幕下的庄稼地里。棒子静静站在地里,一钩残月,清凉如水。穿行在玉米林中,我常被她美丽的须根羁绊住脚步。这个时节,一袭绿裙把棒槌子裹得紧紧的,像少女饱满的乳房,绿裙下的“奶仁”黄嫩嫩的,一掐一包水。棒槌子从玉米秸青嫩的腋窝里伸出来,碰碰我黝黑的手臂,牵惹着十七岁的思绪。有一次,半夜里巡视一圈后,我坐在草桥沟岸上,望着满天星斗,听水中鱼跳出水面的拨拉声,我干脆躺下来,琢磨着鱼儿此时难以言说的幸福。躺在沟堰上的珠珠棵里,听着沟里汤汤的流水,我慢慢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忠勇的小黄狗在我身旁正和一条花蛇斗法,见我醒来,激动地甩着被夜露打湿的尾巴。太阳从东沟堰上探出半个脸来看着我,我的理想将从这个黎明出发,穿过露珠抵达玉米地的另一个黎明。

没有比独自一人在窝棚里读书更令人难忘的了。小小的窝棚内,一盏马灯,一位少年,一本路遥的《人生》,看得我在深夜里唏嘘;窝棚外,小黄狗蜷缩在草窝里,遍野的昆虫在为我献演,刷拉拉,刺猬出洞了,出溜溜,土拔鼠一到晚上就比谁都忙。

啊,黄河口那醉人的晚风,晚风中我的纺织娘在歌唱!

中秋临近,庄稼们曼立旷野,风情千种。玉米在绿色的纱衣里藏得太久了,几颗棒槌从金色发丝下探出头来,露出俏丽的牙。玉米地的那边还是玉米地,琼花姐成串的笑声从玉米地深处传来。单身汉小懒官说:“好听,真好听啊!”我说:“啥好听?”他又长叹一声说:“你不懂。四大好听啊。大姑娘笑,画眉叫;山西梆子,二簧调。好听煞了。”

黄河口盛产玉米,也盛产爱情。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藏着多少青葱的梦。玉米叶的窸窣,百灵鸟的欢唱,有事没事喜欢往玉米地深处钻的少男少女,是一九八四年我青春底片上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

爹躺在炕上,已走到生命的边缘。娘要在家照看他,妹妹虽已辍学,但她幼弱的身形根本欺不住活。我站在地边,怅望着西边利津二中的方向,上学还是辍学,这是一道艰难的选择题。我为啥要高考?这一地的玉米谁来收?爹的病咋治?没有人教给我告别困境的公式,或许草桥沟边的这片庄稼地就是我永远的课堂。

我拿着一具镐头走进玉米地。满地的庄稼像蓝天一样沉静,像小河一样丰润。我的玉米穿着秋天流行的时装,满含期待,款款相迎。我小心地扶住一只玉米,脱下它金黄的外套,剥下它绿色的旗袍,再掀开最里面浅绿的一层蝉衣,玉米金发披肩,笑语盈盈,艳黄的身子裸露在我面前。——哈,小伙子,收玉米的时刻到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国庆节,一位伟人检阅通过长安街上的陆海空方阵的时刻,我家的玉米也在我面前站成丰收的方阵,接受我的检阅。我像一艘战舰,在绿色的海洋上开进,成片的玉米被我飞扬的镐头挝倒。累了,镐头一扔,我把自己摊开在玉米铺成的大床上,聆听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的阅兵式,一股热血在我的体内激荡。仰望秋天寥廓的天空,白云亲切的飘来,大地上氤氲着庄稼的气息,清香而惆怅。我眼泪啪嗒啪嗒滴在玉米的纱裙上。别了,美丽的校园,别了,亲爱的同学,为了生计,为了我娘。这段时间,家里的好多大事,娘都和我商量。而在这之前,这是不可能的。我已长大了,应该担起生活的重担了。来吧,苦难,来吧,农活,就这样,终生侍候这些美丽的庄稼吧。

娘把午饭送到地头时,一半的玉米地已透了气。娘吃惊地望着躺了一地的玉米,抚摸着我一手的血泡,边给我戴手套边说:干活不能这么玩命,活不是一天干完的。下午再挝时,手上又扭起了几个血泡,最后血泡都磨破了,血水浸透了手套。夕阳西下,一地的玉米已被我成排地放倒。她们静静地躺在地上,要抓紧时间与秋阳再缱绻几天。

一个星期后,她们被我一车车拉到场院里攒成山,剩下的活就是娘和妹妹的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棒槌子先是被从秸上掰下,逐个接受娘的爱抚,然后从容爬上树的枝头,垂到房的檐下,或者躺上老屋的屋顶,这时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燃起一团团黄色的火焰,玉米点燃了农家的激情和浪漫。冬天的晚上,娘开始在油灯下搓玉米,玉米粒进了粮囤,玉米瓤进了灶堂,把苦难的岁月烤得温暖柔和。

现在,娘已和爹在地下会合。他们在商量哪块地点玉米,哪块地耩高粱,只是他们的儿女们都已离开了那片土地,无法配合他们的耕作计划。但我一看到地里站着的玉米,就想起娘,想起寒夜里棒子瓤桔黄的火焰,想起那种此生再也不会显现的温暖。

黄河滩头的红柳

巴兰华

黄河从青海巴颜喀拉山的卡日曲,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九省(区),长途奔袭5464公里,穿东营,在利津、垦利两县的空挡岔开双臂,一个猛子扎到了渤海湾。黄河一路征程,汇集了35路诸侯,每年挟裹4480亿立方米流沙之众,造陆面积75万2千多平方公里。

这个古老的摇篮,孕育出了举世闻名的儒家鼻祖孔老夫子。战无不胜、决胜千里的兵圣孙膑。英姿飒爽,不输男儿的唐赛儿。积淀形成了独一无二的齐鲁文化。

黄河在渤海湾淤积并冲撞出的千沟万壑,随着潮涨潮落,盈漫或干涸,船帆点点,咿咿呀呀的渔民的劳动号子声,应和天上排成“人”字的大雁队伍。

黄河之水灌入大海,浩瀚的海水退了又退,早就被太阳凝视成了河滩,年久日远,沧海桑田。黄河逼退了大海,再用自己的膏腴加以涂抹,沉淀后就有了那么厚的好土,养活着两岸的黄河儿女。

多年后,土地会反碱,海不心甘地又从黄河的袍下钻出花白的脸。人们为了生存,常常人为地掘开黄河大堤漫水挂於。几个甚至几十个村子扶老携幼,牵着牲口,赶着生灵,往高处搬家。等黄河水漫成一望无际的黄色世界的时候,老少爷们心里有着展望未来的憧憬,也有对当前处境的无奈。

不管怎样,两岸的人民就是这样轮番交替地劳作,搬家,决堤,然后,再重建家园,再耕作生息……周而复始了近千年。原先黄河滩上没有树木,以后就有了柳树,槐树,最普遍的是红荆条,学名:红柳。

认识红柳倒不是在临近黄河的滩涂,而是,离黄河二十里的村庄。成年劳力在生产队劳动散工时,勤快的人就顺手在沟渠岸边割几把荆条。沟渠大坝边缘就爱长红柳,它跟马兰似的长的很嚣张,四散开来,红红的枝条上面布满苍绿的叶子,跟松柏的叶子差不多,只是柔软不扎人。

人们把割好的红柳条子放置在空地上,等到晒干后,一抖,干枯成灰黄的叶子簌簌地落到地上,红柳光溜溜地。再用草要子扎成一个捆,被扛回家往猪圈角落里一扔,待到冬闲季节编制条筐或者篮子挑到集市上去卖钱。

十几岁的时候,去黄河坝里的河滩上割大豆。大人去割豆,我们这些孩子们就去撸野绿豆,去捡拾干柴烧水做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河摊上,柴禾是不缺,到处都是。我们专门去捡拾往年枯死的红柳,又干燥,又耐烧,火头硬,一会吊着的黑铁壶就响鼻。这些红柳的柴禾,不是立着,是躺着的,被干燥的黄河沙埋着,掩着,搞不懂这些植物是怎样被风搬运的到处都是,就是不在它原来生长的地方。

红柳,生命力极其旺盛,耐旱耐碱。专门长在盐碱地里,当然,好地里也有。那些被当成柴禾烧的红柳骨骼,肯定是被雨水或者上潮的海水给淹灌了,因为,它最怕大水的,容易烂根子。跟父亲一样,属旱鸭子的。

红柳就像我们这些苦命的人,艰苦条件下,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跟红柳脾性一样的人。父亲八岁时,一直瘸腿的爷爷就撒手人寰,又不愿意跟母亲生活。

于是,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毅然决然地扛着瘪瘪的铺盖卷投靠他乡。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八岁的孩子能顶一个成年劳力用。他竟然指挥着牲口去耕地。两手抚把,吆喝一声:驾。黄牛就往前弓起背闷闷地往前拱,黄色的土像波浪似地翻向铧犁的外边。

每到地头,父亲吃力地用肩膀把沉重的铧犁抗着调头,有时,牲口不听话,不等犁着地就往前闯。父亲被带倒,一个跟头一个趔趄,膝盖都磕破了。他默默地咬紧牙关,从不出声。几遭地耕下来,小小的人儿就变成了小土人了。

生活的艰辛,还能挺得住,关键是人的欺生。其实,畜生是值得信赖的。你对它好,它就不辜负你,听你话。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残和最可恶的动物,欺软怕硬,是人类的本性,尔虞我诈,阴险狡诈才是对外来户构成最大的威胁。

父亲跟红柳一样,每年受一刀的苦。

农村欺生是常有的事情,父亲生平第一次跟人决斗是跟本村家庭最大的大姥爷,面对人高马大实力跟自己成反比的恶劣环境下进行的……大姥爷乜斜一眼瘦弱却从不服软的父亲,一个老鹰扑食,大手像钳子一样掐着只达到自己胸脯的父亲的脖子,众目睽睽下,大巴掌搧的父亲满脸是血,父亲被举到半空又被贯下——就在人们的惊呼和大姥爷以胜利者姿态准备结束这场战斗的时候,父亲以大无畏的精神,一骨碌爬起来,顺手从旮旯里抄起一把镐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扑上去,狠狠地向大姥爷的脚面子砸下去。

在农村叫三个二大爷不如叫个小舅子来的好使。

拳头要比理论现实的多,立竿见影的快,经此一战,血性汉子的性格确定了父亲在生产队中的地位,也教训了那些欺软怕硬的窝门汉。当两个月后大姥爷再上工的时候,父亲已然是庄稼活道门门娴熟行行精通,戴苇笠扛锄头汉子中的佼佼者了。

俗话说人有三不幸:少时丧父,中年丧妻,老来丧子。这样说来,我算是这个不幸圈子成员之一了。

我八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悲惨的命运在我的身上重演。对父亲的记忆有点模糊。

一九七几年的时候农村好像还是生产队集体生产模式,父亲是第二生产队的副队长。他跟大多数农民一样大都是文盲——当队长是生产实践经验和为人忠厚的回报,因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就无法每天给上工的人考核、记录工分,所以,只有带头干活当副队长的命了。

我家有一架三套马车,一匹高头大白马,还有两匹枣红的骡子。

每当春冬农闲季节,父亲就成了养车人供奉的神仙了。联系拉脚的活络,运费结算洽商,组织车马队伍……父亲弄得是井井有条。当时,在九二三厂(胜利油田前身)揽活队伍中是首屈一指的,响当当的牌子,就象现在的9000认证,公认的。现在的八分厂残存的老建筑的青砖大多数是他们运输的。

早上天还黑月月的,母亲就已经起床做饭了。

过一会儿,就听到父亲吆喝牲口的声音,一阵杂乱的马蹄和马儿喷嚏的声音过后,马铃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渐渐消逝远去了……一队由牲口和赶车人组成的运输队伍,蜿蜒一华里,一辆跟一辆,延延绵绵,断断续续。

火红的朝阳洒在每一架马车或地排子上,马儿、驴儿甩着耳朵,喷着响鼻。人们趴在车厢里,嚼着油条啃着烧饼,嘘溜着自备的热茶水。父亲打头,大白马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铜铃闪耀着斑驳的耀眼的紫光,撞在健壮的肌肉上,发出欢快清脆的铃声,分外悦耳。两匹骡子,精神抖擞,立起尖尖的耳朵,头一攒一攒的,风似地扬蹄疾走。

这个时候,父亲点了烟斗,深深吸一口,闭上眼睛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麻醉。他偶尔扭过头,逗耍后面的车把式,“老秃,把脸挪开点,小心你的驴放屁崩着你”。“聋的,你顿顿,我的驴大肚带好像松了……”“那就列后面去,人熊驴赖还非排前头”。“后面去……后面去……”人们随声附和,起着哄。父亲右手腕子轻轻一摇,“啪!”清脆的鞭花在半空炸开,“得儿,驾……”接到口令的马儿猛地一窜,三架辕的头车象狂风一样飞驰起来。呵呵,人们粗犷淳朴的笑声回荡在土路的上空。

大家精神起来,纷纷甩着鞭儿抽打着自己的牲口紧张地跟上前面的车。牲口蹄子踏地的庞大混乱以及夹裹着秃叔那苍白无力的叫骂声,将那土泥路抛得远远的似遗弃的一条黄带子。

上面政策又变了,乡领导直接到村委会督促解散了父亲组织的拉脚队伍。父亲处理了自己的车辆跟三头牲口,一心一意在生产队里干自己的副队长了。

记得最后一次拉脚,带了我,那天风很大,父亲解开围腰把我揽在他的羊皮大衣里,我的脑袋探在外面,左顾右盼,弱小的后背贴在父亲那坚实温暖的胸脯上,幼小的心灵无畏而踏实。

中午,父亲特意为我买的肉火烧,那葱花肉的香味让当时的我感觉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多少年了,葱花肉的香味常常进入我的梦乡,滋润着我那贫瘠的心房。

父亲离开我已经四十年了,他的音容笑貌已然模糊,然而,父亲那紧紧包裹着我的大衣散发着羊皮以及烟草味,以及厚实的胸膛的温暖,却常常诱惑着我,叫我梦魂牵梦绕。

在我孤独无援的时候悄然而至,抚慰着我受伤的心灵。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外的黄河滩上,抚慰着松柏一样的挺拔的红柳,宛若依偎着久违的父亲。叫我安静,给我勇气。

那枯干却遒劲的枝干,幻化成黄河滩上扛着铁犁,倔强地挣扎在土浪里的的汉子,一直向前,向前……

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李丽华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玉龙雪山,丽江古城,茶马古道,纳西风情。文字就是一种魅惑,寥寥数字,不必多加渲染,就已经牢牢把我勾引住。

心动身动,悦美云南,一个人的旅行,一个人的风花雪月,一个人信马由缰,让灵魂自由飞翔。

阳春三月,北方乍暖还寒,春城昆明暖意融融。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这座城市送给我的浓浓爱意。旅途的疲劳在盛开的玫瑰花瓣里瞬时间消弭。爱上一座城,有时候理由很简单。走在陌生的街头,阳光温暖而不炽热,满眼深绿浅绿、花团锦簇,淡淡花香不时尾随而至,心中的喜悦无限膨胀起来。可以淋漓尽致地舒展自己的感怀而不会担心被相识的人笑话,这种感觉真好!一个人的旅行,最大的意义不在景致如何,而是能够卸下心头的赘物,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自由不羁地赏景,抒怀。一处境地,有的人只是想说我来过这里了,贴图为念,有的人则是要把灵魂交付,与景戚戚。

昆明春意盎然,景色不俗,不过是餐前小点,美景前缀。第二天赶往丽江的路上,我一直这样想,有一场风花雪月就在不远处等着我,那才是心灵的桃花源。风花雪月,单开不过四个名词,组合在一起,便给人无尽美妙遐想。这,也是我给此行打上的灵魂标签。

车行大理,路途虽远,并不乏味。有两旁绿树、鲜花为伴,有车上彝族小伙阿桂声情并茂解说,想不被打动都难。这是一个学了四年化工的帅小伙,在外打拼数年,最终选择了与化工无关的旅游事业。他爱自己的家乡,他说这是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土地,他要守护它的健康美丽,致力于它的发展繁荣。其实从我一下飞机,看到湛蓝的天,呼吸到越来越清新的空气,我就感受到了他所说的无污染。我所在的城市经常雾霾深重,我常把那里的天空比作是块沾满灰尘的旧抹布。越爱它,越心疼。化工产品的快速发展造就了它GDP不断攀升的欣欣向荣局面,也让空气污染指数居高不下。福耶?祸耶?当我们不得不含笑饮啜自己酿下的毒酒时,工业文明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工业史上的撒旦诗篇?

车子不紧不慢地行驶,导游滔滔不绝,听者兴致正浓。猛然间,导游卖了个关子:“请各位游客顺着我的右手边看外面,猜猜是哪道风景到了?”在我看来,山石耸立,玉树临风而已。不过,聪明的我一想到临风就猜出了导游要的答案:下关风。看那些一面逍遥一面内敛的山石、玉树两面派架势,禁不住莞尔。什么时候,无形无踪的风也成了善解人意的绅士,只把曼妙吹?风从车前过,不能抓住风,密封严实的车窗,听听风声都是奢侈。

下关风擦肩而过,上关花也只能隔着玻璃听导游走马观花。我在导游的肆意渲染中极力展开想像,想像一片鲜花铺地,姹紫嫣红的花海。堂吉诃德式的空想,未免有些遗憾。

车过苍山边,遥望山上雪。点点梨花白,一去上百里。苍山十九峰,峰峰有奇观。连绵起伏,宛若游龙。人从山边过,不能入山游,依旧是遗憾。

一场风花雪月,前三个如浮云掠过,第四个单从名字上就知道注定要错过,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应该已经入住丽江了。尽管导游阿桂很夸张煽情地把它描绘到无可比拟的美景,我都难再把自己切入进去。生活中总是充满着遗憾的。遗憾未必是坏事,也许,会因此促成下一次的约会。

说遗憾,遗憾很快又到了。月是洱海月,挂在古城外。游过大理古城,车子傍水续行。洱海以一脸阳光迎接了我。我不记地名,只记得那些水,澄澈,淡蓝,湛蓝,幽蓝。像一条扯不断的锦缎,又如点缀苍山的无瑕美玉。柔滑、细腻,还在车上就想恨不能跳下车去去摸一把。导游还算善解人意,不仅摸了,还允许在它的碧波上荡舟游弋。这是行程表里第二道美景:洱海东岸的罗荃半岛。在一处简朴渡口,坐上木船,仿着船工的姿势,假模假式地挥动木楫。唉乃一声山水绿。霎时间,天地间所有的烦恼不复存在。荡舟的乐趣,在于可以最近距离地与水亲昵,悉心感受它的灵动、妩媚、秀丽。生活环境远离山水的我更是第一次看到了渔夫用鱼鹰捕鱼的场景。一个猛子扎下去,一条或小或大垂死挣扎着的鱼儿便成了鱼鹰尖嘴下的猎物。极富生活趣味的场景紧紧抓住了我的眼球。恍然间,我成了熬鱼煮粥待夫归的渔妇,简单生活,不问世事闲杂。

如果说大理古城之美是因为承载了前朝几代浮世繁华,洱海之魅则氤氲了天地之菁华灵秀,澄澈的水可以涤净沉淀心底多年尘垢。有没有月亮,它都可以成为一个人心中的菩提。我把月亮挂在心上。

人是群居动物,灵魂却只能独自前行。喜欢一个人的旅行,但如若不是艺高人胆大的熟驴,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跟团游应该是较为妥善的选择。既能在人群中相安,又能享受一个人灵魂不被打扰的清修。我虽不吝惜生命,也知道生命对于我爱的和爱我的人都很重要,得尽可能地保障旅途平安,免除意外伤害的可能产生。以此相抵不能任意停驻的遗憾。因此,尽管我很向往独自背包走天涯的恣意潇洒,并不冒一个人赤条条来去无依靠的风险。

当我和来自祖国各地另45人坐上同一辆旅行车时,心是完全放松的。吃喝住游交与导游,我只须睁大眼睛,放飞思想,投入到沿途遇见的每一处景物中去,寻求与之契合。

从昆明到大理,从大理到丽江,然后折返。来回路迢迢,却丝毫没有舟车劳顿的抱怨。旅游的意义不止在目的地,当一个人启程在路上时,路遇的人文风景都会成为他的收获。

坐在旅行车上,眼睛几乎都朝向车窗外。山挨着山,水连着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山有水无疑是美丽的,尤其是遇见郁郁葱葱、山花烂漫的山,清澈出尘、烟波浩渺的水,极大地填充了我对山水的渴望,那种欣喜若狂简直就不止不住地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总还是有些不如意存在,也有个别山突兀单调,裸露着赭黄的岩土色,不多的绿色掩饰不了山的贫瘠、寂寞,间或有散漫野花闯进视野,尚能提示生命的顽强。其实,就是这瘠薄处盛开的不知名野花,都能带给我不小的感动。它们只是兀自开合,为自己开放,完成一轮再一轮的生命更迭,有没有人看到、赞扬都不会改变它们的生长状态。然而,它们的盛开犹如沙漠里的绿洲,犹如冬天里皑皑白雪下的红梅,越艰难,越执着,会让遇到它们的人们为之精神振奋,顿增生活的激情。

一路看过来,山区的可耕种土地并不多。勤劳的山民们不放过山坡、沟底哪怕只巴掌大小的可耕用土地,精心翻耕、耙土。作物还没种上,就已经让人看到了希望。逢到地势平坦处,豌豆、大麦、油菜……垅垅相连,边边角角充分利用。这让我真切感受到了农民对土地的渴求,土地是生命之本。每每看到一块块农田绿地被一幢幢高楼取而代之时,心会止不住隐隐作痛。

路过的村居,房屋无论新旧大小高低,都有着基本共性:几乎无一例外着白色,墙面雕着各种图案,飞檐翘角,斗拱重叠,木质门楼,精雕细作。处处彰显细节之美。这是个白族人聚集的地区,他们崇尚简约、明朗、纯净的白色,并用他们的智慧把一座座白房子雕琢成独具匠心的艺术品。镜头拉近,不由得赞叹其婉约、典雅、不失庄严。这种赞叹一直持续到而后的大理古城、丽江古城。人的智慧,是绝对可以把空白不断完善到至臻至美的!

走进大理古城南门城门洞,感觉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头连着现代都市的繁华,一头承载着历史文化的厚重。古城棋盘式格局,几条小溪穿城而过,流水淙淙,花木扶疏。踏上纤尘不染的青石板路,眼睛就完全不够用了。古朴的建筑,疑是时光倒流,回到明清。路两边的店铺各具特色,有店家卖力吆喝,有的则顾自表演,吸引来客。酒吧、客栈、饭馆则在特色上做足了文章,里外妆点,卖的都是情调。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腾腾挪动脚步,嚼着烤乳扇,还不忘雕梅、生皮、鲜花饼。在陌生的街道,做个旁若无人的吃货。这样的惬意,恨不能让时间停止,忘了前程,找一处室外的轱辘木椅坐下来,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听风,赏花,盼雪,望月。车至丽江,入驻别墅酒店。从大堂到房间,几百米的曲径通幽,我把一场未过瘾的风花雪月重新演绎。雪在玉龙雪山,人没到,心已经跑去了。

刚刚经历了一个缺雪的冬天,对于以此为憾的人,春暖花开时节去看雪,自然是一种很好的弥补。我的风花雪月,无雪怎可承欢?关于玉龙雪山,我不喜欢提前找度娘做功课,保持一无所知的神秘感、新鲜感,我要所有的描述都是经过自己的切身体会。作为此行的终极目标,我希望它能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黎明前天还黑魆魆时,我们开始离开酒店赶路。不过个把小时的车程,黑暗里摸索,车到雪山脚下,天刚麻麻亮。一下车,打了个寒颤,我就知道了同车人为何大都不再斗俏裹上臃肿的羽绒服的原因了。气温骤降,雪的威力,逆袭而下。防寒衣是必须要租的,氧气瓶则弃之不顾,又不是青藏高原喜马拉雅,我才不相信我会是弱不经风的林黛玉。

经过漫长等待,坐过电瓶车,又坐上缆车,时间开始嗖忽急速起来。雪离我越来越近了,远远的白成了被长镜头拉近的影像,那么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眼睛里。在4506雪山峰顶平台,仰望,俯视,远眺,触摸,亲吻。山是巍峨的,云是飘渺的,松是叠翠的,雪是圣洁的。深蓝的天空下,雪山是一个着素衣的浣纱女子,楚楚动人,不染纤尘。与雪山之外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相比,它其实没有多美,胜在超凡脱俗的气度。这阳春里的白雪,弥补了我一个冬天的缺憾。当我想把雪团成一个团,感受它的绵软时,发现雪是硬的,早已成冰。只有让心硬起来,才可以获得经年不化的垂青么?我的风花雪月,如何可以如雪山的雪经久不消?单只是为了赏美,没必要上雪山。我来了,在我心里,它美不美都是美好的。

纳西人眼里,雪山之美在云杉坪,是纳西人心中的圣洁之地。传说,在那里可以通往“玉龙第三国”,得到永生的幸福。只是一块草坪而已,但当它赋予了更深层含义,草坪便不再只是草坪。如果再有机会,我愿亲近它的芳泽,将一些故事在此安葬。

在我眼里,美在蓝月谷。那种蓝,见到第一眼就会怦然心动,夺魂摄魄,美到窒息。湛蓝湛蓝的水,近乎凝固,透澈得可以一览到底。湖是一弯月牙,更是嵌在雪山脚下的一枚稀世蓝宝石,熠熠生辉。玉龙峰巅上的冰雪溶化流淌而下,遇陡崖成瀑,过浅滩成溪,穿林过岩,清清爽爽出现在人眼前,然后流进甘海子边上的白水河。白云在头顶上徜徉,雪山、绿树倒映水中,水静静流淌。湛蓝的湖水把蓝月谷演绎成一个如梦似幻的童话世界。一幅风光旖旎的生态美画卷尽展眼前。这样的美景,想不爱上,还真有点难。

蓝月谷,白水河是“玉龙第三国”的必经地。无论云杉坪还是蓝月谷,都是玉龙雪山的一部分,哪里的美都是雪山的荣耀。

雪山不浪漫,到雪山的人怀里都装着浪漫情怀。传说雪山是一座神山,人们把双手放在额前向神山许愿,美梦就会成真。面朝雪山,我悄悄地许了个愿,雪山神,可收到了否?

风花雪月在大理,能够担得起风花雪月这个词的,我以为更应该是丽江。白落梅说,风景只为懂得的人而生。丽江的美,在于它有情有意,懂得人生,懂得体恤生活。比如云杉坪,比如玉水溪,比如挂在长廊上的东巴许愿风铃,比如古城某一家客栈门口摇曳的风情……只有丽江,可以让故事在风景里落地开花,或喜或悲,或痴或癫,或绚丽或凄美。

在丽江,总有一处地方是可以契合心情的。站在雪山平台,我把自己溶进了雪山,是初相遇,又似旧重逢。在梦里,我不止一次听到过它的呼唤。莫非,只有纯净的雪的寒凉,方可以化解我积郁心底的沉疴?遥望云杉坪,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再到纳西人的“第三王国”,这悲剧的美不胜唏嘘。怎么可以让爱情如此悲壮?世间但凡不能成全的爱情,实在无处盛放,就放在云杉坪吧,把它种成一棵树,树树相连,枝叶交错,铺满通往“第三王国”的路途,一路花香鸟语,去的人不寂寞。玉龙雪山麓,青山抱玉,溪水潺潺,我意不在景。很庆幸可以朝拜高高在上的东巴神。千年的尘烟没有湮没古老的东方文明,东巴文字作为一种文明传承下来,我虽解读不了它的内涵,但知道整个纳西族人的智慧、信仰都可以从中透视。哲学家说,信仰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坐标,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是悲哀的。信仰基督教的人说他们死后要去天堂和上帝喝咖啡,信仰佛教的人要跟着佛祖经历三世轮回,东巴教崇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敬天,敬地,敬自然,敬祖宗。死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生的继续,魂归自然。世界上好的宗教都是导人向善的。抚触山墙殷红的东巴文字,不敢有一丝亵渎,这些看似简约寻常实则繁复含蓄的象形文字,怎么不让人对神秘的纳西文化滋生遐想?一个象形文字,或许就诠释了一个生命真谛。

丽江有情。外面来的人一踏进丽江,不由得就会被空气里弥漫的风情所感染,整个人都诗情画意起来。即便只是路过,身上都会不经意间沾染上些许缠绵情愫。有人说,丽江的山山水水都是诗,都可以入画;可以解毒,可以疗伤,可以让一段暗淡无趣的人生明媚靓丽。走一走青石板路,踩在脚下的都是曼妙风情。丽江,一个让人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会念念不忘的地方。说我去过丽江了,说的不是脚步,是心。

但凡有点浪漫情怀的人,都喜欢把丽江古城作为寄放闲情逸致的驿馆。丽江从来都不缺乏故事。来的人拖着一箱,走的人背上一筐。有的是为埋葬,有的只为寻欢。丽江不缺乏艳遇,不过,所有的艳遇只在丽江循环,离开了,心还在,人却未必能回得来。要么,就义无反顾地留下。外面的世界少有允许艳遇滋生繁衍的温床,醉死在丽江的柔情蜜意里。天使还是魔鬼?管不着了,人生难得几回醉!丽江就这样让人爱恨交织着,拒绝平庸。

我想写写丽江,写写丽江里的古城,可是我知道我写不好丽江,更写不好古城。与丽江,蜻蜓点水;大研或者是束河,只是匆匆而过的过客,很多的地方连走马观花都不及。我只能写我眼里的丽江古城。写写那些让我心悸动的一瞬间。

在古城只不过游荡了个把小时,没胆量去酒吧寻找艳遇,没太多的银子任意挥霍行程。一条街又一条街走过来,像只四处逡巡的猎狗,寻找可以拨动心弦的前朝遗韵,木刻、扎染、驼铃、银饰……一个喜欢的小物件在手,仿佛就是抓住了纳西风情。多到收不过来的喜欢,荷包装满了,还有眼睛;眼睛装满了,还有耳朵;耳朵装满了,还有心。贪婪的我,怎舍得丢下任一个喜欢?

丽江的山山水水、古城驿站都是画,都入诗。可是,我不敢沉溺,不敢放任自流。一个人在世,除了享乐,还有更多的责任需要肩负。亲爱的生活早已在家门口翘首遥盼。

当旅行结束返回东营的家时,我发现有一样东西丢在丽江古城里了——魂。宛转悠扬的葫芦丝、震颤心灵的非洲鼓、芳香四溢的鲜花饼一起掳走了我的魂。

待到何时,我可重返取回?抑或者就留在那里吧,给灵魂安个家。

小红船——给雪晴

王桂林

1

冷杉,枞树,黑松林

你的小红船呀

在威登等你

天鹅,湖泊,郁金香

我的小甜心呀

在红船上

2

你不是在童话中建造了它,也不是在修辞中

爱能够获得的,必然会被你得到。

在所有的语汇中,只有爱和美是你所喜欢

且配得上你的。仿佛你生下来

就是为了寻找并获得它们——

3

翡翠般的湖水被晨光亲吻成金色

岸边的郁金香,刚刚被四月点燃。

你乘小红船呈现于世界柔美的光中

宛若置身一团火焰

是不是红船,很久以前就在威登等着你

是不是它一直隐身于羊角镇的旋流中

直到你来了它才出现?

4

枞树的倒影向水中弯曲——

你的小红船有通体发亮的红以及

雪线般洁白的舷,仿佛是为了

衬托你——向你致敬

白天鹅也倾心于你的纯真

和微风一起,从湖水那边,翩翩向你驶来

为了你跳动的湖水之心

为了奏出:微凉的,你所钟爱的乐音

5

低空飞行的白云,丝状的白鹭的羽毛

絮状的,天空的蓝色里缓缓驶过的船

你和红船对应着它们

与冷杉,枞树,黑松林

共同构成这个画面完美的平衡。

而更深的背景,我难以描述:

湖水在湖水深处荡漾

你呵气如兰的呼吸,以及

隐身于树林枝叶之间的,琵鹭的鸣叫……

6

你坐着小红船像坐着

童年的小木马。此刻你背对着我

海陆风将你轻轻吹拂,它拂过你柔软的秀发

将你童年的香气吹向了渤海湾,吹向我。

天光照着你透明的耳朵,它如此眷顾你

从远方,与雨云创造出奇幻的镜像

为你带来甜美露水和激情风暴

正是你年轻美好的生命

渴望的,也必将经历的灿烂命运。

7

这不是那只传说的红船——

红,一种两极的色彩。

而我庆幸那残酷的一极

未曾与你谋面。

我为你那颗纯净的心感谢这同样纯净的湖水

在你的小红船上

你愿意唱什么歌,就唱什么歌吧

8

乖!我也有过一只红船。

在你的故乡。在爸爸的童年。

彼时你祖父的臂膀尚粗壮有力,他驾着船

往返于渤海湾的海水和陆地之间

整个夏天,我和你祖父漂浮在海上

红棕色的甲板被太阳晒得发烫

我刨开大鱼的肚子,掏出鱼肠,填上盐巴

到了夜晚,就听着大海浓重的喘息,缝补渔网。

即使没有星星,海面上也会一直有星光闪烁。

那时的大海茫茫一片,看不到岸边

我在那桐油漆过的木船上,张望未来

是否曾经对喜怒无常的大海

像对喜怒无常的人生一样,充满过焦虑?

9

如今我的红船航行到天命之年,犹如梦境。

它载着一个少年的呓语和狂想症

载着青年的狂热,中年的怔忡,一路向前

我乘着它,一次次冲破天空倒扣的穹窿

穿越词语幽暗的峡谷,在岁月的纸上

留下黑色的犁沟,露出坚硬的

永不屈服的,雪白牙齿。

它,没有褪色!

10

黄河口的柳树和红荆已如期展开了新芽。

对于这一点,我像看到你一样知足。

一个季节最值得怀念的瞬间,无非是

一种安宁从未有过,或者一种爱

一道激流,猝不及防的注到心田!

现在,我又看到了你童年骑小木马的样子

就是这些柔弱的植物蕴藏着春的喜悦

我在它们的新绿中看见了你,并且知道

无论是在黄河口,在北京,在慕尼黑

还是在艾瑟尔的羊角古镇

都有你所喜欢的美与爱伴随着你。

而你的小红船将一直停留在我生命中

就像湖水的心脏在湖水中跳动

永不止息……

十年:再游黄河口——给家新、胡敏、桂林、雪松和长征

邵风华

1

如果十年是一段距离

如果我们在十年间

偷空去了一趟火星

它就不算是一段距离

那我们能算什么?

一群呆立的鹳鸟

一丛思想着的芦苇

还是一堆东倒西歪

晃荡在大地上的酒瓶——

2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我们在黄河边走着

如果一直走

会不会走入大海?

——只能掉进黄河

3

再次吹过浮桥的风

同样隔了十年的距离

当它吹过,十年前的乌云

再次从水底涌到空中

仍然冒着十年前的腥气

在天空中,变成一个个

叫不上名字的怪兽

4

假如十年仅仅是

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

刚够谈一次辛苦的恋爱

让我们一起伴随:

两岁的儿子已经长成足球少年

而诗歌在我们的谈话里

也变得清晰、坚定——成为

我们再次成长的理由

5

上次是多多,家新,胡敏,王奂

这次是逃遁的雪松和长征

多多:漂荡在北京的荷兰牌孤独

使我与黄河口的寂寥

终于变成一帧荒凉的剪影……

黄河长短句

王玉宝

水调歌头・黄河

大漠送落日,

浑然自天流。

浪开五岳三山,

九曲无淹留。

潇洒龙门跃马,

得意壶口咆哮,

河口一回眸。

笑看沧桑事,

慷慨百川收。

身百年,

性桀骜,

无定流。

平生梦想何远,

黄土亮蛟虬。

任你层峦叠嶂,

无意两岸清景,

一意向东流。

曲直是非路,

当惊无穷秋。

念奴娇・黄河入海

草红芦白,

叶初黄,

风卷秋空云浅。

万里奔来书倦语,

平阔马牛谁辨?

沉默流魂,

鹭鸣鹤起,

波照南飞雁。

岸边风景,

四时轮回转换。

自信厚土长天,

无言德爱,

稻花香吹岸。

钻塔送君高处立,

已见海涛声喘。

荣辱难抛,

功名易老,

身后红尘远。

初心曾记,

再留黄土连片。

念奴娇・河口秋声

几声雁叫,

向南飞,

河口秋天情绪。

万里奔来渐向晚,

岸草凝红无语。

钻塔舒晴,

芦花飞雪,

洁白翻空羽。

惊鸿群起,

象云悠荡来去。

恬静一派清秋,

氤氲落叶,

闲散升烟缕。

轻送阵风消夏暑,

情侣停杯辞举。

颗粒归仓,

感情入梦,

心事暗中许。

倦身沉默,

却闻东海争渡。

点绛唇天・碧云闲

天碧云闲,

大河金水已溶秋。

轻发兰舟,

有雁排空走。

岸草渐红,

闸蟹应肥透。

黄河口。

秋来绿瘦,

鱼虾趁美酒。

念奴娇・河口秋色

铺开画布,

趁深秋,

色彩任凭挥撷。

赤橙黄蓝青绿紫,

片片厚重浓烈。

蒲苇溶苍,

碱芜泛紫,

鹤起仙姿列。

蓝高红远,

大河银淌金泄。

落日烧溶凡心,

峥嵘往事,

烟随红尘歇。

激荡情怀乾坤大,

心事无须人说。

曾几回眸,

风光已远,

歌有千千阙。

徘徊河口,

倦身依旧如月。

万物生(组诗)

刘 苏

今 天

就是在今天,我从椅子里起身

来到户外。一茬茬鸟鸣,把我的耳朵变成

收割机。四周无人。空空的田野

低语着,我早已得到了一切……

庭 院

也许是昨天,或者更早。

我于清晨醒来,洗漱后步入庭院。

我的目光被一群青草吸引,并且爱上

它们怀抱露珠的样子,在庭院深沉的

寂寥里,这些绿色的小妈妈,有着

萝莉般不易察觉的纯真性感。

空 洞

朋友下楼时不慎摔跤,膝关节斜下

方的位置,磕了指甲盖大小的伤口。

一枚石子嵌入后,造成无菌性炎症,

继而周围肌肉组织发生液化,逐步

形成拳头大的空洞。

几个月了,她无法行走,每次都是

坐轮椅到医院换药,一块块纱布在

那个越来越深阔的窟窿里进进出出,

很是吓人。医生反复嘱托,要注意

休息,加强营养,才能快点长出新

的肉芽,来填补空洞。

我听着看着,感觉脊背一阵阵发麻。

心里想到我的生活,似乎存在同样

的问题,由于各种原因而干瘪塌陷

的部分,我一直不敢正视。

距 离

离殡葬馆不到100米,有一所新建

的院落,院子正门挂着十分醒目的

三个大字——百龄园。最近几个月,

我多次路过,我希望看见墙根底下

晒太阳的老人,一次都没有。

万物生

光天化日

在雪地交媾的狗儿

它们多么欢愉

风经过时

也没有回避

陕北勘探记(组诗)

马 行

在山谷

进入山谷的,除了我,还有云彩

古庙、满野草木,铁铃铛在山野小学的头顶上

叮当当地响。那么多孩子

在一个女教师身后,恍如一阵风,一地突

发的野花

那个下午,孩子们穿着粗布小衣,她别着银发卡

她的脸庞我已忘记

我只记得

一种春天的柳枝般,微微颤抖的美

倾斜在无限的山谷。那是相逢、走开

那是我跑遍了所有大漠、沼泽、戈壁滩

才遇到的一朵昙花

地质勘探队在吕梁山上

大卡车翻过三道梁,穿过懒洋洋的木瓜乡

驶向赵五家湾

大卡车把春光颠簸到

树梢上了

大卡车把一朵朵白云颠簸到

山外面了

有人闲聊吹牛皮

有人看风景

这是吕梁山的半睡半醒

女班长许晓琼

怀中抱着一条来自广州的

小花狗

地质勘探队啊,小花狗

在她怀中

一高,一低

在颠簸

陕北勘探之晨

请走出帐篷

请把昨天的卡车发动

请相信,山谷里吹来的风

是一个传说

然而此刻,“是那林中的鸟

向我们报告了黎明……”

请把牛粪火熄灭

把水壶,工衣,还有那本掉了封皮的《惠特曼诗选》

统统塞进背包

感觉不到疲惫

也不忧伤

唯天空渐渐转亮,把悬崖绝壁、崎岖小路

再次交给我们

两滴黄河水

一滴黄河水再加一粒沙,是我命运

一滴黄河水再加大半个苍穹,是一座山,

是我巴颜喀拉大雪山

地质勘探仪器车上

按钮,显示屏,导线

连接着时空

操作台旁,女仪器员神情专注

正在追踪白银、铜矿石、石油、天然气的灵魂

侏罗纪,白垩纪

又回来了

恐龙的背影,就藏在勘探仪器车上

天越来越黑

地球和宇宙的另一些密码、信息,可是车窗外,这不时飞起的

萤火虫

在勘探队第七号帐篷:

我的左边和右边

左边,工程师武越峰评上了优秀勘探队员

戴着红花

到大会主席台上领了

一个电饭锅

右边,测量员周忠军喝汤的时候

烫伤了嘴

他骂炊事员,也骂

天上的鸟

左边,一缕月光

绕过窗口

斜斜地照在武越峰肉滚滚的

白肚皮上

右边,周忠军失眠

侧着身

把玩一把生锈的

蒙古小刀

左边,鼾声又起

听上去

疑似一只青蛙,圆鼓鼓地

蹲在河边

右边,一张柳木床板

吱扭又吱扭

仿佛一只发情的

流浪猫

世界有一刻也会静下来(组诗)

韩簌簌

笔墨辞

活在书架上的人

他快步走近你的方式,是到枕边

舌尖上,眼眸里

直至我们的笔端

淌出他们富含营养的蜜汁

活在扉页里的人

隔着封面的衣服,他们宽和相融

又乐得享用这独处的慢时光

直到,静默的旷野灌满回声

春秋辞

春秋那里甩出的一岭鞭子

大河唇边的一丘朱砂痣

他们活给谁看

长进楹联,长进碑帖里的人

用声音和表情,于荒寒和断崖之处

把大时代的扳手和风向标

默默递给你的人——

他们又活给谁看

墨迹越少,书页越寡薄

到底,他们还是要抽出真身

一幅长卷尽揽农耕和法事

东边是人神,西边是人间佛

词语纵队

这些字典里溢出的流民

被一缕墨香调教和梳理

放弃绞索和鞭子,带上拈花的、如兰的气息

从不羁到温良

前行,是歌德们旋起的强大洪流

请告诉我,亲爱的词语纵队

你们在哪个路口把我守候?

——可是亲爱的,我又把语种弄砸了

一首诗,我竟然加上了

青蛇的尾巴

世界有一刻也会安静下来

在钟表店,空气也会被指针分割

秒跟秒,分与分,锱铢相较

谁在我们心脏旁边

放置了一个随时控爆的按钮?

哒……哒……哒……

这些调皮的小蹄子在排演踢踏舞

你看到的幻影,会成为我们的哪一张

阴晴不定的面孔?

远方的蝴蝶用最小的触须

要撬动一个国家最细的那根神经

可是啊,在这面圆形跑道上再怎么腾挪

你和我,都逃不出克洛诺斯的绿手掌

诗人与墙

你一遍遍在砌墙,城楼越垒越高

风雨雷电,树木河流

以方块或者字符在向你靠近

你说排好了,你们这些顽皮的弹珠

你们这些打着十字勋章的欧罗巴赛马

可是在横排或者竖排的方阵里

你们靠什么获得了呼吸和生命?

你们,通过什么找到了落座的路径?

竟然,你们开始了不由自主的行走

当你小心拿开这些形而上的砖石

最终露出的,是一小截叫做诗人的骨头

牛羊舔舐卷尾的大风

眼看把一座文字的山头拿下

一只蚂蚁,且行且沉吟:

江山是江山自己的不动产

哪一个帝王也带不走

低 语(组诗)

任 真

又看见了马车

在黄河滩涂深处

又看见了马车

因为迎着阳光

你有些晕眩

摞满高高的苇子

割苇人躺在上面睡着了

马自己回家

把苇子送到苇垛

旁边睡着一个孩子

靠着二舅的鼾声

这些受尽风雨的苇子

甜蜜地挤着

再慢一些安静的家园

苇絮在银亮的飞走

慢一些吧暗红的夕阳

你有些晕眩

星辰其实是一些歌唱的音符

星辰

其实是一些星光

是一些唱歌的

音符

星空上

是一些

比你生命恒久一点的

礼花

它们到来

爱着你的仰望

你只能看见眼前

在春天

只能看见迎春花的金黄

在夏天

看见花瓣和露珠的缘分

有时

看见一只蜜蜂和翅膀上的

一小块天空

也许有一片月光

洗白一条小路

为一朵雪花欢喜

探究形状的极致

如果这些后面

有一片夜空

你就会找出那颗星辰

唯一的

它离开王座

划出一道消失的轨迹

你的世界很小

只能盛下一颗心

在薄雾中长满了羽毛

看见阳光走过来

阳光走过来

你正好在阳光下

它当然要继续走

如果跟着它走过这个下午

你是不是最幸福

可你跟不上它

在鸟鸣声中醒来

在鸟鸣声中醒来

在与曙光一起张开羽毛的

鸟鸣声中

身心中的朝霞

轻轻安抚着起伏的江山

瞑目了一会儿

树枝是一只鸟

踩着另一只鸟

树干中一条虫

推搡着另一条虫

春天

就要来了

以荒凉为食

吐出万千翅膀

关 雎(组诗)

鲁 北

二十年

二十年,是

七千三百天

十七万五千二百小时

一千〇五十一万二千分

六亿三千〇七十二万秒

我不是在做一道数学题

这二十年,我就是这样一秒一秒想你的

一个用门框夹核桃的女人

她倚在门口

把坚硬的核桃用手托着

然后转动那扇遮风避雨、防贼御盗的门

让丰满的、带着女人体温与芳香的核桃肉

成为他嘴里沁人的芬芳

她不停地、笨拙地、用心地夹着这与生俱来的坚硬

他望着她、很平静地吃着,这样继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不能继续下去,她还是那么专注地夹着、夹着

甜 蜜

一声哥

从你的嘴里喊出来

黑夜为之动容

那么近

我只听到你的心动

却看不见你的眼睛

渐入佳境,黑夜无声

我等待你那撕心裂肺的尖叫

穿透四月的夜空

八月十五前夜:与某君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十四也圆

明月高悬

你在,就圆满

津二路是长长的银河

繁星点点。照着甜蜜,也照着遗憾

你和我,

像一首宋词,婉约,伤感

问苍天,问明月

苍天在上,明月高悬,你在,就圆满

她 说

我永远是空洞的、肤浅的、不堪一击的

你永远是强大的、威武的、势不可挡的

我渴望被你破坏,被你进攻,被你占领,

被你蹂躏

甚至成为你的奴隶,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让我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只留下微弱的生命

让你爱

磨镜子(组诗)

刘平平

八行:给河豚

爱上你,是不可救药的事

你的鲜美是我最深的毒

我的爱是水底的青草,疯长却不能自拔

爱上你,是竹篮打水

我的爱和我的肉体一起在水中拥抱燃烧

爱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错

可我,宁愿一错再错,像一只瞎了眼的船

为了驶向你,而驶向水底的暗礁

雨中的天宁寺

寂静。在辽阔的虚空里。

看不见烟云缭绕。

此刻,你不知道——

有多少虔诚滴答在细雨中。

点一支香烛。火光明灭。

你看见佛祖在拈花。

你不是迦叶,也在微笑。

且看见鸽翅飞旋,云朵舒卷。

看见少年奔跑。远来的老妇人

匍匐在地,双手过顶。

雨水漫上来,漫过枯瘦的枝条

和几千年前的石头。漫过

你心底柔软的伤痛。

而一旁敲木鱼的小和尚

仍紧闭双眼,独自诵经。

雨,即将停了。你俯下身来,

侧耳谛听——

寂静依旧辽阔。虚空无边。

檐前的滴雨声淹没了诵经声。

磨镜子

生了锈的镜子被遗弃在角落里

蒙满尘土。我坐着,和它默默对视

——镜子里的我一片模糊

我拿起它——它已被冷落了多久?

仔细地,把灰尘和锈,一点一点

磨去……镜子,又崭新如初

镜子找回了它原来的模样,而我

也在风拂过时,重又看到——

我清晰的笑意,飘动的发丝

黄河口:诗意参数(组诗)

张殿武

高 度

草们树们

企及的高度

总是被

盐泽很重的泥土

紧紧拽住

低 度

鸟儿们

栖息在芦苇丛

作蜗居

逗留在芦苇梢

作鸟瞰

在鸟儿的视野里

荒原最伟岸的植物群

只不过是低度障碍物

它们随意的一次展翅

就把芦苇丛

甩在下面

纬度经度

在横草不会竖立的

黄河口湿地

在竖草不断疯长的

黄河口湿地

找寻经度纬度线

依靠目测实在很难

干脆顺着黄河流向

接近大海

黄河是经

大海是纬

[责任编辑:马慧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