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危机与文学想象
——《人类世》的另一种“方法”
2017-11-13杨丹丹
杨丹丹
——《人类世》的另一种“方法”
杨丹丹
赵德发的小说创作似乎对某种主题和特定领域总是缺乏一种“耐心”和“持久力”,从小说《通腿儿》到“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青烟或白雾》)再到《双手合十》,他的小说叙述核心和爆破点从乡村伦理阐释,跳跃到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分析,又迅速进入到中国传统宗教的冥想,完成了多次潇洒而华丽的散弹击发和定向击破。正是这种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性主题的创作姿态使赵德发的文学写作路向蕴含了多种可能性、丰富性和独特性,而长篇小说《人类世》的出版,再一次成为赵德发这种写作特性的确证和注释。
从小说的故事表层而言,《人类世》有着十分明显的叙述指向:生态危机。现代社会发展模式、工业化历史进程对自然万物带来的毁灭性伤害,以及对人类本身道德伦理体系和精神图景的异化成为小说叙述主旨。同时,与一般意义上的生态小说共享相同的叙事模式: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自然环境恶化、个体欲望泛滥、人与自然对峙等内容成为小说故事主体。但在生态危机成为人类普泛性的共识语境下,我们读赵德发的《人类世》,首选需要明确的是,我们是否仍然按照一般意义上的生态小说视阈进入《人类世》?诚然,我们完全可以没有任何阅读隔阂和限制,与《人类世》讲述的生态故事相契合,感受生态危机和人类精神异化带给我们的惊心动魄之感,但这显然无法进入赵德发的深层写作意图,“我认为‘人类世’这个概念,决不止于地质学上的意义,对于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它都是一个亟待重视的课题。”也就是说,赵德发企图通过《人类世》进行一次文学意义上的“再生产”,凸显《人类世》独特性的并不是小说讲述的新奇,这个甚至有些重复、陈旧的故事,激发我们强烈阅读欲望的东西恰恰在小说故事之外,是《人类世》在铺展广阔的当下社会图景和深刻的精神远景过程中展现出来的作家的抱负和野心,通过小说与生态问题的对接和互动,完成一种人类社会如何发展的规划和想象,以此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生态小说。因此,如何搭建生态危机与文学想象之间的通道和方法,就成为透析《人类世》的关键节点。
一、“奋斗”的社会逻辑
《人类世》以孙参的个体成长史为故事主体,在故事中植入了当下社会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和精神症候问题。如果按照阅读惯性,我们将《人类世》纳入到生态小说审美范畴,关注重点是“生态”这一核心命题,那么,《人类世》与其他生态小说并没有本质性差异,《人类世》中展现的生态危机景象和思想细节,在生态小说中已经成为一种恒定性、普遍性和共识性议题,“是对世界环保潮流的回应,而且更直接地出于对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问题的切肤之痛,出于作家们对于国家民族生存所面临的‘另一种危机’的忧患情怀。”但赵德发却敏锐地意识到在这种同构性叙事模式背后生态小说暗藏的问题,“总体上却显现出一种思考上的贫困,一种启迪的单一,离因生态问题而可能透视出来的丰盈的现实启示与文化思考,显得有些隔膜和遥远,同时急切的生态主题表意诉求,亦屏蔽了文学的审美之维。”因此,《人类世》并没有在生态危机表层问题上纠缠,对生态问题进行新闻化和猎奇化的复制和拼贴,而是转到了生态问题背后,探求生态问题与个体成长、社会逻辑和文化伦理之间的复杂关系。那么,如何打开生态问题与个体成长、社会逻辑和文化伦理之间的隐秘通道?赵德发选取了一个十分独特的切入点:孙参的个人成长史。通过对孙参个人奋斗史的讲述,对生态问题背后的社会逻辑和文化伦理进行客观、冷静的理性分析,以此探求生态问题的根源和症结,并以此对生态文学存在的问题进行修正。
孙参在小说中作为曾经生活在农村底层的青年,对“成功”有着他者难以企及的欲望,因为成功不仅意味着摆脱贫苦,更是一种社会身份和自我意识的颠覆性位移,成功在孙参的意识里已经演变为一种神学,“成功神学就是一条光明大道!只要你有信心,你就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只要你和上帝有一个好的关系,你就会成为事业上非常成功,身体非常健康的人。在成功神学的教义里,贫穷是一种诅咒,平凡也是一种诅咒,所以,我们要远离贫穷,拒绝平凡。”赵德发虽然意识到孙参的成功神学中暗藏着一种精神危机和心理症结,但小说并没有对这种成功神学进行简单的否定和批判,而是设置了另外一个潜在的重要问题,孙参为什么对“成功”如此渴求?或者说,孙参可不可以做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从《人类世》的叙述来看,这种可能性在一开始就失去了存在前提。小说专辟一章描写垃圾村的恶劣生存环境和严重生态问题,用过的避孕套、卫生巾等各种垃圾构成了孙参的日常生活图景,孙参和母亲、姐姐依靠拣垃圾生存,虽然孙参凭借暴力和“狼性”抢夺了垃圾村的话语权,但孙参始终想摆脱这种低贱而贫穷的生活,梦想成为“城里人”,“一边在垃圾桶忙活,孙参一边注意观察城里人……他想,我要是城里人该多好。”这种祛诗意化的乡村生活描写,一方面切断了孙参自愿做一名普通农村青年的前提和可能性,另一方面,设置了《人类世》中最富有意味的地方,并在其中暗含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潜在话语:人类的现代化进程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划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城市在生产方式、经济制度和文化模式上对乡村进行全面挤压和控制,乡村在城市面前不仅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而且是生态危机的被动承受者,乡村的凋零和溃败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乡村被剥夺了诗意栖居的空间和权力。这种社会结构、生存现状和认知模式对孙参构成了难以规避的压迫体系,如果孙参继续对城市生活保持漠然,对现代化进程视而不见,坚守传统的乡村生活和文化伦理,那么在这个压迫体系里他将永远无法获得存在优越感和生命价值,他必须对乡村生活进行彻底否定,从而获得行动的合法性,“社会化需要一种方法更需要创造一种方法,通过这种方法,新加入的人被社会化并作出合法化行为”,而孙参的方法就是出走乡村——进入城市——重构城市——重塑自我,并将这种方法逐渐演化为一种生存哲学。
而孙参姐姐的死亡事件无疑加速了这种生存哲学的确立。孙参姐姐为了捡起工商局销毁的假冒伪劣化妆品而坠海身亡,姐姐的死亡似乎有些诡异,难以经得起仔细推敲,但正是这种有些虚假和刻意的死亡表明赵德发企图通过对乡村恶劣生活环境和生存境遇的夸大,来为孙参出走乡村寻找现实基础和时代合法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孙参姐姐的死亡是赵德发预设的叙事情节,通过姐姐死亡,孙参成功对乡村进行了彻底妖魔化处理,清空任何坚守乡村的理由,并为自己在城市中预留位置和争取优先权。实际上,孙参的个人奋斗史——离开乡村,考上大学,留学美国,进入城市,成为知名企业家——始终是在城乡二元对立框架中展开的,孙参是带着农村青年的屈辱和仇恨进入城市,在改变自我生存语境和社会地位同时,试图通过对城市生活的控制来重新塑造全新主体。但在此过程中无法避免携带一种报复性情绪宣泄,这种负面情绪一方面使孙参不断对城市本身进行挑战,从开办工厂,到修建参孙大厦,再到填海修建彩虹广场,孙参不断改变城市格局,进行自我主体再确认。但这种行为却带有十分明显的生态破坏性,而这种破坏性是双向的,同时指向了城市和乡村,在破坏城市生态系统的同时,反过来又对乡村生态造成了再次伤害。可以说,因为乡村生态和生存境遇的恶化迫使孙参走进城市,进入到了城市对乡村全面压迫体系内,孙参一方面是生态危机的受动者,另一方面又是生态危机的施动者。或者说,孙参的个体成长史及其裹挟的社会逻辑和文化伦理本身就是生态危机的一个遗产,“我们今天所面临的生态危机,起因不在生态系统本身,而在于我们的文化系统”,缺乏理性反思基础的现代性社会机制生成了众多类似孙参这样的“没有心肝的操作者”,以及“奋发图强”的“死亡文化”,而这种社会逻辑和文化伦理,加速了生态危机蔓延,这是赵德发对生态问题的独特思考和文学想象。
二、生命伦理的“假面”
需要指出的是,在《人类世》中孙参的个人奋斗史有着十分鲜明的实践指向和精神诉求:成为城里人,过城市人的生活。但孙参与城市之间并没有完成典型意义上的相互指涉,孙参从最初成功构建商业帝国,在金钱、权力和欲望游戏中腾挪躲闪,从表象上看,已经成为掌控城市生活的成功人士,但最终仍然无法避免失败的结局,接受城市本身对他的审判,实际上,孙参并没有完成从农村青年到城市人身份的真正转换。或者说,从小说的叙事起点到叙事终点,赵德发讲述了一个农村青年个体奋斗如何失败的历史。如果这只是《人类世》的全部内容,也许《人类世》就失去了成为一部优秀小说的可能性,但赵德发并非只是对孙参的个人失败史进行机械的描摹和陈述,而是以孙参的人生轨迹为线索,挖掘背后的个体精神危机和思想困境,以及形成这种危机、困境态势的复杂社会动因,并以恰切的文学形式表述出来,以此完成对常规意义上生态小说的一次超越。
从《人类世》的表层叙事来看,孙参的精神危机和思想困境表现为典型的农村青年进城焦虑症:孙参始终试图真正融入到城市生活体系中,似乎在某些方面也构建了全新主体,成为知名商人,但最终在与金钱、权力、欲望等城市符号的追逐和对峙中走向失败,孙参始终无法抹平乡村与城市之间的裂隙。但赵德发的深刻之处在于能够及时摆脱城乡二元对峙的思维框架,从孙参的这种焦虑表象中挣脱出来,将思考中心转移到人性和个体生命本身上来,并以孙参的“假面性”表现出来。在小说开端,“孙参”与《圣经》中的“参孙”在想象和虚构中完成主体并置:
听到这些,孙参全身充满力量,仿佛参孙附体。
……
是的,他一生下来就像个大力士。母亲说,他吃奶时,因为奶水不足,哭着蹬腿,将裹他的小被子蹬破多处。他6岁那年跟着母亲去城里捡破烂,把人家扔掉的一口30多斤的瓷缸背在身上,走了20多里,翻过老姆山,完完好好地放在自己院中。母亲用这缸腌咸鱼,至今还在,成为她向人夸耀儿子的一件物证。他念完初中去捡破烂,在葫芦湾垃圾场靠着力气打斗,成为赫赫有名的小霸王……
我们也许可以从赵德发对孙参略带魔幻性的想象中去理解小说的这种设置:从最初开始孙参就是一种半人半神的存在,孙参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坚韧的意志力和肆意的自由蛮性,孙参的这种生命特性也成为他构建个体与社会关系的方式,凭借着这种生命力、意志力和自由蛮性,孙参完成了一次从农村到城市的成功逆袭,并赋予了自己全新的主体身份。但赵德发的意图并不在于对这种生命特性的赞许和推崇,而是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城市能否接纳和安放这种生命特质?一旦孙参完成了从乡村到城市的空间位移,那么,孙参的这种生命特性必须在城市生活所彰显的现代框架下才可能产生意义,这种生命特性只有附着在城市生活的每个细节符号上才具有价值,所以,孙参企图通过建设彩虹广场完成自己人生的三级跳。但现代社会框架给孙参提供彰显自我生命力的同时,又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来规训和泯灭这种生命力和个体英雄主义,孙参一方面在不断释放着自己的生命力,但同时又不断消耗自己的生命力,“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
这种矛盾和张力被赵德发巧妙地设置在孙参与真真的婚姻中,或者说,二者之间的婚姻在小说中极具隐喻和象征性质。孙参与真真的婚姻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情感基础,真真是为了逃避达那岛的生态危机,随着孙参来到城市,孙参是为了弥补占有真真处女之身后的愧疚。虽然,二者组建了婚姻家庭,但二者之间的关系更类似于组建了一个简单的共同体,并保持相互独立,真真的圣洁、纯真以及对人类的悲悯意识在孙参面前被先验的做了区隔化处理,孙参依旧在城市欲望漩涡中挣扎,并没有与真真在精神上有效沟通和达成共识。更为关键的是,真真和孙参没有孩子,这是小说中非常饶有意味的设置。真真想通过与孙参生孩子实现“做千万人的母”的愿望,以此来拯救人类的生态危机,而孙参生育的起点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传宗接代。虽然,二者在繁殖的终极意义上存在背离,可并没有失去繁殖后代的可能性,但孙参却是个“败种”,丧失了繁殖能力,这意味着孙参的生命特质就此终结,并暴露出真正的“假面性”,孙参生命中所呈现出来的开拓、进取、冒险、攫取等现代城市人所秉承和信奉的生命伦理在内里上是虚空的、无效的:
真真停住手,面对着他说:“我忍受不了你的虚伪和欺骗。”
孙参将眼一瞪:“我怎么虚伪了?怎么欺骗了?我不就是没及时告诉你我精子畸形吗?”
真真指着他说:“你的精神也畸形。你不信上帝,不信基督,却要偏偏装出信的样子,去欺骗基督徒和对基督有好感的人。”
赵德发在指出孙参生命力颓败这一事实之后,并非只是单向度地对孙参的虚伪和欺骗进行否定和批判,而是将这一事实作为问题的逻辑起点,进一步追问,为何孙参的生命力会呈现出颓败的状态?赵德发认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孙参在设定自我与自然、社会之间的关系上出现了根本性错误,孙参认为个体的主观意志能够掌控一切,这是现代社会自我认知的普遍原则,个体通过对自然、社会的不断重构和重建,能够抵达一个全新自我和带有鲜明自我印记的全新社会,所以,孙参企图通过炸平老姆山、填海、修建彩虹广场的方式进行自我确证。但孙参却忽视自然、社会的反作用力,个体在结构自然、社会的同时,自然、社会也在解构个体,当个体欲望无限扩张引发生态危机的同时,也确认了自己的精神危机,孙参个体的颓败隐喻和象征了人类本身的颓败。
正是赵德发对孙参“败种”的设置,使《人类世》超越了模式化意义上的生态小说,也正是在孙参的生命颓废中,一种生态文学写作的新方法被建立起来。具体来说就是,将个体的精神顽疾与人类的生态危机结合起来,以前者结构后者,但同时也呈现反作用力,以后者解构前者。这样,在个体与自然、社会关系的破裂中,一种全新的生态小说路径被建构出来,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态小说,它不仅关乎生态危机细节的呈现,更关乎普遍人性本身,“人类生活的真正价值,恰恰就存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态度中。”
三、理想主义的精神共同体
虽然在《人类世》中,孙参的“失败”证明了个体能动性对社会的强行介入一方面引发了严重的生态危机,另一方面导致了人性本身遭遇了“破产”危机,但是,赵德发对人性本身并没有简单否定,而是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同情和耐心,在他的意识中人性本身并不应该成为被摒弃和唾骂的对象,而是一个与个体、自然和社会密切勾线的关键节点。因此,当人性面临破产危机时,我们必须为人性寻找一条救赎路径。那么,赵德发为人性寻找到何种救赎路径?似乎我们可以从赵德发理想主义的审美诉求中找到答案,“理想主义,永远是指引作家的神灯……最让我们感到激奋的,恰恰就是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对于自己灵魂的拷问,对于人的道德操守问题的追问,都是能让读者心灵震颤不已的”,在《人类世》中赵德发将这种理想主义投身到焦石身上。
在《人类世》中焦石的身份是地质大学的资深教授,将地质研究作为安身立命之本,希望在退休之前能够在老姆山砸下“金钉子”,使自己的地质研究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并确证自我价值和意义。但是在资本是现代社会唯一却永恒的“债权人”的社会运行逻辑中,焦石坚守学术梦想的社会实践经验和构建人与自然、社会之间相互契合的人文想象似乎变得有些虚妄和无力。在小说中,赵德发对“老姆山”这一地理空间做了“一体三维”化处理,或者说,将三种不同的主体精神向度并置到“老姆山”这一空间中:柳秀婷为了替自己的弟弟和父亲赎杀生之罪,在老姆山上刻下《金刚金》;焦石在老姆山上发现了明显的地质断层结构,准备在老姆山上钉下自己的“金钉子”;孙参准备将老姆山炸平,填海修建彩虹广场。三种不同的主体诉求集中到一个空间内,并相互交锋对峙。这意味着什么?在小说叙事进程中,老姆山的出现加速了故事推进,让小说充满矛盾和张力,使小说叙事逻辑紧凑而跌宕,但很显然赵德发的意图并不在于为读者讲述一个好听的故事,而是想通过这种设置凸显老姆山背后的社会结构和运行逻辑。在资本成为永恒的“债权人”的社会框架内,资本不但进行物质产品的再生产,尤为关键的是,在控制现代社会的“生产——消费——再生产”过程中对社会关系进行再生产,而空间是社会关系再生产的重要场所。资本将空间作为一种资源进行重新设计、切割和分配,并强行对空间功能进行配置,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在某个特定的空间内并置了差异化的社会等级、话语权力、身份地位、精神诉求等内容。
很显然,在小说中柳秀婷、焦石和孙参处于不同的社会等级中,孙参相对二者而言,处于更高的社会等级,也就意味着孙参有足够的话语权对空间进行重新配置,因此,孙参能够决定老姆山的功能和用途,柳秀婷和焦石及其所代表的社会阶层和主体诉求在简单而粗鲁的资本面前无法避免被强暴的命运,柳秀婷在老姆山上刻的三教经典,焦石的地质学发现都被孙参修建彩虹广场所取代。赵德发清醒的意识到,当下时代语境不断挤压焦石们的社会空间,但是面对资本时代,个体依然面临如何处理这种个体存在境遇和如何进行社会实践的问题。如果说焦石坚守学术梦想在资本时代显得尴尬和脆弱,那么,孙参的“资本+恶”的发展模式,彻底沦为资本奴隶的行为方式也难以为继。赵德发在这里提出了生态小说中始终悬置的问题:当生态危机出现之后,人性危机接踵而来,但在资本时代我们应该如何人性寻找一条适合的救赎之路?赵德发在《人类世》中试图构建一种精神共同体——忧国忧民的精神诉求和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虽然,焦石遭受了心理挫折,但赵德发并没有让焦石陷入到精神绝望的境地,而是赋予了焦石坚守和抵抗的精神气质,以及悲天悯人的独特情怀。当焦石偶然发现猿人洞,并在洞内冥想后,做了如下陈述:
焦石将一只手插在腰后另一手举到耳边,哆嗦着嘴唇,颤抖着嗓音:“恍兮惚兮,惚兮恍兮,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地球有生以来的地质沉积在我身边一一铺陈。一个地质年代,深邃、凝重、悠远、苍茫……全新世里的人没昂首挺立……我作为人类的一员在全新世里豪情满怀的行走,历史的尘埃突然从天而降,将我就地掩埋,制作成化石标本。”
赵德发通过焦石的陈述表明,生态小说不仅仅是对生态危机的文学图解,更重要的是能够提供一种达成普遍共识的精神指向,以此指引不断膨胀的个体生命。赵德发所构想的这一精神共同体包含了多种社会实践经验和道德诉求,它既涵盖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相互合作关系,也包括个体与自然之间的融合关系,还囊括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契合关系,最后借助忧国忧民、悲天悯人的精神通道将个体、自然、社会联系起来,由此而产生三者之间的共通、共荣和共存。这种精神体验和社会实践并不是终极目的,而是一种中介,借助对这种精神指向达成共识,为人性寻找救赎之路,从而获得一个更为完善的个体和更完整的社会。这是赵德发提供的一条人性救赎之路,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到个体在生态危机频发时代的失败经验如何转化为一种重要的精神遗产,并重新作用于生态危机,重新构建一种新的生态文明,完善、健全的人性不仅是摆脱生态危机的一种手段,更是与每个个体密切相关联的重建自我的重要节点。同时,《人类世》也表明,生态文学作为当下社会精神构型的重要艺术形式,仅仅在生态危机的现实表层上爬行是远远不够的,生态文学需要发出自己的独特声音,能够为人类发展提供精神指向,需要文学想象力的重构和飞跃,在文学世界中创造新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无论在何种社会境遇中,文学都可以构想一种崇高的善和伟大的爱,这种善和爱是生态文学得以不断延伸的基点和起点,“文学说到底是一种精神事务,它要求写作者必须心存信念,目光高远。它除了写生活的事象、欲望的沉浮之外,还要倾听灵魂在这个时代被磨碾之后所发出的痛楚的声音。因此,需要在今天的写作中,重申一种健全、有力量的心灵维度,重申善和希望是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来寻找和守护的。”
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赵德发的《人类世》不仅仅是一部关于生态危机的现实主义作品,更是一部关于人性本身的精神性作品。
〔本文系2015年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团队项目“新世纪河南作家研究”(项目编号:2105-CSTD-05)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王 宁)
杨丹丹,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伍斯特理工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