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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入灵魂的母爱

2017-11-13景平

火花 2017年12期
关键词:馍馍馒头手表

景平

逝入灵魂的母爱

景平

一只手表的怀念

我甚至梦里都在寻找,寻找一只手表。那手表,是母亲四十年前送给我的,也是我在二十年前母亲逝世之后就寻不见的。多少年了,我翻箱倒柜翻来覆去地寻找,却就是寻它不见。我甚至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那只表,怎么就不见了的。

那是一只上海手表,当初,是父亲送给母亲的。母亲是小学教师,上班下班上课下课课里课外都可能看时间,所以父亲给母亲买了那只机械式的上海手表。不过,母亲送给我的时候,那手表表门的玻璃,已经带了一个显眼的裂痕。

我清楚记得那表的裂痕是怎么碰出的。一个暴雨天,雨停之后,母亲护送放学的小学生回家,走在洪水流淌的街道,母亲怕把孩子们掉到水里,就自己走在水边,结果,踩塌了被洪水漩空的路面,自己掉到了水里,就把手表给碰裂了。

我们那个小城,那时候的街道,还是完全的土路,遭遇暴雨,街道总要被冲出深深的沟壕。洪水在下面流,人在上面走,往往会把放学的孩子掉进去。母亲是个小心人,每逢这样的时候,总是亲自护送学生回家,生怕她的学生有闪失。

我记得,那个雨天,我放学回到家却进不了家门,便在屋檐下等着母亲,而母亲送完学生回到家时,浑身上下完全湿透了,头发也紧紧地贴在了头上脸上。晚上,看着母亲很是心疼地摸着手表,我才知道,那只表的玻璃,竟碰出一道直直的裂痕。

多少年后,我回到故乡作了插队知青,天天在广阔天地跟土地打着交道。开荒便开荒,挖土便挖土,其实与时间没有太大关系,但那时的农村,青年人竟也追求时髦,以腕上戴只明晃晃的手表为荣,尽管腕上手表常常是用手绢包裹着。

我就是在那时想要一只手表的。那时,母亲回老家看我和爷爷,我透露了这个想法,母亲从腕上摘下手表就要给我,我却嫌表是破表而拒绝了母亲。转而,知道家里不可能再买新表,便又整天闷闷不乐。母亲便又将手表戴上了我的手腕。

之后,我戴着这手表开荒挖土挑筐运土,我戴着这手表离开农村进了城市,我戴着这手表读书写作当了记者,然而到后来电子手表热闹起来的时候,人们浮躁地更新着腕上的手表,母亲给我的这只手表,竟也从我的手腕褪了下来……

许多年后,母亲突然离我们而去了,我便开始留恋起了母亲的遗物。我突然想起来了这只手表。我反反复复地寻找,却怎么也找不见这只手表;我前前后后三次搬家都翻箱倒柜,却就是找不见这只手表。我甚至记不起了它是怎么就不见了的。

是丢失了吗?没有记得。是送人了吗?也没记得。然而什么也没有记得,说明完全没有在意,就将一只母亲送给的手表弄丢了,而且是糊里糊涂地弄丢了。这也许比清清楚楚送人或者明明白白丢失,更使我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

我后悔当初从母亲腕上将表戴到我的腕上了。越是后悔就越发觉得,当初我从母亲手上要下这只手表时,在我,其实只是虚荣,而在母亲,是实实在在的有用。我想象不出我那样虚荣地摘掉了母亲腕上的时间,给母亲制造了怎样的紧张。

然而任何过去都不可能重来。那只凝结了父亲对母亲之爱的手表,那只凝结了母亲对儿子之爱的手表,那只看上去带了长长裂隙而实际密封依然的手表,那只表壳银白表盘微黄而刻度金亮的手表,因此便不明不白地在我手上失落了。

多少年来,我始终在寻找着那只手表,怀念着那只手表。而今,母亲已远远地深眠在故乡的黄土里了,我只能在清明的时节烧着纸火祭奠母亲,但我没有烧过纸表,我无法拿纸表去告慰母亲。我只能默默地忏悔着:我不该把那只手表弄丢了。

我始终没有寻找到那只手表。我想,那只手表,肯定是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什么地方,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它其实都在我的怀念里。我始终感受着那只手表带给我的母亲的冷暖和母亲的体温。那只手表,是依然和母亲相伴,永远在我的心里了。

绿苹果的回忆

我知道我是永远不可能再吃到那种别有意味的苹果了。那苹果虽然绿而且小,但却清脆酸甜,好一种沁心的淋漓。然而我知道那苹果对于我已经成为了历史,我多少年没有也不可能再吃到那样的苹果了。在我心里始终认为,那种被称为国光的小苹果,是一种特别的苹果,一种母亲的绿苹果。

我的母亲总是在我们回家过年的时候屯了半瓮的绿苹果。每年,从我们回到家里的那一刻起,母亲就已将洗好的苹果摆在那里了。那种苹果,绿,但脆生生的,咬一口,会溅满口的水汁——酸,是酸得爽口、酸得入心、酸得提神的那种,然而也酸得倒牙。但我和妻子,却就爱吃这绿苹果。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爱上这样的苹果的,也不知道母亲是从什么时候起发现了我们爱吃这样的绿苹果的,反正,只要我们回到家里,一盘小而绿绿而小的苹果,就已经亮亮光光地等候在那里了。并且,苹果上留了圆圆滚滚的水珠,越发给人一种水灵灵的感觉,看着就想咬。

那时,我们家住的是那种房是房院是院的小城楼房,睡在一层或者二层,都能听到院里的声音。妻子说,那时,总是听着母亲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在院里的厨房忙活了,捅火、舀水、洗菜……甚至听到母亲咕噜噜洗苹果的声音。于是水灵灵的苹果,总是在早餐之后,就摆在透着阳光的屋里了。

我知道,母亲总是这样细细碎碎地操劳着,就像她的心,总是细细碎碎地操持着。

我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每每回到家里,母亲总发酵芥末给我拌粉丝,看着我被呛得满眼生泪,母亲会哈哈大笑;而每每从家里走,母亲会因为我爱吃干馒头,连夜烤了焦黄焦黄的馒头片,给我塞进了包里;听我说黄瓜干好吃,就买了鲜鲜绿绿的黄瓜干,非让我带上,说回省城自己吃,或者送人。

母亲是那种把心事挂在我们身上的人,但她唯独没有她自己。就在她把绿苹果摆上茶几之后,她会静静地守在一边,静静地坐在阳光里,看着你吃,看着你脆脆灵灵地将苹果咬出水声,看着你尽情享受着她的爱抚,而你在那时居然没有发现,母亲,她自己并没有去吃那水灵灵脆生生的小苹果。

这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妻子说,其实,母亲自己在厨房里还放了另一种苹果,但那是疤了的、缩了的、烂了的苹果,母亲将苹果坏了的地方剜掉,自己吃。她给我们吃的,总是最好的东西,而留给自己的,却是不应该吃的东西。“烂苹果”定律,在母亲的词典里似乎解释不出另外的人生哲理。

想起来,母亲不仅将苹果洗了端给我们吃,而且,在我们离家要走的时候,她会洗了更多更多,非要你带走不可。那时,我总是将她给我们装好的苹果一股脑儿地掏出来,坚决不带。母亲尽管那时候期期艾艾地看着苹果又看着我,是一脸的无奈与失望,但我却仍是坚决地拒绝了母亲的苹果。

后来,每每想起这事,我总是后悔且心痛。我怎么就那么轻率地拒绝了母亲呢?

母亲做了一辈子老师,操心,似乎就是她的职业。在母亲的为人处世里,为别人想,为别人做,就是她的道理;而在母亲退休之后,为家人想,为家人做,几乎成为她的唯一。那时,我说苹果到处都是又不稀罕而将母亲装好的苹果不客气地掏出的时候,我怎么就仅仅将那苹果看作是苹果了呢?

遗憾之为遗憾,就在于你永远不会再有机会重新经历。人说太操心的人长寿不了,我没有想到,母亲就在退休没几年之后,真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而就在母亲离开我们之后,就在我们送别母亲之后,就在我要重新回到省城而离开家的那一刻,我却突然地感觉到:真的,母亲不在了,家就不在了啊!这个别人曾经说过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地袭击了我。

是的,从那一刻起,没有人再给你做让你满眼生泪的芥末粉丝了,没有人再给你烤让你嚼着喷香的干馒头片了,没有人给你买了青绿如鲜的黄瓜干让你带,没有人再给你洗了小而绿绿而小的苹果看你吃,及至于,没有人给你将那小苹果装在包里塞得鼓鼓囊囊让你再去掏。而就在那一时刻,你是多么多么地想有人将哪怕一个小苹果再塞到你的包里啊!

事实上,绝对不会再有了。虽然亲人都在,虽然上上下下都在,但母爱,已经不在了。母爱,已成为了远去的余音,成为了永远的绝响。她只存在于你曾经满满当当地享受然而却并没有在意的天空里了。她把她带到远远的故乡那深深的黄土之下去了。那里会生长青草,但永远生长不出母爱了!

之后,多少年过去了,我总是想起母亲的绿苹果。尽管我后来见过许许多多的苹果,然而,我费尽心思找过的那种小苹果绿苹果却久久没有能够找到。或者说,我也吃到过那种小而且绿的苹果,然终究没有找回我母亲的苹果那种别样的意味。想想,那是浸透了母爱的绿苹果啊,你能找得到吗?

烤馍片的遥想

隔着遥远的山水,隔着时间的流年,我似乎依然闻得到那种浓浓的原香的味道。那种焦黄焦黄的,带着火的颜色、火的炽热、火的温暖的味道。

那是母亲给我的烤馍片的香味,是蕴含着母爱的香味。

我年轻时爱啃干的硬的东西,爱吃干馍馍片,应该说,大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或者,是从那个时候养成的。喜爱所有干的硬的食物并且延续至今,成了我吃的嗜好。

也许是儿时吃了太多太多的泡软的东西,便有了后来对于干的硬的的喜好。

据舅舅说,母亲怀我的时候,正月十五闹元宵,被拥到小城的东门口看红火,突然,有人在母亲的背上锤了一拳,当时没觉什么,晚上,半夜,凌晨,母亲就突然生下了我。所以,我的生日农历正月十六,家里许多人都知道并且记得,及至多少年后我结了婚,妻子家里许多人也知道并记得。这大概就是那记陌生的拳头的历史影响吧。

据说,生下了我之后,正赶上大跃进年代,母亲就没有了奶,而我,竟是姥娘用“焖焖”喂大的。什么是“焖焖”?就是水泡饼干。就是把粗粝的饼干掰碎,泡在开水里,搅一搅,或稀流,或稠软,我就喝那个。后来我之所以长得手小脚小个子小,据说,与那“焖焖”干系极大。但如若没有那“焖焖”呢,我恐怕连这些“小”也不会长起来了。

我的小时候,是在姥娘家长大的。是姥娘看大的,也是舅舅带大的。据说,我出生的那年,是绝少的丰收年景。但中国人在大炼钢铁啊,人们顾不得收秋,粮食都烂在了地里,人们吃不了或者吃剩的枣糕,竟往墙缝里塞。然而很快,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突然普遍地挨了饿。人居然吃树叶,吃树皮,居然饿得满面菜青色,浑身浮肿病。但是,我不记得。

无论饱还是饿,我对吃的记忆,几乎等于零。我只记得曾经跟着舅舅到他的中学去,第一次看到被敲打得踏踏乱响的洋鼓。只记得在姥娘家的炕上,早晨起来被舅舅捧着高高扔起然后落进棉被里的快乐。我似乎没有关于饥饿年代的记忆。是没有挨饿呢,还是挨了饿没有记得呢?不得而知。不过,想想,应该是没有挨饿。姥娘舅舅怎会让我挨饿呢?

而我记起关于吃的的时候,是在多少年之后了。是在经历了姥娘家爷爷家轮流居住之后,是在回到父母身边读了初中高中之后,是在高中毕业而回到农村老家插队之后,是在插队农村而又跑到省城读书劳动之后。那时,人们的生活开始结束粗粮的历史而只吃细粮了,我从省城回到小城过年过节,母亲总是给我烤了焦黄的馍馍片吃。母亲看着我,摸着我,总说一句话:可怜得小时候没有奶吃,连好吃的也没有。母亲可能就是那时候发现我爱吃干黄焦脆的馍馍片的,而我好像也是那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爱吃干黄焦脆的馍馍片的。

烤馍馍片,吃起来喷喷香,但做起来,却并非只是个简单的“烤”。那是一个完整的发面、揉面、醒面、蒸馍、切馍、烤馍的过程。得要发面,得要蒸馍,而在发面与蒸馍之间,关键一道工序,放碱,是最要讲究分量的。母亲一辈子忙于教书,并不是一个太会做饭的人,而发面蒸馒头,对于她却是一种难度极高的技术。记得,她在揉面的时候,总要先放点碱面进去,揉;然后,捏一小面丸,烤;烤熟了,尝尝。酸,就再往里加碱;涩,就再往里揉面。揉来揉去,如此往复,但往往一揭锅盖,蒸馍一出笼,母亲却并不满意。

在我,实际是爱吃碱小的酸馒头,而母亲往往蒸成了碱大的黄馒头。但是,不论酸或是黄,只要母亲把馒头切成片烤出来,看着焦黄焦黄的馍馍片,我则一律地爱吃了。

但那烤馍馍片,也颇费周折的。我们小城用的是那种煤火炭火,不做饭时,用煤与土和成的泥闷着,做饭时,用火柱捅开泥煤烧着。所以进厨房做饭,得忍着那种呛人的煤烟味儿。而烤馒头,多是在吃过晚饭之后,母亲把馒头放在案板上,切成几乎一样厚薄的馍片,围着火,一圈一圈地,摆在火炉台上。然后,睡前,去挪馍片,把火边的挪到外边,外边的挪到火边;而至早晨,又是,将火边的倒到外边,将外边的倒到火边。如此往复,烤出的馍片焦而不糊、干儿不纳、脆而不酥。咬一口,是带着炉温火温的满嘴的喷香。

那香味,从嘴里嚼得喷溅出来,又从鼻子闻了进去,浓浓的,扑面而起,真是一种源自家乡的麦香、火香、烤香,弥散着粮食的原香,炉火的焦香,和母亲劳作的馨香。

那时,每年,母亲都要给我烤了许多许多的馍馍片,不是我回家过年过节带走,就是母亲托亲戚给我捎来,几乎一年到头不断,伴了我整个的单身时代。直至我恋爱,结婚,她还在给我烤,以致我妻子也爱吃烤馍片了。但妻子总说,不要老让母亲给我们烤馍片了,而母亲还是忍不住烤了,给我们带来。后来母亲病了,我们才坚决不许母亲再烤,这才打住了母亲烤馍片的历史。但谁知,这一打住,就真的结束了母亲带给我们的焦喳喳香喷喷的烤馍片的历史,真的结束了母亲给我们的温暖的馨香的慈爱。而且,是永远结束了。

是在一个夜半或者凌晨,我和妻子女儿都在睡梦中的时候,突然,电话响了,妻子以为是骚扰电话,拿了一下话筒,就又放了。之后,我躺着躺着,似乎是梦着,又似乎是真的,隐隐听到一个声音,是母亲呼唤我的声音。不多会儿,电话重又响起,我赶紧接起,是弟弟的同事打来的,说你母亲病了,已经送医院抢救。我赶紧匆匆赶回,但母亲已经昏迷。我呼唤着母亲,母亲只是动了动手指,但丝毫没有苏醒。我想母亲是听到我的声音了,但她已经不能回应。不久,母亲扭动了一下身子,眼角流出两行眼泪,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我早就听说,亲人离开的时候,无论隔着多远,都会有灵魂的感应。我后来想,我在那个凌晨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母亲的声音,应该就是母亲与我的心灵的感应吧。

母亲离开之后,我也彻底结束了爱吃干馍片的嗜好。不是没有人给烤了,而是没有了母亲的爱与温馨。后来遇到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烤馍片,但我已经完全拒绝。我怕会破坏了母亲烤的馍馍片在我心中的味道,也怕勾起母亲的突然离去在我心中落下的痛。母爱的滋味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那是融进血液灵魂的体味,永远,一切,什么也代替不了。

它已经融化在我的整个生命里人生里了,那焦黄的馍片,无论有或者无,都已经存在。只是每每想起那段时光,爱着,幸福着,但心也会隐隐作痛。那永远回不去的人生,永远回不去的母爱,永远回不去的兴味,都留在遥远的时光里了,母亲已经不可能再与我们同在。尽管那焦黄那脆香,可以回味,但毕竟,已经隔了远远的天,隔了远远的地。

其实,爱的绝望,不在于失去,而在于失去之后,永远找不回来。我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些焦香萦绕的年代了,我永远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曾经拥有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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