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人生(外一篇)
2017-11-13范金华
范金华
小时候经常跟母亲赶集,有时能看到用竹竿被人牵着走路的瞎子,有时能看到拄着拐杖走路的瘸子。我问母亲:“这瞎子瘸子不能干活,也不会苦钱,他们怎么活呀?”母亲说:“上天既然把人带到世上,就会给他一口饭吃。这瞎子有瞎子的活路,瘸子有瘸子的活路。”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说出来的话,不仅有智慧,有时还有哲理。这“瞎子有瞎子的活路,瘸子有瘸子的活路”,在以后的日子里都得到了验证。瘸子在集上摆了补鞋摊,瞎子摆了算卦摊。
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那时我六七岁,经常能看到被人牵着走的瞎子在村庄上转悠。一杆长竹竿,一头牵在前面的年轻妇人手里,一头牵在后面的瞎先生手里。妇人手里举着帆,上面写着:“你若有空,聊聊人生”。瞎先生手里摇着铃铛,边走边吆喝着帆上的字:“你若有空,聊聊人生。分文不取,指点迷津。”据说,那帆上的八个字原来是:“占卦算命,指点迷津”。为了不被红卫兵“革了命”,瞎先生就改了那八个字。其实村民心里都有数,改那八个字,也就是为了蒙红卫兵。
每次望见瞎先生进村,父亲就说:“拆字算卦,一肚子瞎话,那东西能信吗?!”母亲就说:“你老子只信共产党的经,旁的谁说他都不听。”父亲是1948年入伍参加解放战争,1949年入的党,一个忠实的布尔什维克唯物主义者。
有一次,瞎先生来到我家门口;父亲不在家,他便坐下来休息,要讨口水喝。母亲拿了两个木凳子,倒了两碗水。他们坐下来,只顾喝水,不说话。母亲问:“可要吃点什么”?瞎先生说:“谢谢大嫂,不饿。”
喝完水,又歇了一会儿,瞎先生和母亲聊起了家常。瞎先生说:“大嫂现有三男两女吧?”母亲说:“是的。”瞎先生又说:“你命中是三男三女,还有一女不久就来。不过,你命中虽是三个儿子,实际只有两儿。”母亲听他这一说,吓得愣了半天没说话,脸变色了,手也哆嗦,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不知该求先生问个究竟,还是花钱破卦消灾。瞎先生说:“大嫂别怕,我说的是你三个儿子中,有一个该吃官饭,不能常年侍候在你身边。”母亲破涕为笑,忙跑到屋里找出两毛钱给先生。那时候两毛钱算是大钱了,能买三斤食盐。先生说什么也不收,只撂了句话:“大嫂长寿,有后福啊。”之后,摇着他的铃铛,走向他看不见的前方。
也不知哪一个儿子该吃官饭,瞎先生卖了个关子走了。母亲也没想起来问个究竟。在母亲看来,哪个儿子都像。从此,母亲像是看到了希望——那心思写在她的脸上。
时隔不到一年,第三个妹妹真的来和我们做伴了。
瞎先生的家虽然离我们村不远,但我们几年也看不到他一面。
到了改革开放,经商做小买卖的人多,瞎先生的生意就火了。
听说商人特别信“命”和“运气”。比如我们村子上一个经商的人早上出门,如果看到野兔子从眼前跑过,那一天的生意不是亏本,就是白忙;如果是看到女人在路边解小便,那一天就不出门了,因为看到女人解小便,是“破财”的预兆。所以,经商的人经常找瞎先生“算命”。
那时瞎先生七十多岁了,身子骨看上去很硬朗。那个给他领路的年轻妇人是他的闺女。父女俩以此谋生。一年到头,除了雨雪天不出来,就这么四里八乡地转悠。到了八十年代,农村经商做买卖的人多了,加之他算的有时候还真有点靠谱,渐渐的,不是他上门给人算,而是上门求他“算命”的拥破门,收入听说是“日进斗金”。是否真的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神”,反正他家扒了平房盖起了两层小楼。而且是四合院。家孙外孙上大学的学费都由他负责。
听说瞎先生念过几年私塾,很有学问。至于眼是怎么瞎了的,众说纷纭。但有一条传说可信:那就是先生念书太用功,急火攻心,把眼给蒙了。
七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还在红红火火之中,瞎先生应该是被“扫除一切牛鬼蛇神”的对象之一。也有人提醒他要注意防止被批斗。他说:“我从不给人算命,我一个瞎子在家无聊,闲得骨头痛,没事四乡八村走走,和大伙聊天聊人生。”
“听听,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说出话来连苍蝇都叮不到缝。”老百姓说。
有一次,我和老师一起放学回家。瞎先生正好和他女儿坐在路边的树下休息。老师四周看看没人,就坐下来和瞎先生聊了起来:“张老师(我才知道他姓张),今天赚了几个子?”“嘿嘿,转转,闲聊。”瞎先生在和老师打哈哈。
老师说:“先生不必介意,我为人师表,不会害您,您说这求神问卦真的有灵验吗?”
隔有两分钟,瞎先生微微笑着说:“六祖曰:‘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一切福田离不开自己的心,能从自己的心田去找它,是没有得不到感通的。要知道活着的人无不在求名逐利。求不求在于自己,但要看如何去求,如果诚善地去求,不但能得到道德和仁义,还可以得到功名和富贵呢。这是内外双得,是有益的求。倘使不诚善地遵循正道去求,也就是说,不从心地上去求,不从积德行善去求,从恶上去求;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损人利己地追逐名利;不顾一切地过分贪求,那不仅把心里本有的德行失掉了,即便求有所成,也只是满足一时之欲,结果是内外双失,徒劳无益。”
老师听后点点头:“谢谢张老师!”
我边走边问老师:“瞎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师说:“高人,高人那!”
幸运草
好日子要有好身体。一年四季,只要是好天气,我喜欢去运河大堤上走走,尤其是春夏时节,那儿比较野趣一些。不仅有水的流动,船的穿行,有时还能忽然发现一些从未见过的野花的芳容。我喜花花草草的,但不研究它,除了“月季、玫瑰”之类,大多数常见的花,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随着文明城市创建的推进,昔日“雨天一脚泥,不是杂草就是芦苇”的京杭运河大堤,如今不仅“亮化、文化”起来,园子里也长满了新的“杂草”。离这儿较近的大妈大叔,晚饭后,三个一伙,两个一对,年轻点的,去跳广场舞;岁数大的,沿着公园里的健步道慢慢地溜。边走边唠嗑:“人老了,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儿女虽好,可有了病不仅得自己受,还难为孩子。”
最近,那长满各色“杂草”的大小的园子里,偶尔能看到一些苜蓿草。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种草了。它也开花,花分五瓣,雄蕊;有紫色的,有黄色的。我对它不仅记忆深刻,而且是深刻的饥饿记忆。20世纪60年代初,母亲经常带我去外公家。外公家的日子好像比我们家好过些,基本上没断过吃的。所谓没断过吃的,就是外公那儿的运河滩上,有一种长得很茂盛的草,每到春夏两季,牛羊吃了那种草,身上就来膘。大人们也就从牛羊嘴里找到了吃的——牛羊吃了肯添膘,人吃了也能挡饿。春天,人们割下这种鲜嫩的草,切成寸状晒干后,秋天用石磨磨成粉,来春青黄不接时,掺上少许的杂粮面,贴成饼子,填肚子度春荒。一次,外婆叫母亲去掐这种草的嫩头子回家炒吃。我问母亲,这叫什么菜?母亲说不是菜,是苜蓿草。
运河堤虽位于市区,却没有城市的喧嚣,因此每逢星期天,年轻的情侣、学生来这里聊天、看书的还真不少。水台边,树荫下,她们叽喳叽喳的笑声,全神贯注看书的神情,我好不妒忌:青春的年华,盛世的国情,她们生逢其时。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用手机围绕几株苜蓿草拍照。继而又围着那几株苜蓿草,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找。那神情的专注、痴迷,以至于站在她身边,观察她很久的我走近,都没有引起她的注意。“知道它叫什么草吗?”我说。听到声音,她一惊,直起腰来,羞涩地笑笑说:“知道,苜蓿草,也叫三叶草。”“你在研究它?”“我是学园林的。”“你是在找花蕊吗?还没到它开花的时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人家是学园林的,我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不是在找花蕊,我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四片叶子的。”“四片叶子的苜蓿草?”草就是草,分它几片叶子干吗,我想;“这草的叶子多少有什么讲究吗?”我有点好奇。
这苜蓿草以三片叶子为主,四片叶子的苜蓿草传说是“幸运草”。只要找到了它,从你喜欢的那一片叶子算起,顺时针方向;第一片叶子代表真爱,第二片叶子代表健康,第三片叶子代表名誉,第四片叶子代表幸福。而三叶草它分别只代表“真爱、健康、名誉”,没有幸福。传说四片叶子的苜蓿草是夏娃从天国伊甸园带到大地上的。所以这种野生的四叶草也就叫“幸运草”。能找到这种“幸运草”的概率,很难说是多少万分之一,因此找到它就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如能找到五片叶子的,甚至可以拥有统治大地的权力。女孩子若能找到这种“幸运草”,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异性,极有可能成为她的真爱。
“噢,真的有那么神奇吗?但愿不是‘迷魂草’啊!”我说。她没有注意我在笑,继续讲她的“幸运草”。
传说从前有一对恋人,他们真的很相爱,因为一件小事闹起了别扭,彼此互不相让。爱神看不下去了,化装成一个老者,悄悄地在对方面前各撒了一个谎:告诉他(她)对方会有难,只有找到四片叶子的苜蓿草才能挽救对方。双方听后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都在为对方着急。那晚下起了大雨,但双方都在偷偷地冒着大雨四处寻找四叶草,四叶草没有找到,他们找回了爱情。
“有人找到过吗?”我问。“只是传说,”她说,“没听说谁真的那么幸运。如果能找到,我就对它进行人工繁育,然后,我们每个家庭都栽上一株‘幸运草’”。我们边走边聊,她那稚嫩的笑容和那很投入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仿佛和她一样年轻。
而我却想起了苜蓿草的饼子,那难以下咽的痛苦。
祈愿那痛苦永远停留在我们的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