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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娘的爱情

2017-11-13张连明

连云港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卫生所香花姥爷

张连明

娘说,她就是北方的达子香花,无论经历什么样的寒冬腊月,第二年的春天,只要有适宜的阳光、充足的水分,就依然会抽出嫩绿的枝条,绽放出美丽的花朵。病床上的娘异常清醒,青筋暴露的手指扣着爹的胳膊不肯撒开。爹伏在床头,肩膀一耸一耸,双眼像开闸的水龙头。一串一串的眼泪滚落在娘的额头、脸上、枕头旁边,那一刻儿,爹更像无助的孩童。

娘走了,在那个达子香花开满山岗的季节。在那个季节,我陪爹从山东回到他插队的北大荒、娘的家乡。

娘的家乡在黑龙江南岸,依山傍水,是一个富裕的地方。娘出生的时候,家乡还是一百多户的大屯子,如今却是驰名遐迩的旅游胜地。一排排青灰色砖瓦结构、仿古设计的平房在穿过村子的水泥马路两侧整齐排列,政府修建的知青展览馆掩映其间。

知青展览馆坐北朝南,青灰色的门脸在午后的阳光里凝重、庄严。几千平米的展览厅,述说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壮举,重现知青在北大荒生活、劳动的场景,也讲述了娘的爱情故事。

年轻时的娘模样俊俏,瓜子脸,两条到屁股蛋、又粗又黑的大辫儿上下一般粗,是村里公认的大美人儿。娘是村支书的独生女,打小性格泼辣,十七八岁像个男人一样跟着村上的小伙子们去黑龙江打鱼摸虾。赶上收山季节,娘就会招呼前村后院的大姑娘小媳妇,呼啦啦一起跑山。一花筐一花筐的蘑菇、木耳,铺满姥爷家的前庭后院。

爹是第一批响应党的号召来到北大荒的知青。因为懂点医术、小时候读点医书,爹就被村里安排在村卫生所,跟着大学毕业到农村安家落户的山东医生李德珍打杂。

一天中午,爹在卫生所值班,娘给感冒的姥姥拿药,爹鬼使神差般错把安定片给了娘。姥姥吃了爹给的安定片,不吃不喝,足足睡了两天两宿。娘吓坏了,拿着斧子去卫生所找爹算账,哭着喊着要砍死爹。理亏的爹躲在李德珍医生的身后不敢出来,娘用斧子哐哐地砸着桌子。闻声赶来的姥爷呵斥住娘,爹的小命才得以保全。

从那以后,爹隔三岔五就去姥爷家探望,时不时地帮着没有男丁的家里劈劈柴、担担水,做点力气活。一来二去,这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男人让娘有了好感。爹也慢慢喜欢上这个敢爱敢恨的东北姑娘。

也是达子香花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花映红了半天边。一大早,娘就和后院的姑娘上山采来一大捧达子香。盛开的达子香装满了家里的瓶瓶罐罐,娘的脸颊被达子香花映得粉红粉红。那天看到达子香花和娘,爹心里像揣了小鹿。爹告诉娘,他像喜欢自己的眼睛一样喜欢娘。那天起,娘把爹装进了心里。

爹走了。爹返城回山东。

临走前的夜晚,在村口那蓬达子香花前,月光下的爹吻了娘的额头和脸颊。爹告诉娘,他一定想法把娘也调到大城市,他要领着娘在宽敞柏油马路上散步,还要领着娘尝遍家乡的地方小吃、早点。他要让娘看到人流如织的街道,带娘去宽敞明亮的电影院里看一场《红灯记》《沙家浜》。娘点点头,她信。娘把熬了几个通宵给爹做好的棉手套戴在爹的手上。告诉爹,天冷的时候,记着戴手套。

达子香花落了,花又开了。爹寄来的信,装满了娘的花布枕头。娘睡不着的夜晚,就会从枕头里抽出一封。看着看着,娘就抱着信睡着了。

达子香再次凋零的时候,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信了。被娘问烦的邮差进到村里,绕着娘走。娘去离村里30里地乡邮局问,柜台里面工作人员无表情的摇头夺走了娘脸上所有的笑模样。

娘,不再说话,房前屋后庄稼地里的杂草被娘拔得精光;自家看不到头的土豆地,娘铲了一遍又一遍。娘瘦了。没有肉的脸颊上颧骨高高地耸立着;花布衣裳披在娘的身上,在风中荡来荡去。

姥爷的唠叨从早晨响到日落,姥爷开始张罗娘的婚事。

娘是被绑着出嫁的。

绑着的娘裹着棉被被四个壮汉放在马爬犁上。

娘疯了。在那个出嫁的晚上,娘一直喊着爹的名字。

那个比娘大八岁、人高马大的新郎,脸上被娘抓的一道一道;娘的脸上、身上也被抓的一道一道。

三天回门的日子,娘没有回来。没有回来的娘被那个人高马大的新郎锁在新房。

娘怀孕了,怀孕的娘更疯了。从一米高的土炕上往下滚,拿拳头敲打自己肚子......那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用链子把娘锁起来。一年后,娘生下个男孩。男孩落地不足月,高烧不退,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离开了娘。

娘更疯了,经常光着身子跑到街上。跑到街上的娘,嘴里依然喊着爹的名字。

娘被男人送回姥爷家。回到姥爷家的娘不知道叫爹,也不知道叫妈,嘴里不停地嘟囔着爹的名字。

把香草嫁给我吧!

看着一大早跪在家门口的爹,姥爷张张嘴,说不出话。使劲儿揉揉眼睛,掐掐大腿。是真的。

我要把香草带走,您答应我吧!爹匍匐在姥爷的脚边。

娶了香草,你会有什么好处?可以捞到些啥?姥爷瞧着眼前矮了半截的男人,懵圈了。

在姥爷的心里,这些大城市里来的文化人是靠不住的。村里那些大姑娘小伙子,被这些城里来的姑娘小伙迷得五迷三道的,可是没有一个落好的。没有结婚,男女谈谈朋友也就算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一旦有返城的机会,这夫妻的缘分就是到头了。到时候,孩子哭大人叫,真真叫一个惨。

姥爷把爹让到屋里。

爹回城不长时间,父亲因病过世。家里的负担一下子落在爹的身上。爹被安排在街道,每月那点工资除了还看病留下的债,所剩无几。爹把娘调回城市的想法也就成了泡影。周围人看爹日子艰辛,人又很周正,就给爹介绍了个条件好点人家的姑娘。这姑娘倒是相中爹的模样和谈吐,和爹也相处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忽然姑娘的国外亲戚搞到留学的指标,一夜之间,爹变成了单身。

爹心灰意冷,愈发怀念娘的好。几年里,爹婉言谢绝了所有的相亲和好友们介绍的对象。每每想到远在东北的娘,他满腹羞愧,更没有勇气回东北找娘。日前,忽然听从东北回来的老乡讲述了娘的遭遇,他再也坐不住,连夜打了去东北的车票。

爹和娘领了结婚证。结婚证上,爹咧着嘴,娘张着嘴。

领了结婚证的爹带着娘去菜园,去地头,去村口那蓬达子香花前。爹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给娘唠叨。一个月后一天,在那蓬达子香花前,爹再次唠叨以前的岁月,摘下达子香花给娘闻,娘的眼里忽然有了亮光,嘴角有了微笑。娘指着爹,喊出爹的名字。

爹留在了东北。姥爷帮爹在村里安了家。爹正式娶了娘。

婚礼上的娘穿着红衣,脸颊粉红粉红。爹说,娘像山里盛开的达子香花。婚礼上,娘拽着爹的手指不肯撒开,娘的嘴角一直咧着。

到了晚上,吃席的人走了,想闹洞房的年轻人也走了。

新婚夜,娘又疯了。

娘恐怖、尖厉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老远。村里人家养的狗也跟着叫,吠声从东头连到西头。姥爷蹲在灶坑前,烟笸箩里的旱烟一晚上见了底。

爹哄娘哄了大半年。半年后,卖了木耳、蘑菇、榛子、猴头和姥爷挖的山药,爹带着娘去山东。爹说,一定要让娘看看泰山,尝尝山东的大包子,一定要让城里医院技术最好的医生医好娘的病,带着娘在城里的电影院看看电影。

走那天,娘穿着结婚那天穿的那件红衣,脸上粉红粉红。娘拽着爹的手,嘴角咧着。

爹带着娘上了客车。客车开出去老远老远,姥爷还站在村口那蓬达子香花前使劲儿挥着手。

从大城市回来的娘胖了,曾经呆滞的眼神有了亮光。

进了家门,娘喊了爹,叫了娘。姥娘撩起衣襟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听到喊声的姥爷拿着旱烟袋的双手不停地抖。

娘不疯了。

一年后,娘生下我。娘更不疯了。

我三岁那年,娘忽然发现,我总在炕席上摔跟头。吃饭的时候,娘把筷子递给我,我却伸手去摸。

下班回来的爹站在地上问我:爹戴钢笔了吗?

我点点头。

来,给爹取下来。

我摸着过去——

娘吓坏了,娘搂着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我的头上、身上。爹抱着我去了村卫生所。李德珍医生告诉爹,这是小儿麻痹症,不打紧,发现得早,治疗还来得及。前趟房徐婶子家的二丫头也是得的这个病,却因为治疗晚了,现在又聋又哑。

半个月,娘每天背着我去诊所。

半个月后,我看见爹上衣口袋里戴着的钢笔。

娘说,我的命是山东医生给捡回来的。上学那天,娘把我的名字改成赵东生。

爹把娘的骨灰埋在村口那蓬达子香花旁。

你娘喜欢北大荒山里的达子香花。爹喘了口气,抬头看看满山盛开的达子香花。等我走了,你把我也送回你娘身边,你娘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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