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故乡有关(组诗)
2017-11-13王兴程
王兴程
与故乡有关(组诗)
王兴程
平原
一排排的杨树年华正好,它们列队站立
纤细的手臂托起了苏北的天空
我看到了没有展开的平原,多好啊
温暖的四月和阳光,草木怀孕,麦苗青青
覆盖了经年的贫困与饥饿
车辆向前,细小的风移动着黄沙,
反光镜里倒退着那么多的植物,
它们一路后撤,纷纷交出了过往的岁月
交出了少年、桃花、流水、教室里
最后一排的座位,
还有你洁白的牙齿和笑容。
如果将图片放大,还可能看到更多
看到沙河、彭口、竹园,
越来越接近的岀生地、烈日下的晒场、
井台、坍塌的老宅和地下的亲人。
看到背井离乡后演绎的悲欢和离合,
看到被移栽前的根。
如果将色彩褪去,换成黑白,
就是一部旧电影:灶台幽暗,
余温正在消失的灰烬,天空低垂,
阴冷的傍晚,压迫着三角的窗户
连油灯都是沉默的,一根火柴
早就被它幻化成了遥远的星光。
有人摸黑回到了屋里,
有人上半夜就出了远门,
有人早早退场了,
还有人一直在剧情里隐身。
这个黑白还会连接着一个人的档案,
连接着籍贯、成分、生辰以及
带有密码的基因
那时我们会发现一个人说话
会有另一个人的声音。
一个人行至中年,
突然就会在一张旧照片中出现。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一个人
确定会在无法屏蔽的黑白里度过一生。
如果我没有猜错,
此时你就隐藏在图片的后面
听着我无法节制的自言自语,多好啊
有人忘情倾诉,有人侧耳倾听。
我还想告诉你我看到的,车轮向前,
一个渐渐分离的心思和身体,
她的手抬起又落下,随手拍下了
不曾停留的时光、荡漾的春风、
鸟儿飞过的痕迹还有不曾说岀的
微小的喜悦和叹息。
电线杆一个连着一个,正在深入
那个葱茏的村庄。我又看到了,
那里仍然是无限的烟火和人间。
今夜的江南比伊犁更加遥远
暮色垂下来,江南的天空
黑暗涂去了多少远去的车辆
灯火阑珊啊,那些深处的虚幻
是哪一朝的繁华,是谁迷失的梦……
——无论湿的风、软的语
无论是落花还是流水
江南的美都令人惆怅
你不在,今夜的江南
让时间疼在了千里之外
我无法让你知道
这悱恻的沈园,伤心的断桥
还有瓜洲渡那几千年的别离……
无法让你知道啊,今夜的江南
举着一颗无处安放的心
你不在,今夜的江南
比千里之外的伊犁更加遥远
——一次暂时的离开
看出了多少往事的脆弱
多少年华的虚度和虚无
今夜的江南始终无语
我的喉管也仿佛喑哑多年
追逐着大巴车,一些破碎的梦在奔跑
此时,不知身是客
可醒来的江南令我更加绝望
今夜,伊犁下雨
江南下雪
我似曾相识,又彼此陌生
水管站
水泥在风化、像旧伤口上的痂
让我看到了1980年甚至更早的时间
它的表情为:衰老、贫穷、寡言和僵硬
一同呈现的还有春天里的寒冷
斑驳的阳光,柳树的影子
都在给旧时光一层一层地加重颜色
在喀拉达拉,看到物是人非
就能看到已经被忽略的时间
这么多年,我们远走他乡,重新生长
我们在不停地删除,想着脱胎换骨
却忽视了命运的备份
比如今天的水管站
我能看到自己,也能看到你
还能看到更多的风仍然是
从一个方向吹来
长久以来,我们需要一个参照
来确定方向、距离和时间
我们需要用一个事物来判断另一个事物
比如远与近、真与假、虚与实
包括爱与恨
我们也是彼此的参照
体验着各自的幸福和悲伤,温暖与寒冷
过了中年就是衰老
我们踩过的一堆乱石,坚硬而虚幻
再往下,我们的价值就是能够成为
另一些事物的参照
历经过的山河转换,日月轮回
还都在原地
1988年的桃花
平林深处
一株开在苏北的桃花
被我猛然撞见
这是一女子的闺房
深藏的芳菲,暗香浮动
这是一个下午,你在春风里摇曳
含笑侧目,相视盈盈
那一刹那
我就看出了你笑容里的寂寞
这人群之外,独自的黄昏
谁能知道一朵桃花的一生
你知道有一个人会来
会走进一朵桃花的梦
这多像我经年想念的红颜
一直想要的爱情
今天的沭河堰上,像是长安城外
草长莺飞,春风依旧
却难寻你旧时的芬芳
几千年了,感觉还是那首唐诗
想你已经回到了唐朝
我的心竟然和崔护一样隐隐作痛
一株桃花开在了1988
城市的秋天
公交车蜿蜒而来,它的身影疲惫
经过新华西路的时候,喘了口粗气
再次消失在街头
一群鸽子划过塔吊,带着微弱的哨音
落入了一片阴影
鲜花终于枯萎,它们被搬上垃圾车
空出了多余的街道
这个秋天没有什么改变
依旧是落叶飘零,空气降温
黄昏时,太阳依旧是落到了高楼的深处
人们依旧是脚步匆匆,看不到更远的天空
只有鲜艳的国旗还在坚守
但歌声已远,远到了另一个城市
那人已远,远到了另一个秋天
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只能把此时的故乡
给你作一个简单的描述
习惯
我一直怀疑这种热烈是虚幻的
我们夸大了自己的欲望
蛇一样吐着信子,彼此缠绕
一生多么短暂,那么多的犹豫
无法克服
多少年,我专注于一种想象
把一个人当成了远方
多少年,这种生活已成为一种习惯
它的外壳坚硬
掌控我们的,可能仅仅是一种习惯
和无法克服的坚硬
我一直看到,倾诉者渴望倾听
自私者渴望理解,发达的泪腺可以
随时打开
多少年,真情和假象可以随时替换
号啕和愤怒都像是一场欢愉之后
无病的呻吟
我想说,光阴是自己的,大脑的发育
应该和年龄有关
历史是自己的,它总是先后出场
不容假设
高度是自己的,永远在别人
无法企及的高处
精神是自己的,它终生修炼的
就是自以为是
我还想说,沉重也是自己的
它顾影自怜,患得患失
一边羞耻,一边沉醉
如果非要说到爱情,就不要喋喋不休了
不如先让一个词含而不露,先去练习一下
飞蛾扑火,而后重生
剩下的生活里,我也许还会想起
一段旧时光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习惯
坚硬的外壳需要光阴的消磨
就像现在,太阳和风,不断地照射
缓缓地吹来
致孔灏
酒到七分,整个城市晃了又晃
苏北的秋后,阳光慵懒
在连云港听不到大海的涛声
我说,“此时小于醉大于微熏”
你说,“此时市声消隐桂花呼吸平静”
可随后,你为何要把一生的错误
都归咎到那一根落地的针?
“若心中还有一丝俗念,也不总在勉强自己了”
我总在默念这个句子,并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其实我真正羡慕的是
你可以随意地把你的笔抬起
又可以随意地放下
这个世界上所有沉重的问题
都可以作一声轻轻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