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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自我与没有所指的乌托邦
——论徐则臣《夜火车》中的理想主义叙事

2017-11-13杨希帅

新文学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徐则臣狂人常人

◆ 杨希帅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未完成的自我与没有所指的乌托邦

——论徐则臣《夜火车》中的理想主义叙事

◆ 杨希帅

写作之于徐则臣的意义在于,它是“通往乌托邦的旅程”。对于“乌托邦”一词,徐则臣有着自己的理解,“它至少具备了其中的两个特质:一是作为意欲实现的想象之物;二是顽固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两个特质之间,后者较于前者的意义更为重要,“我是个顽固的理想主义者,说出来可能会招致笑话。理想主义者现在多么像桩丑闻。但它的确是我能够坚持写下去的根本动力之一,我希望能看见一个个理想主义者在我笔下,沿着他们自己的理想之路向前冲,冲得义无反顾无所畏惧理所当然”。因此,可以说,从一开始,理想主义叙事就贯穿在徐则臣的小说创作中。如果把理想主义叙事当作一个脉络来考察徐则臣迄今为止的创作,长篇小说《夜火车》的特殊性将得到凸显。正如学者孟庆澍指出的,“《夜火车》对于徐则臣来说具有特殊的精神史意义”,“是一部界标性的作品,一部有着强烈个人风格、意义重大同时不无缺憾的作品”。

巴赫金说:“强烈感觉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种生活和世界观(并清晰而敏锐地意识到)——这是小说塑造现今生活形象的一个前提。”按照巴赫金的这一观点来衡量小说《夜火车》,徐则臣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强烈感觉到可能存在完全另一种生活和世界观”,并且用小说艺术传达了他的这一感觉。他在《夜火车》的前言《悲观、出走和理想主义》中解释自己的小说人物为什么总在出走时说:“事实上我在各种学校里一直待到二十七岁,没有意外,没有旁斜逸出,大概就因为长期规规矩矩地憋着,我才让人物一个个代我焦虑,替我跑。”因此,完全可以说,徐则臣的小说创作是徐则臣想象“另一种生活和世界观”的方式,其小说人物形象投射了徐则臣本人的影子。在这一点上,孟庆澍的判断值得重视,他说:“在徐则臣的早期写作中,除了一些有意为之的实验性小说之外,大多数主人公都或多或少地投射了小说家的影子”,这一“曾化身为不同主人公反复在场的小说家形象,由于退隐至幕后,成为出发的起点,反而变得日益重要起来”。因此,当讨论徐则臣小说中的理想主义叙事时,《夜火车》成为一部绕不过去的作品,陈木年是徐则臣理想主义人物谱系中一个必不可少的人物。

一、一个未完成的自我

小说中的陈木年为了一场毕业旅行,对父母谎称自己杀了人,以此来获取旅行所需要的资金。不幸的是,谨小慎微的父母报了案,使得陈木年一时的戏言成为“真实的案件”被调查。因此,陈木年一开始就面临一个叙事的悖论,即他无法用语言来说明虚拟杀人事件是一场游戏,而非真实地存在。于是,在他与周围人之间,尤其是学校领导之间,审问与被审问的关系成为一种常态关系,而审问的结果将被无限期的延宕。当语言无法进行自我陈述和证明后,对于陈木年来说,语言是无用的。换句话说,语言放逐了陈木年,陈木年变成语言的局外人。语言作为人类存在的家园,一旦人被语言所放逐,也就意味着被家园所放逐。小说中,陈木年的处境是他是一个常人世界的局外人,或者说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当虚构杀人案件处在悬而不决的状态下,周围的人确实怀疑过陈木年有精神和心理问题,并且找心理医生给他做了检查,检查的结果却是完全正常,比正常人还正常。尽管如此,陈木年依然会不时被学校领导找去谈话,质问他到底有没有杀人。这就导致杀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作为潜在的身份命名着陈木年,并且这一命名被常人世界所承认。

问题是,这一命名并没有产生公约的效力,它并不被陈木年本人所承认。在陈木年看来,他始终是内在于常人世界的一员。事实上,在陈木年因为虚拟杀人事件被取消保研资格,留校察看,停发毕业证和学位证后,他听从父亲和沈镜白老师的意见,留在学校做勤杂工,等候毕业证和学位证的发放,然后考取沈镜白的研究生,走学术之路。这种选择,本身就可以看作陈木年回归常人世界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与他的本心并不一定一致。有趣的是,杀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的命名如同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时刻暗示着他与常人世界的区别与对立。这导致他回归常人世界的期限没有终点,于是陈木年感慨道:“就像那个推石头的西绪福斯,他每次努力把它推上去,然后发现又滚下来了。推上去就是为了滚下来,这就是他的现状。”陈木年西绪福斯式的现状来源于杀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命名的结果。如此,命名成为一种惩罚或者训诫。那么,命名的伦理意义是什么?陈木年究竟冒犯了常人世界的什么,使得他遭受命名的惩罚?

有学者在研究鲁迅《狂人日记》“狂人”的“命名”时指出:“将狂人从常人世界中排斥出去,命名为‘狂人’,这是常人的行为。也就是说,常人世界/狂人世界二元对立的划分,并使之隔绝、无法沟通都是常人世界为维护自身秩序而着意设定的。”而狂人之所以被命名为“狂人”,在于狂人“构成了常人世界意识之外的令常人恐惧的潜流”,“常人世界/狂人世界二元对立可以转换成”“常人自身世界的分裂”。这即是说,狂人作为常人世界内部的一员,他的存在冒犯了常人世界的统一和稳定,带来了常人世界的不安与分裂。为了维护常人世界秩序的稳定与统一,就必须采取一定的方法来剔除狂人的存在,而命名正是其中的一个手段。从《狂人日记》回到《夜火车》,陈木年与常人世界的关系可以说是狂人与常人世界关系的当代演绎。陈木年作为常人世界的一员,其存在的独特意义在于,强烈的出走欲望隐藏着对另一个世界和别一种生活方式的想象与追求,这其实是对当下常人世界的一种否定性意见的表达。

《夜火车》中,叙述者如此叙述陈木年的出走欲望:

他就是想出走,走得越远越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那些从没见过的人。最好是白天步行,晚上扒火车,不要钱的那种夜火车,如同失去目标的子弹那样穿过黑夜,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停在一个破破烂烂不知名的小镇。他就是从这个小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作为一个闯入者,一个异乡人,游走,听闻,凑上去说几句,摇摇晃晃经过高低不平的沙石路面,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接着步行,扒夜火车。

从这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叙述者描述的其实是一种流浪者的生活,并且用了“陌生的地方”、“没见过的人和事”和“新的生活”这样的短语来概括这种生活。显然,所谓的“陌生”、“没见过”和“新”这组修饰语具有价值判断的意味,它们正是针对当下现实生活的平庸、无聊和无意义发言的。由此,陈木年这一人物形象接通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流浪者形象,比如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考古学研究生,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少年,张炜《融入野地》中的“我”等。陈木年与这些当代文学中经典的流浪形象相比,相同的是流浪的原因,即浪漫主义者的情趣所致。曹文轩先生在论述浪漫主义者与流浪的关系时说:“浪漫主义者大概比任何人都更加偏爱流浪。因为流浪最能实现浪漫情调,满足浪漫主义者心理上与美学上的需要。从浪漫主义者永不满意现实、世俗,永不以为有终点与目的地,而总是疲于眺望前方、寻找所谓的‘乌托邦’这一角度看,浪漫主义者的流浪意识几乎是必然的。”所以,作为浪漫主义行为的流浪本身,其动力来源即是根于对现实不满的逃亡冲动,去寻找更美好的生活,而这正是对当下现实的一种背叛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讲,陈木年对“浪漫得不乏矫情和作秀成分”的出走欲望的“莫名其妙”、“无可救药”的坚持,正是他对常人世界的世俗与平庸的背叛和冒犯。当这种背叛与冒犯危及了常人世界的稳定与统一,冒犯者就必然会受到“命名”的惩罚。因此,陈木年被常人世界命名为杀人嫌疑犯或者精神病患者也就不足为奇了。

二、被解构的人生镜像

《楚辞集注》作为文化和道统的象征,其作用即在于,它可以为人们的存在之意义提供合理性的解释。一旦它的权威性受到侵犯,人存在的意义将无法得到有效阐释,人的意义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人也就成为虚无的俘虏。因此,陈木年用烟头穿透《楚辞集注》的过程,就是人从意义世界走向无意义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逐渐体验虚无的过程。然而,一个极其吊诡的事实发生在陈木年身上,即在陈木年这里,虚无不但没有导致他生活的混乱与心灵的惊慌失措,相反,虚无带给他的是一个重生的机会,他充满了“新鲜的喜悦”,感到“轻松”。由此,他所体验出的“成就感”大于当时吃透它所获得的“成就感”。应该如何来解释这一悖论?

不幸的是,金小异最后确实遭遇到了极大的焦虑。他在创作一幅《下一个是你》的油画时画不下去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艺术创造能力。这对于一个一心追步梵高的先锋艺术家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打击和挫折。为了克服和消除这种挫折感,他尝试用各种极端的方式来重新找回艺术的灵感。先是打破伦理和法律的界限,去花街嫖妓。但是,花街之行不但没有带给他艺术的灵感,反而因为明了自己丧失了性能力把他作为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给丢掉了。即便如此,金小异仍然不放弃努力。他甚至效仿梵高割掉了耳朵,以此来希望获得灵感。因为这种极端和疯狂的举动,金小异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与常人世界隔离开来,最终他死在了精神病院。他的死是一个极其富有象征意味的情节,因为最终掐死他的正是一个叫做木年的精神病人。这意味着,先锋艺术家金小异的人生结局是陈木年的一个命运走向。同时,金小异的疯和死也喻示着,如果理想主义不能与常人世界建立有效的沟通与交流,无法产生在地感,那么最终只能走向毁灭。因此,金小异的死,对陈木年这样一个未完成的自我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其实是一个提醒,即只有彻底地完成自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三、没有所指的乌托邦

注释:

①徐则臣:《一个人的乌托邦(创作谈)》,《滇池》2006年第11期。

②孟庆澍:《自我教育——〈夜火车〉与“70后”的成长叙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3期。

③巴赫金著,晓河等译:《关于福楼拜》,《巴赫金全集》(第四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8页。

④徐则臣:《夜火车》,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⑤孟庆澍:《自我教育——〈夜火车〉与“70后”的成长叙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3期。

⑥徐则臣:《夜火车》,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9页。

⑦薛毅、钱理群:《〈狂人日记〉细读》,《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

⑧徐则臣:《夜火车》,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1页。

⑨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结”》,《文学评论》2002年第4期。

⑩蔡翔:《日常生活的诗情消解》,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页。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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