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丝路复读(二)
2017-11-13肖云儒
◎ 肖云儒
大丝路复读(二)
◎ 肖云儒
幽秘的撒马尔罕
10月16日傍晚,车队进入古城撒马尔罕。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座城市了。撒城那些传奇般的美丽故事,在心里种下了一种无可言说的神奇和幽秘的回忆。
夕阳西下时分,竟然有几对新人在古建筑前拍婚纱照。西斜的阳光给白色婚纱撒上一层金粉,恰是天庭赐予的礼金。新人们幸福地笑着,和拥上来祝福的人合影。他们的婚礼讲究在晚上举行。撒城的幽秘感瞬间便让你感觉到了。
这是上次我们多次见过的场面。不只是本城人,许多外地人甚至于外国人,风行到这儿来拍婚纱照、举行婚礼,为的是什么呢?当然为的是撒马尔罕有让人难以忘怀的幽秘之美,有难得的安宁:吉祥和历史纵深背景。
晚饭后天黑下来。一扇扇彩色的窗灯在夜色中亮起,眨巴着眼向你打招呼。风在树中徜徉,絮絮叨叨地说着私房话。
“撒马尔罕”,意为“肥沃的土地”,是生长故事和幻想的土地,是生长美丽和爱情的土地。但是,你可知道它也是浸渍着苦难与血淚的土地?可知道它有着怎样铁血的历史,有着怎样撕心裂帛的浴火重生,有着怎样信仰和灵魂活生生的撕裂?
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枢纽城市,自古以来,撒马尔罕先后连接、辐射着马其顿、波斯、印度、蒙古、中国几大帝国,各大帝国轮流登上历史舞台争锋主角,演绎着风云变幻,后来则全部被覆盖在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版图之下。在强者的拉锯战中,撒马尔罕饱受了反复蹂躏的苦痛,却也让许多不可一世的帝王在这里沉沙折戟。
这座中亚古城,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世纪。是善于经营的粟特人把撒马尔罕建造成了一座美轮美奂的都城。当马其顿帝国的亚历山大大帝攻陷它时,也不禁赞叹:“我所听到的关于它的美丽,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撒马尔罕要比我想象的更为壮观。”
马其顿的入侵者遭到了撒马尔罕殊死的抵抗。粟特贵族斯皮塔米尼斯带领骑兵伏击了入侵的一支军队,仓皇退却的来犯者困在河中,粟特骑兵冲入水里把他们砍死。有记载说,这场战役马其顿人损失了二千名步兵和三百名骑兵。从未有过败绩的亚历山大立即派出庞大的军队扫荡了这一地区。沦陷的撒马尔罕遭到了地毯式洗劫和屠杀。
惨遭杀戮的创痛,使粟特人的性格转向凶悍。唐初,西行的玄奘路过撒马尔罕,令他惊叹的已不只是这里的肥沃和富裕,更有粟特人的勇烈。他在《大唐西域记》中写道:“赭羯之人其性勇烈,视死如归,战无前敌。”“赭羯”即是当时对撒马尔罕人的称呼。
1219年,撒马尔罕作为花剌子模帝国的新都和文化中心,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帝国攻陷,美丽的撒城又一次遭受了灭顶之灾。平民百姓很少幸免,城市建筑夷为平地。
就在这块鲜血浇灌的土地上,帖木儿诞生了。这个与成吉思汗有着某种亲缘关系的人,这个瘸着一条腿的异才,勇敢地带领他的子民走出蒙古文化的覆盖,逐步让撒马尔罕实现了突厥化,并最终赶走了那位征服过天下的可汗。
被蒙古人诬为瘸子和叛徒的帖木儿,率领大军横扫波斯、印度、高加索、阿塞拜疆和蒙古。他将各地劫掠来的珍宝聚集在撒马尔罕;集中各地最精巧的工匠,为撒马尔罕修建辉煌的宫殿和清真寺。他发誓要让这里成为亚洲之都。这种魄力,你怎么想象都不会过分。
像这块幽秘的土地一样,刚毅勇猛的帖木儿也有着他复杂而幽秘的一面。天天念古兰经,却不妨碍他屠杀伊斯兰的突厥人,不妨碍他喜爱那些有异伊斯兰文化倾向的诗歌。而且,他敢于不按规矩出牌,废了行为不端的王储而让第三子即位。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因为正是这位老三的儿子一一兀鲁伯国王,把爷爷的丰功伟业推向了新的高度。
而这位兀鲁伯也有他的幽秘之处。他是个好国王,把国家管理的很好,可又十分喜欢诗歌、艺术,尤其痴情于天文学,以致他主要是以天文学家的身份留存在历史上。现在兀鲁伯在撒城的塑像,背景画着的不是辽阔的国土,而是无垠无际的苍穹和星月。他以六分仪测定的许多星座,与现代天文望远镜测定的相差无几。他创建的新历法对年月日的定位,也和当代为定位大致吻合。这使他被公认为古希腊之后十分重要的天文学家。
帖木儿家族性格上的这些多面性、丰富性和测不准性,这种血与爱、厮杀与诗情、英雄气度和艺术情怀多面融汇而又统于一体,看似幽秘神异、难于把握,其实是完全可以将它读为大气宏博的。大气宏博方能随心所欲。毛泽东在他《沁园春》的词中所点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以及毛泽东本人身上,不是都能看到这种宏大的精神气象和随兴的艺术气质吗?
这块战胜了成吉思汗的英雄的、刚勇的土地,这块诞生了像《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故事》那样有着非凡想象力和神话构想力的土地,大概你怎么都想不到,它同时又是一块有着少见的商业智慧的土地。的确,从经商做生意的角度,粟特人大约是丝路上最活跃的民族了。
粟特人一出生,父母就会在他们手心涂上蜂蜜,祈望所有的钱都能黏在自己孩子的手上。他们长大后果然不辜负父母的期待。丝绸之路开始兴盛的唐代,长安到罗马的商道日益繁茂,撒马尔罕成为连接东西文化的核心驿站。经粟特人之手,甘松香、阿萨那香、瑟瑟、麖皮、氍毹这些奢侈品从西方运至长安,又将中国的丝绸卖到叙利亚的海港,转用骆驼队运到君士坦丁堡,换来无计其数的金银财宝。
他们把生意做到了大唐,做到了李氏王朝的宫殿里,还想“贿赂”一下大唐皇帝李世民。贞观九年,粟特商人献给李世民一头凶猛的雄狮,四个月后,来到长安的撒马尔罕使臣给皇帝献上的是晃眼的金桃和银桃。从此李世民对粟特商人大开绿灯,允许他们从长安东进扬州,南挺广州、安南(今越南)。
商人工于算计而不敢横刀立马,英雄献身疆场却不屑锱铢必较,可是这群独特的粟特人,心中回响着市场的叫卖,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战士的血!精巧的商业智慧和宏大的英雄理想在他们身上的融汇,竟然如此这般天衣无缝!
一连串的意外,一连串的变异,一连串的多向辐射和多维交汇,这恐怕便是古老的撒马尔罕神秘活力之所在吧!他们执着于从异域文化的笼罩下走出来,但是对异域文化的优秀成果又抱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善用异域文化的优秀因子营养自己,甚至改变自己。
不按常规出牌,游走于事物的两面,在一种两极震荡的效应中获得前进的力量,也许正是这片土地的神秘之所在。它总不让你明晰的看到自己的面孔,而将自己的美丽藏在那幽深的纱巾后面。
寻找札斯雷克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勒孜库姆沙漠中跑了几天,我一次一次温习着一个词:无垠。
在地平线尽头展开过来的一张硕大无边的大纸上,以遥远的远方的一个目标为基点,辐射性地画出的四根线条,天地之间于是夹出了三个三角形。三个三角形在无尽的远方相交。
左边是无尽的大地,右边是无尽的大地,中间是无尽的路。车队如一串联发的箭矢,疾速射向远方。
有时一个弯道会在大地上画出一个弧,因了车队和尾灯的装饰,那个弧格外有力度,格外美。
过了无垠的红沙漠,又过无垠的黑沙漠;开始沙漠中还有干枯的沙生植物,后来便什么都没有,尽是沙,尽是沙。
间或穆尔河或是沙漠海子,会在远方悠悠地那么闪一下亮光,旋又躲了起来。它让你在荒漠中有了温柔的牵挂。
几天中,不是黎明前的黑暗送別我们,便是夕阳后的星空迎接我们。
这就是无垠,这就是洪荒。
但我的心并不荒凉,我在热望着再能路过扎斯雷克,看看那住过一夜的荒原小店,看看那群无家可归的野骆驼,回味一次难忘的人生经历。
2014年夏天,我们第一次走丝路,万里行的车队在离开努库斯后,连续三四个加油站因油改气而无法加油,整个车队的十多辆车瘫在路边。为了安全,一部分人先乘当地的交通大巴去一个叫扎斯雷克地界的小店先休息,每个车的主驾则留下“与车共存亡”,等候从500公里外赶过来的送油车。这次油荒的险情我在《丝路云履》书中已经写过,不再多说。
札斯雷克的这个小店一共九间平房,每房三至五人,餐厅小卖部一应俱全,可算是差强人意。我们这些先行到小店的行者,为留下的同伴操心,几乎彻夜未眠。记得我是早晨4点半左右一个人跑到荒原上去看野骆驼群,并拍到了荒原日出的。早晨8点多,加上了油、彻夜未眠的战友们才赶到小店和我们会合。他们从车上下来一个,我们拥抱一个,那种热情,是只有经历了危难的战友才有的感情!
我急切地看着窗外,将一掠而过的荒原景色,一段一段与我记忆中的那些镜头对证,好几次惊叫: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结果都失望了。扎斯雷克地方很大,不止有我们住过的那一个小店呀!
越走越渺茫,越看越失望——因为我们渐渐走在一条新路上。新路是双向四车道,准高速的设计,断断续续,正在修建中。车队不得不在新旧两条路上换行。这条路全长近千公里,是40亿美元的投资项目。德国中标后,转包一段给韩国。本来根据这条路预测的用途,设计的是跑载重30吨的货车,但乌国引进的中国重卡却可以载重50吨,于是方案增加了20吨的载重量。在引进的中国重卡中,就有陕西重卡和红岩重卡。这让车队的陕西人很有几分得意,大家都抢着拍下陕重卡在万里之外工作的镜头。
有了两年前缺油的教训,我们这次专门带了加油车。途中加油时,大家会拿出上顿吃不完的面包、烤饼共享。这让此行少了许多意外的忧虑。
只是看不到扎斯雷克!
加完油继续前行不久,一个大型工厂的建筑群从地平线浮现出来。在如此不毛之地,怎会有如此规模的工厂群?地接导游告诉我们,这是苏联建设的一家采集、提炼浓缩铀的大型厂家,由于有辐射危险,原来相当一部分工人是服刑和流放者。此刻的荒原,低温3、4度,地接导游的介绍让我感到世态的炎凉,想起了老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想起他笔下的聂赫留朶夫和马丝洛娃走在西伯利亚的流放路上。
只是依然看不到扎斯雷克。
看来恐怕是车队走新路时错过了老路上的小店!遗憾中我想着要写一篇文章,纪念一下寻找小店的失落。我想通过自己一路的企盼一路的错过,说明一个意思:对向前的车队和行车来说,人生没有后路,也没有原路。你永远走在曾经走过的路的前方,很难回到过去,回到原点。不是因为遗忘,而是因为发展。发展让我们走过的路也成了新路,成了人生新的朋友!
扎斯雷克小店,扎斯雷克小店,你在哪里?天黑了,在黑夜中还可能找到你吗?过了今天,会不会错过终生?
夜9时,天黑尽后,突然有了意外的转机,车台传来地接导游的声音:车队今晚的札克雷斯住地,到了!
哈,我第一个跳下车,想验证它是否是我们的那个小店?——熟悉的路边小店,熟悉的小商铺,熟悉的像炕一样的餐厅,熟悉的七、八个房间!一切都与记忆相吻合!而最确切无误的验证,是我在“小厅”里发现了前年丝路万里行车队送给小店的路标木桩。丝路沿线已经立下了几十个这样的木桩!它是我们车队的脚印和标记!
我赶紧请来了电视记者,边走边说这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引着镜头从前厅到餐厅到房间,把小店拍了个淋漓尽致。还约定,明早要抢拍外景、店外洪荒的原野。最后又对着镜头专门补了一句一一上次同行的丝友们,如果你们有幸看到这期节目,我想告诉你们,我又回到了我们旳扎克雷斯小店!杨文萌、任高峰、肖云儒,是上次我们38个丝友中最早回来的人!祝福我们吧!
次日天未亮,又要起程。匆忙中我们仨还是与小店主人、与万里行木桩合影留念。我也赠送了从西安专门给它带来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习近平访问中亚讲话时引用的中国古典格言:“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
一个老汉五个“哥”——咱们7号车
我们的车,是这次丝路万里行车队的第7号车。广汽三菱给车队提供了各种型号的车,以在丝路征程上全面试验和显示他们产品的品质。7号车只有2.0排气量,力量最小,空间最小,座位最低,是车队里的小个子,和我这个小个子搭配,倒也算得是门当户对。
车里坐四人,三人基本穏定,只是司机有所调整和变换。
“国哥”
第一个要说的是“国哥”。他叫孙健,是一位带领粉丝们虚拟旅游的网络大V,网名叫“行走40国”,简称“国哥”。“行走40国”是他走到40个国家时起的网名,现在实际上已经走了100多个国家。他一年四季在地球上快乐地旅行,也带着“国粉们”在网上周游世界。
“国哥”的微博、微信、视频,每次点击动辄几十万上百万,一次旅行下来便是上千万。这次他在合同上签的是千万点击率,行程未过半已经达到一千三百万,他说要翻一番,将点击率提升到两千万。听到这个令人晕眩的数字,我兀自矮了半截——我们这些搞文字的人,青灯黄卷、半死不活累出一本书,印数若能上万,已经是菩萨保佑了,上了十万,没有不得意忘形的。
“国哥”非常敬业,24小时都处于一种工作狂的亢奋状态,此话虽含调侃,却真的不是诳言。他有异于常人的眼光,总能发现新题材、奇画面、特角度,用最当下、最青春、最时尚的语言表述出来。他将手里那个自拍杆玩得出神入化,像赵子龙舞枪般娴熟利落、花团锦簇。吃住行娱购游,无不收入穀中。
每次停车,第一个消失的人就是他,每次出发,最后一个出现的总是他。车队一启动,他的“体验播报”马上开始了:我是“国哥”,请跟“行走四十国”看世界:这里是我的一带一路行。”用普通话、广东话、东北话连说三遍。一路上又执着地学陕西话说这段开播词,我笑他说的很河南腔,他说他是创造性地揉进了山东腔,每次都斗志昂扬地播了出去。
才走三个国家,他一个人已经发了近一百三十条微博视频,全是现场实录。他强调现场感、目击感,善于捕捉悬念,真是个骨子里的好记者。当报道了车队遇到的困难,他会预告:那么下一步这事解决了吗?又怎么解决呢?且听“国哥”下回分解。他的思维很现代,很青春,也很蒙太奇,非常吸引观众。
他常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大家依然把他当小伙子。“国哥”总能发现生活中快乐,在自拍杆里做出各种各样轻松的POSE。带一个很时尚的眼镜,围一个很时尚的围巾,没事就嗨歌。那些歌对我来说陌生而时尚,却被他内心的快乐而感染。他写过一本书《中国人为什么不快乐》,希望把艰苦的旅途变成发现快乐、传播快乐、感受快乐的过程,因此极受欢迎,成了青年人的好朋友。
他在广州电视台工作过,但是觉得不能施展自身,便辞职北漂。在央视儿童节目干了一段再度辞职。之后自己独闯江山,终于成为微信网络大V。可不,人生的快乐在于进取,进取的人生才是快乐人生啊!
“国哥”市场意识强,市场影响大,一路上会接到各地的电话,预约下一步的活动。他明确把文事商品化,将自己当作一个品牌来打造。他出售作为品牌的自己,出售自己的传播内容。其实传统文化人从中应该得到某些启发。
“飞哥”
我要说的第二人叫郑飞,是《陕西画报》采访部主任、著名摄影人。70年代后期生人,年轻力壮,承上启下,理所当然被我们选为7号车车长。
郑飞是个有气场的人。高大、帅气、放松,十分本色,这就有了点魅力和风度。在生活中,大概属于那类可以依赖的男子汉。我曾经开玩笑说:“郑飞,在行进的车队中,你要当头车,冲在前面开路;在车队遇到麻烦时,你要当尾车,最后收拾摊子;而在摄影业务上,你得成为霸道车,非常敬业,非常自信。这其实是我对70后、80后的希望,也是时代加于他们这一代的责任。每逢大活动大场面,几十台摄影摄像机簇拥着噼啪响个不停的时候,常常是郑飞在主宰场面:好,看着这边,one two three!——0k!这不就是整个时代要求他这一代人扮演的角色吗?!
拿昨天来说吧,打起早赶到边境,过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两国口岸,再赶500公里路,车队在路上跑了整整22个小时,郑飞一直作为主驾,担着最重的担子。我们一再让他休息,他总是说“我行,我行”。中间到后座上打了个盹,又回到方向盘前,直到凌晨三点。
他和我孩子是一茬人,是“哥们”,因为有儿子的托付,对我时有照顾,有时镜头也会偏爱我一点。他一些途中的照片,常常是“内销转出口”,倒是先发给儿子,再由儿子从国内转发我。微信让空间在差异中急速跳转,产生了奇幻的蒙太奇感觉。
从郑飞以及他这一代人身上,可以感觉到我们时代七八十年代这一茬人已经成长,正在成熟,成为社会中坚。在实践和心理上,我们的社会又多了一副可以依赖的肩膀了。
“猴哥”
7号车的第三个成员是小侯,侯明昱,大家都叫他“猴儿”。他是青海电视台的记者,全车队的“珍稀动物”,唯一一个90后。年轻得实在很难称“哥”,便叫他“猴儿”。90后的“猴儿”却少言寡语,说起话来声音也很小,看不出多少“猴”劲儿。唯一的一次大声,是他给家里打电话,信号不好,对方听不清,反复问他是谁,他急了,大声喊:我是你儿子!让人笑出了声。
小侯不幸荣获了这个“猴儿”的称谓,一是因为姓,二是因为爱,小弟弟嘛。别看他悄悄地不吭气,车里车外的事,跑腿,搬运行李,管理车钥匙,打扫卫生,都是他在默默地干着。这个小弟弟腿勤、眼到,被我们擢升为副车长,车长不在时,代行车长职权。货真价实的革命接班人!
车队这次给他一个任务,就是跟我坐到一个车上,作一些文化对话,好拍摄电视连续报道中的《丝路云履》专栏。一进入业务领域,沉默寡言的90后就显出了主见。他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也修正我的想法。
有次聊天,偶然提到哲学,小伙子出乎意料打开了话匣子,说他喜好哲学,曾经在图书馆里硬啃过德国哲学家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一星期只读了8页。山东大学毕业,报考的就是哲学博士,后来却到电视台当了编导。我们谈共同喜欢的作家杨志军,谈他作品的哲学内涵和生命内力。我们谈刘朗电视片的文化思考,谈诗人昌耀,谈燎原。后来又谈阅读的乐趣。我们都更喜欢纸质书,觉得电子阅读像是查阅电脑目录去借阅公共图书馆的书。那是别人的书,只有读自己书架上的书,知识好像才归自己所有。我还想说:这就好像天下的好风景虽多,大都是别人的风景,有时真不如自家门前的小街小巷,吃喝拉撒睡都在其中,这才是自己的风景,自己的人生。
在这个把哲学挤到旮旯拐角的时代,哲学之光竟然这样点燃了一位年轻人的心,“猴哥”之幸,哲学之幸呀!
“东干哥”
在长途跋涉中,我们车里还短期轮换了两个从中国迁到吉尔吉斯和乌兹别克斯坦的东干族的司机艾迪尔和白二山。他们祖上都是陕西,不需要翻译相互能够简单交流。为了文章的体例,姑称他俩为“东干哥”吧。
一个叫艾迪儿,小伙子长得很标致。中国人熟悉的面庞上嵌着中亚人的深眼窝。他在陕西读了好几年书,中文表述很好,给我们介绍了不少中亚的情况,是那种有涵养有知识的青年绅士形象。
一个叫白二山,已经六十岁了,汉语混搭着俄语、乌语,交流起来有一点隔阂。但有几个词我每天都问他,他都会爽快的回答。我说瞌睡吗?他说不瞌睡。我说吃了吧,他说吃了。我说端走,他说好,端走。话不多但是心里便有一份亲切,一份依恋。在塔什干,他带我们去郊区东干村自己家里。大儿子和他住一起,很出息,是个公司的销售经理。他把他大哥、三弟全叫来,让我们较全面的了解了一个中亚东干族的家庭。
白二山开车千里送我到乌兹别克斯坦西部的布哈拉,路上不断打电话在联系什么,原来他第二个孩子在布哈拉工作,中午吃饭时老二一家要来看我们。在布哈拉吃饭时,儿子一家果然开着车,带着儿媳妇和两个孙女来了。爷爷对子孙的关爱溢于言表,抱着小孙子又亲又逗,活脱脱就是一位“中国爷爷”!我们一道合了好几张全家福。
白二山让我看到了一个具体的中华生命,在异域的丝路上如何生存发达。再遥远,你也能感觉到人生的温度。
老汉我
7号车最后一个乘客就是老汉我自己了。在一个征程万里的车队中,完全不会开车,又因为年长,处处优先,处处受照顾,我心生着天然的惭愧。其实,人活到了处处受照顾、受优待的地步,心里是别有一种况味的。
大家都这么忙碌这么抢着挑担子,坐在副驾位置上的我,能干什么呢?只能当好服务员。内心的不安使我经常问司机:喝水吗?吃苹果?馕呢,要不?再有就是陪聊,怕旁边的司机瞌睡,怕他疲惫,得用各种各样的话题和司机聊。有时甚至殷勤到主驾郑飞有了感觉,说:你休息,不用有意找话题跟我聊,我能行,精力好着呢。我于是很愧疚的默下了声。过一会又开始了,聊天,倒水。这就是我在车上的主要工作:服务和陪聊,同时注意自己的身体,不给大家添麻烦。我曾向车队王大夫表示,力争一路上不找他挂号开方子,给医学做一个80老汉跑万里丝路的案例,回去好好谢他。他说,老爷子那我得谢你!
赶夜路的时候,后面的两位是可以轮流打盹的。但副座上的我可不敢迷糊,一定要醒着,和主驾不停地聊天,别让他瞌睡。所以别说,我也是挺辛苦的,从头到尾都得睁着眼睛说话呢。有什么办法呢,我年龄大,瞌睡少,忧虑又多,“舍我其谁”?
我犯过一次错误,必须记录在案,以儆效尤。车队曾宣布严禁向车窗外扔垃圾,违者罚款一百美元。不幸的是,之后的某次夜行中,我下意识朝外扔了个纸团,当即被后车发现,在车台中追问,我当众承认,表示停车即交罚款。曾想将罚款发手机红包,让大家娱乐一下,但哪有违纪律的严肃性,还是第二天早餐时郑重地将罚款交给了领队。
这就是我们的车队,我们的车。一个老汉五个哥,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性格,职业,出身,经历,在追寻玄奘的艰苦的丝路上融汇成一个有趣的小社会,一个小共产主义社会。我们有难同当,有饭共咥,有快乐一起享用,有困难一道克服,这个小家庭真是温馨,好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