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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诗歌:女性诗歌的热潮与性别认同

2017-11-13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女诗人红颜诗人

罗 麒

21世纪诗歌:女性诗歌的热潮与性别认同

罗 麒

讨论创作主体的个体属性对于一个时代诗歌的整体影响,或许最不能忽略的就是性别因素了。“性别与文学的关系复杂而深刻。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文学创作以及文学研究中,性别都不是一种孤立、静止的存在,而是与阶级、种族、文化、宗教等方方面面的因素纵横交织,相互联系和渗透,在由人的活动所构成的历史与现实中呈现出极为丰富的样态。”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后的30年间,女性诗歌创作几乎是整个中国新诗中最耀眼的增长点。因为种种特殊因素的制约,在悠长的中国诗歌史上,女性诗歌长期以来都是只能用寻找蛛丝马迹的眼光找寻的孱弱的存在,能够让人怀想的几个名字,也不过是固若金汤的男性中心文化中几丝淡淡的涟漪。直到20世纪80年代,世界范围的妇女解放潮流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文化趋势,女性受教育的程度获得了根本的保障,男权中心文化也终于随着思想禁锢的逐步消解,而产生了某种令人欣喜的松动;于是“浮出历史地表”成了一代女诗人最光荣也最幸运的使命。她们不同于陈衡哲、冰心、庐隐、白薇、林徽因、苏雪林等,那一代在中西文化的最初碰撞中产生又饱受残酷战争和政治运动洗礼的女诗人,在发出“时代声音”的同时,纯粹的个体经验尚未萌动,而舒婷、翟永明、伊蕾、王小妮、唐亚平、陆忆敏、张烨、傅天琳们,已经能够清醒地认识到“性别”的存在,并且在作品中开始寻找“女性”本该拥有的不依附于男性的某种社会地位与文化定位,像翟永明、伊蕾等勇敢的女诗人更用女性独有的诗歌方式对抗着男性社会和男权中心文化,“黑夜”意识已经成为一个女性文学时代的代名词,“你不来与我同居?”这样充满挑衅男权社会意味的句子,也已经成为某种文化意义上的“经典”。进入90年代后,已经产生影响的“老”诗人,和李轻松、鲁西西、安琪、吕约等“新”作者联袂,冲决性别意识,向广阔的社会和日常生活寻觅诗情,激情之外有了技术的制衡与配合,在消费性的文化语境中表现出从容练达的风度。

虽然人数不多,但女性诗歌在20世纪90年代实际上已经迎来了“黄金时代”,这种与女性主义理论传播相同步的创作热潮,具有时代上的不可复制性,而按照历史主义原则的眼光看,当时间的指针进入21世纪,女性诗歌似乎更应该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或事件。这种把每一个时间节点都看作历史节点的观点不值一驳,但女性诗歌进入21世纪后,确实在创作群体、审美志趣、美学特征等多方面出现了较为深刻的变化,然而这些变化是否能作为建构一个历史节点的论据,则需要进一步仔细研究和思考。

一、从“新红颜写作”谈起

进入21世纪以来的女性诗歌,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这其中最具轰动效应的事件,当属“新红颜写作”的提出。和诗坛其他的“概念轰炸”事件不同,“新红颜写作”这个概念是在相关诗学现象和问题的大量累积基础上提出的,提出后的第一时间就迅速得到反馈并引发了诗学争鸣,这些争鸣虽然纠结的问题不尽相同,但基本上还应断定为是在学理范围内的有效争鸣。正是在长久的争论声中,“新红颜写作”也成了一个各方均不甚满意却又没有更好命名的无奈选择。

2010年5月,诗评家张德明和诗人李少君在海南的一处酒吧夜赏海景,谈起诗坛的种种新变化,不约而同地关注到博客时代女性诗歌创作的一股“热潮”正在席卷诗坛,他们发现女性诗人呈群体性崛起之势,女诗人们诗歌创作上的数量之大、质量之高着实令人刮目相看,这在以往的诗歌史上是难以想见的。于是,“新红颜写作”的命名就在这样浪漫的场景下开始孕育、诞生了,事后二人同时在个人博客发布《海边对话:关于“新红颜写作”》一文,这篇6000多字的对话文章,几乎在一瞬间就引起了激烈的反应,首先是一系列诗人对这一概念发表意见,吕布布、夏春花、沈鱼、红土、古筝、书女英慧、重庆子衣、李浔、胡雁然等,提出了对于“新红颜写作”概念界定的不同看法。尔后霍俊明、张立群、刘波、符力、赵金钟、何平、何宏言等青年诗评家也纷纷加入讨论,短短一个月,关于“新红颜写作”的讨论就已进行得如火如荼。在讨论初期,各路诗人和诗评家还能够就事论事,在概念的界定和范畴方面提出符合学理的意见,后期有更多的诗人加入后,很大一部分讨论就成了划界线、分派别、占山头,甚至演化成相互之间的人身攻击。那么,在“新红颜写作”命名已经尘埃落定的今天,回头细细思量,它的提出究竟有无足够的依据呢?

进入21世纪以后,网络博客开始流行,许多诗人纷纷开通博客,并高频度地发表诗作,大量读者也纷纷留言参与互动,不经意间了解一位诗人的最好办法就变成了关注他的个人博客,读者和研究者甚至可以在博客上与诗人进行诗学讨论。随着越来越多的诗人和诗评家开通博客,博客上的诗歌圈子也逐步形成并发展壮大,甚至有时会让人产生恍惚,我们的诗坛究竟是实体的,还是藏在显示器背后的虚拟世界里,但能确定的是诗歌的博客时代真的到来了。受到网络自由化特征和开放性氛围的影响,“诗歌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写作最为真实地呈现了女性情感世界的方方面面,也最为丰富地展示了女性诗歌艺术探索和审美呈现上的不拘一格”。而在这个年轻一代女性诗歌写作群落中,金铃子、重庆子衣、横行胭脂、李成恩、施施然等无疑是领军人物,她们的共同点是年轻,以个人博客为主要创作阵地,近年来比较集中地出品了为数不少的优秀作品,诗歌作品较有活力,仍然在创作成长期、潜力巨大,并且得到了传统纸媒和诗歌评论界的普遍认可。情况相似的女诗人还有衣米一、胡茗茗、玉上烟、阿华、林莉、冷盈袖、灯灯、代雨映、冯娜、姚月、翩然落梅等。这些博客时代的女性诗人在创作倾向上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以横行胭脂、金铃子、衣米一、胡茗茗等为代表的,她们强调现代社会里自由独立的女性对生活和命运的思考探索,她们在明确了自身的“现代性”的命运的同时,也明确了自由独立所带来的孤独和喜悦,这让她们的诗带有一种复杂而决绝的玉石俱焚的气质;另一种创作倾向则是对古典诗意和传统文化的守护和回归,虽然这种创作活动依然是以“现代女性”的身份进行的,但女性身上独有的某些特质显然比同时代的男性诗人们与传统文化更为合拍,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施施然、林莉、翩然落梅等,而且越来越多的女诗人接近类似的创作倾向。总的来说,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创作确实形成了不小的潮流,大批“70后”、“80后”女性正在成为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的中坚力量,在年轻诗人中,女诗人作品的发表率甚至高于同年代的男诗人。

正是在这样的整体背景下,“新红颜写作”的概念“应运而生”。可以肯定地说,它确实不是凭空臆想的“概念轰炸”,而是建立在当下女性诗歌创作活动基础之上,也确实比较直观地凝聚、抽象了女性诗歌创作显豁的特点;而且这个概念具有多种层次。首先是“女性”的,“红颜”专指年轻美丽的女子,虽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上,与“红颜”沾边的词语都不够吉利,但如果直接给成“女性”,又无法概括这一创作潮流中女诗人的年龄属性,所以即便“红颜”一词常与“薄命”相连,容易引起“只看红颜不论诗品”的误读联想,可是暂时也并没有更好的命名替代它。其次,“新红颜写作”概念兼具现代性与民族性色彩,说它具有现代性,是因为之前的女性诗歌主要是沿着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框架前行的,说它具有民族性,是考虑到新一代的部分年轻诗人的确存在着回归传统文化的创作倾向,继承了传统文化的中美和善,“红颜”的命名本身也有古典韵味。最后,“新”的内涵是创作主体的现代新女性身份,她们的创作是自然、自发、自主、自觉的新创造,并借用新创造来打破传统女性的悲剧历史命运。由此可见,“新红颜写作”这个概念的提出,有着相当的理论和实践依据;但在一些问题上也还有可再商榷之处。比如概念范围的界定上,什么年纪的女诗人算年轻,算“新红颜”,没有被纳入的那部分女诗人的创作就是“旧”的吗,这样的划分标准显然是有些想当然的武断。即便是概念的提出者能一一解释这些问题,“新红颜写作”也远远不能代表整个当下女性诗歌创作,它们之间应该是被包含与包含的关系,“新红颜写作”所指代的博客时代年轻女诗人整体崛起的现象,是当下女性诗歌的核心现象,但要想深入了解当下女性诗歌的全貌,就必须进行整体观照,而不应把目光仅仅局限于某个特色并不十分鲜明的创作群体上。但有一点很清楚,“新红颜写作”绝非独立的创作和批评现象,它牵涉着新世纪女性诗歌的性别认同、创作走向等许多复杂的问题。

二、性别视角与立场的变化

“新红颜写作”的提出及其背后多年以来博客女诗人集中崛起的态势,是当下女性诗歌最为博人眼球的闪光点;但是,所谓“新红颜写作”远不是女性诗歌的全部,它抓取到的当下女性诗歌的某种特殊性,并不能涵盖女性诗歌的总体特性。博客时代的到来,不但在影响女性诗歌创作,更参与了整个诗歌创作的活动,或许“新红颜写作”只是女性诗歌在特定时间内与传媒结合自然而然出现的创作现象;所以不能将其视为当下女性诗歌的某种标志性进步或成绩,在对这种尚不能定性的“热潮”保持冷静客观同时,我们要看到它在现象层面上区别于前代女性诗歌的实际意义,而潜藏在它背后的不仅仅是创作群体的崛起,还有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的某些深刻变革。想要理解“新红颜写作”这一现象,就必须追根溯源,所以我们不妨把“新红颜写作”现象作为一个出发点,分析当下女性诗歌创作出现的有别于以往创作的新动向。

第一,每逢谈起女性诗歌,似乎都无法避免地要考虑其蕴含的女性意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女性主义思潮的集中来袭同时,让女性文学创作拥有了某种浓重而坚决的“女性意识”。于是研究界在看待女性文学特别是女性诗歌时,“顺理成章”地就认为女性意识是女性诗歌的必备品,他们觉得女性诗歌是需要在作品中“以细微的差别取得更引人注目、与众不同的结果”的,而对这种“细微的差别”的判定,却又往往与传统文化对女性性别角色、性别气质的刻板印象联系在一起,“执著于对抗男性”的姿态直到今天在女性诗歌研究中依然是一个难以说清的误解。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性诗歌之所以在女性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女性诗歌在这一时期完成了“女性意识的内化”,女性意识已经不再单纯是女诗人们创作中的“细微的差别”,更内化为大部分女性诗人精神上的抒情起点。只是不得不承认,由于时代发展和认知水平的限制,当年的大部分女诗人还局限在较为单一的精神向度与幽微封闭的私人体验中;而进入21世纪后,女性诗歌最明显的进步就是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女性意识的外化”,呈现出更加开放的诗质与包容的精神气度。其最显著的表现就是“女性意识”向“性别意识”的自觉转变,当下女性诗歌在逐渐走出“自我女性意识”的局限之后,并没有选择刻意回避性别问题,而是用更为宽广的诗歌胸怀把两性间的问题及女性的独有体验相结合,把性别问题作为整体性的存在完整地加以考量,把“性别意识”自觉地融入到创作主体的世界观中。正如女诗人郑敏多年前所说:“女性主义诗歌中应当不只是有女性的自我,只有当女性有世界、有宇宙时才真正有女性自我。”女性诗人们越来越接近性别问题的实质,她们清晰地认识到,生理性别虽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但社会性别则是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强加的文化设定,是在历史、宗教、种族、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合力作用下产生的多维机制。在这样一种结构中,女性如果因为某种原因失去自审意识,将导致自身“女性意识”的狭隘化,使之沦为只停留在“生理”抗争层面的浅薄意识。于是,将政治、经济、权力、文化等其他范畴与性别理论综合运用,从而避免对“生理性别”的过度阐释,成了整个女性文学界和性别问题研究者们最有把握的前进途径。

理论层面或意识层面的转变投射在当下女性诗歌写作的实践上,使女性诗歌创作的关注点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并非单一的“视线转移”,而是从简单到复杂的多层次演进。一方面,在那些对性别对立持续关注的诗人和作品中,诗人的介入角度已经不再是从弱势看强势的“仰望”,也基本褪去了防备的姿态和倔强的情绪,可以十分平和地看待两性间的问题甚至是对立与斗争,立场上变得更加中立。比如赵丽华的《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就像一只/张开嘴的河蚌/这样的缝隙恰好被鹬鸟/尖而硬的长喙侵入”,诗中描写的是男女两性间关于爱与性的“糊涂账”,然而诗人像“摄像机”一样记录了女性渴望爱情、男性趁虚而入得到女性身体的过程,情绪上冷静客观,并没有表达出身为女性的心有不甘,甚至是一点点对于自身以及那些被欺骗的女人们的同情,仿佛只是在冷眼旁观一出美好的爱情被赤裸裸的“性阴谋”侵吞的悲剧。还有尹丽川的《爱情故事》、邵薇的《小手指》等诗作,都用类似的视角观察男女两性间的复杂关系,她们在观察中运用了女性独有的细腻笔触和敏感神经来寻找灵感,但却拒绝以女性的姿态或立场思考两性问题,并不刻意地以“性别”作为准绳来与男性划清界限,这是当下女性诗歌创作尤其是两性题材诗作中比较普遍的处理方式。另一方面,一些女诗人的诗歌写作不但真诚深刻,而且表现出清醒的社会性别意识和真切的人文关怀。她们往往并不把男女两性间的关系作为诗作的主题,而是热衷于表现当代妇女在社会变革和日常生活中的真实样态,比如荣荣的诗歌大量都瞄准底层市民的生存境况,忠实地再现生活的粗粝纹理,有评论家将她比作是诗歌界的池莉,在《钟点工张喜瓶的又一个春天》中就有“她擦拭掉的灰尘堆积起来/却高过春天/温情和爱情一样遥远/未来如同疾病/让人心惊肉跳”这样的句子,“灰尘”与“疾病”对齐而成的“未来”,在不知不觉中消磨着年轻的生命,爱情成了虚无缥缈的奢侈愿望,诗人所要倾诉的也绝不是对美好情感的向往,而是对大时代下的小人物生存状态的唏嘘和质疑,这其中对于生活与苦难的理解之深绝不亚于那些“故作深沉”的男性诗人。另外,蓝蓝、郑小琼、阿毛等女诗人的部分作品,也很好地印证了当下女性诗歌中“女性意识的外化”的过程。

其实,在“女性意识”层面发生的改变,是要靠性别视角的状态来判断的,对什么事情发声?站在什么角度发声?为谁而发声?搞清楚这三个问题。基本上就可以理解当下女性诗歌创作中“女性意识”的外转倾向。而女性诗人视域的逐步宽广则是这些变化的起点,越来越多的女性诗人不再纠结于“小我”的情感自足,而是从单一聚焦转变到多点关注,甚至更加侧重对社会历史问题的思考,将女性诗歌创作主体所特有的性别特质融入到更为主流的创作实践中,形成了区别于前代女性诗歌的创作风尚。

第二,情欲书写作为女性诗歌研究界的显在问题一直备受关注,当下女性诗歌在情欲书写方面也出现了不少新的变化。在女性的身体已经愈发以某种精神消费品的形态充斥媒体的今天,很难想象在短短30多年前的文学作品中还不能提及男女性爱,是诗人林子作为时代的先驱,以那首《只要你要》成为当代女性诗歌情欲书写的先锋:“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都在默默地等待着你……爱/膨胀着我的心,温柔的渴望/像海潮寻找着沙滩,要把你淹没!”尽管其中不乏“手臂”、“嘴唇”等涉及女性躯体的语汇,但与之联系在一起的,是恋爱中少女至真至纯的情感,这样的情感借助于诗人的适度把握,得到了优美而恰切的呈现。即便如此,在诗歌中提及有性意识指涉的身体器官,依然是需要极大艺术勇气的。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妇女在性意识和性知识层面得到了初步解放,妇女们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性不仅仅是生育的手段,更是作为女性应有的生活乃至权利,它也并非全由男性主导、以取悦男性为目的。于是,在诗坛上出现了一批以先锋的姿态正视欲望、确立自我、倡导性别对抗的诗人诗作,但这种风潮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过于直白的感情铺陈和恣意无度的欲望表达,反倒成了男权文化中心“乐见其成”又“不以为然”的活靶子,男性读者们像是在观赏一场“酒池肉林”般的欲望表演,却根本不在乎也无法感受“表演”中女性的抗议与控诉。进入21世纪后,情况有了新的变化,情欲书写仍旧作为一个重要母题活跃于女性诗歌创作实践中,但在坚持、继承20世纪80年代的“黑夜”意识与90年代的身体自觉的基础上,开始寻找情欲书写的多向发展。陈仲义对此曾有精到的论述:“这一写作维度在相对平温中,焕发出女性特有的声息,主要体现为四种脉象:或者延续为郑小琼载道式的阶级抵抗与性别争取;或者旁逸出尹丽川们相对纯生理心理的快感宣泄;也有海男一以贯之的爱欲表现、衍化为语词的臆想型迷幻,以及王小妮式的弥散着母性的光辉和日常诗意。”这“四种脉象”基本概括了在新的历史时期内、新的社会风潮和新的文化语境下,女诗人们在情欲书写层面所能作出的不同选择,这其中,郑小琼的“载道式的阶级抵抗与性别争取”和王小妮的“弥散着母性的光辉和日常诗意”,都是当下诗歌中不可多得的可贵尝试。

郑小琼是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群体中的“异类”,这一部分源于她的身份所造成的养成环境的迥异,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她诗中那股决绝强硬、毫不妥协的“雄性”气质。她善于在诗歌中使用女性躯体器官,但却不像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样用这些女性躯体器官展现女性自慰、意淫、发育、来潮、怀胎、分娩等私人经验,而是将这些器官作为一种新的符号系统,去打破由男性主导的世界的价值成规和价值标准。在她的《人行天桥》《女性》《屈辱》等诗作中,能够深深地感受到女性躯体器官所散发出来的冷峻残酷的气息,丝毫感受不到对于男性读者的取悦情绪,而且总是隐隐带着某些“不合时宜”甚至是带有“敌意”的突兀与强硬。究其原因,是郑小琼本身的身份属性规约着她的创作,她能比其他女诗人更直接地在性别争取与阶级抵抗中间架桥铺路,她毫不吝惜地用女性躯体器官来增强她的诗给世界带来的冰冷的疼痛感,“以个人感官沟通外界,建构流动的情欲身体和意念身体,发展向外放射的传播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讲,郑小琼才是“黑夜”意识在当下女性诗坛的真正传承者。

与郑小琼不同的是,成名更早的王小妮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早在“黑夜”意识弥漫整个诗坛的时候,王小妮就清醒地拒绝了当时女性诗歌普遍具有的“女神”情结,而是热衷于还原每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她的诗中表现男女欢爱的成分很少,甚至有人说她是“无性别”诗人,与情欲写作不沾边。其实,她的一些作品很早就将“母性”作为出发点,很多人都认为最为神圣的“母性”是与情欲绝缘的,事实上母性是性与生殖器官的更高形态,是一个女性成熟的最高标准,王小妮的诗或许是种“无欲望形态的欲望表达”,或者说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欲望表达。

总之,在“黑夜”意识时代产生的女性诗人最擅长却并不十分成功的独白诗写路径,在当下已经几乎失效,女诗人们在这一问题上或传承、或旁逸、或另辟蹊径的选择,让女性诗歌的情欲书写迎来了众声喧哗的局面,也成为当下女性诗歌发展的新动向之一。

第三,当下女性诗歌除了一以贯之地表现女性的性别立场和生命体验外,更多地将诗歌视野集中在波澜不惊的日常景象和现世生活上。事实上,王小妮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开始在生活琐屑中寻找意趣盎然的诗意。诗歌对于日常审美空间的关注,并不是新近的转变,但这种关注成为众多诗人的共同志趣却是在进入21世纪以后;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于日常审美空间的关注,在女性诗歌创作中颇为流行。路也、荣荣、安琪、阿毛、宇向、蓝蓝等60后、70后女诗人,纷纷尝试将日常生活经验诗化,捕捉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暗示幽微曲折的心灵轨迹。这些作品绝不是生活场景和琐屑的胡乱堆积,而是带有女诗人个体独特的生活节奏感,使其超越原有的生活体验,造成陌生化的效果,大大提升了想象力容量与阅读的深度,因此成为一道不俗的风景。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路也,她用细腻的诗心与流畅的诗语,构筑了一座充满爱与平静的伊甸园——“江心洲”,在同名组诗中,诗人对日常经验的诗意发掘达到了一种极致,在她笔下,站台、火车、菜地、候鸟、乃至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能成为诗语,其中不乏“我一个人生活/上顿白菜炒豆腐,下顿豆腐炒白菜/外加一小碗米饭”这样的句子,虽然难以脱离个人私情感的小情小调,但这种事事入诗、物物着笔的方式并未引人厌烦,而是让人在细细品味、咀嚼后,体会到介乎于虚实之间的生活智慧和平淡乐趣,足显诗艺的功底。饱受争议的赵丽华其实也是在日常琐屑中寻找诗意的行家,其代表作品《一个人来到田纳西》就是这样一首作品,乍然看去不知所云,很多读者直到现在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作品进入诗歌范畴,对其嗤之以鼻。其实,整首诗“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只有13个字,连起来也才一句,但却设置了一个立体的情境,诗人孤身来到异域,举目无亲的凄凉和那份淡淡的乐观和倔强,是能够引起一些读者共鸣的,“做馅饼”只是异国寂寞生活中的小小情境,极容易被忽视,诗人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感觉,将兼有孤独和某种自豪感的复杂情绪浓缩在寥寥13个字里,这并不是一件坊间小儿都能戏仿的“寻常事”,诗人的饱受争议恐怕还是委屈的成分多些,她的其他诗作大多兼有对日常生活的入微体悟和不俗的思想深度,是理应被客观和公正认识的。当下女性诗歌审美的“日常化”,并不意味着女性诗歌写作和女诗人们陷落在日常琐屑和蝇营狗苟的囹圄中不能抽身,恰恰相反,她们不约而同地试图在日常化的景物和感受中寻找灵感,并通过女性所特有情感渗透与加工,使之具有某种普遍的象征意义,这种象征意义的获得实质上是诗歌先锋精神的另一种沿革。

三、创作中的困惑与迷失

如前所述,基于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现状的“新红颜写作”概念的提出,着实让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创作晋升为研究者和读者的“宠儿”,大批具有一定艺术水准和创作热情的年轻女诗人,也支撑起了相当庞大壮观的抒情群落,为当下诗坛输送了大量优秀的文本。进入21世纪以来,在性别意识、情欲书写和审美日常化等方面,女性诗歌也清楚地显现出一些新的动向,较比前代更加多样化,在某些方面有着长足的进步;但不可否认,也存在不少亟待解决的问题,出现了几点迷失。

其一,当下女性诗歌创作虽然在逐步走向多样化,但在个人经验抒发的同质化问题上依然是沉疴难愈。一方面,许多女诗人在博客时代都在私密经验和世俗情感上作自我抄袭,在诗歌发表的准入机制失效后,缺乏艺术上的自律,沉溺于已经比较成熟的写作模式,刻意规避具有难度的创造性写作。另一方面,除了少数像郑小琼那样拥有特殊身份和较为坚定的写作目标、抒情主调的女诗人外,大多数作者缺乏对深刻题材的驾驭能力,导致诗歌创作的题材过度集中于甜蜜爱情、温暖亲情、生活体验、闺中私语等领域。至于那些能力本就不足的诗人,就更没办法在已有女性诗歌成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了。这样说当然不是反对那些向前代经典致敬或是干脆模仿的作品,模仿是创造的开始,但因过度模仿而忽视创造的初心就显得十分可惜了。

其二,一些女诗人特别是活跃在个人博客上的“美女诗人”,热衷于用高更新率和发帖率赚取眼球,时不时地贴上几张“玉照”,一会儿是独自远行,一会儿是下棋品茶,小资情调十足,但在诗歌创作上却是乏善可陈,颇有些“绣花枕头”的嫌疑。对于生活情调的取舍选择,涉及人生观和价值观,这里自然不能置喙,但诗歌创作最紧要的还是情感的真。选择在自媒体平台上展示自己的生活状态当然无可厚非,可是如果从这些外表甜美做派优雅的“精致”的女诗人口中忽然冒出诸如“疼痛”、“苦难”、“泪水”、“震颤”这样的词语,总让人觉得有些靠不住。当然,这或许是源于大众认知中对于长相姣好的女性的某种偏见和定式思维,可一个热衷于做“生活秀”的人,饱含深情甚至泪眼婆娑地用“晚会主持人”般的腔调控诉社会不公,描写底层的苦难,质问人性的匮乏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场催人泪下却别有用心的“苦难秀”。在网络时代,任何个体对于自我表达的方式的选择或许都是合理的,绝不能因为观察者的好恶质疑他人表达自我的权利;可是诗歌终究有它自己的标准,矫揉造作的情感是不能成为诗的。

其三,相比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女性诗歌经典佳作,当下许多女诗人的作品显得过分的轻盈、甜腻,力量不足。不可否认,轻盈甜腻是如今这个时代审美趋向的现实状况,社会中传统意义上的“男性角色”与“女性角色”都在不断地中性化,而在各种矛盾错综复杂的社会转型期内,秉承这种温柔又不失平和的审美趋向是相对安全的,同时这也是对过去那些过分激烈的反抗、解构的一种历史性反拨,在短期内这或许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和读者渐趋清淡的口味;但从长远角度看,这对于女性诗歌的未来发展将是一种制约,跟大众审美保持高度一致的审美趋向,往往具有十分强大的同化能力,也就是说,一些我们尚未感受到的、具有独特价值的可能性或许被提前扼杀。

其四,大量以身体为书写出发点或书写对象的女性诗歌涌现,其中一部分作品欲望色彩浓重、将生理快感直接文本化,对快感体验直言不讳。“身体写作”作为女性文学的特质本身本属天经地义,并无问题,以“黑夜”意识肇始的女性诗歌身体写作也在30年间逐步发展,留下许多经典之作。但是,诗歌中的“身体”绝非一般生理、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它是一种融合了文化与历史的存在,是渗透了时间价值与空间意义的存在。对生理性一面的过度开掘,会导致“身体”本身的多元意义消解,使相应的诗歌美感大打折扣,造成女性身体经验资源的搁置和浪费。更何况在女性“身体写作”中往往有少数人滥竽充数,对待写作的态度极不端正,把其单纯地视为发泄性欲的出口,致使许多非诗的、低俗的东西混淆视听。

虽然当下女性诗歌创作仍有不少可改进之处,但不能就此轻视女性诗歌的前景,许多女诗人还处在于写作的转型期,只要她们能够在反思的基础上作持续性写作的调整,并沿着已有的道路坚持探索下去,女性诗歌的美好未来或许并不遥远。

〔本文系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青年基金项目“新世纪中国诗歌现象整体性研究”(项目编号:16YJC751020)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罗麒,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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