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六)
2017-11-13王克臣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朱墨春山(六)
王克臣
这当儿,正巧,杠头邱志领着一伙人来到了。
邱志正要开口,可巧一眼看见赵太爷,鞠躬搭礼道:“赵太爷,赵太爷叫我来,我哪敢怠慢?”
赵太爷说道:“都不是外人,今儿就冲我的面子,也得卖一膀子!”
随行的几位,一一走上前来,吆三喝四地说:“那是,那是,您请好吧!”言罢,纷纷走到自己的岗位,搭架、绑杆、捆垫肩、甩围罩,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赵太爷抻过鹏远、凤才二位兄弟,说:“你们俩,谁是执事?”
鹏远说:“凤才哥吧?”
董凤才说:“你,你来吧,我来照顾成子,快别推辞了!”
高鹏远说:“行,成子太小,可打白幡就得他。他是瑞礼哥的儿子,打幡、摔盆这差事,就得他干!”
赵太爷贴近董凤才的耳朵说:“凤才呀,打幡、摔盆,瞅着是成子的差事,可他太小,你得帮他举,帮他摔。”
董凤才点点头,说:“赵太爷吩咐的话,我记住了!”
赵太爷对高鹏远说:“玉明是个妇道人家,她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到时候,该你拿主意就得拿主意!今儿这事,就瞧你们哥儿俩的了!”
高鹏远说:“您放心!”又转过脸对董凤才说,“凤才哥,成子忒小,你多费心!”
董凤才说:“没事,这孩子挺听话的!”
高鹏远里里外外走了几个来回,最后,走到杠头邱志跟前,说:“邱师傅,您看怎么样?”
杠头邱志说:“您是执事,全听您的。我的人,这些熟套子活,干得多了,不会出纰漏,这您放心!”
董凤才攥着成子的右手,左手举着白幡,带着金花、银花、五丫头,提前来到杠架前,做好准备。
高鹏远先朝董凤才点点头,然后,面向杠头邱志说:“那就出殡?”
杠头邱志说:“我的人早已经到位,送殡的亲戚朋友姑舅姨家都来齐了?看看有落礼的地方没有?”
高鹏远又扫视了一下四周,示意杠头邱志:齐了,都齐了。
杠头邱志举起亮尺,轻轻连敲三下,示意各司其职。
五位杠夫,棺头一位,四个犄角,各执一位,专等杠头邱志的亮尺,再次响起。
杠头邱志又一次高高举起亮尺,“梆梆梆”,节奏极好地敲了三下。
五位杠夫一齐用力,抬起棺材,缓缓走出瑞礼家院子。
此刻,送殡的人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此起彼伏,声浪滚滚。
等棺材放稳,送殡的亲戚朋友姑舅姨家的一干人等,站的站,蹲的蹲,跪的跪,黑压压一大片。
董凤才攥着成子举着白幡的左手,右手抚着丧盆的后沿儿,跪在朱瑞礼灵前。
金花、银花、五丫头,一一跪在成子的后面。
然而,杠头邱志的亮尺并没有响,传来的却是“当当”的斧头声,原来是木匠师傅在棺材盖上缝枣核钉。
突然,从后面飞跑过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孩,还没等人们分辨出模样,那个女孩早已扑上去,大声嘶叫:“小心我爸爸的手,别钉着我爸爸的手!疼,流血——”
此刻,人们才看清楚,原来是朱瑞礼的闺女金花。
金花扑在棺材上,呜呜咽咽,早已哭成了泪人。
高鹏远紧跑几步,连抻带拽,将金花揽在怀里。
送葬人的哭声,“哇呀哇呀”“妈呀妈呀”,痛心疾首,惊天动地。
杠头邱志把手中亮尺,举过头顶,停在空中,杠夫摆好起棺姿势。
送殡的人顿时停止了啼哭,一一抬起头来,眼睛盯着杠头邱志那把高高举过头顶的亮尺。
突然,杠头邱志把亮尺“当当当”紧敲三下。
跪在朱瑞礼灵前的董凤才,听到亮尺敲响,攥着成子的手,将丧盆举过头顶,“啪”的一声,丧盆在半截砖上被摔得粉碎。成子“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叫:“爹——”
杠夫们齐声叫道“啊哦——”将棺材抬起,停稳肃立。
董凤才随即把成子提拉起来。
同时,送殡的亲戚朋友姑舅姨家的一干人,放声大哭,喊叫着各种称呼:“叔叔”“大爷”“舅舅”“姨夫”……
孔大学问和赵太爷,站在一侧,老泪纵横,各自掏出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不住地搌眼抹泪。
杠头邱志把手中的亮尺,停留片刻,环顾一下四周,这才连敲三下,杠夫们抬着棺材,在高鹏远的引领下,缓缓行进。
董凤才攥着成子举着白幡的小手,紧随其后。
金花、银花、五丫头,个个咧着小嘴儿,大声地叫喊:“爹呀,爹呀——”哭成泪人。
送殡的亲戚朋友姑舅姨家的一干人,一面啼哭,一面喊叫。
李兰英、孙秀英知道蔡玉明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哪个敢轻易离开半步?果然,送殡的人群刚刚离去,蔡玉明在家里,又哭又闹,又嚷又叫,寻死觅活。
李兰英、孙秀英一起扑上来,将蔡玉明紧紧抱住,说:“这就不活了?你不活,好说,你那一大堆孩子咋办?咋着也得为他们想想吧!”
蔡玉明哭诉道:“死难,活着更难!瞎了眼的老天爷呀,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天哪……”
李兰英说:“你要懂得:穷不帮穷,天理不容。我们都会帮你的!”
孙秀英一面拍打蔡玉明后脊梁,一面说:“兰英说得对。你难,都难。可是,大家抱成一团,再难的关隘,也得闯过去!”
蔡玉明抽抽搭搭,继续哭诉道:“你们姐儿俩,劝我的话,都对,我全懂,可我也太难了呀!”
李兰英说:“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忘说了:冷了迎风站,饿了腆肚行。穷人咋了?穷人更要活出个样儿来,给天下人看看!”
孙秀英说:“兰英说得对,兰英说得对!”
蔡玉明半晌不语。
李兰英、孙秀英慢慢松开手,为蔡玉明捶捶后背,拂拂胸口,好容易消停下来。
高鹏远作为引导,走在最前面。
杠夫抬着棺材,在杠头邱志手中亮尺“当当当”声响的指挥下,渐次放开脚步,朝着墓穴走去。
长长的送殡队伍,一路上,“咯吱咯吱”,踏着厚厚的积雪,一直跟在后面。
高鹏远站在墓穴边上,向杠头邱志示意。
杠头邱志看到高鹏远的手势,心领神会,站定,又一次将手中的亮尺轻轻地连续敲击。杠夫们都熟练了,抬着棺材找准位置,随着亮尺有节奏的声响,缓缓着陆,迅速解下绳索,归置到一起,立在一旁。
高鹏远朝董凤才点点手。
董凤才拽着举白幡的成子走过来。
高鹏远轻轻说:“凤才哥,成子虽小,可他怎么说也是瑞礼大哥的亲儿子。从老辈人传下来的礼数上讲,他的亲儿子再小,第一锹土也得由他填,对吧?”
董凤才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
高鹏远加大嗓门说:“王胡、王发,你们哥儿俩,打坑时候都来了,谁知道头锹土放哪里了?”
王胡、王发一听,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支支吾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王胡说:“打坑那天,满处都是雪,上哪里去找头锹土?”
王发灵机一动,用一只脚,点点一撮脏雪,说:“我想起来了,就在这里,是我放这里的。”
高鹏远明知王发说的不是实话,却也无可奈何,用眼睛扫了扫他的脸,只好说:“凤才哥,你领着成子,让他抓一把头锹土。这头锹土,咋说也得归他儿子!”
凤才领着成子,让他抓一把头锹土。
成子看着脏兮兮的雪,缩着小手,不肯抓,叫嚷道:“凉——”
董凤才无奈,恐怕把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只好拽着成子的手,象征性地抓了一下,实际上是由他抓了一把脏雪,丢进墓穴。
高鹏远趁机嚷道:“亲戚朋友老乡亲,都往前来,填土。”
于是,大家不分男女老少、亲疏远近,跌跌撞撞涌上前来,用锹的,用手的,也有用树枝的,不管是脏兮兮的雪,还是乱糟糟的草,抓起就往墓穴里填。终于,可以被称作坟头了,这才相继住手。
董凤才拽着成子走上前来,说:“成子,把白幡插到坟顶上!”
成子说:“我,我手冷。”
董凤才索性攥着成子的小手,把白幡插在新坟上。
出殡过两天,便是圆坟。中国文人说:“乎圆坟者,缘分也。即至圆坟之日,缘分已尽者矣。”
文人们的高论,到了农民那里,就简单多了。入土为安的第三天,由家人把新坟再整理一下,似乎别无它意。
京东一代还有个习俗:以老爷儿(太阳)为界。即老爷儿出来之前圆坟,逝者再生,住瓦房;老爷儿出来之后,则命运发生转折,只能住泥房。有谁不愿意自家的亲人转世住上新瓦房呢?
蔡玉明早早下炕,先从金花开始,挨个儿一一唤起。
成子虽只有三岁,也要跟去的,总不能把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留在家里。再一说,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咋着也得和大家一同去。
可是,妈妈叫了半天,成子依然偎在被窝儿里。
蔡玉明轻轻地拍拍成子的小屁股,说:“好孩子,快起来,给你爹盖新瓦房去!”
成子偎在被窝儿里,死也不肯钻出来。
金花走过来,生气地说:“妈妈,您就是偏心眼儿,五丫头不起来,您就掴打她;到了成子,您就不兴使劲儿掴打他几下子!”
蔡玉明说:“他还小,使劲掴打他,受得了吗?”
金花说:“五丫头能比他大多少?”
蔡玉明见闺女顶撞她,来了气,说:“你爹刚死,你们就个个不听话!”一甩头,趴在炕沿子上,“呜呜”地哭开了。
金花说:“成子,快起来,看你把妈妈都气哭了!”
平日里,成子跟妈妈撒娇惯了。可一听说是他把妈妈气哭了,赶紧把被子一撩,“腾”地站起来。
妈妈拽过他的被子,说:“光着屁股,当心冻着。快,金花,给孩子穿衣服!”
成子乖乖地坐下来,姐姐叫他伸袖,他伸袖;叫他扣纽,他扣纽。无论怎么闹腾,银花、五丫头、成子总算都穿好了衣服,乱乱哄哄跟着妈妈走,去给爸爸圆坟。
新坟就在月牙河畔的苇坑边,不算太远,蔡玉明领着一群孩子,不大一会儿就到了。
平日里总说,不见棺材不落泪。这会儿,蔡玉明见了丈夫的新坟,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嚎啕大哭:“你一个人走了,撂下我,领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叫我怎么过呀!”
蔡玉明的一通哭,引得孩子们个个咧着嘴叫嚷。一时间,像蛤蟆吵坑,吱哇乱叫。
金花走到妈妈跟前,拽拽她的衣角,说:“妈妈,快动手圆坟吧。”
蔡玉明说:“妈妈不哭了,咱们动手圆坟吧!”
圆坟,就是往新坟上添新土。这时节,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到哪里去找新土?摸哪儿,哪儿冰凉;抠哪儿,哪儿倍儿硬。这可咋好?索性捧雪,然而,被人踩过的雪,黑不溜秋,脏了吧唧。金花带着弟妹们,索性专捧干净的雪,贴在爸爸的新坟上,一趟一趟地跑,一次一次地贴。终于,新坟变得雪白雪白的。
金花把捧来的雪,攒在一块儿,拍成个大圆球,放在白色新坟的顶尖上。
蔡玉明看着孩子们这样懂事,感到欣慰。说:“孩子们,老爷儿还没有出来呢,你爸爸下世准能住上新瓦房了!”
孩子们刚才还闭着眼哭,经妈妈一说,个个咧开嘴笑了。
蔡玉明望望圆过的新坟,银装素裹,洁白无瑕,简直成了孩子们的工艺品。她很满意,不住地点头。
金花说:“妈妈,回去吧!”
蔡玉明说:“我打算再看看小蓉、小梅!”
金花说:“她们姐儿俩,就埋在月牙河的苇坑边儿,我带您去!”
于是,在蔡玉明的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很快来到月牙河的苇坑边儿。
金花一指,说:“妈妈,这里就是。”
蔡玉明顺着金花手指的方向,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到坟头,说:“金花,是不是你记错了地方,这里哪有坟头呀?”
金花肯定地点点头,说:“渣儿错都没有!”
蔡玉明向前走了几步,她看见,在凸起的地面上,覆盖着一件东西,这使她感到稀奇,弯腰揭开一看,原来是丈夫的翻毛皮袄!这突如其来的奇事,几乎将她击倒,幸亏金花、银花及时将妈妈扶住。
金花、银花一起说:“妈妈,怎么啦?”
蔡玉明哆哆嗦嗦地说:“你们看,这不是你爹的翻毛皮袄嘛!”
在翻毛皮袄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坟茔,在小小的坟茔前面,矗立着半截砖头,在半截砖头前面,摆放着两个糖瓜。
蔡玉明见物如见人,她又一次大声悲泣地哭起来。
金花、银花一起劝说:“妈妈,别哭啦,看别把五丫头、成子吓着!”
蔡玉明抽泣了半晌,方才止住,领着一群孩子,回村里去。
据老人传说,河南村最初由朱、杨、董、高、王五姓氏兄弟,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底下逃难,爬过无数大小山脉,渡过无数大小河流,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潮白河畔的一处芦苇塘边,安营扎寨,以摆渡、开荒、砍柴、打猎、纺麻绳、锥破鞋、铉笸箩簸箕为生,薪火相传,繁衍至今,成了一个大村落。
河南村,穷人多,一天到晚乐呵呵。富人有富人的愁,穷人有穷人的乐。富人下象棋,穷人耍石子;富人品茶喝酒,穷人玩老虎吃小猪,各有各的乐子。富人活一天,穷人也照样没留在昨天。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
“二十九,蒸馒头,三十黑间熬一宿。”
三十黑间家家包饺子,人家包的啥饺子?蔡玉明家包的啥饺子?不说也罢!无论吃的啥饺子,总之,是吃过了。吃过饺子的一家人,就该坐一宿。朱瑞礼刚死,蔡玉明领着金花、银花、五丫头、成子,一帮孩子,哪里有心思坐一宿?“拉大锯,扯大锯”,年年拉,年年扯,没劲儿;“从前啊,有一座庙”,讲一遍,又一遍,没味儿;“小小子,坐门墩,哭哭啼啼要媳妇”,那些年,一群丫头片子,这回虽然有了成子,可娶媳妇的事,不知等到猴年马月!那就甭坐,合眼睡觉,睡不着眯着。反正小鸡一叫算明儿个,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又长了一岁,老天爷公平合理,不偏不向,富人穷人都一样!
就这样,蔡玉明似睡非睡地熬了一宿。一睁眼,窗纸雪亮,大年初一到了!
“大年初一扭一扭。”上哪儿扭去,哪有心思扭?
蔡玉明坐起来,披上棉袄,愣呆呆的,一丝活气也没有。
突然,从远处,或者不是很远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当老爷儿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人们在迎喜神,接财神,期盼发财进宝,风调雨顺。
啊,年年想,月月盼。穷人到底想来了什么,盼来了什么?
“我说蔡玉明,还睡懒觉呢,老爷儿晒屁股啦!”
蔡玉明隔着窗户嚷道:“谁呀?”
“出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蔡玉明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大清早的,谁呀,腿倒快!”一边朝外走,差一点儿和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只听对面“啊呦”一声叫道:“老人古语:大年初一扭一扭,先到你家扭一扭!”
蔡玉明说:“快进,快进,外面冷!”
陈快腿说:“没什么好吃的,送你家点儿五谷杂粮。”她端着面瓢,继续说,“孩子们还没起呢?”
蔡玉明朝里叫道:“金花、银花、五丫头、成子,快起,快起。看看谁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
金花听到妈妈的喊叫,一面说:“起了,起了,”一面逐个拍打,“银花、五丫头、成子,快起,快起。”
银花听到姐姐的喊叫,一面说:“起了,起了,”一面逐个拍打,“五丫头,成子,快起,快起!”
五丫头,成子呼啦掀起被子,大声叫嚷:“起来了,起来了!”
一时间,热闹异常。
陈快腿举过面瓢,说:“玉明,你看,这五谷杂粮,黑小豆、绿小豆、白棒子、红高粱、黄谷子,五种颜色一搭配,好看不?”
蔡玉明说:“好看,好看。可河南村,谁有你能!又聪明,又勤快。下辈子,我要是托上男人,就娶你当媳妇!”
陈快腿说:“瞧你说的,牙碜!古语说:人勤地不懒。只有懒人,没有懒地。再说,河南村紧挨着潮白河,河里能打鱼虾,岸上能种庄稼。只要不怕吃苦,不惜流汗,就有饭吃。阴天饿不死瞎家雀儿!”
蔡玉明说:“说得对。开春,我就领着孩子们,到潮白河边开荒,能种棒子种棒子,能种高粱种高粱。”
陈快腿说:“你也甭净想大饽饽吃。俗话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边边溜溜的坡头烂岗,种倭瓜、栽茭瓜、点豇豆。能填饱肚子,就饿不死人!”
蔡玉明说:“说得对,在理。”
陈快腿说:“你知道的,杨二嫂的娘家,在县城北街,她爸爸跟朱二先生不错,有点儿交情。我想,能不能托杨二嫂,叫你家金花,到朱二先生药铺里干点儿差事,多挣少挣不说,你家里少一张嘴吃饭不是?”
蔡玉明说:“哎呀,你别看金花十六了,可连一天都没有离开过我,再说,一个姑娘家家的,到药铺里能干啥呀?”
陈快腿说:“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呐。不过,朱二先生家里人,杨二嫂门儿清,出不了错!”
蔡玉明说:“那我得跟金花商量商量,再跟杨二嫂提这事!”
正说得热闹,就听堂屋地有人搭言:“来了,打算跟我提啥事?”杨二嫂端着小簸箕,挑帘进来了。
陈快腿说:“咋就那么巧?说曹操,二嫂到!”
杨二嫂、陈快腿都笑起来。
杨二嫂说:“快说,打算跟我提啥事?”
蔡玉明说:“陈嫂说求求你,让金花到县城北街朱二先生药铺里干点儿差事。我说,一个姑娘家家的,到药铺里能干啥呀?这不,我们俩正说着,你进来了!”
杨二嫂“嘎嘎嘎”地笑道:“就好像我跟陈嫂商量好了,我正为这件事来的,稍带着给你家送点儿炸豆腐。”说着,将小簸箕放在地桌上。
蔡玉明说:“瞧瞧,你家也不富裕,能炸多少呀?留着给顺子吃吧!”
杨二嫂说:“甭管炸多少,都有份儿。再说,炸豆腐是当菜吃的,又不是点心!”
陈快腿说:“那,那你就从头儿跟玉明说说。”
杨二嫂说:“玉明,你家的事,大家都清楚。孩子多,有吃的,没干的。可这有啥法子,这就是命。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乱想没有用。谁能抗得过天!可是呢,老天爷把门堵死了,咱们不会从窗户钻出去?天无绝人之路。我想呀想的,想出了个办法。你家金花昨天还十五,今儿睡醒一睁眼,家伙,十六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能总捂在你的翅膀底下,得让她自己学着飞!”
蔡玉明说:“孩子长到十六岁,连一天也没离开过我。真要离开娘,我哪里舍得呀!”
杨二嫂说:“那次,瑞礼去县城看病,我不是跟去了吗?我留了点儿心眼,叫朱二先生的儿子德清给我抄了一份儿药匣子上的药单,横着数九行,竖着数九行,九九八十一味中草药。你说,金花这么聪明的孩子,要记住这八十一味中草药,不毛儿事一桩!”
蔡玉明说:“孩子今年十六岁了,连一天学也没上过呀!”
陈快腿抢过来说:“那还不容易,咱们河南村不是现成的,找孔大学问呀!”
杨二嫂说:“说得对,孔大学问、赵太爷,找哪个不行!”
蔡玉明颤颤巍巍地说:“咋好开口?”
杨二嫂说:“这事你就甭管了,叫陈嫂去请,她腿快,她去呀。也就一句话的事!”
陈快腿说:“那说好了,孔大学问归我请。抄八十一味药单子的事,就归你管。”
杨二嫂说:“这你放心,药单子我早就叫朱德清给抄好,带来了。这就交给你,你把这药单子给孔大学问看看,好有个准备,要不,他从哪里教起呀!”
陈快腿接过药单子,说:“我把这药单子交给孔大学问,是得叫他先看看。再说,孔大学问年岁太大了。金花真要学的话,我看就得上他家里去。你说呢?”
蔡玉明:“好说,好说!”
陈快腿,腿快,话音刚落,她已经挑帘出了蔡玉明的家门,奔走在孔大学问家的路上。
再苦的庄稼人,也不会忘记大年初一。他们要在这一天的早晨,有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没马没驴的,就成群结队地跑。迎着老爷儿奔跑,一直跑到潮白河边,爬上高高的黄土岗,扬起胳膊嘶喊:“啊哦——”
究竟喊什么,别人不懂,他们自己也不懂。反正是叫嚷,好像声音越大,越对得起老天。
依据孔大学问说,叫嚷是一种发泄。穷庄稼人,一年四季,急急匆匆,忙忙活活,就没点儿心烦的事?叫嚷又是一种期冀。穷庄稼人,一年到头,受了那么多累,吃了那么多苦,就不该有点儿盼头?
庄稼人听了,虽然似懂非懂,但那是出自孔大学问之口,大概就不会有错。
董凤才、高鹏远、王胡、王发,这一群穷庄稼人,没有一个骑马的,也没有一个骑驴的,他们都不算很年轻,可他们也夹裹在丫头小伙儿之中,奔上潮白河边的黄土岗,抢到最高处,挤在一起,用双手做成喇叭,贴近嘴,卖力叫嚷。
也许,老爷儿真的听到了,也许,老爷儿真的感动了。他躲在漫天红霞织成的罗帷后面,从潮白河宽阔的水面上,吃力地向上爬,滴着泪,慢慢地升起来,把明亮的光焰,洒向人间!
就在老爷儿升起的那一刻,董凤才、高鹏远、王胡、王发,这样一大帮庄稼人,欢呼跳跃起来:“啊啊哦,啊啊哦——”
在他们的喊声里,有对以往的倾诉,有对未来的期盼。
突然,董凤才大哭起来。
高鹏远、王胡、王发一伙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叠声地问:“咋,咋?”
王胡说:“兄弟,想起啥伤心事,快说,说出来痛快!快说,急死人了!”
王发说:“哥,你别催他,让他平静平静!”
高鹏远说:“哭吧,就让他哭,使劲儿哭。哭够了,心里就痛快了!”
董凤才抽抽搭搭地说:“在这种时候,我想瑞礼大哥。咱们哥儿几个,在河南村最要好,最亲密。天底下还有比咱们再好的哥儿们吗?可是,前些日子,咱们还在一块儿有说有笑,大哥咋说走就走了。这一走,又不像串亲戚,过几天还能见面。可倒好,他腿一挺,就永远也别想再见面了!呜呜,呜呜——”
高鹏远说:“董哥,你要这么说,我不是拦你。忘说了,三国里的刘关张,那哥儿仨,桃园三结义,发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结果呢,张飞急于给他二哥关羽报仇,惨遭同僚杀害;刘备呢,为二位兄弟报仇心切,不听诸葛先生劝阻,火烧连营三百里,托孤白帝城。好归好,咱们又不能随他走,都得好好活下去。瑞礼大哥家孩子多,有吃的,没干的,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是吧?”
董凤才说:“兄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宽绰多了!”
王胡、王发也凑上前来,说:“鹏远说得对,是这么个理!”
董凤才说:“话是开心锁,鹏远的一席话,把我的心锁打开了,比刚才痛快多了!”
正当董凤才、高鹏远、王胡、王发几个好哥们儿从高坡上往回走的时候,碰上了陈快腿。
高鹏远走上前说:“陈嫂,都说你腿快,可今年的喜神,让我们哥几个迎到了,早接回家去了,没你什么事了!”
董凤才、王胡、王发听了,哈哈大笑。
陈快腿说:“我从来就不信神啊鬼啊的,你说把喜神接你家去了,他说接他家去了,倒底去谁家了?那不把喜神给撕巴碎了!”
高鹏远说:“说都这么说,其实,有谁信过?穷人不想辙,用迎喜神、接财神这一套欺骗自己。唉,凤才、王胡、王发,我们这些人,豁唇子吹灯——谁也甭说谁。切糕换粽子——一路货。哈,哈哈!”
王胡说:“你当我就信?我可从来都没有信过。妈的,什么喜神、财神,都他妈蒙人!”
高鹏远、董凤才、王发都跟着笑起来。
陈快腿说:“你们瞧,朱瑞礼刚死,蔡玉明一个妇道人家,耗子尾巴长疮,能有多大脓水?拉扯着金花、银花、五丫头、成子四个孩子,你让她一家子咋活?我是惦记着找找孔大学问,请他帮忙,给瑞礼大哥家的金花找个差事,挣多挣少的,玉明家总少一张嘴吃饭吧!”
王胡看看董凤才,说:“陈快腿说得对,陈快腿说得对!”
陈快腿说:“没大没小的,陈快腿有别人叫的份儿,还有你叫的份儿?”
董凤才说:“王胡,别那么叫,陈快腿陈快腿的,难听死了。往后该叫什么叫什么!”
高鹏远说:“陈嫂,这事儿,你求孔大学问,成吗?”
陈快腿说:“死马当活马治呗!孔大学问的眼界宽。再说,他的儿子在县城里教书,上上下下都有人。”
高鹏远说:“人家在县城里教书,有什么事求得着咱们乡下人呀?”
陈快腿说:“那可说不准,房顶开门不求人?谁敢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地一天做三顿饭,烧三遍火,他就没有个失神的时候!”
王胡哈哈大笑,说:“多牛的人,也不敢说他家就不着火!”
高鹏远说:“别瞎耽误工夫了,让陈嫂快去吧!”
说罢,董凤才、高鹏远、王胡、王发,这一群穷哥们儿,就往村里走。
陈快腿回头看看这几个穷弟兄,自言自语道:“人心齐,泰山移。别看穷,有奔头!”她一面说,一面走,拐进一条胡同,爬上一个小坡,孔大学问家就在眼前了。
孔大学问原本是山东曲阜人。在民国时期,他的姑姑嫁给了家住河南村的大乡长。孔大学问的爹娘死得早,是姑姑把他带大的。姑姑死后,孔大学问就落户在河南村,娶妻生子。好在河南村的乡亲们不欺生,孔大学问又是读书人,明白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之类,谁家的忙,他都肯帮,混个好人缘。
孔大学问家在河南村的东南角,这里有一处高坡,高坡上没有第二家,就他孔大学问家,独门独院,高高的门楼,青石灰瓦,磨砖对缝,院子里东面一棵大槐树,西面一棵大槐树,遮天蔽日。腊月里的一场大雪,仍然挂在树杈上。
陈快腿站在门楼下,左右看了看,朱红大门上写着一幅对联。上联是“忠厚传家久”,下联是“诗书继世长”。其实,上下联的几个字,陈快腿本不认识,可是,河南村里多多少少喝过点儿墨水的家庭,门口多是这两行字。见得多了,它不认识我,我认识它了。陈快腿想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她对自己说:“世界上的事,都一个理:原本不认识的,见得多了,也就认识了。张三不认识,多见几次,也就认识了。文字这东西也一样,开初不认识,多见几回,不就认识了吗?”她越想越有理,感到为金花找孔大学问,实在找对了。虽只一会儿,陈快腿却好像从遥远的爪哇国,绕了一大圈儿,回到现实中河南村孔大学问家的门楼下。她知道,进富人家,先要敲敲门。于是,她轻轻地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应,她刚要继续敲,却又迟疑,将手指在门环上停下了。伸着耳朵,贴近门缝儿,仔细听听,发现里面传出了读书声。陈快腿是农家妇女,当然听不懂。在河南村,能听懂的人恐怕不多,要是赵太爷在,那一定没问题。只听孔大学问哼哼唧唧道:“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陈快腿听呀听,总不能没完没了,听至此,孔大学问停住了。陈快腿似乎觉得大概文章结束了,她一阵惊喜,又伸手叩了叩门环。
这次,从门里传出一串脚步声。
脚步声停下后,听到有人问:“谁呀,这么早?”
陈快腿刚要说“老爷儿快晒屁股了”,可还没有开口,她就先懂得不对了,于是,改口道:“我,孔大爷,您还听不出是我,叫我陈快腿儿。”
院子里的人说:“陈快腿儿,什么陈快腿儿,咋会有这么怪的名字?”一面说,一面打开油漆大门。
那人几乎脸贴脸地站在陈快腿的面前,倒把她吓了一大跳。
陈快腿往后退了两步,说:“你,怎么会是你,你是谁?”
那人说:“您好,我是孔家的大公子,叫孔令洲。”
陈快腿说:“哦,我就是河南村的。姓陈,都叫我陈快腿,来给老爷子拜年来了!”
孔令洲闪开一步,说:“请进!”然后,向里面喊了一声,“爸爸,有人给您拜年来了!”言罢,弯腰伸出一只手,做引路之状。
陈快腿径直向里便走。
孔大学问听见儿子的叫声,出外迎接,躬身站在二门外的台阶上。
陈快腿急急走上前去,大声说:“孔老爷子,我给您拜年来了!”
孔大学问嘻嘻笑道:“同喜,同喜!”然后,面向孔令洲,“快去沏茶!”
孔令洲轻声说:“好的!”便退下了。
陈快腿说:“孔老爷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有一事相求……”
孔大学问眯眯笑道:“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你有事来找我。”
陈快腿说:“您怎么知道?”
孔大学问微微笑道:“这还用说,都在你的脸上写着呢!”
陈快腿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脸,说:“在我的脸上写着,怎么会在我的脸上写着?”
孔大学问哈哈笑道:“哈,哈哈哈——”
陈快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索性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焐得暖暖的纸,说:“我是给您拜年,也为这事而来!”一面说,一面将那张带着体温的纸递给孔大学问。
此刻,孔令洲端着茶壶走上前来,说:“请用茶!”
孔大学问说:“下去吧!”
孔令洲唯唯退下。
孔大学问说:“你给我这张中药图表,是什么意思?”
陈快腿把她在蔡玉明家里许诺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最后说:“孔老爷子,这个忙您一定要帮!”
孔大学问说:“孩子,算你找对人了。况且,我答应你,这个忙我帮定了!”
陈快腿听了孔大学问的话,心里的石头“扑腾”落了地。她激动极了,为能帮蔡玉明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而激动,为孔大学问痛痛快快答应了她的请求而激动。此刻,她真想扑腾跪在地上,给孔大学问“咕咚咕咚”磕响头。
孔大学问说:“孩子,我跟你说,我们祖上,没有凡人。我爷爷孔庆旺,是看病先生,医术高明,在蓬莱一带忒有名。我爹孔繁树,是个采药工,踏遍胶东的大山,采到过各种神药。我来到河南村,不知道怎么得了个外号,叫我孔大学问。实际上,我有名有姓,姓孔名祥义,叫孔祥义。我儿子孔令洲,在县城里教书。”
陈快腿说:“真的?”
孔大学问说:“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不成?”
陈快腿说:“孔老爷子,反正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到时候,我把蔡玉明的闺女金花,给您带来,您把她给教会了,我就放心了!”
孔大学问说:“你把中草药图放我这里,叫我准备准备,调整调整。不出正月,我就教会她,你信不信?”
陈快腿心里说:“吹呗!”可她又暗暗为自己,也为蔡玉明的闺女金花祝福。于是说:“多让孔老爷子劳神,我该回去了。到时候,您多费心!”
孔大学问说:“送客!”
孔令洲走出来,掀开门帘,说:“慢走您哪!”一直送到大门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