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闺多声振
——平路《行道天涯》《百龄笺》中的宋家两姐妹
2017-11-13牟正蕴
◆ [美]牟正蕴
兰闺多声振——平路《行道天涯》《百龄笺》中的宋家两姐妹
◆ [美]牟正蕴
I. 绪论:化整合为分歧
后现代小说,在台湾文坛,历经了七十年代由关怀民生、社会的乡土文学,到八十年代对各类型叙事模式的尝试,包括 “怀疑式政治小说”、都市文学、科幻小说、魔幻小说、甚至后设小说,在九十年代臻至成熟之后,产生出许多内涵丰富而又形式新颖的作品。平路一系列以名女人为题的小说,娴熟的利用后现代主义之去中心化、消解历史深度、解构线性历史等立意,以及后设小说之虚实相生、真假切换等语言、布局之技巧,非但让身为边缘族群的女性得以发声,建构女性主体,更因而颠覆(男性的)的家国大叙述,不论在内容及形式上都是这类作品中的杰作。本文援用史学家杜赞奇(Prasenjit Duara)“分歧的历史”(bifurcated history)以及女性主义学者露丝·伊瑞格瑞(Luce Irigaray)“多元性向”(“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和诗人艾贞安·瑞奇(Andrienne Rich)“蕾丝边时序”(“lesbian continuum”)的概念,再来细读平路以宋家姐妹为题的两部作品:1995年的小说《行道天涯》和1998年的短篇故事《百龄笺》。《行道天涯》的主角有三:孙中山(1866—1925),宋庆龄(1892—1981)和宋氏的养女珍珍;而《百龄笺》则专注于宋美龄(1897—2003)身上。两部作品各成篇章,但一起读来,更可洞见平路对庆龄、美龄两人生平的解读。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杜赞奇“分歧的历史”的意义。杜氏此词主要是用以别于线性历史。他以为“过去(the past)不仅仅是被‘撰述’在线性历史里,它所蕴含的多重意义也‘分散’于宇宙之间。分歧正点出了各类大历史叙述和语言如何依照目前(the present)的需要而将其他分散了的历史同化(appropriate)的这个过程,由是可知目前如何塑造了过去”。换句话说,“分歧暴露了透明又连续不断的历史论述,其实常常是它将其他不同版本的历史同化于无形”之后的产物。而女人的故事可以说恰恰是这些被包容收用于大历史叙述中的“他种论述”之一。杜氏这个理论非但替各种非正统的历史论述开启了一扇门扉,简直可视为对别具创意的历史论述,如小说、戏曲和影视等作品的一个邀约。因为杜氏“分歧历史”的观点,可说是把历史看作是一个联网的物质结构,而在此前提之下,文学创作与非文学创作同样具有“历史”价值。中国人对历史的喜爱,自古已然,不但“信史”中各类证据确凿,上古史,甚至民间神话都往往充斥着日期、姓名及各类信誓旦旦的细节,以资征信。史书中的大小事件,又可借着平话、说书、历史小说、咏史诗词及地方戏曲等不同的文体及表达方式,不断被重新演绎;至今仍被反复改写的三国故事,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这林林总总对历史的复述,无非是在推翻或修正前人的版本和观点。因而小说虽然不是历史,但历史小说又可直接、间接地改写历史,至少改变一般人对历史的看法。《行道天涯》和《百龄笺》就是这样的两部作品。平路赋予了宋氏姐妹自己的声音,让她们的主观意识、客观见解,得以凸显出来,以女性的声音和立场颠覆了官方的“大历史论述”,无形中动摇了现有历史的必然性和稳定性。
另外,平路也借此两部作品探讨老年女人的情欲世界。1915年,庆龄以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之际,在父母反对之下,与四十九岁的民国之父孙中山结婚;十年之后,孙氏辞世,庆龄孀居逾越半世纪,至1981年在北京过世。1927年,美龄与当时的政治强人,蒋介石(1887—1975)结婚;蒋氏过世后,美龄移居美国将近三十年,于2003年,以105岁之高龄逝世于美国长岛。两姐妹在这样强势丈夫的光环之下,俨然只能是被正史收编了的最佳配角。然而,如果只把两姐妹和丈夫相提并论,其实是忽略了她们大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宋家姐妹出身基督教家庭,垂髫之际即远渡重洋求学,跻身中国最早旅美的女留学生之列。如此的人生本已充满起伏跌宕,更何况她们各自还有逾半世纪及近三十年的孀居岁月,其中自然也有属于她们自己的故事。如前述,艾贞安·瑞奇曾提出“蕾丝边时序”的概念,表达古往今来,寰宇内外女人共通的一个存在性。透过《行道天涯》和《百龄笺》,平路刻画的宋家两姐妹,虽然分身两地,但各自以自身的经历书写着女性的历史,延展并凸显了“蕾丝边时序”这个概念,让女性存在的本质更为多彩和丰富。以下先就两部作品的文本阐述女性与历史错综复杂的关系,再将两部作品并列,看平路如何让两姐妹隔着时空相互对话。同时也会讨论《行道天涯》的结构,不仅暗合露丝·伊瑞格瑞“男单女多”的性向说,甚至超越其上,重新建构女人自己的时空。
II. 彤管之下
A. 回顾来时路:《行道天涯》
《行道天涯》从孙中山、庆龄的养女珍珍和庆龄三个不同的角度,横跨时空,分别叙述三段长短不一的人生:1)孙中山1925年去世前的那几个月, 2)宋庆龄生前最后的二十多年(1950年代到1981年她去世为止),以及3)庆龄的养女珍珍1980年代后期结婚的前一天到婚礼当日清晨。孙中山的故事,从1924 年底,自日本神户搭乘航向天津的“北岭丸”,直到四个月后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为止;大致是以第三人称全知观(“先生”),追溯他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庆龄的故事,由有限的第三人称“她”(庆龄),以内心独白和半全知观相互交替道出生平大小事件。最后,庆龄的养女珍珍以第一人称的观点“我”,于庆龄过世几年之后在美国新婚前夕,一方面回想过去与庆龄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方面沉湎于对自己即将步入的婚姻生活的期望之中。
这些听起来有些复杂的叙述观,其实是建立在一个严整的架构之上,全书六十二章由上述三种声音和观点交叉有序的展开。从第一章到第五十章之间,依照“男单女双”的原则,所有奇数章节都顺序随着孙文的最终旅程徐徐推进。前九章中的偶数章(二、四、六、八)是珍珍以第一人称,时而回想妈太太庆龄的过往,时而顾盼自己即将举行的婚礼。第十到五十章中的偶数章,则是庆龄回顾自己生命中或大或小的一些人事,尤其与秘书S(即珍珍的生父)之间不寻常的关系。从第五十一到六十一这十一章里,这个男单女双的叙述改变成以“珍珍—孙文—庆龄”为序,三者轮替,最后在孙文、庆龄相继过世之后,在第六十二章,珍珍对未来的憧憬中结束全书。这样阴阳交错却不完全对称的排比,打乱了传统线性历史式的叙述方式,也切合了露丝·伊瑞格瑞“男单女多”的性别命题。伊瑞格瑞认为男女性器官其实也象征了男女对性的敏锐感,男人阳具定于一尊其实不如女性双瓣阴唇更为多元;双瓣不但“无时无刻不在相互磨合”自娱,更由于文化上在和阳具相比时,它们的存在始终是被漠视的,反而导致女人不仅仅是在性器上感受到“性愉”,更在其他许多方面产生出无限的可能。伊瑞格瑞此说引申出来,其实也暗合传统道家阴阳相互消长之谓,用于此,可以看作是解释为传统整齐有致的阳性秩序观,其实是可以被阴柔细碎的女性传统所征服的。平路的编排,让珍珍与庆龄由双数的章节开始,而在最后十一章里打乱刻板的“男单女双”而形成男女皆可单可双,显示出女人(珍珍与庆龄)之间的传承最终会解构并超越男性刻板有序的历史叙述。
孙文的29章起自1924年11月30日,从日本上船,经天津到北京,最终于1925年3月12日辞世于协和医院为止,其中穿插了许多报章杂志的报道、党史的引文、他人自传的片段,和其他类似的“史料”,表面看来,用的是报道文学和历史小说混合的叙述法,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比方说,小说是从一张相片说起;相片上庆龄和孙文站在神户码头,即将起锚的“北岭丸”甲板上。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尤其正当他领导建立的民国正方兴未艾的一刻,孙文的一举一动自然成为中外媒体注意的焦点。
相片中,先生的眼神忧戚,着马褂棉袍的唐装,一手拿灰色的毡帽,一手松松地拄着拐杖,脸上暮气深重……此行以来,各报记者都一再记述先生的委顿神情,有些报纸甚至以他娶少艾之妻不思宝爱身体来取笑。
……站在先生身旁的宋氏庆龄头微微地斜向一侧,戴着一顶皮帽,身上是灰鼠大衣,脚下踩着尖头窄细高跟的皮靴,细看的话,她微蹙的眉间显得幽怨,那是属于春日凝妆少妇的一抹愁情。
除了相片之外,文字也同样无法征信于读者。以孙文当时的声望,这趟从神户航向天津之行,具有一定的政治敏感和重要性,因此沿途言行点滴均可见证于新闻报道、个人(他人)回忆录、电报电文、政府公告以及其他媒体管道的书写里。经由这些公众文件的渲染、裁剪和放大,孙文的国父形象也不断扩大。可是,这些现成的报章、党史、自传等诸般“史料”,经过排比,竟然让原本清晰的事件变得复杂起来。比方说,孙文临终的一刻,两位最接近他的亲信听到的竟是全然不同的遗言:
三月十一日深夜,先生正在弥留状态中,事实上,也就是汪精卫记得先生断续喊出“和平、奋斗、救中国”的同时,马湘听见先生呻吟的是:“同志们,继续我的主义,以俄为师。”
为何这样一位极端公众的人物,在他生命结束之际,众目睽睽之下的一举一动,竟然也会衍生出这样不同的版本?原来文字也不足为恃。众以为真的叙述,不过是官方在精心的筛选、蓄意的刻画和用心的解释下编排出来的结果。
既然相片、文字都不足为信,存留在终身伴侣脑海中的记忆是否有所助益呢?结果从庆龄和先生十年婚姻里浓缩出来的影像,非但不是那个大众记忆里近乎神化了的建国之父,反而是一个缩小成了像父祖般日渐老去,处处需要他人打点料理的凡人。庆龄对孙文的回忆,还不只是病逝前“丈夫的皮肉也粘滞起来,摸在手里的感觉粉粉的,好久都去不掉”,“丈夫那只覆着老人斑的手”,以及“丈夫无言的眼睛,死鱼样地露出一大块白”。更难堪的是若干年前,新婚不久,他们“在上海闲居的日子”她就发现“鸳鸯枕套上那些稠稠硬硬的颗粒……一颗颗居然来自丈夫的鼻孔里”。在历史塑造出的伟岸形象之下,竟是一个与你我一般血肉之躯的凡人,让人几有不忍卒读之感。庆龄对丈夫私密的记忆,竟也像史料、文字、图片一样,逐渐拆解了历史蓄意塑造出来的超人形象。
而平路笔下的庆龄也绝非单纯的“政治遗孀”。在丈夫去世后的半个世纪里,庆龄所走过的政治道路,承受的人生起伏,虽不一定比先生的经历复杂,却也相去不远。但小说着重的是庆龄的内心世界和她的私人生活,让读者能从一个私密、平实的角度去理解庆龄的人生,跟随她回顾以往、衡量得失。当我们透过她的主观意识,跟着她回想起童年时与父母、姐妹、弟弟的家居点滴,乔治亚州少女求学时期的零星琐忆,以及对丈夫、朋友和情人的回顾时,不由得成了她“最忠实的听众”(confidant),同情并认同她的喜好哀矜。
而庆龄对历史、政治的反思,更和丈夫的见解大相径庭。历经了五十多年国家动乱的风风雨雨,庆龄不再对政治存有憧憬;而历史,借珍珍的话来说,“到处是蛛丝马迹,到处又都是被刻意抹拭去的痕迹”。丈夫那样的毅力,那样讲求实用地周旋在各种政治立场之中,却始终未能如愿,“到临死的时候都存着侥幸的心思:以为也许会赢,牌局还没有结束!”他“始终没有了悟,这世界终于是一片荒凉”,一个人身后的局势根本不是个人想象得到或掌握得了的;先生哪里知道他离去后,这个世界——和她自己——是如何演变和背驰了他的理念和理想。“她与丈夫不一样……她从来没担心过历史会怎么样写她。”政治和历史不是个人可以改变的,后人永远在改写、解(误?)读,甚至扭曲过往的一切。这样的叙述观自然凸显了庆龄的主体意识。
庆龄理解到真正她可以把握的,只有自己对他人的挚爱,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坚贞,“她的坚贞”让“她对关爱过的男人始终不渝”,这包括了自己的父亲,小弟子安,孙文,邓演达,还有S——这个她生命中最后关爱过的男人。而当她拿S与丈夫和其他曾经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邓演达、杨杏佛等)相比时,因为S 置身在她的现在,他比其他人都要真实。历史早已被证明是最不可靠的记录,政治更是瞬息万变的过程,可是S善体人意的服务,温热有力的双手,英挺年轻的身体,却是让她越来越贪恋和不舍的现实。可惜这段感情也像她的婚姻一样,很快地就因为S中风而告终。然而她的坚贞让她依然在意这段无法延续的情分;于是,她收养他的两个女儿,郁郁和珍珍,把她们带在身旁,视如己出,借此超越对他的这份挚爱——因为“有可能超越死亡的只有爱情”。
如果说庆龄“有限的第三人称全知观”解构了孙文的神化形象和有关民国的大历史观,那么珍珍“第一人称”的私我小叙述则负担起了重建的任务。小说在孙文和庆龄各自走完人生道路之后,才以珍珍第一人称的叙述结束;而珍珍的故事非但不以人生结尾告终,反而是以迎接新生——她即将举行的婚礼——作为她自己也是全书(甚至可以引申为孙文和庆龄故事)的终结。珍珍与姐姐郁郁,自从父亲S中风之后,就被庆龄接来与她同住,成为庆龄的养女;多年来情同母女般陪伴在庆龄身旁,让珍珍成为庆龄私人生活部分有力的发言人。珍珍的故事虽然仅占了九章,却极富象征意义地分布在小说的头尾:第2、4、6、8及51、54、57、60、62章。而这九章实际概括的时间,却只有十余个小时,从她婚礼前一天下午到当天清晨。珍珍在午后进入花房沐浴,然后回到客房小寐;当天夜晚就寝至第二天清晨醒来,期间醒醒梦梦、反复回想的除了自己即将进入的婚姻之外,就是庆龄葬礼前后的情景,以及庆龄生命的真意。
从结构上说来,珍珍和庆龄的章节,先是分别与孙文的交错(第1至50章),终至与孙文并列(第51至62章),而两人形同母女的关系更充盈在珍珍对庆龄的怀念里;因此两人生命传承的意义也不言而喻。平路用金丝雀这个主题把珍珍和庆龄连在一起,她们同样明确地知道自己被身边的男人如同笼子里的金丝雀般呵护照顾着。孙文在生命将尽,挂念少妻的当儿,把庆龄比成金丝雀,希望她如斯般“不知人间险恶”;二十多年后,庆龄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与S的两人世界比拟做“金丝鸟笼般的世界”;三十多年后,珍珍也告诉读者,“外面的人常常用金丝笼的鸟形容我的妈太太,住在笼子里,没有音讯,失去了自由”。然而庆龄自己其实十分享受S对她的疼惜,把她呵护得像是圈养在金丝鸟笼般的世界里;不论是因为对政治主动或被动的参透,或是对个人晚年孤寂生活的补偿,身为被圈养的金丝雀,是庆龄自己处身之道的一部分,更何况庆龄这只金丝雀非但不完全任人摆布,最终反过来庇护她周边的许多人,包括S和早已故去的双亲。
同样的,虽然从珍珍在书中第一次出现时,平路就借着珍珍和未婚夫辛逊的对话,暗示出她形同辛逊的宠物,但珍珍也绝不是一个毫无知觉,全然被动的金丝雀:
辛逊的母亲喜欢东方色彩的摆设,唔,就像她会把鸟笼子与樟木箱子都陈列出来……一个鸟笼子、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红门帘、一只仿古的青花瓷、一对龙凤呈祥的宫灯,墙上,挂着鸦片烟的烟枪……从镜子看出去,是自己细眯眯的两只眼睛。风铃的叮当里,每次我都用撒娇的声音跟辛逊说: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谁?”
辛逊捏了捏我的面颊,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是我的‘中国’!”
B. 寄语未来:《百龄笺》
出版于1998年,《百龄笺》讲述1997年宋美龄在百岁诞辰前一天,下意识里回忆过往,并且不断以书信方式,给不同对象写信;内容主要是总结历史教训,以为照亮后来者前途之明灯。除了蒋中正之外,另有三个男人经常浮现在美龄的脑海里:克林顿、台湾的李登辉以及张学良。克林顿和李登辉同时是她最主要的写信对象。尤其是克林顿,美龄在信中急切地频频警告他如果没有政治远见以及“虔诚奉献的能力”,后果将不堪设想。类似的信件她已给克林顿写了四十二封,也曾得到过白宫三封回信,“印着美国国玺的雪白信纸,简短而诚挚,字里行间,她读出了再度邀请她去白宫做客的讯息”。乍看之下,这些预警似乎反映出美龄的心态仍然停留在二战期间。然而,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里,全球经历了“九一一”的灾难,伊拉克及阿富汗的战争,全球经济萧条等一连串国际性的事件及风潮之后,美龄1997年这些信稿中灼灼正义的言辞,却像圣经《启示录》般的预警了即将发生的灾祸。是美龄的真知灼见?还是政治现实不断重演,政治言辞也因而可以不断的复制、使用?美龄和李登辉的关联却主要建立在同为“主内兄弟姐妹”的基督徒情分,以及为“党国”尽忠策谋的慰勉之上;因此给他的信中屡屡引用圣经,并动辄用到“忠党爱国”之类冠冕堂皇的历史性话语。然而,就在与两位平起平坐、谈论因果的同时,美龄的这些文字也无形中被收编成传统线性历史叙述的一部分。
和两位相比,美龄和张学良的关系就复杂、亲近多了。她回忆在1937年,“西安事变”之后,自己撰写的《西安事变回忆录》与丈夫出版的《西安半月记》内容颇有出入,“《半月记》中丈夫处处骂张学良,《回忆录》中自己却频频为张辩护”,当时的她“以为自己在对历史负责,她可是要对得起历史”。时至今日,百岁的历练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年轻时的智慧,转而认同丈夫的立场。即便无法重新改写《回忆录》,也要在其他方面替丈夫澄清一下。几番内心腾搅之后,她终于“疾言厉色”地决定、笔力万钧地写下了(新的)证言:
“一九三六年,先总统在西安被几个与共匪秘密勾结的部下囚禁。”
丈夫是对的,她终于看出他超越同时代人的睿智:西安事变的插曲,让丈夫平白失去剿匪的先机,否则,怎么会有后来全盘失败的困厄命运?
美龄对蒋这份迟来的认同基本上是建立在两个相关的认知上的。第一,美龄认出了历史庞大的力量是由文字铸成的,任何细节一旦写入历史,假以时日便成为“事实”。因此,她不厌其烦地书写信件,留为存证;她字斟句酌,因为“信的意义尤其在留下记录”,而且她写的“许多信都是要留作研究民国史的档案”。第二,暮年的她,逐渐看出自己和丈夫的历史地位原是两人一体,无法分割的。加之所有同辈亲人都已先她而去,能够为她见证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这也意味着能够切身反驳她的人也荡然无存,包括自己急切为之袒护辩解的“她的男人”——这个“她要无时无刻地君临他,她又喜欢尝到被他君临的滋味”的男人。虽然丈夫已经死去二十多年,想到他曾经向另一个女人(陈洁如)吐露过的“浓烈的感情”,仍让她 “气愤难平”,“因此她要不停地写信,她在跟丈夫比赛写字。自己每多写一行字,多寄出去一封信,可就更加证据确凿起来”。她在对各方人士(包括对“上海姆妈”洁如颇具好感的经国)的信中频频述说与丈夫“鹣鲽情深”的过往巨细。将近半世纪的婚姻生活是她取用不竭的资源,信手拈来,即是美满婚姻的实证。可是“只要她松懈下来不再继续写信,由着别人去说长道短,她对自己的婚姻实况便没有置喙的余地”。虽然丈夫早已故去,只要她全力捍卫塑造两人一体的形象,“她终究(能)独自拥有了——再不容人曲解的他”。而保固了他的历史地位,也就保证了自己的屹立形象。
除了给克林顿、李登辉写信和对张学良的回忆,美龄的思绪反反复复的跃回到自幼赴美留学之后的每一个人生阶段上:当年婚纱礼服的细节;第一次去蒋介石在浙江祖籍的丰镐房时,和蒋的原配、长子经国的生母毛夫人会面的经过;抗战时住在重庆以及劳军前线的往事;国民党退守台湾后,首次自美返台的情景;她最得意的两个组织——妇联会和抚育国军孤儿的华兴育幼院;学国画的过往;她如何照顾重病的蒋;丈夫逝世后,她与经国的较劲;以及她在纽约居住的房子。然而,此时此刻尘埃落定之后,所有这些风华叱咤的片段都熔铸于她百岁耆龄之身(活着就是胜利!),以及瞬间即将与丈夫相聚的这个念头上。
极力重新定义丈夫的历史地位之外,美龄对丈夫公众形象的执着,也与《行道天涯》里庆龄的淡定与漠然相当不同。讽刺的是往往在她处心积虑为丈夫建构雄伟形象的当儿,丈夫已有的高大历史形象却被她一步步地从神坛上给请了下来。《百龄笺》中最让人难忘的一幕就是美龄如何指挥助理布置、准备卧病已久的蒋介石与探病政府代表们合影的情景:
只怪那时候外面有些风风雨雨的传言,甚至揣测老先生已经大去,那次恰好是辟谣的时机,“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主席团代表到“荣总”晋见老先生。
她指挥侍卫替丈夫穿上长袍马褂,再把病人抱到椅子上扶扶正,但是那只肌肉萎缩的右手很容易露出破绽,一不小心就从沙发扶手上向下滑。有人七嘴八舌出主意,索性用透明胶带将手腕固定在扶手上,大概就掉不下来了。
侍卫拿胶带来,几番犹豫不敢下手,倒是她急不过,自己动手扎起来,扎得很紧,生怕瘦得皮包骨的手腕还会滑动。
老先生翻翻眼皮,她看见泡在泪水中的眼眸,好像在苦苦地告饶,那必然是世界上最哀伤的一对眼睛。那瞬间,对一个久病卧床的老人,她知道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也颇为诧异怎么会这样地狠心(自己究竟用了多大力量?),但她某种生命的强度,总让她在最紧要的时刻冷酷起来。那时候已经机不可失,即使最短暂的一瞥,足以使人们相信他还在那里,“你说我是王,我为此而生”……人民没有比现在更需要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就能够支撑人民渡过难关……
于此,我们也可看出,即将百岁的美龄仍在与历史角力,而且她自信饱满地认为自己可以赢得最后的胜利。这份自信除了她对过往历史的观察和体验,也包含了丈夫儒家修养一以贯之的影响(“她的男人守纪律、重然诺”)。活到如此高龄,她的前半生已成历史,而自己又还是历史的现在,她努力要做的却是左右历史的未来。有趣的是,美龄自己汲汲营营认真地改写历史之余,竟对他人类此的努力愤愤不平:“另有一本本未经授权的传记、未经批准的小说,书里甚至模拟她的口气、伪造她的信函、误解她的想法,这都因为没有了权势。”美龄隔空指控的是正在重新建构自己的平路,看来和历史的未来拔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平路如此加入后设书写对文本的嘲弄,似乎也自认,从本质上说来,《百龄笺》和美龄孜孜矻矻书写不停的信件原无不同,它们同样成为杜赞奇所谓的“分歧的历史”,或者是“另类历史”。
III. 姐妹之间
A. “分歧的历史”:不同的叙述
《行道天涯》里庆龄和珍珍的章节轻叙缓述地道出庆龄自国母、革命的光环退下,隐居家中鲜为人知的一面;这刻意的低调却深深地反映出她前半生与她最后二十多年生命之间巨大的落差。她前半生对人生充满了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激情的追求,在六十年代之后,绚烂回归平淡,过往的锋芒一点点地被修剪成个人怀旧的情结。《百龄笺》中的美龄却正相反,她对政治的热衷,非但不因丈夫辞世,移居美国而稍减,反而随着年纪渐增变得更加迫切,年轻时与丈夫政治上受到的各种挫折,也浓缩为对自己使命感的坚持,她的信件、思维都反映出她仍要像过去一样振臂高呼,发聋振聩,她要修正过去,让历史站在她这一边。美龄对历史记忆的紧迫危机感,与庆龄绝口不提,甚至存心避谈政治的态度几成正比。
姐妹俩一高一低的和声,间隔在高音的主旋律之外,道出的自然不只是个人沧桑。她们“曾经”高位,与叱咤风云的男人平起平坐,不只见证到了伟人光鲜的一面,更洞悉并亲历了许多“历史”所刻意遗忘的角落。因而当她们婉婉道出丈夫鲜为人知的一面时,这些政治神龛上的伟人便开始徐徐降下,成为你我一般的血肉之躯。无形中解构了大历史的叙述,改变了主旋律的基调。用杜赞奇的话,这新的乐章可说是一个新版的“分歧的线性历史”(bifurcating linear history)。吊诡的是这个分歧的线性历史又必然像是断简残编般地漏洞百出,因为每一个分歧又预示更多分歧的可能。正如美龄处心积虑想要改写的历史,结果适得其反,反倒彰显了历史本身的不足为信。而这不足为信的历史,却又岔出另一些事实与史实——比方说蒋公与代表们的合照是打造出来的,而美龄曾给克林顿、李登辉写过信应该是真的(吧?)。新的分歧,油然而生。相对的,庆龄的噤口不语,也留给后人诸多发挥的余地,正如珍珍在《行道天涯》结尾时说的:“妈太太的故事没有说完……关于她一生的传奇事迹——不会,就此封进了这本书里!”下一位传记作者又会找出新的线索,或提供新的解读。历史从来不是线性存在的,就像庆龄临终前的感悟,死亡是一条通道,“只要再连系起来……自己所追求的情愫就可能在另外的地方、另外的时间继续存在”。其实何须死亡,改朝换代或另一只生花妙笔即可分歧出另一部历史。这样看来,小说竟真和历史不相上下。
B. “多元性向”:老年(女)人的情欲
到现在,自己身上除了枯涸的器官之外,再没有任何女性化的东西,这么说,即使一生最宝贵的还是情爱,这情爱的容器又在哪里?
一霎时,她劫后余生的脸上现出某种光辉,经过灾难的眼神依然清澈而明亮。似乎在她眼前另有一个出尘的世界,让她穿出多少年的沧桑,轻易地就渡回到河的对岸去。
原来记忆可以超越时空,永远伴随自己;而触觉、嗅觉都可以唤回记忆,把现在、过去、甚至未来都连成一片。因此,她“尽可能把头垂低去嗅那些香水瓶底……她知道,陈香不是来自玻璃瓶底干涸的痕迹,那是星星点点有关她旧日生活的回忆”。它们带引她重温少妇、少女、甚至女孩时的过往片段。若干年后,珍珍在自己结婚前夕想到过了八十岁的庆龄一动不动地对着“梳妆台上发出异彩的玻璃香水瓶”时,也终于理解那是庆龄“穿过了死亡的面貌”与自己的父亲S的灵魂相会。与其把庆龄与S之间肌肤之亲的回忆视为暮年的庆龄在性欲退化,情人隐去后的无力感,平路更要点出的是包含在这些回忆中的无尽情欲以及庆龄对这些记忆的感悟。
也是这份感悟,让庆龄重新评估自己人生的意义。临到生命最后的一程,她知道“胜利是假的”,家庭血缘才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虽然自己的婚姻,让她“与家里闹僵了,闹到离家出走。/她辜负了父亲,为了孙文,背叛了父女间那种最亲密的信任,她伤透了父亲的心”。但是父母最终对她是谅解的,而她也从未须臾背弃过自己的家庭和父母的教养。从疼惜“文革”间表妹的自杀,痛心越洋传来弟弟子安病殁的消息,甚至“文革”后海外亲戚告知,远方妹妹年华老去的听闻,在在都让她怜惜。如果与丈夫合葬在紫金山上,她孀居的大半生将与前朝那些被追忆为“先帝崩殂后遗留在人世间的老年嫔妃”毫无二致。那些没有丈夫的年月里自己所有的作为,将只是附在他名下的几行文字。而她是有自己的故事和自己的家世的,她的一生也绝不只是“政治遗孀”一词所能囊括的;她“反叛过一切加在身上的规范”,最后,她要再“借着死亡……与过去接合在一起”,虽是国母,“她无意葬在紫金山,她不要(和丈夫)合葬!”她要回到心爱的父母身边,以国母之仪,保护父母的尊严,不让他们的坟茔再会因为政治关系而遭到侵害。
同样的,美龄的情欲也随着淅沥淅沥的细雨,荡漾开来。“雨声中也有寂寞难捱的片刻,有时候,黑暗中仿佛一只手游了过来,摸索着她依然有感觉的敏感部位;有时候,她梦见一株以她名字命名的兰花,伸出的雄蕊凝结着几滴水珠,鲜艳欲流。她倏地红了脸,无端有一种燥热……”纽约“湿漉漉的雨夜”把她的过去——重庆、台北、丰镐房——和瞬间将至的死亡同时呈现在她的脑海里。和姐姐庆龄一样,她也不要和丈夫合葬,“她想起风克利夫的墓园里……同一个墓室里已经定下她的空位,躺在大姐身边她会很安心。从小到大,她对大姐始终有一种对母亲的爱,大姐才是决定她一生命运的人”。和庆龄与孙文十年夫妻相比,美龄和蒋介石四十八年的婚姻关系使得两人之间的政治利益和感情世界也比前者更为密不可分。美龄“看着枯干的一双手又好笑起来,居然要花一百年的时间,她才终于体悟到,在这个冰冷的人世间,除了丈夫的恩宠,任何人对她的生活原来毫无裨益”。于是美龄恍惚悟到时间不再具有任何实质的意义,生死界限也尽可消化于无形;她的生命已经和丈夫合而为一,两人重逢才是完美的终结,期待再见是她的现在,也是她的未来:
介石夫君你还记得吗?……
百年别离在须臾
一代红颜为君尽
(不,恰恰是相反了,老夫人危颤颤笑着,脸上艳如桃花:哪有什么离别?——她的百岁诞辰,正是欢庆与相聚的时日!)
C. “蕾丝边时序”:女人的时空
首先,珍珍一出场就“走进花房,放满了水,脱光衣服,双脚踏入大理石浴盆中”。而池中水波的涡流,像是倒流的时光,“洸洸的水纹”流出了妈太太八十岁却依然“十分女性的身体,肩膀柔软地下垂,从脖颈到腰间,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形”。沐浴让珍珍想起了庆龄,记忆超越了生死,把两代女人联系了起来。同样地,在庆龄的思维里,沐浴也让她联想到母亲和妹妹美龄。庆龄记忆中母亲卧室卫生间“地上有一个青草色的浴盆……母亲坐在里面的时候,浴盆周围浮动着变魔术一样绿盈盈的烟雾”,而幼年的庆龄,“悄悄爬上楼梯,偷偷从门缝看几眼,赶快跑开了”。对妹妹美龄的怜惜也展现在她对亲戚刻薄地评论妹妹“容貌也不行啰,用牛奶洗澡总有不管用的时候”。听在耳里,庆龄反倒对与自己一般年华老去的妹妹心存怜惜。沐浴中的女人,毫无隐蔽,全然袒裎,俨然回归人性之初。如果把沐浴当作基督徒受洗的譬喻一般,把个人融入一个信仰团体,则浴盆和沐浴,就成了连接宋家三代母女,把她们纳入一个贯穿古今四方的女人经验场域。
IV. 结论:未完待续
注释:
①黄顺清的《后设小说的理论建构与在台发展——以1983—2002年作为观察主轴》(高雄,台湾:丽文文化,2011年)与王国安的《台湾后现代小说的发展,以黄凡、平路、张大春与林耀德的创作为观察文本》(台北:维修咨询科技,2012年)两书中,对上述这些变迁,均有详尽的阐述。
②见Prasenjit Duara (杜赞奇):《抢救历史》,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icag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5). 除非另加注解,文中所有翻译均为笔者自理。
③语出露丝·伊瑞格瑞(Luce Irigaray):《多元性向》,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This Sex Which Is Not One (Ithaca, New York: Cornell UP, 1985), translated by Catherine Porter with Carolyn Burke.详见后。
④在《强制性的异性爱与蕾丝边的存在》(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一文中,艾贞安·瑞奇(Andrienne Rich)提出“蕾丝边时序”(lesbian continuum)这个概念,但是她在文中特别表明,“蕾丝边时序”泛指历史上生存过所有女性的经验整合,而不单纯的仅指女同性恋者的历史经验。见艾贞安·瑞奇:《艾贞安·瑞奇的诗与文》,诺顿出版社1993年版,第217页。Andrienne Rich, “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 in Andrienne Rich’s Poetry and Prose (New York: Norton, 1993): 203-224。
⑤《行道天涯》(台北联合文学1995年版)及《百龄笺》,收入同名故事集《百龄笺》(台北联合文学1998年版),第154~197页。
⑥括号内文字与原著略有出入,或是稍稍改变,或为作者所加入之注解。
⑦杜赞奇:《抢救历史》,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页。
⑧杜赞奇:《抢救历史》,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页。
⑨有关全书结构及叙述观点,请参照附录一。
⑩露丝·伊瑞格瑞:《多元性向》, 康奈尔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页。伊氏此说,是其早期观点,曾被其他女性主义者驳斥为女人本位主义;九十年代后,她对此立场有所修正。本文不讨论伊氏学说之演变,仅以此观点解读平路的写作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