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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津光谱》:向善向美的“例外”之作

2017-11-13汤天勇

新文学评论 2017年4期
关键词:海生光谱小说

◆ 汤天勇

“小说是演绎例外的大师:它永远要摆脱那些扔在它周围的规则。”张好好的《布尔津光谱》可谓演绎着“例外”:通常而言,读者与作者有着某种合谋,那就是对小说故事的看重,著名作家莫言、严歌苓等极力推崇小说的故事性取向,显然《布尔津光谱》不在此列;再者,张好好作为“70后”女作家,似乎也偏离了“通行的”关注欲望与感官的小说写作轨道,反而以“散文画”式结构、深邃的意境、诗性的语言别开生面,汇聚有艺术自觉性的读者的感官与内心进入作者精心构置的那片澄明之境。始读《布尔津光谱》者,一般都会将目光回溯至萧红的《呼兰河传》。两者虽则相隔已逾70载,但确实也有可比性,可以罗列几个关键词:女性作家、边陲小镇、儿童视角、“散文画”式架构、深邃意境、语言诗性、依凭内心的写作等。倘若依此定论《布尔津光谱》为沿袭之作,必然会错过2015年中国长篇小说最美的风景之一。中国现代文学经过70多载的大浪淘沙,《呼兰河传》已经定格在文学经典的荣誉墙上,笔者不敢妄言《布尔津光谱》已经臻至《呼兰河传》之高度,可以断言《布尔津光谱》经得起时间潮流无情的冲刷。《呼兰河传》的写作动因源于漂泊的乡愁,源于面临“一无所有”的困窘,真似“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直面时间招致的虚无,凭借过往寻觅可以庇护的精神家园。因此,赵园认为,“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萧红也许比别人更逼近哲学”。张好好自乌鲁木齐,至北京,至武汉,也曾漂泊过,如今有稳稳的工作,亲亲的家人,满满的幸福,知心的朋友。于是,她的写作可能更为纯粹,更为洁净,矢志书写拨动心弦的生命乐章,抗争人类的“灰暗人生”,蹈起她的精神光谱之舞。

“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目前说张好好是“伟大的小说家”尚早,但她确实以自己的文字筑建了一个叫“布尔津”的边地世界。从地理上看,布尔津,新疆的一个边陲小镇,与俄罗斯接壤,额尔齐斯河、布尔津河流经境内,自然环境较为恶劣;从文化上看,这里没有一统的文化形态,汉、回、蒙、哈萨克族等多族群居,开始的住民多是逃难避祸之人。正是这样一个带有原初意义的边地,成为张好好小说创作的物质与精神场域。张好好自认为是一个追逐“文学环保”之人,非到如鲠在喉不会发声的,《布尔津光谱》之所以又聚焦早已远离的那片乡土,其创作缘起有二:一是感性层面,一是理性层面。就感性层面而言,用回忆的路径甚至带有自叙性质的写作,是对那块土地及土地上生长的人的膜拜,希冀曾经的生命乐章不至于绝响;理性层面,张好好回忆童年、传记双亲需要与历史叠合,张好好自喻“阁楼上写作的人”,于是衍生了约束情感放纵与阐释历史、边地聚焦与中心辐射的知识性诉求。正是这双重动因的耦合,使得小说文本丰富而不单一,轻盈而不失厚重,诗意盎然犹见温柔敦实。

以拙见,《布尔津光谱》并非如有些评论家所谓的其中暗含着“成长小说”的路数。“成长”最外显的特征是时间性,有一条明显的时间推移线路;成长最重要的特征在于主体的自我完善,体现为较为明显的渐进发展轨迹。确然,小说必然涉及人与事,而它们断然不能发生在静止中,并且,文本也有明确的时间烙印,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到“两千年之后”大约半个世纪的跨度,但小说更多呈现的是一种 “散文画”式风格,布尔津风景与风俗弥漫在小说的各个角落,有时甚至在小说人物面前大有喧宾夺主之势;所谓的历史不过是沾染花布的染料,对处于其中的人,或者说对布尔津作为存在合理性的阐释。换句话说,读者可能设想作者会触及那变幻莫测的历史,去做一番诡谲恢宏大叙述,作者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历史成了人物与事件站立的台基,袅袅而不虚无。比如,“通航”一章,言及与苏联的经济纠葛史少之又少,无外乎借此说明布尔津纵然偏安一隅,亦是为国贡献巨大;“左宗棠时代”一章,左宗棠进军新疆难觅踪迹,作者意在交代戚老汉疯狂寻找金盆之缘;“江湖传奇”一章,小凤仙讲古,讲的是自己身世,讲的是自己傲骨的根源。还比如,小说并未刻意凸显时代变化,读者依然能够察觉布尔津的现代化进程:先前用的马灯,继而煤炭发电且限时送电,直至水力发电全天候供电;从海生做点私活、小凤仙种点菜都会被批斗,到对万元户的艳羡,到对发财致富的主动追求,无不显示出时代之变化。

布尔津的光谱是红黄黑白紫,是形形色色人生,是酸甜苦辣咸的生活。或许有种种原因,布尔津人的生活很艰难,尤其是对底层人而言。海生和小凤仙,不但要挣钱养家糊口,一个要照应山东老家的母亲,一个得照顾四川双流的弟弟,“海生觉得他自己也每天都在瞌睡中。累。他倒在床上。推一下刨子,又一下,一千下,一万下,一亿下……就如同小凤仙打土坯,一个,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小凤仙屋里屋外,打土坯,腌咸菜,捡破烂,淘金沙。正如智者大灰猫总结所说,“在这世上活着,大家都不容易”。海生初来之时是欢喜的,在晴朗朗的天里,在女儿甜甜的喊声中,他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并为之深深沉醉。后来淤积了越来越多的莫名的忧伤,有家庭责任的担当,有子欲养而亲在远的疚悔,有“过得像上紧了发条似的日子”,都成为海生忧伤叹气的理由。其实,何止海生、小凤仙一家,戚老汉、老董、青木、老曲、老杨、离异老师等等,哪个不都在生活的漩涡中泅游,艰难地挣扎?排列在各色光谱中的布尔津人,求生存是底色。

“顾好眼前”是布尔津人的金科玉律。作者没有去揭露布尔津人艰难生存之因,更多是展现布尔津人的生存之道,让生活的悲苦逝去,在清贫中感受快乐,冷酷过后是温暖与美好。家庭友睦,邻里和谐,民族和合,人鬼无碍,这曾是布尔津小镇真实的生活图景,这就是张好好所谓的“经典光芒”,是她非虚构叙述的推动力量,显示不隐不晦、不浮不污的真诚来。在张好好看来,“真诚是文学写作的重要美德和前提”。何谓“真诚”,“真诚主要指公开表示的感情和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真诚”就是忠实自己,社会意义上的“我”和本真意义上的“我”同一,对于写作者而言,写作是出自自我心灵,聆听的是自我心声。张好好生长于布尔津,海生、小凤仙与爽秋身上闪耀着其父母和她自己的影子,大灰猫是她童年之伴,她眼中的世界就是布尔津的世界。她对布尔津的状写,没有过度赞誉,美化成一尘不染,在布尔津世界里,河流吞噬过无辜的生命,镇上居民日子清苦,女性仍然面临生存困境。外来者对环境的肆掠,作者以客观化的姿态予以呈现;同样,作者也并未对布尔津施予批判之锋。作者对布尔津情感真挚,在她的世界里,布尔津是一个充满日常性与诗性交融的地方。说日常性,布尔津小镇运行着百姓最寻常不过的日子,其中有欢乐也有忧愁,有笑声也有哭号,有那种豁达,也有那种斤斤计较,有生老病死,这就是生活的常态。说诗性,布尔津冬天白雪皑皑,春天鸟语花香,安静的世界,通人性的猫狗,鬼魂的游走,人鬼的交流,活脱一个人类原初的世界。这在作者看来,并非是随意与想象力偾张的结果,而是淤积于记忆深处最为真切的生命与生活体验,经由文字为媒介,予以客观化呈现布尔津的世界样态。记忆,“我们保持着对自己生活的各时期的记忆,这些记忆不停地再现;通过它们,就像是通过一种连续的关系,我们的认同感得以终生长存”。作者对悲苦选择了淡化,不刻意渲染,更多是张扬边地世界的生活之乐,如海生、小凤仙这般,“过清贫日子,也是快乐的”。为何会如此呢?海生慢条斯理地做着手中的活计,小凤仙淘金为三个女儿储下积蓄后便心气平和,剩下的就是照顾女儿,侍弄花果飘香的菜园,这是一种稳稳的幸福,它导源于静心少欲方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之道。

布尔津人之所以汇聚到这个偏僻小镇,本身都是求生之举,由于这样那样的社会、历史的原因,不得已背井离乡,他们所谓的投奔,实则是逃亡。不同民族,不同出身,杂居于此,且能相安无事,俨然田园牧歌式生活。光谱熠熠,各色各异,有乐必有悲,有生必有死,这是人生辩证法。布尔津人同样会遇到生死问题,而且时有非常态性死亡。爽冬是海生与小凤仙的儿子,小说第一章就出场了,在小说中担当着部分叙述者的职责,相对于大灰猫这个睿智的世事洞晓叙述者而言,爽冬的观察与行动多与海生一家亲密交融。爽冬是海生心中永远的疼,承载着他对儿子的全部渴望,结果因为惧怕超生不得不注射致死。钱宝年生龙活虎,追问他娘死是为何,不多时一语成谶被水淹死。死的来与去都是悄然无痕迹,想起宝年,她娘曾夜夜恸哭,终究掩饰在生活褶皱之里。布尔津最美的女人梅,因为爱人的背叛,担心家人蒙羞,喝药身亡。她的死是因为无爱,也是因为有爱。说无爱,梅遇人不良,死而何冤?说有爱,梅顾念父母,死而何怆?老杨有九个儿子,可是却上吊而死。老杨为何自寻死路?或许是面对生活不知所措、心力交瘁了。小说中的死亡之例众多,作者没把死描写得悲惨凄厉,近乎平静凄美地叙述非常态死亡,作者意欲为何?显然不是作者的冷血,大灰猫代替作者作了回答:“如果没有命运来袭,怎样去懂得生命的意义?”命运是阻挡不了的,看似唯心观念,实则是人们对生命无法把握最精准的诠释。死则死矣,生与死犹如硬币的两面,共同组成了人类生命的全部。

张好好自布尔津河,跨越黄河,来到长江之滨,相对于出生地而言,她是在离开,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她的写作是归去,是心灵与精神的归依,甚至可以说她的内心从未离开过布尔津,写作是为葆洁而掸拭尘埃。当然,离与留,是现代性视域中文学写作的永恒主题,是主要的叙事结构之一。《布尔津光谱》中的离与留,有结构之意,更是小说中诸多人物的生活史与精神史。为何要来布尔津?迁居于此的人,背后都有一段凄苦辛酸的故事,都是有段命运周转的历程,是那个动乱时代逼迫的结果:海生的成分是地主,他是家里的老儿子,不堪批斗逃离牟平,辗转到沈阳投奔姐姐,结果被撵走,直至布尔津落脚;小凤仙三岁失去父亲,九岁失去母亲,姐弟相依为命,后来不堪生存困境来布尔津投奔海生;其他老曲、老董等无不是荒唐历史酿造的悲剧,不得已逃离故土,远赴他乡。这些远道而来的异地人,其心思无不有心存异动,想着假以时日能够离开,回到亲人身边。最终,有人也确实回去了,但是海生与小凤仙却留了下来。其实,海生之所以留了下来,源于母亲去世,根系断裂,无赡养之义务,已然失去了归家的意义;更主要的原因是布尔津不啻为生活之地,实际上是真正的精神家园,是灵魂寄寓之所在。与此对照的是,小凤仙的弟弟玉成来布尔津,终归是作客,他眼中的路途遥远、交通不变、气候恶劣、地域偏僻,尽管也承认海生是好人,与小凤仙最为般配,可是在布尔津,他感觉到的是荒诞与空虚,最终他还是离开唯一的至亲而去。其实,这不难理解,海生四处逃亡惶惶不可终日,是布尔津收留了他,没有诘难他的身份,让其有立锥之地,有了幸福的家人,有了清贫但快乐的生活,有了和谐友好的邻舍,有了温暖而美好的人生。对于玉成而言,他到来之时已经不存在为生命、生存问题殚精竭虑、心惊胆战,他眼中的布尔津始终是外在于自己的异地,缺乏感情交织,离去是必然的。而其他离去者,诸如老曲、老董,愿望上能够获得更好的生活环境,结果老家成了异乡,布尔津反而变成精神的皈依之地。

钱小苹自小立志要走出布尔津,走向乌鲁木齐,事实上她的愿望也最终得以实现。她去了乌鲁木齐,在那里读书、工作,定居了下来。起初爽夏她们对于钱小苹离去之心的斩钉截铁颇为不解,不明白布尔津与南山之外的世界有何不同。在当地,钱小苹的离去被定义为有出息,是布尔津很多人家希望子女应走的路,后来,爽秋也意志坚决地表示要离开了。同时,布尔津年轻的女孩尚有另外一种离开,跌落入风尘。与前一种离开迥然有别,坠入红尘之女,被认为是玷污了额尔齐斯河赐予的干净,与先前的自己“失散”。为此,布尔津人困惑不已:“不出去便是没有出息。出去了却又丢弃了自己。这矛盾一个朝后,一个朝前,都不是不留余地的决绝。”此矛盾不仅存在于布尔津,同样存在于国内任何一个闭塞偏僻、贫穷落后之地。走出去,意味着可以沐浴文明,同时也会招致文明阴霾的吞噬;留在本地,固然可以坚守自我,无法迎接现代化的光芒,人生同样缺憾。有何对策,于作者,于读者,都值得深思。

注释

①詹姆斯·伍德著,黄远帆译:《小说机杼》,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7页。

②赵园:《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4页。

③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49页。

④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4页。

⑤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5页。

⑥张好好、桫椤:《用写作修正生命的轨迹》,《南风》2015年第1期。

⑦莱昂内尔·特里林著,刘佳林译:《诚与真》,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

⑧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页。

⑨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80~81页。

⑩张好好:《布尔津光谱》,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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