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乱反正”:过渡期的文学批评
——以1976-1978年《人民日报》为中心的梳理
2017-11-13窦金龙
窦金龙
——以1976-1978年《人民日报》为中心的梳理
窦金龙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进程中,《人民日报》等党报的文学批评对文学的流变曾经起到过非常显著的影响,这在“十七年”和“文革”时期尤甚。党报的文学批评某种程度而言可说是政治批评,大多代表着权威意志对文学的发声,作为方向性的纲领引导着文学的动势,这是理解《人民日报》等党报文学批评的重要基点。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帮”之后直至1978年,《人民日报》等党报的文学批评一直围绕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即批判“四人帮”,在文学界“拨乱反正”。这与当时百废待兴亟待解决的中国社会政治问题相联,因而刊发的文章大多激于义愤的倾向性十分明显。从阐释毛泽东对《创业》的批示,到批判“四人帮”的文艺理论、对文艺作品的拨乱反正,都明确表现了《人民日报》文学批评的引导意图:迫切地把“四人帮”在“文革”时期控制文艺界的局面扭转过来,确立新的权威意识形态对文艺界的领导话语权。
一、肇始于阐释毛泽东对电影《创业》的批示
粉碎“四人帮”一个月后,《人民日报》于11月5日在报眼的“毛主席语录”处发表了毛泽东在1975年7月25日关于电影《创业》的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内的文艺政策。”
文艺界从“《创业》事件”开始,掀起了揭批“四人帮”的序幕。之所以由此发端,有学者已经对此进行了考证论述。“文革”时期文艺界的事件大多与毛泽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批判“四人帮”也成为政治智慧的考验,但“《创业》事件”是一个特例,从这件事上揭批“四人帮”,“既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又在政治上十分安全”。最高指示的微言大义经由阐发之后便成了《人民日报》乃至整个中国文艺界开始批判“四人帮”的权威依据和可靠保证。为树立毛泽东对电影《创业》的批示在文艺界的理论权威地位,统一对于“批示”的认识和理解,配合着“批示”的发表,同期的《人民日报》便在头版刊发了任平解读这一批示的大篇幅文章《光辉的历史文件》。
《光辉》一文开篇就把“批示”定性为“毛主席揭露‘四人帮’反党集团背叛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系列重要指示的一个组成部分”,读来可以形成这样的理解:毛泽东早已认定了“四人帮”反党、背叛无产阶级革命的性质,而且对他们的批判远不止“批示”这一份文件。接着,文章给予电影《创业》高度评价:“是在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指引下出现的一部好影片”,“一部深受广大工农兵群众喜爱的好影片”。而“四人帮”“围剿”这样一部“好影片”,显然就是逆天行事。同时,对于围绕《创业》展开的斗争,文章将之视为“一场政治思想战线上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生死搏斗”。这便把“四人帮”置于和毛主席、工农兵群众的对立位置上,为后文的批判确立了合理依据。然后,文章把批示的几部分予以分拆解读,将“此片无大错”解释为“毛主席对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热情支持和鼓励”,将“不要求全责备”解释为“是对‘四人帮’疯狂扼杀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沉重打击”。之后再次重申了对“四人帮”的定性:“是反对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党内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是破坏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破坏党的文艺政策、破坏无产阶级文艺革命的罪魁祸首,是地地道道的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资派。”
然而批判“四人帮”还不是文章的全部目的,文章还意在引导人们对于毛泽东“批示”的进一步认识和使用。称“批示”是“我们当前批判‘四人帮’反党集团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最强大的思想武器”,要以“批示为锐利武器”,“彻底批判‘四人帮’”的“滔天罪行”。
至此,《光辉》一文意在起到“一箭三雕”的作用。首先,它以激烈言辞批判“四人帮”,态度极其鲜明,刊载此文是《人民日报》对“四人帮”罪恶属性的一次明确表态;其次,它阐明了批判“四人帮”文艺路线的政治合法性,由此发动读者一起投入批判“四人帮”的运动;其三是它将文艺批判的“武器”授之于众,引导文艺界运用毛泽东对《创业》的批示来批判“四人帮”。《人民日报》这篇文章的核心意图,就是要将批判“四人帮”这一首要的现实议题明确置于文艺界面前。《人民日报》同期发表的北京市文化局评论组的《围绕〈创业〉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便是对“批示”和《光辉》一文的回应与演绎。
同日的《解放军报》发表了杜书瀛、杨志杰、朱兵的文章《围绕电影〈创业〉展开的一场严重斗争》。次日11月6日,《光明日报》发表洪广思的《“四人帮”扼杀〈创业〉说明了什么》,《文汇报》发表卢平的《彻底清算“四人帮”在文艺界的滔天罪行》,都是从“《创业》事件”入手,广泛开展对“四人帮”的批判。11月20日,《人民文学》第8期以“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影片《创业》的光辉批示 狠批‘四人帮’破坏无产阶级文艺革命罪行”为总题,发表玛拉沁夫的《无产者的豪情,像奔腾的江河一样》,王运柳的《“我的总感觉是:解放啦!”》,洪广思的《黑白颠倒,野心暴露——批判“四人帮”扼杀〈园丁之歌〉的反党罪行》,桑逢康的《从“蛀虫”到“叭儿”——评张春桥三十年代的丑恶表演》。这些批判文章都是由阐释毛泽东的《创业》批示入手,从不同角度批判“四人帮”的文艺政策。虽然这些文章大多仍然不同程度地延续着“文革”批判的话语方式,但也有效地助推了对于“四人帮”的全社会批判氛围。
此后一年多,直到1977年底,全方位批判“四人帮”的“文革文艺遗产”,构成了《人民日报》文学批评的主要目标和基本内容。
二、文艺理论和作品的“拨乱反正”
明确了批判“四人帮”的政治态度和目标,具体的批判对象、内容及过程还须尽快跟进。《人民日报》最早发起了对“四人帮”文艺理论的批判。
1976年11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文化部批判组文章《“四人帮”鼓吹“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的反动实质》,这篇文章开启了批判“四人帮”文艺理论的先河。该文要解决的一个政治逻辑问题是,将“四人帮”定性为“走资派”,但“四人帮”此前也曾提出“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旗号。到底谁是“走资派”?为了将“四人帮”钉牢在“走资派”的耻辱柱上,文章将“四人帮”这一主张的性质描述为“一个阴险卑鄙的政治大阴谋”、“典型的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伎俩”。并且抨击“四人帮”“利用文艺这一舆论工具紧密配合他们政治上篡党夺权的反革命部署”。将“四人帮”这一文艺主张彻底批判成反革命的政治主张,达到了从“四人帮”手中夺回文艺理论阐释权的政治目的。
批判了“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之后,《人民日报》又刊发了一篇文化部批判组的长文《评“三突出”》。在此之前,《光明日报》就曾发表过乔山、俞起的《“三突出”是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主张》,《文汇报》也发表上海电影局大批判组的《“四人帮”抛出“三突出”的“原则”是为了“改朝换代”》。“三突出”是“四人帮”文艺创作的“根本原则”和文艺批评的“最高标准”,《人民日报》文化部批判组的文章将其重新定性为“一种靠谎言装扮起来的理论”和“一种靠权势强迫人们遵循的法则”。由于“三突出”的理论主张有自身的完整性和系统性,因而文章在批判“三突出”时,并没有进行简单地否定,而是分析了“三突出”论从产生、发展到实际执行的整个过程,对“三突出”论涉及到的人物关系和英雄人物的塑造规则分别进行了理论上的驳斥,最终给予了政治上的性质判定。可以说《评“三突出”》一文在批判“四人帮”文艺理论方面提升了批判文章的理论水平,不再满足于单纯地给“四人帮”定性批判,而是深入针对其理论逻辑进行批判,引导了后来的批判文章在理论层面的拓展。
《人民日报》上面的两次发文并未明显早于其他几份党报,而之后对于“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则是首当其冲,引领风潮。
1977年11月19日,《解放军报》发表张大明、桑逢康、沈斯亨的文章《驳“文艺黑线专政”论》,率先在中央党报开始了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11月21日,《人民日报》编辑部邀请文艺界部分知名人士举行座谈会,专门批判“四人帮”炮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随后在2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茅盾、刘白羽在座谈会上的讲话。两位中国文艺界领导人的讲话主旨相似,表示要“砸碎文艺枷锁”,指出“文艺黑线专政”论是为“四人帮”的阴谋文艺开道,阴谋文艺为他们的阴谋政治服务,明确了“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反革命本质”。
此后,《人民日报》便开始了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大规模批判。接下来的两个月内,《人民日报》先后发表贺敬之的《必须彻底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谢冰心的《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流毒不可低估》、张光年的《驳“文艺黑线专政”论——从所谓“文艺黑线”的“黑八论”谈起》、巴金的《除恶务尽 不留后患 揭批“四人帮”炮制“文艺黑线专政”论的罪行》、于伶的《把“文艺黑线专政”论彻底砸烂》、草婴的《“黑线专政”论对外国文学工作造成的灾难》等文章,还转载了《红旗》杂志1978年第1期文化部批判组文章《一场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斗争——批判“四人帮”的“文艺黑线专政”论》。这些文章都对“文艺黑线专政”论进行了各个角度的批判。
同时,《文汇报》发表了长文《深揭狠批“四人帮”炮制的“文艺黑线专政”论》,《光明日报》发表蒋守谦、张家钧、章楚民的《十七年文艺的成就与“文艺黑线专政论”的破产》。1977年11月20日,《人民文学》第12期以“彻底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为总题,发表严文井的《“文艺黑线专政”论与阴谋文艺》,秦牧的《辨明大是大非,伸张革命正义》,峻青的《满腔怒火批黑论》,草明的《挥笔上阵》。1978年1月1日的《解放军文艺》第1期发表《彻底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打碎“四人帮”制造的精神枷锁——驻京部队部分文艺工作者座谈会发言摘登》。党报党刊的纷纷回应,及时形成了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批判热潮。《人民日报》上同一主题的批判文章直到1978年底都在不断出现。当张光年的文章《驳“文艺黑线”论》从批判“文艺黑线专政”到彻底否定“文艺黑线”这一提法之后,相关的批判才得以告终。
除了正面批判“四人帮”的文艺思想,党报的文学批评还引导了对于文学作品的“拨乱反正”,即重新批判一些作品,又肯定一些作品。对于《创业》的重新评价其实可以算作是作品方面“拨乱反正”的先河。这一意图不但体现于专文的撰述,还表露于数量较多的新闻报道中。
大多数文章所批判的作品,都是“文革”期间“四人帮”直接授意生产的作品。如海南军区批判组、广州部队理论组的文章《江青授意炮制〈西沙之战〉的罪恶阴谋》,揭露江青利用《西沙之战》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上海市戏曲学院的文章《“四人帮”利用电影反党的又一罪证——揭露“四人帮”炮制反动影片〈盛大的节日〉的罪恶用心》,指出“四人帮”炮制影片为自己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上海电影制片厂大批判组的文章《这笔账一定要清算——从反党影片〈春苗〉的出笼看“四人帮”篡党夺权的罪恶阴谋》,揭露电影《春苗》在“四人帮”亲信的操控下从创作到上映的全过程,批判“四人帮”利用电影“制造反革命舆论”、“篡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权”。这几篇文章都明确指向“四人帮”利用文艺来反党夺权的罪行。
在《人民日报》等党报的批判文章、新闻报道中,电影《决裂》《欢腾的小凉河》《反击》《盛大的节日》《春苗》是重点批判对象,这四部作品在当时的批判文章中几乎都会提到。此外,受到批判的作品还有《井冈山》《千秋业》《风庆轮》《序曲》《一月汽笛》《金色的朝晖》《芒果之歌》《战船台》等。
批判的同时,另有大批作品在《人民日报》上重新得到肯定,中央通讯社新华社在这一期间发表了一系列相关新闻消息。
《创业》之外,在党报体系里最先获得重新肯定的作品是《园丁之歌》,这和教育界较早的“拨乱反正”不无关系。1976年11月9日的《解放军报》就发表了新华社的《歌颂毛主席教育路线的一出好戏——揭露和批判“四人帮”扼杀〈园丁之歌〉的罪行》。11月10日《人民日报》发表《扫除“四害”〈园丁之歌〉获新生》。随后,《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系列新闻消息,如《毛主席周总理关怀的〈长征组曲〉深受欢迎》《优秀歌剧〈洪湖赤卫队〉在武汉重演深受欢迎》《歌剧〈白毛女〉在首都重演》《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春节重新上演》等,以这样的方式营造了过去受到压抑的作品如今重获新生的氛围。这也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一时没有优秀新作品出现的情况下,党报以重新评价旧作的形式引导了文学的正面取向。
对于同样是在“文革”时期产生并奠定地位的“样板戏”,党报的处理方式则显得非常地特别,不再是单纯的肯定或否定了。
《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在1977年2月13日同一天,都用整版刊发了文化部批判组的长文《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揭露江青掠夺革命样板戏成果的罪行》。文章前面的编者按说:“八个革命样板戏,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周总理亲自培育的成果,是广大革命文艺战士努力实践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辛勤劳动的结晶。但是,长期以来‘四人帮’却以假乱真,大肆鼓噪革命样板戏是江青‘精心培育’出来的,妄图把革命样板戏一手扒去,作为他们篡党夺权的政治资本。本文用大量事实有力地揭露了江青无耻掠夺革命样板戏的罪行,戳穿了江青是所谓‘文艺革命旗手’的画皮。”全文叙述了大量关于样板戏创作生产的“史实”,这些“史实”都一直强调说明江青并没有参与样板戏的创造。而样板戏产生之后,则揭露了江青使用“伪造历史”、“杀人越货”、“脱胎换骨”的手段将样板戏的成果据为己有,最后得出“夺戏是为了夺权”的结论。
这篇文章一方面肯定了样板戏的成果——样板戏也是在“文革”中生产出来的,却并没有像《西沙之战》《盛大的节日》《春苗》等作品一样遭到批判,而依然视为文艺的正面样板;另一方面,将“四人帮”从革命文艺的成果中彻底剥离出去,与其划清界限,并将“四人帮”对“文革”革命文艺的参与批为“掠夺成果”。这就从一个相对更为复杂的逻辑上,不仅实现了批判“四人帮”文艺的目的,而且特别是在可能争议的问题上,示范性地引导文艺界采取“剥离”的手段来处理相关问题。
随后,上海的《文汇报》回应了这一批判文章的结构模式,发表上海沪剧团的《剥去假面 揭露真相——揭穿“四人帮”在沪剧〈芦荡火种〉中的鬼蜮伎俩》,用沪剧《芦荡火种》创作、修改过程中的事实,“把‘四人帮’封锁、篡改、对抗毛泽东对这个戏的指示,剽窃文艺革命成果的反革命两面派面目,公诸于众”。文中大量使用“我们”和“他们”这样的对立称谓,表明“我们”始终坚持正义路线,与“四人帮”进行了不懈的斗争,“四人帮”自然成为敌对的“他们”。两者的博弈、争夺焦点便是“文艺革命的成果”。
三、政治批判思维中的混乱和保守
从上文可以看出,粉碎“四人帮”之后,自1976年11月重新发表毛泽东对电影《创业》的批示开始,《人民日报》等党报便以极为自觉的姿态引导文学艺术界展开对“四人帮”的猛烈批判。但在如此激烈的批判潮流之下,实际刊发的文章中仍存有很多混乱和保守的成分。
最明显的是对“文革”政治思维和话语方式的沿用。这个阶段《人民日报》刊发的文艺界批判“四人帮”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可以看出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逻辑:首先,伟人的最高指示是展开批判的武器,遵循“批示”无需理由,而抗拒“批示”必成其遭受批判的缘由;其次,对于“文革”文艺的认识,仍称其为“无产阶级文艺革命”,延续着对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正确观念,“文革”在这一话语体系中仍是积极的、正面的运动,是不可以被“破坏”的;最后,尽管只是针对具体文艺作品的批判文章,但目的都在确认其为“四人帮”政治上有罪的材料,落脚点都是“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和“复辟资本主义”。
这样的思维逻辑和话语套路在当时非常流行,实与“文革”式批判模式相类。同一演绎方式的还有《人民日报》发表的北京电影制片厂《海霞》摄制组的文章《实行资产阶级文化专制主义的铁证——揭发批判“四人帮”围剿电影〈海霞〉的罪行》、张拓的文章《牢笼关不住革命文艺的春天——控诉“四人帮”对舞剧〈小刀会〉的迫害》等,《解放军报》发表的文学艺术研究所大批判组的《揭穿“四人帮”扼杀〈园丁之歌〉的阴谋》、章楚民的《清算“四人帮”扼杀话剧〈万水千山〉的罪行》等。
此外,在这一阶段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潮流中,也能清楚地看到批判者使用的话语资源仍然来源于“文革”。批判文章不仅大多局限在“两个凡是”框架内,对于“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性质存在误断,而且有些文章更以虚假的大前提进行推论,对“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出笼作了并不准确的归因等。
《人民日报》对于“四人帮”的罪行定位也一度飘忽不定,在早期的文章中将其批判为“反动资产阶级”或“资本主义文化专制”,但有时也将其同“国民党反动派”相联系,与“胡风反革命集团”相勾连,甚而直到1979年,还有文章将“四人帮”评为“披起社会主义的外衣,实行封建主义”,这些都体现出《人民日报》及所代表的权力舆论在批判“四人帮”的大趋向中,具体操作层面存在的某种混乱和保守状况。
其次是在表明政治立场的同时,刻意重新解释了某些史实,进而可能达到“洗白”自己的目的。如《人民日报》1977年3月17日发表海南军区批判组、广州部队理论组的文章《江青授意炮制〈西沙之战〉的罪恶阴谋》、3月23日发表上海市戏曲学校的文章《“四人帮”利用电影反党的又一罪证——揭露“四人帮”炮制反动影片〈盛大的节日〉的罪恶用心》,此后《光明日报》1977年3月26日发表北京部队政治部理论组的文章《贪功篡权的鬼蜮伎俩——评“诗报告”〈西沙之战〉的出笼》,都用实际史料和作者切身经历批判“四人帮”用文艺作品捞取政治资本,甚至利用文艺夺权反党。
这些文章都有一个共同点,即文章的撰写者都曾是相关文艺作品的作者或生产者。在“文革”时期按照政治要求创作的作品,政治方向转变后成为大受攻击和否定的对象,因而这些文艺生产者也只能“站队”式地对自己的作品展开猛烈批判,既为获得新的政治语境的认可,也为澄清自身的历史,进而获得新的政治合法身份。这种“批判”无疑含有明显的政治表态动机。
在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的潮流中,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评论组的万字长文《“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出笼和破灭》,详细分析了“文艺黑线专政”论的产生过程和反动性质,并且试图深入理论逻辑内部,分析其如何建立及支撑的基础,也宣判了它必将灭亡的命运。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对于在“文革”中起到重大作用、《纪要》产生源头之一的部队系统来说显然特别重要。而类似文章在这一阶段的《人民日报》上并不鲜见,如中共清华大学委员会的文章《丰碑不可撼 人心不可侮 怒斥反党黑文〈大辩论带来大变化〉》,中共北京大学委员会的《论梁效》,都是用“今日之我批旧日之我”的方式来完成新的政治身份的转换。
其三是可能失之简单化的“平反”方式。“文革”中一大批作家遭到残酷迫害,有一部分甚至被迫害致死,但其中原因也相当复杂,不可一概而论。粉碎“四人帮”后,给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作家们平反是新政权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但是如何处理这些历史遗留问题,如何重新评价这些作家,却也并非易事。
《人民日报》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第一次公开提出为文艺工作者平反,是1978年4月22日发表的《声讨“四人帮”罪行 伸张革命正义 落实干部政策 文化部为大批受迫害文艺工作者平反》。文章首先批判“四人帮”“采用种种卑鄙伎俩和赤裸裸的法西斯手段,对广大文艺工作者进行残酷迫害和血腥镇压”。又总结了被“四人帮”迫害的文艺工作者的特点:“谁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们就迫害谁;谁和敬爱的周总理有过联系,直接受到周总理的教育和帮助,他们就迫害谁;谁和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有过联系,他们就迫害谁;谁不入他们那个帮,不听他们那一套,就迫害谁。”文章的逻辑是当年的“被迫害”理应成为今天须平反的“军功章”,理由明确而简单。至于如何细察历史的复杂性可能一时还无暇考虑了。
《人民日报》还通过各种特定方式,平反、追认肯定了一些老作家。1978年4月21日发表了作家老舍的夫人胡絜青为《老舍剧作选》所写的再版后记。文章回顾了老舍在解放前后剧本写作的概况,突出了老舍鲜明的政治立场,称老舍毫不讳言自己是“歌德派”、自己的作品是“遵命文学”,还赞扬了老舍勤奋的写作习惯。另外还有陈模的《郭老和孩子剧团》,回忆了郭沫若在解放前对孩子剧团的支持和帮助,赞扬他对党和人民无限忠诚的高尚品德。
通过这样两篇文章,我们可以看出追认肯定老作家的两个角度,就是政治立场和个人品质。政治立场一定是鲜明而坚定地拥护共产党和社会主义,个人品质是道德上的高尚和纯洁。两篇文章都是从这两个角度入手来描写老作家的,其他问题则并没有涉及。大概同时的《光明日报》发表了行之的《作品的生命和力量——读老舍剧作〈龙须沟〉断想》,详细分析了老舍作品的人物塑造和语言魅力,但文章最后还是回到老舍艺术成就的根本原因,在于“老舍同志努力实践了毛主席的文艺思想”。肯定作家的政治立场在当时是必不可少的,也是最为重要的。
1978年7月15日,《文艺报》第1期发表“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专辑(一)”,其中有胡絜青的发言稿《党的阳光温暖着文艺界》。文章回忆了老舍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遭遇,控诉“四人帮”歪曲违背毛主席、周总理对文艺界的指示和领导,炮制“文艺黑线专政”论破坏文艺工作和文艺队伍。尽管以纪念老舍为切入点,但文章仍然是当时流行的批判“文艺黑线专政”论的套路和话语方式。这大概就是当时批判“文革”的语境中为作家平反的一种规定尺度了。
1979年1月12日,《人民日报》发表田培植、贾福和的文章《“老赵是咱社里的人!”——追记作家赵树理农村生活片段》。文章记叙了赵树理在太行山区家乡帮助当地农民的故事,他的创作与农村生活之间的关系,以及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过程。文章的确起到了为赵树理平反的作用,并且用生活化的图景来解读作家,但把作家的复杂经历和曲折心路历程加以生活化呈现的同时,可能也把作家相关的复杂精神问题平面化、简单化地处理了。
同年3月1日,《解放军报》发表《文化部党组决定彻底平反“旧文化部”、“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大错案》,文章指出解放后“十七年”文化部的工作贯彻执行了党中央的革命文艺路线,文化艺术各领域成绩是主要的,不存在“文艺黑线”和所谓“黑线代表人物”(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等)问题。受打击、诬陷的同志一律彻底平反,污蔑不实之词统统推倒。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辑出版了一本《悲怀集——回忆三十位文学家、艺术家》,共收文章60篇,以纪念郭沫若、老舍、梅兰芳、冼星海、赵树理、郭小川、杨朔、马可等30位文学家、艺术家,从不同角度记述了这些文学艺术家的生平事迹和艺术道路。书中文章大多是相同的基调和话语模式,忆往昔、看今朝,批判“四人帮”的迫害,歌颂新时期的温暖。对照一下1978年6月4日《人民日报》发表新华社文章,报道了老舍的骨灰安放仪式。文章评价老舍是“著名爱国作家”,“拥护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周总理”,“拥护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拥护并“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联想到老舍在“文革”中的悲惨遭遇,面对“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的盖棺文字,是否会产生一种历史的反讽之感呢。
“拨乱反正”是1976至1978年间的政治形势,也是《人民日报》文学批评的主要论题和方向,对“文革”时期的文艺理论和作品都在一定程度上加以清理。但今天来看,这样的“清理”更多地是因新的政治方向转换而为之;在操作方式上,党报的文学批评仍然主要承担了“政治批评”的任务,此一时段文学批评的整体面貌也大致跟随着《人民日报》等党报的话语模式。特别是细致考察这些文学批评的文本,其中所体现出来的关于文学的观念、思维方式,以及用来讨论文学的话语资源,仍然延续着“文革”时期的风貌,这当然与尚未对“文革”进行彻底的政治否定和反思评价有关。可以说,这时期的文学批评处于“文革”向“新时期”过渡的阶段,政治的博弈,社会的认知,整体上新的观念共识尚未全面完成。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窦金龙,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