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时代之花”这样一个文体
2017-11-13柏峰
柏 峰
散文是“时代之花”这样一个文体
柏 峰
散文是一个古老而又十分年轻的文体。说古老,就已知的情形来看,至少在西周时期散文文体已经成熟起来,《尚书》的一些篇章,就已经具备了散文的艺术特征。无论是叙事还是议论,莫不感情充沛,语言精美,甚至流淌着厚重的诗意,很有美学意境和思想气韵——同时,还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特征,这就是散文创作与现实社会和生活场景紧密相关,没有凌虚高蹈、远离人间烟火,不曾脱离当时的政治经济生活,倒是强烈地散发着“地气”,和整个社会息息相关。而春秋战国时期的散文,更加凸出了现实关怀,表达出“诸子百家”意气风发的政治诉求和社会主张——这些既说明了散文文体的源远流长,也说明了散文的本体就是“时代之花”——散文属于“时代之花”,这是我对散文文体的审美和艺术特征的一个比较明晰的认识。
对于散文的认识,也有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我国文学发展的相当长的时期中,散文几乎囊括了除过诗歌、小说和戏剧以及一部分实用文体之外,其余的例如书信、序跋、笔记、碑文等所有的文体。这当然不是科学的对散文文体的界定,但是,相当困难的是,散文文体究竟如何界定呢?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确切的文体概念——不过,一般来看,散文不会超越叙事、抒情和议论这样的范畴。前些年,在研究我国古典散文的时候,采取了这样的分类:抒情散文、史传散文和议论散文。因为,这三类散文是我国古典散文的主流,而且成就并支撑起我国古典文学史的主要构架。
为什么说散文是“时代之花”呢?因为散文这个文体的思想表达要求和审美要求,决定了这个文体必须扎根于时代与现实的土壤之中,要确切地表达不同历史时期时代与社会的政治要求和愿望表达——我国的古典散文史就充分证明了这个说法。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墨家、名家和阴阳家以及其他的学术流派,无不借助散文来表述自己的政治要求和愿望表达。而且,为了使他们的这些要求和表达易于为人们所接受,他们无不在散文的艺术表现方式上费尽心血,甚是讲究词章结构和逻辑思想,所以,当我们阅读先秦诸子的散文或是后世诸如刘向、董仲舒、司马迁以及“唐宋八大家”乃至元明清杰出散文作品,不仅被其篇章表现的隽永深刻的思想所折服,也往往陶醉于其由文字营造出来的优美意境和丰沛气韵与精彩纷呈的语言之中不能自拔——这就是说,散文的思想生命和审美艺术生命是根植于时代与现实社会生活里边,是时代与现实社会生活闪耀着思想光芒和语言艺术风采的文体。
“时代之花”是说散文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当然,还要依据散文本身的审美与艺术特性。首先是要真实,真实是散文艺术的生命线。什么是真实呢?真实就是客观地反映现实生活,就是通过对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人与事进行“切近”的描述。自然,在描述的过程里离不开语言叙述和心理刻画,这是最能表现人物灵魂的艺术手法。史传散文就具有这样的品质。同样,不管是抒情散文还是议论散文,都要具备真实这样的品质,若是没有真实这样的艺术要求,就根本打动不了读者,就不会产生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
既然散文的生命线是真实,那么,就要求散文写作者具备洞察现实生活的艺术能力,善于透过浮躁而零碎的非主流现象,抓住现实生活里本质的东西。这里所说的本质的东西,就是指时代与社会发展的内部规律——或者说,决定了时代与社会发展的趋向——这种趋向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住的。说散文属于“时代之花”,在某种意义上是说散文就是要表现出时代与社会发展的内部规律,而不是满足于风花雪月和花前柳下的无病呻吟。当然,由于散文的艺术体裁,决定了散文不可能全貌地揭示出时代与社会发展的内部规律,也不仅仅是散文,就是小说、诗歌或者戏剧也是这样。但是,这并不是说散文就不可以完成这样的美学追求,而是通过对高度浓缩了时代与社会的事物进行艺术描绘,犹如打开了辉煌壮丽的建筑群的一扇窗口,借着这扇窗口而知整个建筑群的风貌——自然,这是需要散文写作者敏锐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和善于把握事物概况的能力。说到底,这是散文写作者的思想高度和艺术能力的综合表现——有的观点认为,散文写作“随便”就可以执笔为文,这是不正确的。散文,要求写作者具有一定的哲学理念和丰厚的思想资源,否则,也许能写出一些所谓的散文篇什,但可以断定,这些所谓的散文篇什很快就会被时间的潮流所湮灭。而那些真正的巨匠的散文,则不会被时间的潮流所湮灭,反而更显出色彩的绚丽而具有恒久的艺术生命力。
气韵是散文的重要审美和艺术条件。气韵是我国古代美学和艺术的重要概念。在这里所说的气韵,主要是指散文的思想和哲学理念。正如上文所说,散文需要其写作者有思想高度和艺术能力,确实如此,一个从事散文的写作者,主要的艺术修炼除过大量的语言实践和储备,更重要的是思想认识的提升与哲学理念的完善。以我国古典散文家为例,先秦的诸子百家一直到近代的“桐城流派”,其写作者莫不有着深厚的思想资源,或儒家学说,或老庄学说,或墨家学说,或者佛家学说,这是他们写作的思想与哲学理念的出发点,或者说,正是这些学说支撑起他们的散文骨架。有一句话,叫作“韩潮苏海”,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韩愈的散文犹如潮汐一样,涌动起来弥天盖地,气势磅礴;而苏东坡的散文就像大海,浩渺无际,雄浑壮阔,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这话概括了韩愈和苏东坡散文所具有的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究其实,无异于是说韩愈和苏东坡的散文具有强大的思想力量:韩愈秉持的是儒家学说,是思想价值观概莫能外;而苏东坡除过秉持儒家学说之外,还包含有不少的道家和禅学的内容,所以,韩愈的散文与苏东坡的散文相比较,前者的思想格局显然没有后者的思想格局大,但是,后者的思想未必有前者的思想深刻。在唐代,韩愈既是文学家也是思想家,而苏东坡在宋代还是不能算一个思想家的——也就是说,韩愈对儒家的思想不仅是继承而且还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表现在散文上,提倡“文以载道”,明确地提出儒家学说是散文倡扬的主导思想;苏东坡不是这样,他虽然立身于儒家学说,同时,还积极采纳了道家特别是禅学的思想,主张灵魂的自由与人生的舒适,追求一种理想化的高远的哲学境界。我们在这里不品评两者的高下,而是要说明他们在散文艺术上都达到了非常的高度,成为我国文学史上最为珍贵的遗产之一。之所以取得这样的艺术成就,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其散文具有充沛的气韵——思想力量。过去,在阅读我国古典散文的时候,总觉得语言很美意境很美,但是,不明白这种美来自何处;后来,从文学慢慢转入经学转入道家学说和佛学,再转回来欣赏古典散文,才知觉了古典散文的美。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就是渗透了思想和哲学理念——这才是包括韩愈与苏东坡作品在内的我国古典散文真正强大的生命力所在。
在这里,并不是强调散文是单纯的思想与哲学理念的宣传载体,而是说,散文是要反映时代精神,时代精神实质上就是引领现实社会前进的思想与哲学理念的高度凝练与体现,而散文如果没有或者缺少时代精神,那至少其内容是十分单薄和苍白的,不能帮助读者的思想与情感升华,也不能提升读者认识生活和认识社会的能力,感知不到我们时代的发展方向,那么,这样的散文作品肯定得不到读者的认可与欣赏。如果缺少读者的认可与欣赏,其作品的生命力就会很快枯萎,更算不上完整的文学作品——根据美国文艺理论家布恩在《小说修辞学》里的观点,读者不是消极的文学作品阅读者,而是建构文学作品的重要部分——试想,读者在散文里没有获得自己渴望获得的思想和哲学理念的满足,这样的散文可能语言和艺术结构都不错,可是缺少了散文的气韵也就是思想的力量,就会丧失艺术的价值而被时间湮灭。
强调散文的气韵,就是强调散文的思想力量,但是,散文的语言、优美的意境和写作的精湛技巧,同样值得注意。文学作品首先是语言的艺术,而散文更是要把语言推向尽可能达到最大值的艺术表现地步——这是散文的艺术品质对语言的要求。在这个方面,唐代文学家王勃在汉语的运用上,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境界,读他的《滕王阁赋》,无论是汉语的色彩、音韵和修辞手法的使用都令人叹为观止。还有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张岱关于西湖的描写,出神入化,美不胜收——这些,都说明了散文对语言的特殊要求。散文对语言的特殊要求是什么呢?简单地说,一方面是语言的基本功能,这就是语言的叙述和表现;另一方面,是语言的艺术功能,通过实词和虚词的组合与搭配,让语言活泛起来——这些是要专门论述的,这里不过多地涉及了。
散文是一切文学体裁的基本文体,也有其独特的艺术要求和内质规定。散文是“时代之花”,并不是说散文只能正面描写社会和现实生活,还要积极地把写作者对社会和现实生活的思考和反思表现出来,这是散文艺术的重要特质之一。例如,韩愈的散文,有不少内容充满了论辩的光芒,充满了他对儒家学说之外的一些思想观点的批判,或者世风日下的担忧,文章依然气势磅礴而语言精辟,至今仍然有一定的思想认识价值。其他的文学体裁,与散文相比较,对思想和哲学理念的表达就要曲折和隐晦的多了,如小说和戏剧,大都经过人物来体现写作者的思想意图和哲学理念,而诗歌则是与散文同质,往往不回避社会和现实生活中存在的一些矛盾,总是能对这些矛盾予以回应,这也是人们喜欢阅读散文的主要原因。
散文是“时代之花”,需要写作者具有敏锐的生活感受能力,而敏锐的生活感受能力不是先天就可以获取的,是需要写作者通过大量的阅读和文字实践来逐渐提高的。说到阅读,已经成为现代人稀缺的学习习惯了——现代人不喜欢阅读,很少有人静下心来伏案读书了。其原因,固然有工业化社会的技术为人们提供了许多可以直观的媒介,电影、电视剧和视频已经成为人们须臾不能离开的获取外界信息的工具,其娱乐性和新闻性,吸引了“手机一族”,特别是智能手机的普及化,几乎从孩子到古稀之年的人群,都可以熟练操作,选择到自己感兴趣的题材。而阅读纸质文本则成了一种非常态的阅读,这是非常可怕的文化现象——真的,我不知道这是人类阅读史上的倒退还是前进,智能手机这种碎片化、娱乐化和无指向性阅读,会把人类追求知识的纸质文本阅读排挤到怎样尴尬的地位,而在这种智能手机的阅读下,阅读者的精神与思想将会是堕落还是提升,现在还不能确切地予以回答。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阅读不是按照人类需要的理性知识,按照认识的逻辑顺序去进行,只是跟着即时的阅读兴趣走,所收获的都是不成体系的东西,这与阅读的本质相去甚远,也根本不会让人们通过阅读而提升自己的精神与思想,进而发现新的需要解决的问题,并试图解决这些问题——话说得有点远了,还是说回来吧。散文写作者的阅读,不能走智能手机阅读的路子,而是要回到纸质文本阅读,通过这样的阅读来不断提升自己的认识和思想水平,获取更多的审美和艺术营养,才有可能持续推进自己的写作。
能不能直接从时代和当下社会与现实生活中获取创作素材,这是衡量散文写作者艺术功力高低的分界线,然而,仅有这个艺术功力还是不够的,关键是看能不能选取代表时代和当下社会和现实生活最为本质的东西,这才是决定散文作品的重要因素——在我看来,尽管当前有人把散文分为景观散文、旅游散文、人物散文和文化散文、历史散文等等种类,也许散文写作者由于自己的审美偏好和艺术追求各异,但是,根本的一条就是看能不能让自己的散文作品成为“时代之花”——因为,不管景观散文、旅游散文、人物散文,还是文化散文、历史散文,其着眼点就在于写出当下人们的精神和生活状况,写出这个时代与社会与之前历史时期的新异之处——而这新异之处,往往体现了时代精神与思想。不过,这个新异之处,不会直接袒露出来,犹如隐藏在岩石和土地深处的富矿一样,需要写作者去寻觅去开掘。至于散文写作者选取怎样的题材,历史的或是文化的,社会的或是自然的,人物的或是事件的,只不过是散文写作者笔下的素材与载体而已,所反映的却是真确的“当代史”,也就是当下的社会与现实生活。
[责任编辑:王可田]
柏峰,陕西蒲城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文艺评论集3部,散文集8部。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