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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昌群杜甫研究述评

2017-11-13付定裕

杜甫研究学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研究

付定裕

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清人唐集笺注之学研究”(项目批号:2015CWX);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清人唐集笺注中的笺注理论研究”(项目批号:17YJC751008)。

作者

:付定裕,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455000。

贺昌群杜甫研究述评

付定裕

贺昌群对杜甫的关注与研究贯穿其一生,虽只发表了三篇学术论文,但均具有扎实的文献功夫、深切的时代体验和独特的史家眼光,在二十世纪的杜甫研究中独树一帜。他对杜甫的谏诤思想、平均赋役思想、夔州东屯田产问题以及杜甫与严武的关系等论题做了深具卓识的论述,是二十世纪杜甫研究的优秀成果。

贺昌群 杜甫研究 历程 特点 成就

贺昌群(1903—1973)是二十世纪著名的历史学家,在汉唐史研究领域卓有建树。他一生对杜甫研究情有所钟,虽只发表了三篇杜甫研究的学术论文,但这些论文具有高度的识见与独特的创获。就笔者阅读所及,未见专门讨论贺昌群杜甫研究的学术论文,故从贺昌群杜甫研究的历程、特点与成就三方面做简要述评,以加深我们对二十世纪杜甫研究成果的认识。

一、贺昌群杜甫研究的历程

贺昌群对杜甫的关注与研究可谓贯串其一生。归纳贺昌群关注研究杜甫的历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早年成都读书时期。贺昌群十岁到十八岁在成都读新学,就读于成都联合中学(今成都石室中学),联合中学离杜甫草堂不远,所以,他曾多次造访草堂。1938年,贺昌群为避日寇,重返成都,作《返蜀行纪》,深情追忆道:“古道西风,小桥流水,遥见茂林深处的工部祠堂,幼时所见寺院围墙上的古色红泥,今已剥落净尽,曼殊‘春风细雨红泥寺,不见僧归见燕归’之诗境,不复再可追寻!”又说:“我记得昔年入草堂二门,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集工部诗一联,今已不见。虽三径依然,屋舍多已败圯。入祠堂正门,原有何子贞一联‘锦水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幼时极喜诵读,听说久已不存,后在市中购得一拓片,聊以慰情。”可见,贺昌群早年对杜甫草堂记忆之深刻与深情。

第二阶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贺昌群萌发“集注杜诗”的学术构想。他说在三十年代有三个学术构想:“一是想广《世说新语》刘孝标注,二是想集释《大唐西域记》,三是想集注杜诗。”他为集注杜诗做过充分的准备工作,他说“杜诗的注解,自晚唐西昆诸诗人如李义山、温庭筠以来,历宋元明清,何止数百家,连日本的汉学者也有十余人,正可与西洋之于莎土比亚的注解与研究媲美,不过杜诗的宋元古注,大都亡失了,我十年来尽小小的月俸所得,在南北各旧书坊搜集杜诗的注本,仅得七十种左右。……至于散在各家诗话杂记中,小至论到杜诗一字一句的文字,我也尽量地汇抄在一起,这类的材料,不觉集成了两三尺高。”集注杜诗的想法大概产生在1932年他移居北京前后,从搜集杜诗注本到抄录杜诗评论材料,可见他对杜诗下过一番大功夫,虽然日后没有完成集注杜诗的愿望,但却为日后的杜诗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第三阶段:避寇离乱中,贺昌群成为杜甫的“异代知音”。抗战初期,贺昌群随浙江大学内迁,从杭州辗转江西泰和、宜昌、重庆、嘉定、成都,又赴广西宜山。在抗战以来的迁徙流离中,他说“从地北转到天南,从海之涯转到山之角,一切身外之物都弃置无余,书籍文物亦无例外,只有在江西吉安旅途中买的一部《钱注杜诗》,却同我共患难至今四五年,便以此排愁遣闷,玩味日久,自觉与从前大不相同。”1941年2月,贺昌群由成都赴三台东北大学任教,三台即杜甫曾经流寓的梓州,他与金毓黻、周谦冲、臧哲先、左潞生、高亨、姜亮夫、杨威伯等同仁共游杜甫曾登临吟诗的东山寺,并赋诗纪游。他将杜诗与三台现地考察相结合,写下了《记杜少陵浪迹西川》一文,1944年发表在《说文月刊》第四卷。1941年10月,贺昌群受聘于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在中央大学,他多次开设“杜诗与盛唐时代”的课程,1944年3月,课程结束时,他伤时感事,为学生赋诗《在松林坡讲杜诗与盛唐之时代(选课)将毕写示诸同学》:“读史才情赋与谁,为君苦说杜陵诗。兰台词调亲风雅,庾信高文重典仪。三蜀烟花劳想像,一川梦雨点灵旗。萧条异代伤时泪,洒向江山只自悲。”1942年7月,贺昌群在《中国青年》七卷一、四、五期连载的《读杜诗》一文,大概就是在课堂讲义基础上修改而成的,文章保留着课堂讲章的印迹。

第四阶段:解放后,贺昌群曾三次将自己收藏的有关杜甫的书籍捐赠给成都杜甫草堂,并撰写了重要的学术论文《诗中之史》。第一次捐书,是在“(1954年)8月,成都文化局筹备杜甫草堂纪念馆,派人来京搜集有关资料及访问专家,贺昌群除提供了许多建馆意见外,还将自己苦心搜集的历代有关杜甫研究的珍贵版本和各国出版翻译的有关杜甫书籍无偿地捐赠给杜甫草堂,其中有明万历和清康、雍、乾及嘉庆年间的各种珍版图书一百余册。”第二次捐书,是在(1963年)8月,杜甫草堂来函征集杜甫诗集及有关资料,贺昌群无偿捐赠相关资料。第三次捐书,是“1969年下半年,贺昌群看到语言所郑奠去世后,所收藏的珍贵图书竟作废纸卖给了废品收购站,长叹道:‘诗书付何人!’遂写信给杜甫草堂,愿将自己收藏的有关杜甫研究的汉唐间典籍捐赠草堂,以免遭厄运。11月26日,成都图书馆来函称,草堂已并入成都图书馆,愿接受这批书籍。12月15日,成都图书馆来人接受图书,开列清单,除留下自己手头的常用书,贺昌群将自己毕生收藏视同生命的典籍近三千册函,全部无偿地捐赠给了杜甫草堂。”贺昌群最终将视同生命的典籍捐献给成都杜甫草堂,是将杜甫草堂视作自己生命最终寄托的归宿。除了捐书之外,贺昌群还写下了重要的学术论文《诗中之史》,1962年,杜甫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中华书局出版《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一辑)收录解放前杜甫研究的代表性论文,贺昌群的《记杜少陵浪迹西川》一文被收录入论文集,可能与这一年的纪念热潮相关,贺昌群写作了平生第三篇杜甫研究论文《诗中之史》,于1963年12月发表在《文史》第三辑。

二、贺昌群杜甫研究的特点

回顾贺昌群杜甫研究的历程,其持续时间之长、用力之勤、用情之深,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与个人特色。贺昌群的杜甫研究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也是他杜甫研究三个阶段的特点。

第一,扎实的文献功夫。贺昌群三十年代准备集注杜诗,从搜集历代杜诗注本到抄录笔记诗话中的评论文字,他对杜诗下了一番全面的考证功夫。所以,他后来的杜诗研究论文大都建立在全面的文献考证之上,能够经受住时代的考验。例如,杜甫《遣忧》一诗,贺昌群引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余家有唐顾陶大中(宣宗)丙子岁所编《唐诗类选》,载杜子美《遣忧》一诗云:‘乱离知又甚,消息苦难真。受谏无今日,临危忆故臣。纷纷乘白马,攘攘著黄巾。隋氏营宫室,焚烧何太频。’世所传杜集皆无此诗。”然后指出:“今本杜诗已收入此首,惟‘故臣’作‘古人’,‘营’作‘留’,皆不及《唐诗类选》所录为佳。”进而指明此诗所涉史实:“是闻吐蕃攻入长安而作,‘故臣’当指郭子仪。子仪数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应为之备,代宗狃于和好,不纳,故诗云‘受谏无今日’。太宗惩隋大营宫室,厉行俭约,武后、玄宗乃大兴土木;长安前陷于安禄山,今复为吐蕃所攻入。所以说‘隋氏营宫室,焚烧何太频?’隋氏或喻武后、玄宗,或喻武后、玄宗大营宫室事,早已忘隋所以覆灭之戒。”贺昌群对此诗的论述,引吴曾《能改斋漫录》缘自《钱注杜诗》,但他对异文优劣做了精彩论断与辨析,钱谦益以“思古人”指玄宗思张九龄,贺昌群转引浦起龙之说以为指郭子仪,极是。在此基础上,贺昌群指明“留”与“营”之别以及其史实所指,可见他在解释杜诗时扎实的文献考证功夫和独到的见地。

第二,切身的时代体验。贺昌群抗战时期流寓西南,与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间”的人生经历正好契合,目之所见,身之所感,正有“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感叹,所以,他对杜甫的理解超越了文字考证层面,而成为杜甫的“异代知音”。他说:“如果我要说这二十年来的生活,只是书斋的生活,书斋的生活,只能对于杜诗作些考据的功夫,要想深深地体会得老杜的诗情意境,与其融汇实景实物而与以一种美的点化,其诗力之雄大,非身临其境者,不能知之。”

杜甫的心境,杜甫的诗境,贺昌群由于遭遇之相通故能同情之理解,更能从杜诗中汲取力量。例如他论杜甫的入蜀诗说:“入蜀后的诗篇,有一个比较基本的情绪,便是他对于过去承平时代的追念,和迫切的感到日就衰谢,渴望着世平后还乡的日子。入蜀后的诗几乎一切以此为诗情的出发点,虽有变化而不离其宗。如今我们避倭寇之乱,六七年来留滞四川,对着这残山剩水,也是‘乱离心不展,衰谢日萧然’。也是‘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而‘我来入蜀门,岁月亦已久,岂惟长儿童,自觉成老丑’。从前永嘉之乱,中原板荡,晋室播迁,衣冠文物南流江左,那时渡江的人总以为不几年便可恢复中原,重返故乡的,‘士蓄怀本之念,人伫鸿雁之歌’。可是,一年复一年,仍不能恢复中原,而‘亡者丘垅成行,存者老子长孙’”。永嘉南渡者的心境,杜甫的心境,以及贺昌群的心境,在一时间相通了。再如,贺昌群论《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句说:“我们今日的南京,诗人见之,其情景亦必如此。”更重要的是,贺昌群从杜诗讲授中汲取了思想力量,他论《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说:“人生从悲苦中得到的快乐,往往变成一腔热泪,这痛快之情,千古犹跃然纸上。今日之战不知我们何时才可迸出那一腔喜极而悲的热泪呢。我终信有这一日,犹如这诗人之信有这一日,‘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时过境迁,我们可能已难体验贺昌群在四十年代的大后方写下这些文字时惊心动魄的思想力量,但仍然能够体会其论说的鲜活与生动。

第三,独到的史家眼光。贺昌群精熟唐代历史,所以他能以史家的独到眼光发现杜甫的历史观以及杜诗中反映出的唐代兵制、田制、赋税制度的变革,这不仅可以加深我们对杜甫思想的了解,也可加深我们对杜诗思想内容的认识,这些卓见主要体现在贺昌群《诗中之史》一文中。例如,杜甫《行次昭陵》诗:“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顾炎武《日知录》“杜子美诗注”条认为是指玄宗平武韦之祸,朱鹤龄和浦起龙的注,则认为是指天宝之乱。贺昌群指出旧注“都是错误的,他们大概疏忽了诗题是《行次昭陵》,将史事张冠李戴了。”贺昌群引证《通鉴·唐纪》贞观四年条:“元年,关中饥,米斗直绢一匹;二年,天下蝗;三年,大水。上勤而抚之,民虽东西就食,未尝嗟怨。是岁,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指出《通鉴》这段文字是概括《旧唐书》本纪、《贞观政要》、《魏徵传》而来,杜甫《行次昭陵》中的四句诗把贞观初年的这一段历史形象化了。最后明确指出此四句所指是:“由于唐初君臣一体,戮力同心,贞观元年太宗即位,克服了连续三年的灾荒,贞观四年社会经济就大踏步的发展,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贺昌群对这一诗旨的论断具有独到的史家眼光。

三、贺昌群杜甫研究的成就

贺昌群的杜甫研究,虽只写下《记杜少陵浪迹西川》《读杜诗》《诗中之史》三篇文章,但这些文章深具远见卓识,对杜诗多有发明之功。以下择其要者,以明贺昌群杜甫研究之成就。

第一,杜甫的“谏诤”思想。

“疏救房琯”一事体现了杜甫平生“事君交友立朝之大节”,这是清代以来杜甫研究的共识。就杜甫的“谏诤”思想,贺昌群提出:一、杜甫“谏诤思想”的渊源是“唐太宗谆谆叮咛臣下谏诤须‘不避触犯’,敢于触犯‘逆鳞’,而谏者亦不致于死刑的政治传统”。 杜甫的诗歌反映了“唐太宗倡导的求谏纳言政治风气。”二、杜甫除上疏救房琯一事外,一定还有很多极陈时事的篇什,可惜未传下来。“《晚出左掖》诗:‘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拾遗原是内廷供奉,每当夕阳西下,鸡快要栖息时,才出左掖门,杜甫想必有封事上奏,或者肃宗召见廷对,为了保密,这些谏稿他都焚毁了。”三、《新唐书·杜甫传》言杜甫“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是完全错误的。根据“《贞观政要》卷二‘王珪’条:王珪答太宗说:‘每以谏诤为心,耻君不及尧舜,臣不如魏徵。’可知杜甫说的‘致君尧舜’,就当时实际政治意义说,分明是指发挥贞观君臣直言求谏的精神”。

贺昌群对杜甫谏诤思想的论断,建立在对杜甫历史观的细致考察之上。首先,他指出杜甫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具有浓厚的史学素养和高远的史识,尤其是唐武德、贞观、永徽、武后时代,即近代史,杜甫非常留心,也非常熟稔。贺昌群引杜甫《别张十三建封》诗:“尝读唐实录,国家草昧初。刘裴首建议,龙见尚踌躇。秦王拨乱姿,一剑总兵符。”指出杜甫曾经读过唐实录,对唐初历史非常熟悉,“其意一面在称赞唐太宗的智勇英特有过人处。但唐初实录虽亡,刘、裴建议起事,李渊当初踌躇不决,李世民坚决举兵,这些事实还保存于《唐书》本纪及《大唐创业起居注》中。”可见“杜甫对于近代史是非常留心的,虽在流离,贫病交迫,药裹书笺,亦未尝废学。他是一个能通今而后能博古的人,他的诗充分把握了历史的真实而加以艺术的深化和概括。”

其次,贺昌群指出杜甫《行次昭陵》《重经昭陵》等诗全面评价了唐太宗的历史功绩。唐太宗的历史功绩,一是结束了隋末的社会动乱,《行次昭陵》:“旧俗疲庸主,群雄问独夫。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杜甫以“雄厚的诗力,高度的艺术概括,丰富的历史内容,卓越的史学见识,把隋唐之际的历史先写成这四句二十字。”二是为唐朝立国采纳了正确的政治路线,《行次昭陵》“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师古”,不是仿古,含有总结的意思。太宗即位,不用封德彝专用刑法,独运威权的建议,而采纳魏徵“以德化为本,偃武修文”的儒家思想的政治路线,这是秦汉以来比较开明的封建统治经验总结,果然在政治上收到了一定成效。政治上的兼容并包,导致唐初经济、文化的全面开展。三是鼓励直言极谏的政治风气。根据《行次昭陵》“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贺昌群指出“贞观之治的最大的政治特点是太宗能纳谏,臣下能直言,并且鼓励直言,或多或少地成为李唐一代的政治风气。”

再者,贺昌群指出杜甫对武则天时期“直言进谏”的政治空气非常熟悉。杜甫《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诗:“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贺昌群根据《新唐书·李邕传》:“邕拜左拾遗,宋璟劾张昌宗兄弟,武后不听,邕大言曰:‘璟所陈,社稷大计,陛下当听。’后色解,即可璟奏。”指出:杜甫作诗就是以这样严肃的态度对待历史的真实性,注解家往往轻易放过。武则天“正是为太宗以来鼓励求谏直言的政治空气所约束。这种政治风气,直到盛唐以后还可见到。”

总之,贺昌群能够从杜甫的“历史观”和唐朝的政治风尚论杜甫的“谏诤思想”,这在二十世纪的杜甫研究中具有远见卓识,充分体现了贺昌群杜甫研究中独特的史家眼光和高远的思想见识。

第二,杜甫“平均赋役”的思想。

贺昌群根据杜甫《东西两川说》一文,揭示出杜甫“均田思想”和“平均担负兵役”的思想。首先,关于均田思想,杜甫认识到唐两川地方政府假赁农民的口分地,被豪族地主兼并了,豪族地主又转赁给农民耕种,因此,被兼并的农民失去了口分地,脱离政府编户,流亡于他乡、他州县,又为豪族地主耕种其所兼并的土地。杜甫认为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是:这些流亡的农民并未离蜀境,倘若禁止豪族转赁土地,政府重新招回这些失去土地的流亡农民,均给以土地,薄其赋敛,那末,国家土地便不至荒芜,以此,上可供中央政府的租调需要,下则农民的生活亦得安宁。其次,关于“平均担负兵役”的思想,杜甫以为兵役的担负,无论富户贫家的人丁、貌阅、户等的籍帐,本来都掌握在政府手里的,里正(村正)执行时,并不是不知道富户的籍帐,只因畏惧富户的势力,不敢对他们下“府帖”去“点行”,惟独向贫户去索取。这样,就造成贫富担负的不“均”。

基于杜甫“平均赋役”的思想,贺昌群注意到杜甫后期诗歌中,多次痛斥“诛求”的现象,并且指明杜甫“盗贼本王臣”说的思想根源。按照租庸调法的规定,每年每丁租二石,调绝绢二丈,绵三两,布输二丈五尺,麻三斤,丁役二十日。超乎此规定以外的,便是“诛求”。杜甫诗中痛斥这样的“诛求”:“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朝廷防盗贼,供给愍诛求”(《奉送王信州崟北归》);“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东屯北崦》);“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驱竖子摘苍耳》);“凄恻念诛求,薄敛近休明”(《同元使君舂陵行》)。所以他在《东西两川说》中劝严武“薄其赋敛”,“诛求宜约”。赋役的担负不“均”,便都集中到贫户身上,贫苦人民不能胜其负担,只得逃亡流而为“盗贼”,杜甫认识到“盗贼”就是这样来的,“八荒十年防盗贼,征戍诛求寡妻哭”(《虎牙行》),“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有感五首》)。

总之,均田制与兵制的破坏,致使诛求、盗贼等社会问题普遍出现,这是杜甫流落西南对底层社会的深刻认识与思考,贺昌群对杜甫这一思想的揭示,是对杜甫后期思想的重要发明,这在二十世纪的杜甫研究中极具见地。

第三,杜甫在夔州东屯的田产问题。

贺昌群针对解放前杜甫研究中“把杜甫在夔州寓居的瀼西与东屯说成是大庄园,把杜甫说成是大庄园主”的观点做了批驳。他根据《茅堂检校收稻二首》《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等诗,首先辨明“检校”一词的意思是“考核”,“杜甫对东屯官田稻谷的种值收获,只是考核监督,具体的工作由行官张望管理”。其次指明“行官”之“行,谓兼摄,唐制,以小兼大曰行。可见这东屯百顷田明是朝廷的官田,设有专官管理。”再者,用《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诗中“督领不无人,提挈颇在纲”证杜甫对东屯百顷田,只在督领提纲而已,未尝把自己作大庄园主看待。诗人接着又说:“尚恐主守疏,用心未甚臧。清朝遣婢仆,寄语逾崇岗。”诗中的主守指行官张望,恐他有所疏忽,故清晨遣婢仆传语,寄与十分叮咛之意。

基于以上论断,贺昌群推测:“杜甫在夔府受柏茂琳都督的照顾,不仅是为私人的情分,其间有长安朝廷的旨意。”根据是《晚净》诗有“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贺昌群解释此句:“朝廷为什么有问于府主呢?按:代宗广德二年严武再镇成都兼两川节度使时,表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唐制,各部置员外郎,皆正官,工部员外郎一人,从六品上,仅次于郎中。抵夔府时,朝廷必有音问到夔州都督府,询及杜甫的行踪,而杜甫则因病留滞夔门,检校东屯稻田,所以诗人自己作答说:耕稼学山村。”总之,关于杜甫夔州生计问题,贺昌群论断:“杜甫病滞夔州,原是带着中朝外官的身份,柏茂琳的照顾,不纯是由于旧谊或敬重杜甫的诗名,那末,东屯百顷平田,既不是杜甫买的,也不是柏茂琳送的,而是由杜甫以中朝外官的身份检校考核其耕种收获,具体工作则是行官张望担负。”

贺昌群对杜甫夔州生计的论断,虽然有曹慕樊先生持反对观点,但经过郭沫若《李白与杜甫》的暗自引用,遂成为至今最流行的观点。

第四,杜甫与严武之关系。

杜甫和严武的关系问题历来论述较多,贺昌群从严武的性格以及严武与杜甫的赠答诗着眼。首先指明严武与杜甫交情很深,“房琯之贬,连坐甚多,如贾至、刘秩、严武、杜甫等,都认为是房党,”所以杜甫在成都,严武一度成为其居停主人。另一方面,严武为人豪强,“坐镇西川,自然是很放肆的,用度毫无限制,”对于胸怀自在的杜甫,“硬要他早晚之间与一班吏胥为伍,他如何能受得?加以严武虽说对他很厚,而相处太近,不说还有名位尊卑之别,有所不便,便是熟悉到‘忘形到尔汝’的朋友,朝夕相接触,一定容易发现其短处,何况严武任情的性格和奢侈放肆的政事,都是使他感觉不安的。”可见,贺昌群的论断既平实而又切合人性人情。

此外,不可讳言贺昌群的杜甫研究也存在一些疏误与时代局限。《记杜少陵浪迹西川》《读杜诗》主观色彩明显,所以有考证疏误之处,如《读杜诗》一文论断“少陵人蜀,是投依严武”,“少陵之赴夔府,必为裴冕所招无疑”,则有失察之处。因为杜甫到达成都的时间是乾元二年(759)岁末,而严武出任西川节度使的时间则是上元二年(761)年底,可见少陵入蜀,非依严武,至于杜甫与裴冕之交往,则诗言不详。《诗中之史》一文,明显有生硬套用当时主流理论观点的弊病,行文蹇涩,多有理论与论述不相弥合处。但即使如此,并不影响贺昌群的杜诗研究在二十世纪的杜甫研究中所取得的独特成就。

注释

①贺昌群:《贺昌群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570页。下文引文出自此书者不再出注。

②关于“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的解释,曹慕樊认为“诗意应读为:朝廷(事)则问府主,耕稼(事)则学山村,或问朝廷于府主,学耕稼于山村。”所以认为贺昌群“说杜甫代管东屯公田一百顷即系误解。”并根据《奉节志》载《修夔州东屯少陵故居记》,指出杜甫在东屯有私田十一亩。见曹慕樊《杜甫在夔州东屯的经济状况》,载《杜诗杂说全编》,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6—64页。

③郭沫若虽未注明,但采纳了贺昌群之说,并举“朝廷问府主,耕稼学山村”为证说明杜甫主管东屯一百顷公田是“由于柏茂琳的推荐而得到朝廷的允许。”《李白与杜甫》,中国长安出版社2010年版,第189页。

④采纳贺昌群之说的代表性论著有:《访古学诗万里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84页。陈贻焮《杜甫评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76页。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69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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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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