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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建构的“权威”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来信”考察

2017-11-13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2期
关键词:评奖短篇小说权威

马 炜

被建构的“权威”

——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来信”考察

马 炜

作为文艺工作积极贯彻“群众路线”的一个有效途径,“读者”的意见在国家文艺政策中一向备受重视。而作为读者意见反馈的一个主要形式,“读者来信”在文艺报刊中经常出现。“读者”话语的被重视要追溯到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鲜明地提出了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文艺工作者要和新时代的群众相结合的思想。“《讲话》第一次从革命现实需要出发,赋予‘群众’以意识形态权威性,并系统提出一套实践方法作为保证。于是,‘读者’与‘群众’彻底合一,并分享了后者的意识形态权威,获得超强价值优先权力。”建国后,《文艺报》《人民文学》《文艺月报》《文艺学习》《群众文艺》《解放军文艺》《长江文艺》等一批重要文艺报刊,不仅均开设有“读者来信”或性质等同于它的专栏(如“读者中来”、“读者讨论会”、“文艺信箱”、“文艺通讯”、“通讯往来”、“读者论坛”、“读者评论”等),并且发表了数量惊人的读者来信。

“文革”结束后,1978年全国范围内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使文艺工作和作家创作如何体现这一标准成为文艺界面临的首要问题。《文艺报》编辑部于1978年10月上旬邀请了部分文艺工作者就这个引起思想、哲学战线强烈反响的重大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问题进行了座谈。座谈会上强调在文艺领域里要大力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坚持艺术实践与生活实践相结合、文艺工作也要受实践检验的原则。针对文艺作品的价值评判,大家一致认为“对作品最有发言权的人就是读者,就是广大人民群众。任何作品都要经过广大群众的实践来检验的”。“文艺作品的评判员应该是人民群众。”文艺界把对文艺作品的价值评判权力交给“人民群众”,凭借“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权威性实现对“文革”时期文艺评价标准中教条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有力反拨。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国务院致的“祝辞”中强调“人民是文艺工作者的母亲”,“作品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应当由人民来评定”。“人民”(“读者”)话语在文艺批评领域内的权威性得到国家文艺政策合法性的确认。文艺界也通过对“人民”话语的倚重实现了和新时期初期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某种契合。中国作协的一些重要期刊《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等复刊后,依然重视读者的意见和建议,不时辟出版面专门刊载读者对刊物编辑工作的意见,以及对文学作品的鉴赏评论。常设的“读者来信”栏目给了普通“读者”话语空间,使他们能以“来信”的方式参与到文学活动中。

80年代各文学门类的评奖活动中,作为文学作品最广大读者的“人民群众”意见一直是在评选的各个环节中被强调的。而影响最大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更是直接“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评选方法。《人民文学》1978年第10期的“本刊举办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启事”,公布评选方法,“采取专家与群众相结合的方法。热烈欢迎各条战线上的广大读者积极参加推荐优秀作品;恳切希望各地文艺刊物、出版社、报纸文艺副刊协助介绍、推荐;最后,由本刊编委会邀请作家、评论家组成评选委员会,在群众性推荐与评选的基础上,进行评选工作”。茅盾强调了“群众评选”的意义,“过去也有过短篇小说选,但不是经过群众评选的,这一次是经过群众评选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一次,作品是经过群众来检验的”。“让群众参加评选,请他们发表意见,就是走群众路线,就是贯彻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人民群众是文艺作品的接受者和享用者,他们最有资格来评断文艺作品的成败优劣。”由此可见,“群众”或者说“人民”对文学作品的反馈和评价在新时期的文学评奖中同样是非常受重视的。那么,“人民”对于文学奖和获奖作品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他们在80年代众多文学评奖活动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读者来信”的意见表达可以提供窥视和探究的一个窗口。

一、“大写”的个体——主流意识形态规训下的“读者”趣味

70年代末80年代初,广大人民群众对短篇小说评选活动的关注和参与热情非常之高。据统计,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截至1979年2月10日,“共收到读者来信一万零七百五十一件,‘评选意见表’二万零八百三十八份,推荐短篇小说一千二百八十五篇。参加这次评选活动的,有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的群众和干部”。1979年的评选,截至1980年2月10日,“一百天内共收到‘选票’二十五万七千八百八十五张,比上次增长十二倍以上;推荐小说两千篇,比上次多七百余篇”。1980年的评选,在1981年“年初以来,寄到编辑部的群众推荐票数疾增猛长。截至二月十日统计,共有四十万零三百五十三张,比七九年增长近六成,为七八年推荐票数的二十倍,真是盛况空前”。1981年的评选启事公布以后,截至1982年1月底,“三个多月时间里,共收到三十六万九千一百八十六张”。1982年“群众参与短篇评选的热情仍然有增无减。这一次共收到推荐票三十七万一千九百一十一张,略高于去年”。1983年的评选,“虽然没有专门印发推荐表,但很多读者主动寄来推荐信函。截至一月初为止,本刊编辑部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推荐信函二千多件,被推荐的作品达八千多篇次!”

目前所能看到的读者对短篇小说评选的态度和意见表达,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人民文学》记者对1978、1979、1980、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的报道介绍;《小说选刊》记者对1982、1983年评选活动的报道介绍。第二类是《人民文学》刊登的1980年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来信”。《小说选刊》的1981、1982、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的读者来信摘编。这两者结合大致能考察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活动在1978-1983年全盛期读者的态度和意见。

新闻报道中读者对文学奖的意见反馈,虽然并不能怀疑来信态度的真实性,但是经过记者编辑整合阐述后的书面语表达肯定与“读者来信”的原貌是有所差异的。如,1978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很多来信热情洋溢地颂扬了两年多以来的短篇小说,诉说了那些优秀作品如何深深地打动了自己,使自己受到多么大的教育和鼓舞。很多来信对于作者们挣脱‘四人帮’制造的精神禁锢,冲破各种文学‘禁区’的勇气和胆识表示钦佩,对于他们在艺术上刻苦探索,努力创新的精神表示赞扬。很多来信热情地欢呼短篇小说新作者的大量涌现。”在这些报道中,读者的真实身份和姓名被虚化,直接简化为“读者”。有的报道中虽然出现读者的姓名和身份,但多是对来信中话语片段的引用。原本读者来信中的内容经过记者的选取加工,被重新整合到记者(代表文学专家的意见)的话语体系中,舍弃了旁枝末节,主旨表达往往更明确与纯粹。《人民文学》刊登的1980年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来信”以及《小说选刊》的1981、1982、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读者来信摘编,虽然还是经过编辑的筛选,选取的是来信的片段,但相对来说较客观还原了读者来信的原貌,从中更能看出鲜活真实的读者态度。

“读者来信”中的一些读者对文学的分析和思考显示出非常专业的水准和趣味。不少读者来信推荐作品,深入分析作品的主题内容、形象塑造和艺术手法。还有更专业的读者,除了探讨文学作品本身的话题,还涉及到小说整体创作风格和发展现状、文学创作技巧和规律、文学评奖活动的改进措施、党的文艺政策等更专业的问题。但值得注意的是,读者们身份不同年龄不同,提出的评奖建议不同,推荐和鉴赏的作品不同,但是使用的词语、评价的句式却是惊人地相似。从众多读者来信中反复出现使用频率较高的词组中,能明显看出新时期初期特有的时代主流话语体系:“解放思想”、“冲破禁区”、“反映人民生活”、“表达人民心声”、“革命的锐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等。如1978年的小说评选中“很多来信指出,近年来出现的短篇小说佳作,反映了人民的生活,表达了人民的心声,以革命的锐气提出并回答了广大人民普遍关心的问题,在题材、风格和手法上真正体现了‘百花齐放’”。1979年的小说评选,黑龙江干部苏剑锋来信说道,“近一年来出现的优秀短篇,像一束束绚丽多姿的鲜花,给我们的时代以浓烈的芳香。这些作品喊出了人民的心声,描绘了四化的远景,令人深思,振奋”。眉山车辆厂工人孟陆空说这些作品“以革命的锐气提出并回答了亿万人民普遍关心的问题,在题材、风格和手法上也体现了百花齐放”。济南军区战士王毅认为:“这不只是一次极为有益的活动,而且是党的文艺政策的温暖关照。”有些读者认为:“过去一年内,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鼓舞下,许多新老作家继续解放思想,向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开掘,各具特色的短篇小说新作如繁花竞放。它们好就好在思想感情与人民群众息息相通,表达了人民的心声,描绘了时代的步伐,看了令人深思,振奋”。

通过对短篇小说评奖中“读者来信”内容的详细分析可以发现,不管是经过记者加工提炼复述出来的“读者来信”,还是“读者来信”的原貌选登都可以看出,“读者来信”中对文学奖提出的意见以及文学作品的鉴赏和分析话语,往往带有浓厚的时代主流话语痕迹。不同时代的人们对文学作品的价值判断和审美需求,很大程度上会受到时代主流意识形态潜移默化的影响,使读者产生对文学作品“先验”的阅读期待,即“前理解”。“前理解”是解释学中的一个基本概念。最早出自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系统化于加达默尔,由姚斯引入文学史研究。简单来说就是指一切理解都是在“前理解”基础上所达到的新的理解。新时期初期,人们因为生活环境、教育背景、个性差异造成的“前理解”的不同,被强大的无孔不入的时代主流政治话语弥合了,时代话语潜移默化到个体的“前理解”中并被接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读者来信”的意见反馈体现出官方主流意识形态潜移默化的规训。

当然,不同年龄和身份的读者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和接受有着不同的层次。除了以上比较专业的读者意见,事实上,来信中针对具体文学作品的阅读和鉴赏感受是占大部分的,这是读者来信最普遍的表达方式。这类读者来信言辞恳切,可以很明显感受到普通读者对于获奖作品的喜爱之情。这些对具体文学作品分析鉴赏的读者感同身受地把文学作品作为理解现实社会、指导自身生活的指南,借对作品的评价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和社会观点。这就导致大多数读者在鉴赏和推荐文学作品的时候,着眼于文学作品的题材内容,注重对作品思想内涵的揭示,而对作品艺术特色的鉴赏分析则退居其次,往往三言两语略过。从现有的“读者来信摘编”资料来看,相比对作品思想内容的深刻揭示,对作品艺术风格的分析显得薄弱很多。

安徽省农民张树云委托《人民文学》“代向这些作者问好,感谢他们写出了如此激动人心的作品,为我们解答了生活中的问题,给了我们实现四化的力量和信心”。湖北天门黄潭公社的社员杨琼娥评价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它发人深思,令人回味。它使我们领悟到,生活的贫困和文化的落后,是封建余毒植根的土壤,要彻底扫除封建遗毒,就必须彻底铲除穷根”。河南省西峡县供销社杨海涛同志来信说:“优秀作品是搅动我激情浪花的桨,使我得到精神享受,得到宝贵的教益;陶冶了情操,增强了修养,丰富了智慧,开扩了视野。”他“希望评选活动更好地开展起来,以激发更多的人对文学发生兴趣,养成多读书、读好书的习惯,从而为改进社会风气起到良好的作用”。

广大读者通过“读者来信”的方式评论推荐他们心目中的优秀文学作品,态度真切、言辞诚恳,借鉴赏和评价文学作品,表达自己的情感诉求和对现实社会人生的看法和观点。应该说,这些对具体文学作品的鉴赏和推荐相比较于专业的分析小说创作总体态势和对评奖工作提出建议等而言,更多体现了读者个体的私人阅读感受。但即使这种对文学作品的私人阅读体验也无处不呈现出时代主流政治话语的强势渗透。不可否认,这一篇篇从全国各地寄来的“读者来信”中对短篇小说作品的高度评价确实是发自肺腑的,但是很明显来信中的“个人”主动向更具有政治合法性和话语权威性的“人民群众”群体靠拢,读者来信中最常用“我想”、“我感到”、“我觉得”等表达个人对文学作品的阅读体验,但大多数读者在鉴赏和推荐作品时,往往不自觉地突破个体小我的情感抒发,融入到大写的“我们”、“人民”、“群众”等话语中,代“我们”、“人民群众”之言,表达社会群体的心声。

70年代末80年代初读者个体的阅读趣味受到了当时大环境下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训。文学评奖“读者来信”中反映的读者态度和表达充斥着时代主流政治话语,“读者”的个人情感和文学审美需求与“人民群众”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保持了高度的契合。“读者”个体凭借着“人民群众”的政治优先性和话语权威性获得了新时期初期文艺评判的机会和权力。

二、虚化的话语权威——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地位

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人民群众”的态度和意见具化为书面的一封封“读者来信”。一届届文学评奖活动中,从全国各地寄到编辑部数以万计热情洋溢的“读者来信”是文学评奖组织者即文学专家们最强有力的支持和后盾。专家们的文学意见和观点通过“读者来信”中“人民”的建议和需求(当然这些建议都是经过编辑们筛选出来的和专家意见相似或相近的)而表达出来,更体现了话语权威性。比如,在一些很专业的读者意见中,要求在文学评奖过程中重视对文学作品评论的意见就占了大半,而且每届都有相关的意见。湖南激浦麻阳水公社中学的张在贤建议评选应与文学评论相结合:这两年,创作活跃,文艺批评不够活跃。《文艺报》《文学评论》以及各文学期刊,今冬明春如能组织力量重点评论一批作品和作家,或出个《一九八一年获奖短篇小说评论集》,于广大读者是有好处的。并建议设“文学评论奖”。福建漳州市龙溪柴油机厂的王杰认为:“目前对短篇优秀作品的评论太少。一些好作品的问世,已在群众中起到鼓舞斗志,促进四化的作用,文艺评论应当及时跟上去。可是目前文艺刊物反映得不快,文艺评论的组织工作抓得不紧,这对短篇创作是很不利的。”上海市商业储运公司国顺路仓库技革组的钱建,建议对获奖作品附上简要的评语,揭晓时与广大读者见面,并阐述了四点好处:“其一:评选,顾名思义是‘评’和‘选’的结合,应当有‘评’有‘选’,光选不‘评’,何谓‘评选’?其二:有了‘评’,读者就能知道作品当选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能体现评委会肯定什么,提倡什么,反映对当前短篇小说创作方面的要求,有利于促进我国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发展。其三:评语可对当选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题材与结构、深度与广度、人物形象、构思技巧、语言风格、艺术创新等方面进行实事求是的评其所长,论其所短,可综述,也可侧重,使当选作品的作者从评选中得到更大益处。其四:有利于帮助广大读者加深理解作品和欣赏作品,充分发挥文学作品的作用。”江西省湖口县东庄中学的柳德水提出了自己对评奖活动的几点意见,认为“要重视选后之评。只选不评,不能帮助读者辨别良莠,识别雅俗。有选有评,帮助读者提高鉴赏能力,对获奖作者也有好处,对整个社会主义文学创作也不无裨益。因为,创作水平的提高是与鉴赏力的提高相得益彰的。”

而加强对获奖文学作品评论的观点也是专家评委们所一直强调的。周扬在1979年3月35日的“1979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指出:“经过评选获奖的作品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但也不可能十全十美,获奖的作品还可以请大家再加评论,这样对作者、对整个文学创作都会有好处。”张光年也强调1980年获奖作品的“其中许多篇,报刊上早有佳评。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热望报刊上继续开展评论活动,对于这次获奖的三十篇及三十篇之外的佳作,评述其思想性艺术性的独到之处,同时指出缺点,促使创作的改进和提高”。“评选不可只选不评,评成就同时也应评缺点。应该通过选拔后的评论,给当选作品以全面中肯的评价。只有这样,才能使获奖作者,并且使热心的读者,从评选活动中得到更大的帮助。”《人民文学》在1982年3月15日专门邀请了一批比较活跃的中青年评论家、《小说选刊》的特约评论撰稿人,就1981年当选作品和当前短篇创作中的问题进行座谈,并在《小说选刊》陆续刊发有关评论文章。“1981年获奖短篇小说漫评”在《小说选刊》1982年第5期发表,集中刊发了阎纲《评奖·奖评》、缪俊杰《文艺创作要敢于接触社会矛盾》、唐挚《卖驴》琐评、谢明清《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刘锡诚《不仅要思索,还要追逐生活的脚步》、张韧《到生活中去发现新的信息》、陈骏涛《作家要有真知灼见》、丹晨《还是有点“余味”的好》、雷达《色彩·情调·意境》、舒霈《谱写善良心灵的歌》、杨世伟《散发着清香的〈大淖记事〉》、行人《他们画出了色泽斑烂的生活彩图》等评论文章。“1982年获奖短篇小说漫评”也在《小说选刊》1983年第4、5期发表。从1983年开始,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的具体工作由《小说选刊》编辑部承担。评奖之后组织专家对当年获奖作品的点评也成为《小说选刊》编辑部接手短篇小说评奖之后的重点工作。如“1983年获奖短篇小说漫评”在《小说选刊》1984年第4、5期发表。“1985-1986年获奖短篇小说漫评”在《小说选刊》1988年第7、8期发表。

在对文学奖的价值和意义进行评判时,“专家”也大多采用“读者”的立场和话语体系。《人民文学》记者在介绍短篇小说评选中采取的群众推荐与专家评议相结合的方法得到群众拥护行之有效时,就是采用的“读者”话语。有的读者来信指出:“这是正确的途径,既能保证当选作品的艺术质量,又能体现作品的人民性。专家的责任就是:把一篇篇在人民性与艺术性相结合上,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上造诣较深的佳作,通过认真而又全面的评议,推荐给广大群众,让人民从日臻繁荣的民族新文艺中得到思想教益和艺术享受。”而寄自江南、塞北各条战线的一张张推荐表和来信,有力地表明:“人民群众是文艺作品最辛勤的培育者、最有权威的鉴定人。正是广大读者,首先充分肯定了短篇小说创作的成绩,给予文艺工作者以巨大的鼓舞。”在摘编出来的“读者来信”中,“人民”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和专家的文学观点都是高度重合的。

80年代的文学评奖中,“人民群众”表达意见的方式只有通过向编辑部写信的渠道。读者对文学奖及获奖作品的意见需要通过编辑的筛选后发表在期刊上才能表达出来。因为版面的有限,能发表出来的读者来信毕竟只是少数,大量的读者来信是湮没无闻的。编辑作为“读者来信”的阅读者和把关者,自然优先选择合乎自己审美趣味的信件刊登。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和批评的意见,是不可能在报纸上刊登的。当然,我们也能看到一些指出不足之处的建议。但这种否定和批评的声音是有限度的,大多是在对短篇小说整体成绩充分肯定的基础上,对小说创作中出现的问题用“期望”和“展望”的形式提出自己的建议。如,山东潍坊化工厂徐斌认为今后短篇小说的创作应该要短,作品要在内容、情节充实的情况下注意压缩文字,提高短篇的质量。要注意语言的锤炼。言简意赅。河北承德人防办公室胡萍认为今后的短篇小说要有深度和广度,思想格调要高一些。作品要讲究写作技巧,能引人入胜,不搞庸俗低级的故事情节。辽宁省阜新市压铸机厂工人陈玉江提出,1982年“尽管这些佳作在某些方面有所突破,然而不论从题材的开拓,小说如何及时反映变革时期的新人新貌等方面,还是在艺术创新方面,都需要在新的一年里做出新的努力”。即使有一些直接指出不足的意见,也基本都是艺术创作手法上的,不可能触及作品思想内涵方面的批评。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读者阅读趣味和官方主流意识形态、专家审美标准高度一致,以及读者意见和专家主张高度重合的景象是体现专家意志的编辑所着力建构出来的。

作为大众传播媒介,文学期刊的编辑根据自身的文学理念和评判文学的价值标准进行选择和取舍,行使着“守门人”、“把关者”的职能。“一般而言,大众传播过程中的传播者在开始时所拥有的材料或潜在讯息的数量远远超过他将要传递的内容。在这种情形下,他只能根据某些选择标准从大量的材料中抽取一部分。”《人民文学》和《小说选刊》上的“读者来信”也是如此,并非是读者对小说评奖和获奖作品的看法和态度的全面反映。在文学评奖过程中,作为文学作品接受主体的“人民群众”话语被筛选并被整合到“专家”话语中,所谓的“人民群众”需求是专家文学诉求和观点的翻版表达。实际上,“人民”的话语指向并不明确,“‘人民’只是被选中的一个叙事策略。在当时许多争取文艺界独立评判文学作品权力的文章中,大多是在打‘人民’牌”。“人民”因阶级的绝对先进性,拥有价值输出和意义配置的巨大象征权力,其先进的身份属性往往被文学“专家”作为一种话语权力的符号所使用,“人民”成为“专家”最有力的同盟军。但要注意的是,“虽然在理论上,文学的读者——人民群众被置于一个有决定权的位置上,但在文学的实际接受过程中,它却处于被给予和被利用的状态,成为一种想象性的文学力量”。理论上读者的地位是由官方赋权的,但是真实的读者处境是有差异的,大多数的读者处于社会底层,缺乏社会资源,很难真正运用到名义上属于他们的强势权力。权力和权力主体的剥离事实,使得各方力量寻求对读者权力的借用和代言而达到各自的目的和诉求。“专家”代“读者”发言,借“人民群众”的支持对文艺界的异质力量和不同声音进行整合,借“人民”的权威话语来彰显文学主张,建构文学潮流。而80年代文学评奖中真实多元的读者声音实际上是被遮蔽的。“真正的读者来信事实上并无能力左右文学的生成与发展,但它却又被赋予了绝对的文学权力,这种尴尬的状态,为读者来信‘形式意义’的诞生提供了条件。‘读者来信’这种形式,十分适合运用于管理与调控当时充满变数的文艺局势。主流文坛可根据具体情况,以所指含糊但又具备充足话语权的‘读者’为说辞,用他们高度一致的文学观点和立场,去义正辞严地批判一切与之相斥的文学活动和倾向。”这一对“十七年”文艺报刊中“读者来信”的评判事实上也适用于新时期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的“读者”地位判断。

结 语

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在拨乱反正、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整体的文学氛围和官方文艺政策相对来说较为宽松,给建国后被政治意识形态牢牢捆绑的文学松了绑。文艺界专家也有了更多的发展空间和机遇,他们能够相对自主地根据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和实际情况开展文学活动。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中,专家通过符合主流话语的“读者来信”摘编展示建构了一种理想化的读者反馈机制,塑造出了高度一致的阅读需求和鉴赏趣味。“早期的‘读者来信’大都与评奖刊物、中国作协社会诉求的期待效果是一致的,可见意识形态不仅深入到读者的私人领域,而且以‘读者来信摘编’的反馈强化了机构、制度的思想表达。这是评委、读者共同‘以文学的名义’而重建的历史叙述。”“专家”凭借对“人民”话语的摘编和借用,取得了和官方主流意识形态的潜在契合和沟通。借助“人民”话语的政治合法性和权威性取得了“文革”后百废待兴的文艺界的主动权和主导权,实现了对“专家”主导的文学奖合法性和权威性的确证,从而创造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学评奖的繁荣格局。

80年代后期,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思想解放潮流的不断深入,主流意识形态对“人民”话语的规训作用逐渐减弱。文学创作上新的艺术探索不断出现,“人民”和“专家”的审美趣味渐渐分离,“读者”个体的阅读趣味也不再像80年代初期那样整齐一致,而开始走向多元化。80年代中期开始,官方、专家(这里的专家特指参与评奖的作家、评论家、学者、编辑家组成的专家评审)、读者高度一致的意识形态认同和文学价值标准逐渐瓦解,文学读者群也开始分化。80年代初中期各类文学评奖中贯彻得较好的“群众推荐与专家评议相结合”的评选方法,到后期“群众推荐”渐渐成为空喊的口号。1987年,为使受文学界和社会普遍关注的各项全国性文学评奖工作开展得更好,中国作协在北京邀请工、青、妇各界有关人士就评奖工作问题举行座谈。与会者尖锐地指出了近年来全国性文学评奖工作本身暴露出来的一系列问题,“尤其是近年的全国性评奖,越来越多地忽视了群众性的问题。”“读者”在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以及80年代各门类文学评奖中的声音越来越弱,影响力越来越小。80年代初中期那种全民关注参与文学评奖的繁荣景象一去不复返,各个文学奖的影响力渐渐衰微,先前在繁荣景象掩盖下的文学奖评选程序的失范和弊端也开始显露。80年代文学评奖的热潮渐渐褪去以致各类体裁的文学奖相继停办。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项目批准号:11&ZD112);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十三五”科研规划第一期课题重点项目“新时期以来文学评奖制度研究——以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为中心的考察”(项目编号:JSNU2016ZD04)阶段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马炜,南京大学文学博士,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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