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风 天

马召平

大 风 天

马召平

MA ZHAOPING

一

王丹狠狠地踢了土豆一脚，好像还不解气，王丹又开始数说起土豆，从远古动物驯化史说到现在的社会风气。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气愤，竟然有些破口大骂的架势了。到最后，王丹又拿起笤帚满屋子追着打土豆。突然，王丹看见土豆流出了眼泪，明晃晃地，最后像水线一样涌了出来。一阵发怔之后，王丹扔下了笤帚，坐在沙发上黯然伤情起来。王丹气恼的是土豆怎么那么不懂事，切好的一盘牛肉还没吃，就被它倒腾得没有几片了。

二

疼痛来得如此迅速，带着冰冷的恐惧。昨天，我还偎依在主人的身边看电视。在花花绿绿的人影中昏昏欲睡。昨天那么温暖，而今天一切突变，让我猝不及防，伤心不已。

我叫土豆，我是条土狗，关中平原上常见的细狗。我曾经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班得瑞。我不清楚主人为什么坚持叫我土豆。这个俗气的名字一度让我厌恶。但我无力改变什么。我只是一条土狗，身长112公分，体重60公斤。头小身子长，天生的奔跑能手，但成为宠物之后，我变得懒散，无所事事。我不关心如何获取食物，只是热衷于如何度过漫长的一天。

今天我又挨打了。原因是我偷吃了一盘牛肉。而在之前，我偷吃过香肠鸡腿和热乎乎的大排骨。凡是肉类我都喜欢。我还偷吃过苹果，核桃。知道我怎么吃核桃吗？我用爪子抓起核桃，满屋子摔打。我还会跳到餐桌上，从高处扔核桃。核桃真的好吃，记得我吃了不少的核桃，核桃油滋润了我的肠胃，我感觉自己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我在阳台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梦见我大海上飞翔，看见一条彩色的帆船和许多彩色的香肠……我还看见许多飞鱼哈哈大笑，询问我从哪里来……后来，主人回来了，我的梦醒了。主人显得很是吃惊，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主人的声调由低到高，最后大喊起来，声音带来的气浪在房间里刺耳地炸裂，让我感觉到了一阵恐惧。我迅速地躲进了厕所里。当然，主人惩罚我的方式依然是打骂，用的还是鸡毛掸子。不过，那次没有打疼我。为什么这次偷吃牛肉，主人异常生气而且无比愤怒。带着满腔怒气的掸子抽打在我的身上和头上，有种彻骨的疼，我感觉我要被打死了。但我是狗，我不能反抗主人，我委屈而又恐慌地露着锋利的牙齿夹着尾巴四处躲避。后来，我忍不住哭了，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闻到肉味了。那盘牛肉显眼地放在餐桌上，我开始只是闻了闻，我知道我不能偷吃，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吃了。我知道自己会挨打，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我哭过之后，就远远地看着主人在沙发里喘着粗气开始语无伦次地指责我，她好像对我说又好像对着一面墙壁说。主人说我不长记性，是猪脑子，说我天生就不是吃牛肉的命，说到牛肉的价格多么贵，一斤要六十多块。

我满心惭愧地听着主人的指责，耷拉着头一点点向她的脚下移动，我想慢慢将头伸进她的脚踝之间，用光亮的皮毛温暖主人的双脚。我想对主人说声对不起，我错了，我就是长着一个猪脑子，人家说猪狗不如的话大概就是骂我们这个群类的吧。我是不配吃牛肉的，我想对主人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但主人飞起一脚，将我踢跑了。

三

窗户外传来的风声变得剧烈起来。如同一面被撕扯成布条的旗帜在狂躁地而又破碎地舞动着。昏暗的天空布满了阴霾，阳台上的植物变得蔫头耷脑，空气里有着呛人的味道。王丹想起来，土豆流泪已经是第三次。一次是她和王志谈恋爱时，土豆一看见王志敲门进来就扑上去撕扯他的衣服，持续几次后，王丹狠狠地打了土豆。一次是土豆追逐一条京巴狗，两只狗咬在了一起，有着拼命的架势。京巴狗的主人恶狠狠地跑过来用脚踢着土豆。土豆不甘示弱地嘶叫着，王丹制止了很多遍土豆不理不睬，后来王丹就狠劲拽起土豆回了家，然后是一顿狂揍。为了惩罚土豆，那一天晚上，王丹没有给土豆任何食物。王丹的意图就是要土豆长记性。后来，发现土豆流泪之后，王丹又一次心软了，她抱着土豆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去超市给土豆买了一大包的食物。

很早前，王丹就想把土豆送给别人。养狗的女人不少，但王丹是一个年近四十还没有谈婚论嫁的单身女人。重要的还有，王丹和土豆在一起，似乎是旁若无人的，甚至有些神采奕奕。王丹这些不合时宜的行为带给大家的印象是古怪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人充满想象的。不过，王丹所在的单位是一家军工科研所，而王丹在工作中又是一名兢兢业业的工程师。一部分人的议论归议论，大家还没有嗤之以鼻的地步。毕竟，沉默的女人比四处招摇的女人受人尊敬。

王丹的单位说是科研所，但有生产军品的任务。因此有宽阔的车间和数千名职工，加上七零八落的家属和后勤人员，整个科研所有近万人。科研所分工作区和生活区，工作区和生活区之间隔着条大马路。王丹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穿过马路到工作室，下午下班再穿过马路回到住所。有时候她也会去生活区旁边的菜市场，精心挑选食物和观察神色各异的人群。王丹有一阵子喜欢在外面的餐馆里吃饭，老朱家的砂锅米线和罗大婶米粥店的麦仁稀饭是她最喜欢吃的。夏天的时候，王丹也喜欢看别人吃串串，围在一个蜂窝煤炉前，热热乎乎的感觉别有滋味。不过，对于王丹来说，她的身影基本是孤单的。除了工作，王丹很多的时间就是窝在屋子里。王丹的工作说起来神圣而又神秘，其实就是不断地演算各种数据，导师们每天会布置不同的数据演算任务。这些数字关乎国家的航天产业科技，既要运用计算机等工具也要在稿纸上精心推算，一些数据是要精确到毫米级的。王丹的工作就像工厂的流水线作业，机械而又单调。时间长了，常常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所以她渴望另一种的生活出现。比如和一个人拉着手去看电影，爬山，或者去深山里寺庙烧香拜佛，相对一笑。王丹梦想过去西藏看桃花，跨越蓝色的雅鲁藏布江……

但这些对于王丹来说只能是想象而已。快十年了，单身女工程师王丹一个人带着一条狗生活。它不是什么名贵的狗，它身形瘦长，比起那些小巧玲珑的宠物狗，显得粗笨，甚至还有些邋遢。王丹叫它土豆只是觉得顺口，她好像在那本书里看过，一个可爱的小狗叫土豆，忠厚地守护了一方土地的平安……后来，王丹知道了，有很多人把没有特色的狗命名土豆……

土豆不是那么好动，老是在阳台上昏睡。王丹知道，狗是好动的动物，需要天天外出撒野。但王丹很少带土豆去外面溜达。她早上急匆匆上班，下午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在家里发呆。周末也是一样，王丹喜欢睡到中午才起来做饭，然后洗衣服，修建花枝置换鱼缸的水，泡一杯绿茶然后看电视一直到傍晚。她喜欢一片一片的绿叶子在水里上下飘动，透过玻璃杯，呈现出一股草本的气息。王丹还会去超市采购一周的食物塞满冰箱。即使冬天水果价格奇贵，王丹也会买回来大堆的水果。同所有爱美的女人一样，王丹坚信吃水果是会保持一副好身材，吃水果还会让心情美好。事实上，年近四十岁的女工程师王丹的身材是健美的，虽然皮肤的光泽有所丧失，但整个人上下是匀称的，气质是宁静的。这种宁静常常让男同事连开个玩笑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靠近王丹了。

王丹的房子在14楼。房子不大，但南北通透，每天有风灌进房间，吹动阳台上的花草枝条乱颤。晴朗的早晨，王丹常常能看见太阳从远处的公园树梢上升起，充足的光线灌满所有的房间。天气晴朗的夜晚，能看到月亮在窗前移动，有时候月亮在云层中缭绕，会让王丹想起很多寂寞的传说。除了严寒的冬天，一年里，王丹喜欢开着窗户让四面八方的风吹进来。风吹进来的时候，带着灰尘也带来楼下的嘈杂声。但王丹喜欢闻见自然空气的味道，她会闻到楼上楼下做饭的味道闻到小区院子里桂花飘香的味道。她喜欢自然的风荡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王丹的房子里长久是寂静的，没有对话和嬉笑，只有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房间里才会响起王丹的声音。那时候，土豆就在王丹的裤腿边蹭来蹭去，撒娇似地摇晃着身体，希望王丹外出的时候带上它。事实上，电话是快递员打来的，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王丹喜欢网上购物，除了食物在超市采购外，很多东西她都在网上采购，包括卫生巾，香皂和洗衣液。当然，也有一些电话是朋友打来的，她们希望王丹出来一起聚餐，去做头发去沐浴香草熏蒸。王丹从这座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学毕业，说起来是有不少男女同学的，但他们之间的联系随着年龄和生活节奏的变化联系越来越少。现在，只有女同学文婷和她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文婷三年前离了婚，但性格开朗，对生活的热爱有增无减。她多次建议王丹一起做身体保养，她说做身体保养也是一种放松和休息。文婷说：现在针对女人养颜有很多种保养的办法。比如卵巢保养、子宫保养、乳房保养等等，还有臀部保养。在东大街，就有一个乳聊吧，人很多，做保养是要预约的。文婷说，做女人其实挺累，去乳聊吧保养下垂的乳房和分泌失调的卵巢，就是为了挽留丈夫。但那些在生意场上周旋的男人是能靠这些挽回的吗?我还见过一个贩卖水果的女汉子，来做臀部保养，她说她老公就喜欢屁股浑圆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小孩后屁股就下坠了，而且粗糙起来了。她说她发现她老公经常在外面找女人，竟然和水果批发市场的保洁员搞在了一起。她和丈夫闹过，丈夫嘲笑她的屁股比不上那位保洁员的……

那些男人啊，都在外面有人……老婆再美容对男人来说已经没感觉了……不是美容臀部和胸部那么简单的问题啊……文婷对生活常常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领悟。

王丹听文婷这么说着心口是有些发热。她虽然也快进入中年了，但身体还是热气腾腾的。她的乳房依然是挺拔的，即使没有乳罩的帮衬也是挺拔的。小腹没有赘肉，屁股也是翘拔的，小腿依然是笔直的……王丹对自己的身材是自信的。走在马路上，四十岁的她还是会吸引来不少男人目光的……

热心的文婷曾经给王丹介绍过几个男朋友，王丹起初一个都没见。作为一个单身女人，王丹惧怕自己的身体在陌生人面前展露，惧怕那些陌生的气息，比如男人的汗味和烟气味。尽管她也有渴望，比如周末醒来，渴望有结实的拥抱和温存的缠绵。那时候，王丹的脸会红，感觉自己的胸口发胀，她常常会赤裸着身体跑进洗手间一遍遍冲澡，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四

我感觉我是一条曾经有着幸福生活的土狗，在主人上班的漫长时光里，我过着自在的生活。我在阳台上品味主人留下的食物，咬着一根像模像样的人造骨头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摇头晃脑。我破坏过很多的东西，包括撒尿在沙发上。

今天的风声凌厉，我似乎看见风中有无数的利爪，秃鹰一般寻找着猎物。天色越来越暗，我不知所措地趴在阳台上属于我的那间狗窝里心怀忐忑。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被狗贩子带到马路边叫卖的情形。那像闪电一样的记忆让我觉得美好而又无比悲凉。

那时候，我在城市一座天桥下被人叫卖，我不知道我来自何方，要去哪里。我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感觉气味比我们的狗窝好多了。应该有好几天了吧，我天天中午被带到天桥下叫卖，但没有人领养。

那时候我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班得瑞，是卖狗的小伙子起的。小伙子嬉皮笑脸地对所有询问的人说我是条名犬，意大利纯种血统——班得瑞。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只有毛发脏乱地窝在竹篓里。我不知道自己的血缘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一睁开眼摸到的就是奶瓶。我没亲偎过母亲的乳头，就被塞进竹篓里在街道上叫卖。和我一起的有几只小兔子，它们都很兴奋，蒙蒙眬眬地张望着来往的人群。我常常被它们挤压在身下，喘不过气来。

我在街上待了有四五天的时间。每天都有一些男男女女蹲下身子，叽叽喳喳，隔着竹篓逗我玩。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多么可爱的小狗狗呀。她们会不断地问：小狗狗多少钱啊。问完后她们就嘻嘻哈哈地走了。我看见主人走过来的那天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我看见一对圆乎乎软绵绵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动。

它叫什么名字啊？

班得瑞。

班得瑞……主人听见这样的介绍吃吃地笑了起来：班得瑞不是乐曲的名称吗？

就叫班得瑞，你可以上网去查。那个小伙子显得很自信又很真诚地对主人说：绝对纯种的意大利名犬。

然后我就偎依上了她——我的主人，隔着薄薄的衣服，我闻到一阵熟悉的气味。这气味让我变得安静和陶醉。主人的双手不断地抚摸着我的毛发，舒坦极了，我能听见她的心跳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后来，我被主人抱回了家，我在铺着绒毛毯子的狗窝里抬起头清晰地看见了主人。主人穿着粉色的圆领衫和白色的中裤，身材窈窕，留着剪发，她有着两只大眼睛和挺拔的鼻子。身上常常带着一股香味。她在阳台的一角用一个大纸箱子给我做了漂亮的狗窝，给我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食物。我渐渐长大，但我还是喜欢被主人抱着喝奶，在她的怀里睡去。她给我做过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最喜欢的是那件粉色的、带着气泡的棉衣，让我的冬天过得很是暖和……主人还给我买了皮球等玩具，主人上班后，我就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玩累了就看窗外的麻雀飞来飞去，然后在属于自己的窝里睡去。主人一回来，我就跟在她后面看她做饭收拾家务，偎依在她身边看电视。那时候，我跟着主人在楼下散步，人们都说我乖巧，有些宠物狗就会围上来和我打招呼，我讨厌一些狗，它们总是围着我的屁股转悠，兴奋地追逐，然后悻悻走开。还有一些狗，在我的屁股下蹭来蹭去，向我发出一些亲热的暗示。那个时候，主人就会着急地驱赶那些狗，然后带我回家。

主人喜欢给我洗澡，几乎隔一天就要洗澡。我在一个大水盆里有些慌张地跳来跳去，泡沫常常会溅上主人的衣服，但主人从来不生气。洗完澡，她会打很长时间的电话，我觉得她打电话的时候很陶醉。我不知道电话那边都在说什么，但我感觉主人身上洋溢着一种特别的气息。每次打完电话，她总是抱起我，给我好吃的，说土豆真乖真帅气……尽管那时候，我的身形开始变化了，显得有些沉重了，但她还是抱着我，我能感觉她身体的温度和心跳……

五

风继续刮着，这个季节的风会带来的雪的。但雪还没有飘下来。窗外比往日安静了许多。汽车驶过的声音也比往日显得沉闷。

土豆的流泪让王丹一时难以平静。一条狗也能哭得这么让人心碎是她没有想到的。王丹靠在沙发里，情绪慢慢缓和了起来。作为一名知识女性，王丹对于自己的举动有些羞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歇斯底里地去打土豆，几乎想打死它，土豆没有叫喊也没有逃离，怯怯地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缩成一团，露着双眼哀求般看着她。人常说，狗眼看人低，王丹查过资料，可信的解释是，狗的眼睛构造特别，有些像收缩镜，人在狗的眼睛里比实际要渺小得多，狗即使抬着头看人，也觉得人都是矮小的，因而狗们见了陌生人才敢大胆地狂吠乃至撕咬。王丹不知道她的举动会带给土豆什么样的想法，在土豆的眼里，是她养育了它还是它温暖了她？王丹感觉是难以理清的。王丹清楚土豆是条土狗，但它很懂事，有时候还很绅士。王丹当初带土豆回家，就是因为土豆的眼神打动了她，土豆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小爪子紧贴着王丹的胸口，绵软而又蠕动的身体让王丹有种心疼的感觉，感觉土豆就像自己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她本来是没有计划养狗的，但最终还是抱起土豆回家了。

那时候王丹有很多闲暇的时间需要打发。男朋友张志刚刚出国。他们虽然天天打国际长途，但王丹心里总有一种失落感。王丹和张志是同一所大学的校友，毕业分到同一个单位后认识，然后在别人的撮合下开始了花前月下的散步与拥抱。他们的恋爱谈得严肃而又活泼但不刻骨铭心。两个人年轻气盛，在科研氛围浓厚的研究所里心思似乎只能放在工作上。王丹的内心里虽然有些罗曼蒂克的，但张志是理性的。或许男人都是这样的吧，激情是短暂的，理性却是长久的。王丹清楚，作为科研单位，她们研究所有很多的实验室和重点项目，在单位参与重点项目就意味着既有高收入意味着可以较早地评上高级职称，享受好的医疗和住房条件，那是研究所里每个年轻人的奋斗理想。王丹和张志为此跃跃欲试，但要承担重点科研项目，要有好导师，也要有响亮的学历，比如国外知名大学毕业，比如有某著名博士后流动站的学术经历。王丹和张志虽然毕业于国内一所名牌大学，但学历受限，只能从最基础的辅助岗位干起。看到许多海归研究生在所里高人一等地受到重用，张志就一直谋划着去国外留学，就在他们领了结婚证准备举办婚礼仪式的时候，张志的国外公费留学申请得到了批准。张志自然是高兴万分的，他希望王丹和他一起去留学也算是陪读。王丹却有些闷闷不乐，她责怪张志事先没给她说留学的事情，让她措手不及。再说了，和张志一起留学离开研究所她也需要申请，如果要公派还需要单位同意，如果自费这一笔钱又从哪里来。想想程序就觉得头大。后来，张志去国外留学，王丹就在国内留守。张志在英国读完硕士又开始去美国读博士。在张志留学的那几年，王丹的日子过得单调但充满憧憬，虽然经济上并不宽裕。但王丹和张志是天天打国际长途，每次打电话，张志总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美好的展望。对于张志的上进好学，研究所的领导也很是关心，李副所长见了王丹，总是关心地问她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有困难就说。李副所长说，所里研究了，张志一毕业就给他重点项目。

李副所长是国内知名的青年科学家，所里传言，不会过几年，李副所长会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士。

考虑学业和旅途费用，王丹和张志基本上是一年聚一次。记得留学第二年张志回来时，看见王丹养了一条狗很是不高兴，那时候，土豆已经长得有些高大了，毛发亮堂，健壮有力，甚至是气势汹汹。公狗特有的睾丸开始外露……张志对王丹说怎么养了这么样的一条狗。张志说着说着就有些情绪激动，一个女人养这么大的一条土狗让别人怎么看。王丹起初觉得好笑后来就觉得不对劲，她说张志你一个知识分子怎么这么心术不正啊，想到哪里去了？女人养狗的多了去。张志说人家养狗都是玲珑型的宠物狗，哪有养这种狗的。王丹说我当初也不知道土豆是条土狗，卖狗的人一直说是宠物狗，还拿出了证明和介绍。后来，我上网查了那完全是卖狗的小伙子信口雌黄。但我还是养了它，我给它起名土豆，是觉得它安静实在，别看它体型大，很多时候像土豆一样安静。

张志建议王丹送人或者送流浪狗收容所。王丹说，我是办了养犬证的，我不愿意送。

张志最后也没怎么强迫王丹将土豆赶出门。但土豆对于张志好像并不怎么热情，从张志一回来就汪汪吼个不停，后来还扑上去扯烂了张志的衣服。最让王丹尴尬的是，她和张志在卧室里亲热，土豆就在门外呜呜地叫着，后来竟然冲进来撕咬光着身子的张志……最后，王丹赶走了土豆，锁上了卧室门，张志一脸的懊恼与怒气，那天，王丹和张志什么也没做成，土豆一直在门口晃来晃去，好像王丹正在房间里遭受坏人的欺负。

六

有一股饭菜的气味飘进了房间。似乎也有一只苍蝇飞进了房间。这一天对我来说，除了饥饿还是饥饿。我知道，我们狗类的嗅觉灵敏度位居高动物之首，我们鼻腔内嗅黏膜内的嗅细胞大约有两亿多个嗅细胞，是人类的40倍。这么好的嗅觉让我对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也让我常常感到莫名其状的饥饿。

我知道我是条土狗，有着土气的名字。我知道我是条土狗是我在楼下溜达的时候，那些长着卷毛的宠物狗告诉我的。那些浑身散发着香水的同类们趾高气扬。它们说，你是乡下来的土狗，我们主人说了，你最爱吃的就是那些脏定西。那些宠物狗作为我的同类对我的鄙视让我无可奈何而又自卑不已。它们见了我总是高昂着头，尽管我的身形比它们强壮不少。

只有那些流浪狗对我表现出不同一般的热情。它们围着我转悠，像打量一位失散已久的兄弟姐妹。它们的目光是警惕又是满含情意的。一些母狗会在我屁股后撅起鼻子嗅闻，用身体摩擦我的肛门，她们蒙眬的目光里满含着绵绵情意。我逐渐明白了我是条公狗，我的身体变得瘦长起来，屁股变大了，奔跑起来有速度了。我觉得身体里冲动有时候是无法遏制的。但我不喜欢那些流浪狗，我喜欢的是西施小姐，她是个纯种的狮子犬，有着光滑的长毛和好闻的气味。她漂亮却不高傲。我们在院子的角落里常常嬉戏。她还给我带过一些好吃的食物。她说这些食物都是国外进口的，是主人出国旅游时带回来的。她不喜欢那些循规蹈矩的小狗们。西施说它们低贱无趣，毫无风趣可言。那些时光多么美好。每天晚饭后我是多么急切地希望主人带我下楼，希望碰见西施，看见她清澈的眼眸和迷人的笑容……

不过，我们的亲昵聚会常常被西施的主人打散，西施的主人斜瞪着眼睛对着我的主人说，真是一条脏狗，想怎么就怎么？如饥似渴啊，一点教养都没有。我看见主人的脸可怕地抽搐了几下，嘴动了动，但没说什么就大声地喊着我回了家。主人看起来是那么无助，自行惭愧。

楼下的院子里也有很多的野猫，它们也曾企图靠近我。我没有理会它们。我觉得它们都没有西施好看。它们身上没有西施的气味也没有主人的气息好闻。我喜欢主人抱着我，抱着我我就觉得我是幸福的，我觉得就这样长大就这样生活多好。

但主人现在很少抱我了。主人天天喊着我跳进浴盆冲洗。让主人气愤的还有：对于家里来的陌生人我总是充满敌意，似乎要把他们赶出家门，这些都让主人感到尴尬。

那次，我看见一个男人在卧室欺负主人，他拉上窗帘，粗暴地脱光了主人的衣服。主人在他的身下无力地挣扎着大声喘息着，我有些羞愧，我第一次看见主人光溜溜的身子，看见她的嘴巴被人啃咬。我毫不犹豫扑了上去，但主人很快地斥责我责令我回到我的窝里。主人的脸泛着红光，她对我的斥责显得有气无力。其实，那个男人进门的时候，主人就对我说这是咱家的人。主人说土豆土豆你一定要记住他，他也是咱家的主人。但我不喜欢他，他有浓烈的脚臭味，他看我的眼神就像一头狼，似乎是我侵占了他的地盘。他吃饭的时候从来不给我骨头。他在的时候，主人总是很少理会我。那次撕扯的事情发生后，主人就给我拴上了链子，我只有在阳台上和花花草草在一起，看蜜蜂和虫子在玻璃窗外飞来飞去。我知道主人和那个男人还在缠绵，有几天了，主人没有开火做饭，常常和那个男人外出吃饭，回来的时候给我打包一堆的剩饭。我就是条狗，一条土狗，我不能对主人抱怨，更不能反抗。后来我慢慢明白了，那个男人或许就是主人的心爱之人，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主人看起来活力十足，就像喝了蜂蜜一样满心欢喜。

但很快，那个男人就走了，那个男人走后，主人很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后来，我也见过另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皮肤白净，敲门进来的时候，很害羞又很紧张的样子。他怀抱了一大束的鲜花给主人，也给我带来了很多零食。那些鲜花真的很好看也很好闻。主人有些迟疑地接了花，然后给他倒水削苹果，他们聊了很长时间，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也难以理解。其实对于人类的语言，我们动物是似懂非懂的，只有主人的语言我才能听得懂。我看的是主人的手势感受的主人的气息。是的，气息常常会带给我很多的信息，比如我对哪个人不反感我能确切地感觉到。那天，那个男人传递给我的信息就是这样的，他一进门看见我就友好地对我摆了摆手，并给我扔给了一根纯肉火腿肠。那天我没叫喊。我知趣地趴在沙发下，看电视里一只老鼠勇敢地捉弄一只肥猫，我们觉得人类真无聊，编织这么无聊的故事。老鼠怎么能和猫斗呢，那不就是在找死吗？但是老鼠洋洋得意，花猫常常灰头土脑。花猫被老鼠捉弄，一会又和好如初……看了一会，我就有了睡意，后来我突然听到主人大声喊叫，好像在呼唤我。我看见那个男人狼一样吞噬着主人。嘴唇向主人脸上靠近，主人躲避着。用手使劲推挡着，他的嘴唇只吻上了主人的发丝。没等主人召唤，我就猛烈地扑了上去，他的衣服被我准确无误地抓烂了。那个男人终于惊恐地站了起来，迅速站到了主人的身后，他对主人说怎么回事啊你家的狗真咬人啊。说完，那个男人就逃跑似地走了。后来，主人反锁了门，坐在沙发上脸红耳赤沉默不语。我用头不断蹭着主人的小腿和脚，我多想再用嘴巴舔舔主人的脸颊，但主人不理我。我后来就去窝里睡觉了。

那是个春风恣意的夜晚，楼下野猫的叫声此起彼伏，叫的我胸口发烫。主人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了凌晨才熄灭。灯熄灭了，我也安静了下来睡着了。那个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像还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蝙蝠，带着沉重的身体在天空飘荡……

我只有一个主人，我和她生活在一起已经有几年了。我喜欢她，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在风雨交加的晚上，主人都抱着我睡觉。那时候我柔弱胆小，主人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我。主人的怀抱是暖和的被窝也是暖和的，被子软软的像羽毛在覆盖。主人的体温和我的体温相互传递着，主人睡着了，我还醒着，我担心我的爪子划破了主人的棉被……

我知道在此前很长的时间里，主人都是抱着一只大布熊娃娃睡觉的。那只大布熊后来就一直看着我和主人相拥而眠。我不知道布熊的心情是嫉妒还是沮丧。

七

王丹曾经想着将土豆送出去，但她不知道送给谁，送到哪里去。张志在国际长途电话里多次提出将土豆送到流浪狗收容所，土豆虽然体型巨大，但它不是流浪狗。土豆虽然对于陌生人也常常露出牙齿示威。但它从来没有咬伤过人。它会看王丹的脸色，会在王丹的眼神里和情绪里懂得自己该干什么。王丹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一个瑞士的动物学家做过一个研究：和人类相仿，狗对声音中蕴含的情绪也比较敏感。比如通过对人和狗在同时听到约200种具情感色彩的声音时的脑部活动进行比较，研究者发现人和狗对情绪化声音的反应有着惊人的相似点，比如狗在听到比较积极快乐的声音时，脑区的皮层激活状态要比听到不愉快的声音时要强。研究发现所有与人类相处较近的动物里，狗是最能听懂和感知到人类基本情绪和声音的，包括愤怒、恐惧、悲伤、快乐、厌恶、惊讶，以及其他内在感觉，包括疼痛、恶心等中性状态。

王丹记得有一年冬天她正在洗澡，土豆竟然从衣柜里翻出内衣叼到了王丹的跟前。它的举动让王丹吃惊也让她害羞。人常说，狗通人性。土豆的举动有时候让王丹觉得不知所措。比如，刘绍亮那次来家里险些被土豆抓伤，刘绍亮之后也打电话说赶紧把土豆送人吧，这么大的一条土狗养着毫无价值也必将无趣。刘绍亮对王丹说说再不把狗送人就会影响你的再次出嫁。刘绍亮建议直接卖给狗肉馆，活狗成了狗肉，省得日后再牵挂。

王丹没理会刘绍亮。除了刘绍亮的建议有些吊儿郎当外，王丹觉得刘绍亮说话有些危言耸听甚至粗暴残忍。

二年前，王丹和张志扯清了关系。王丹不知道该用离婚还是分手来说好。说是离婚是因为他们领过结婚证。说是分手是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真爱过。离婚是王丹提出来的，原因是张志准备定居美国。虽然张志再三解释说这是他美国导师的意思，说像他的专业和研究方向顺利的话有四五年时间是可以拿到绿卡长期定居美国的。张志说，现在中国有钱有势的人都移民国外，资本主义好的原因不仅仅是空气质量和生活压力，是自由，生活的状态是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的规则的。张志说，人是有尊严的，在这里几年我是深有体会的。王丹知道这是张志的托词。在他从英国转学美国读博的时候，王丹就知道了张志在国外认识了一个韩国女孩，他们一直同居。这是刘绍亮告诉王丹的，刘绍亮拿出了张志和那个韩国女孩勾肩搭背的照片，甚至给出了那个韩国女孩的电话让王丹证实。刘绍亮是和张志是同一个单位的，换句话说刘绍亮也是王丹的同事。刘绍亮和张志是一起出去留学的。王志是国家公派刘绍亮是个人自费。英国课程结束后，刘绍亮就回来了。按照刘绍亮的说法，国外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要融入那里的主流社会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刘绍亮在告诉王丹张志和韩国女孩同居的事情后就天天给王丹打电话。有时候也去王丹的办公室。后来，王丹和张志提出离婚后，刘绍亮就开始公开追求王丹。尽管张志和王丹还没有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但那就是一张纸的关系。张志说他会寄回来律师书，协议离婚，所有的共有财产全部属于王丹。自我嘲笑之后，王丹对张志说，我们有什么财产，六十五平米的房子是单位的，存折上不到一万块的积蓄是我工资。除此就是过时的台式电视和一台空调，我们有什么财产？王丹在电话里有些轻蔑地说着，电话的那一边，张志已经没有了声音。

结婚的时候，张志给王丹买过一枚钻戒，但那是假的。王丹知道张志来自农村，多年的四处求学，已经是一贫如洗。但王丹没有因此而嫌弃，她觉得只要努力，什么都会有的。王丹幸福地和张志去了一家饰品店，买了一枚钻戒遮人耳目。张志出国不久，王丹就取下了戒指，由于镶嵌工艺不好，那个光彩闪闪的假钻石已经脱落了。王丹不愿意再戴着它接受女友们的奚落。后来，王丹用自己积攒的钱买了一枚很小的白金钻戒。虽然王丹是一名科研工作者，但骨子也是一名爱美的女人，对于饰品也有着同样的爱好。

和张志摊牌离婚的时候，王丹没有吵闹。张志承认了他和韩国女孩之间的事情，但他说他们纯属男女性关系，没有太多的感情纠纷。就是相互解决生理需要，张志对王丹反复这么说。他说，国外留学同居的现象很普遍，就是各取所需，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了。

相信我，我们是有感情基础的。张志在电话的那头极力表白着。但王丹听得出来他的虚情假意。

两人的分手异常平静。那天，挂断了电话，天上下起了雨，细雨蒙蒙。王丹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淋了雨的毛桃。

八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风刮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感觉有树梢被折断了，漫天飞舞着。这世界怎么了，要下刀子吗？

屋里没有开灯。主人似乎睡着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我有些饿了，虽然我偷吃了牛肉，但我还是饥饿的，还有些渴。我悄悄地爬上阳台的洗漱盆，打开龙头，喝了些水。这时，我感觉主人好像醒了，但过了一会又没有声息了。

我是条土狗，当我知道自己是条土狗后，我是自责的更是自卑的，我多次想外出流浪。我感觉到这些年主人心事重重，沉默寡言，是不是因为我是土狗的原因。我有过一次冒险的逃离，大概是立冬前后，天黑得早。主人和一个男人在楼下的菜馆吃饭，我独自在外面玩耍。我有些闷闷不乐，在马路上低着头溜达，最后越跑越远。在高楼林立的街头我迷路了。那天可能是我感冒了，嗅觉不怎么不灵敏了。那天或许我也忘了一路撒尿的印记，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的鼻子贴着马路边的地砖怎么闻也闻不到我熟悉的气息。我越来越恐惧，冷风呼呼地刮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走着，感觉要被冻僵了似的，后来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在一盏路灯下，一个小男孩听见我的哭声叫来了他的妈妈……

妈妈，小狗被冻哭了。妈妈，快来看，小狗哭了。我听见小男孩好像也快要哭起来了。

后来我被送到了流浪犬救助站。后来主人就找到了我。像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主人再次抱起了我，那温暖的感觉让我有了再哭的幸福感觉。

但我讨厌主人抽烟。有了烟味，主人身上的味道也不好闻了。更让我失意的是，主人原来在周末都是要精心烧菜的，会在我的专用食盘里拨下不少的菜让我享用。主人喜欢吃素食，但却不忘给我炖肉块。主人从不给我吃生肉，说吃生肉的狗心肠硬，容易记恨。所以，对于所有的肉食她是要做熟后给我吃。我喜欢吃卤下的肉块，我感觉我像一个人类那样活着，感受着美味的滋润和被人关心带来的温暖与惬意。

但这一年，我很少吃肉了。有时候，主人大概意识到了，就去市场买几块生骨头扔给我，血淋淋的生肉起初让我产生呕吐的感觉，后来我也就慢慢习惯了。

我也逐渐习惯了主人的邋遢，她原来的短发刘海现在留成了长发，常常遮住半个脸颊。她晚上很晚睡觉，早上起得又晚，被子也不叠，就急匆匆地摔门而去。她的内衣在沙发上胡乱地扔着。黑色的茶几上落满了尘土和果屑，阳台上的一些花因为缺水也枯萎了……

我发现邋遢之后的主人胖了起来，夏天，她拉紧着窗帘光着身子躺在沙发上看花花绿绿的书。她总是不断地去冲澡，水声哗哗。冲完澡继续看书。有时她会迷糊地睡去，然后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她爱吃葡萄，一大盘子的葡萄不一会就变成了一堆葡萄皮，招惹来几只飞虫起起落落。

到了夏天，主人以水果为食。而我是饥饿的，感觉到内心是沉闷的。饥饿了我就躺着不动，但沉闷让我难受。光阴日复一日，我成了一条多余的土狗。没有笼子我却觉得沉闷，我是一条土狗，我想在原野上奔跑，有一次我看见电视里狗捉兔子的奔跑场面，我就羡慕那些奔跑在麦田和沟壑之间的土狗。我突然埋怨起自己躺在城市的阳台上，无所事事，像一堆上不了案板的狗肉。

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被饿死还是被屠宰？

九

天终于黑了，黑了的天让王丹的情绪渐渐缓和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王丹总是有些烦躁。这烦躁从丹田直冲上脑门让她有一种按捺不住的难受。这样的时间已经好几年了，王丹带着一条土狗漫无目的地生活着。有时候她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成为一个怪异的女人。当她用呆滞的目光的打量蜷缩在脚下的土豆时，就觉得一条狗成了她唯一的温暖。土豆多好啊，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按照动物的年龄算法，土豆应该也到了中年。有时候，王丹突然理解了什么叫相依为命。她也想起刘绍亮的一句话：在你眼里，我还不如一条狗。

想起刘绍亮这句话的时候，王丹也想起了文婷说过的话：女人离不开男人，是离不开男人的宠爱。但是，男人往往会离开女人。女人爱狗，是想要证明除了男人以外，还有一个可爱的生命离不开她。除了男人的爱之外，还有一个生命对她充满着眷恋与深情。这或许是女人养狗的一个原因吧。文婷认真地说着，王丹则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王丹多次想起这些话的时候，就愈发地喜欢土豆。尽管长时间在屋里的惓守，让土豆变得暮气沉沉。

文婷前几天又热情地约她出去做护理。文婷说有一家新开的美容院，护理做得很好。护理院里还有几位小帅哥可以一起喝茶聊天，那些小男生真的很阳光很帅气的。文婷在电话里有些直白地说，如果你们聊得来，可以去开房的。王丹知道离了婚的文婷一直没有寂寞过。她不是到处做护理去旅游就是谈恋爱。她说女人这一辈子凋谢得太快，趁着年轻就玩呗。王丹有时候觉得文婷太放纵，有些轻浮。有时候她又觉得文婷活得明白有个性让人羡慕。文婷说前段时间有人介绍了一个大学教授，看起来很有学问但做事猴急。见面没几次，就买项链给她，去日本学术交流，给她搬回来了电饭锅和马桶盖。当然，这些都没有感动文婷，最后他们还是分手了。文婷在电话里说起这事就忍不住像只鹦鹉咯咯地笑了起来：别看他是大学教授，其实很呆板无趣的。他有洁癖，每天回来都要洗衣服。他还是个典型的男权主义。而且还早泄，他没快乐我也没快乐就分手了……

不少同事和朋友也一直在为王丹热心地介绍着男朋友。三教九流的职业都有，包括区宗教管理委员会的主任。不过，大家重点推荐的是一个政府部门的老处长。介绍的人很是诚恳，说处长虽然有些年龄了，但岗位关键，要啥有啥，最关键是人心肠好，特别会烧菜，也特别喜欢狗。当然，同事介绍的男朋友里也包括刘绍亮。大家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从阴阳平衡的角度来说，女人必须要有男人的滋润。隐晦一点说，没有男人，女人就会过早衰老的。大家的另外意思也是说，你还年轻貌美，没有小孩拖累，找一个好男人是没问题的。

到哪里找个好男人？和张志分开后，王丹不是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但从来没有答应见过一个陌生的男人。后来，介绍的人就少了。

只有刘绍亮时断时续和王丹交往了一年多。刘绍亮是一个细心的男人，很会体贴女人。他比王丹小8岁，属于未婚大龄青年，除了送花送电影票，还在周末为王丹叫了很多种的外卖食品，常常为王丹在餐桌上备好各种时令水果，时间长了，王丹是有些感动。让王丹想不到的是，刘绍亮后来和土豆的关系也处得不错，俨然成了王丹家里一分子。土豆看起来有些喜欢他。刘绍亮拥抱王丹的时候，土豆不再龇牙咧嘴，发出示威的叫声。王丹不是一个矜持的女人，面对热情似火的刘绍亮，王丹是动了心的。她知道自正步入中年终将人老珠黄，她没有多少资本和一个事业有成的未婚青年交往甚至发展到身体交融。但刘绍亮看起来是那么真诚，义无反顾。刘绍亮日复一日的问候和执着追求终于俘获了王丹的心。王丹留宿了刘绍亮。经过一夜又一夜的缠绵过后，王丹再一次对未来有了憧憬。直到有一天，王丹怀孕了，两个人爆发了冲突。刘绍亮显得有些惊慌，他态度坚决地劝说王丹去做人流。刘绍亮的理由看起来合乎情理：我们没有结婚，而他正在参与所里的一个重点科研项目，如果王丹怀孕的事情传出去，肯定会影响到他们两个人。王丹起初态度也是坚决，她已经是大龄孕妇了，做人流对身体不好，再说做了人流后以后怀不上孩子怎么办？两个人僵持了几天后，王丹依从了刘绍亮去医院做了人流。那些日子，体态虚弱的王丹常常在黄昏的余光中拿出她买给自己的戒指，戴在手上想象着和刘绍亮的未来生活。女人大概都是这样，任何时候都会有幻想，美好的幻想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刘绍亮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结婚，态度很是坚决。

刘绍亮的父亲是一家国企党委书记，母亲是一家省直文化单位的主要领导。说不上位显权重，但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疏通各种关系安排了刘绍亮的工作，也在左挑右选地帮刘绍亮物色女朋友。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而且年龄相差了八九岁。刘绍亮的母亲很快就找到了王丹。那是一个有着慈祥面孔的老太太，但说起话来却很直接而且恶毒。她对王丹说我不认为你们有什么真感情，你是独守空房的寡妇，我的儿子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你们各取所需的东西我很清楚。还不就是那些龌龊的男女事情吗！你们抓紧断吧，别让我给你们领导当面反映了，也别在自毁前程了。

王丹感到了羞辱，刘绍亮母亲的话就像橡皮子弹，不要命却弹弹见血。她不清楚刘绍亮的母亲为什么一见面就说那样盛气凌人的话。

我没有勾引你的儿子刘绍亮，是他主动地找我，你能闭上你的臭嘴吗……这些话憋在王丹的胸口但她没有说出来。她没说出来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有着深深的羞耻，她和刘绍亮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研究所。一些同事早已在背后叽叽咕咕地议论她，说她像只破鞋……

刘绍亮母亲找王丹谈话的那天晚上，刘绍亮还是像往常一样来了王丹家，土豆摇着尾巴迎接了刘绍亮。

刘绍亮再次深情地拥抱王丹的时候，王丹提出了分手。

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你回家吧。

怎么了，又神经了？刘绍亮紧紧抱着王丹。说他知道他的母亲找了王丹。

对不起。刘绍亮说，对不起，让你受伤害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王丹问刘绍亮。

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娶你。

王丹突然笑了：你不觉得我们就像在做过家家的游戏吗。王丹说刘绍亮说，你就像你母亲说的一样，稚嫩，贪恋的只是女人的身体。

刘绍亮没有争辩只是用力抱起王丹走向卧室。王丹挣脱了他的怀抱，然后拉开了门，面无表情地将刘绍亮推了出去。关上门后王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似乎只有大声地哭出来，所有的屈辱与难受才会消散。

十

我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不完全是我偷吃的缘故。我是条土狗。主人说得对，打得也应该。我竟然还敢偷吃牛肉。我不是一般地淘气捣蛋，我简直是个不可宽恕的混蛋。

我记得这几年来，我被主人打过几次。主人每次都是吓唬。但这次主人是用了力气的。她一脚踢在我的后胯骨上，现在还隐隐发痛。

如果主人打我能心情好起来，那就再打我吧，我骨头硬，我能承受。

我想起来前不久，窗外雾霾弥漫。主人到很晚才回来，回来后看见我打烂了一只高脚酒杯，就满屋子追打我。她脱下平底皮鞋打我，拿起书本砸我，提起晾衣竿打我。我从没见过主人那么愤怒，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那一次我也感觉到了恐惧。

主人打累了，就趴在沙发上哭。声音从小到大，主人哭的时候，常常打开电视，电视里男男女女在唱歌跳舞，而主人却趴在沙发上哭。电视的声音盖过了主人哭泣的声音。记得主人哭完之后，又过来抚摸我的毛发，然后给我拿出我最爱吃的黑猪肉汉堡。主人那天还向我做了解释，主人说过了，她心情不好。主人还问我，疼不疼。

我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疼。但我的左眼还是有些难受，主人随手扔过来的一本书砸在我的左眼上，我的眼睛有些胀痛。一时间，看东西也有模糊。

我没办法向主人解释我为什么打烂了那个酒杯，那天晚上，主人喝了一大杯红酒后，酒杯就半悬着放在茶几上，我是看见酒杯里有我的影子我是想着把那酒杯放好，结果杯子就掉了下来，摔碎了。我一整天都是懊悔的。我知道主人会发火，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十一

为什么要用一只破鞋来形容女人，破鞋就是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抱上床的女人吗？

王丹六岁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吵架，吵得很凶。妈妈骂爸爸搞破鞋，妈妈说那样的女人你都能看上，你猪狗不如。爸爸沉默不语，一连几个晚上都没有回家。

妈妈带着王丹找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其实很好看的。眉毛弯弯，眼线分明，头发微微卷起，重要的是衣服裁剪得很是得体，该衬托的全衬托了出来。相比之下，妈妈就显得臃肿土气。但妈妈是理直气壮的，她指着王丹对那个女人说：勾引孩子她爸，你算得上好女人吗？

你这个破鞋！破鞋！破鞋！妈妈气急败坏而又不断冷笑着，充满了辱骂的快感。

说实话，王丹对妈妈的破口大骂觉得有点好笑。奇怪的是，王丹对那女人没有一点反感。那样的女人怎么会是破鞋，多难听的称呼啊。在王丹看来，面对妈妈的大声指责，那个女人虽然有些难以掩饰的羞愧，但却没有多少胆怯。她说我和王工是相爱的，我们从大学就恋爱，要不是你在工厂里勾引了王工，怀上了孩子，王工肯定会和我结婚的。

那个女人说的王工是王丹的父亲，是厂里知名的技术骨干，35岁就评上了高级工程师。

两个满怀着敌意的女人在工厂生活区一处相对隐秘的花坛里对视着，但却没有撕打起来。后来，那个女人过来摸了摸王丹的脸就走了。后来，父亲和母亲离婚了，和那个女人结婚了，他们辞去了工厂的工作去了南方，那个女人是苏州人。据说，那个女人的父母是当地的权势人物。据说，王丹的父亲去了南方后混得不错，父亲没再做工厂技术活，而是在那个女人父亲的帮助下经营起了房地产。据说，父亲的生意做得比较大，当了政协委员。据说，父亲在南方有两个子女，算起来也是王丹的姊妹。但他们之间都没有联系过。这些都是王丹听说的。很多时候，看到母亲恼羞成怒后狰狞的样子，王丹觉得父亲的选择或许是正确的，父亲后来的选择大概也是幸福的吧。

父亲一直没有和王丹联系过。母亲不到五十岁那年得了子宫癌，在医院每天注射着超量的杜冷丁还是疼得不行，半年之后，母亲走了。那时候，王丹刚上大学。在亲友的张罗下，她安葬了母亲。返回大学的火车上，王丹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和孤单。她于是突然就恨起父亲和那个女人来，觉得人世的薄情就像一张纸片那样容易撕裂。大概从那个时候起，王丹的性格变得有些怪异，她恨男人也恨女人，有时候也恨自己软弱无力。大学四年，孤单的王丹在学业上表现得非常优秀，拿到了很多名目的奖学金，生活过得还算平顺。大学毕业那年，虽然是自主就业，因为王丹品学兼优，在学校的直接推荐下，她应聘到了这座城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军工研究所。王丹起初几年的工作干得也很出色，和张志认识前，王丹就考上了所里的研究生，导师是所里的技术带头人李副所长。

但王丹现在成了一只破鞋。她不知道自己对自己的这种自嘲是否恰当，和刘绍亮的事情传开之后，同事们看王丹的眼神都变得诡异起来。一些女同事更是有意无意地疏远着王丹。王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每天恍惚地上班，演算着枯燥的数据，机械地画图，然后回家，看着电视剧发呆走神。

那些日子是空洞的，就像一艘宇宙飞船面对无边的黑洞一样。沉浸在自我封闭状态的王丹却显得楚楚动人起来。她忧郁冰冷的神情衬托着一袭黑衣显得引人注目，在穿越上班的路途中，总有很多男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这样的情形让王丹不安和吃惊。从中学到大学，王丹的发育一直不好，面对那些洋溢着蓬勃气息的女同学身体，王丹既害羞又羡慕。刚参加工作那两年，王丹也是一个身材平常的女人。张志常常坏笑着说王丹是营养不良导致发育不良，王丹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营养不良，张志还是坏笑，最后说这样的营养来自男人，以后你就明白了。

王丹和张志在婚前就发生了关系。那时候，王丹和张志都住单位集体宿舍。男女同楼不同层。周末的时候，他们像偷腥的猫一样，只要看到对方宿舍里哪个同事走了，就抓紧时间亲密。那时候，在张志的激情带动下，他们像两条挣扎着回到水里的鱼儿一样，尽情地折腾着身体。后来，王丹和张志领了结婚证后，反倒平淡了起来。有时候双方在有意回避着那方面的事情。

和刘绍亮在一起，王丹有生理的反应但没有高潮的感觉，刘绍亮毛手毛脚。似乎亢奋而又紧张，他总是说要赶12点前回家。他说他妈有要求，晚上12点前必须回家。刘绍亮的这些啰里啰唆的念叨总让王丹在美好的憧憬中感到一丝的不快。

有一天，刘绍亮慌忙下床的时候裤兜里掉出了很多的避孕套。王丹有些诧异，她和刘绍亮之间从不用套子，她不知道刘绍亮为什么要装这么多的避孕套。当王丹问刘绍亮哪来这么多套子时，刘绍亮支支吾吾说是所里计生站免费发放的。看着刘绍亮慌乱的表情王丹知道他在撒谎。王丹认识那个超市里卖得比较火的避孕套牌子。所以对于刘绍亮的刻意撒谎王丹并没有点破。难道他还有其他女人吗？王丹突然觉得很是无趣，她不想知道也不想问了。那天，刘绍亮12点准时回家了，而王丹却失眠了，她在黑夜拉开窗帘，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

人在性的需求方面和动物是一样的，有时候纯粹是不由自主的。王丹见过院子里的狗慌慌张张地交配，也见过发情的狗和猫交配。有一次，她还看见土豆在地板上晃动着细长的阴茎，气得王丹耳红面赤，狠狠地数说了土豆。土豆委屈似的呜呜地叫唤着。从那以后，王丹将土豆看管得严厉了些。担心它在本能方面做出一些让她束手无策的事情。王丹给土豆的腰上套上了一件布筒，其实也就一件遮羞布。从屁股到腰部，把土豆该遮挡的部位都遮挡住了。

给土豆套布筒的时候，王丹有些手无举措地发现：土豆发育得太快了，它雄性的特征表露无遗令人不安。

十二

我有点想朵朵了。它坦荡无邪的目光常常让我无所适从。而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她有所表白。

我承认朵朵是条漂亮的母狗，比起西施来，她体型雄伟，棕灰色的毛发迎风飞扬，像女王一样摄人心魂。我承认在一群撒欢的狗堆里，朵朵的出现总会引发骚乱的。我的同类们和它的主人都会注视着朵朵，看它旁若无人地走过。

我和朵朵是在小区旁边的公园里认识的。具体的过程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的交谈。盛气凌人的朵朵对我说：你家的主人漂亮极了，你的打扮造型也不错啊。我知道朵朵在嘲笑主人给我套上的布筒。可我很高兴，我傻啦吧唧地看着朵朵说，你从哪里来？朵朵摇摇宽大的尾巴说她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西藏。世界屋脊，知道吗。世界屋脊西藏。我是坐着飞机飞过来的。朵朵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高贵而又骄傲，有着贵族一样的神情。

飞机是一只巨大的鸟吗？朵朵的身躯飞机能驮得动吗？我当时的脑子肯定是短路了。我看见朵朵被她的主人叫走了。朵朵的主人是个彪形大汉，看起来和朵朵很般配。后来我再和朵朵见面的时候，朵朵说，那不是她的主人。她的主人其实是个病人，天天坐在轮椅上，很少出来的。那个彪形大汉是她主人的随从，是主人安排他带它出来玩的。朵朵说了，别看她的主人坐在轮椅上动不了，但有钱有势，很威严的，动不动就训斥那些彪形大汉。但只要一看到她就很高兴。她的主人养了很多狗，但只喜欢她。说她是母仪天下。

朵朵向我卖弄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是酸楚的，但我表现得很高兴。我和朵朵在公园的草地上赛跑，真是难分上下。我们为争夺一个垃圾瓶扭打在一起。别看朵朵高贵得像个女王，在我跟前却显得很是腼腆。我和朵朵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主人就大声喊着我回家。我有时候表现出反抗的情绪，主人就抓我的脖子，拎我的耳朵，厉声斥责我。那样的情形让我很是羞愧与尴尬，有一次气恼得我差点咬了主人……

和朵朵的相识是快乐的一件事。很多次想起朵朵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幸福。自从和朵朵认识之后，主人就给我拴上了颈圈和绳子。每次出门主人总是要用绳子拉着我。主人对我说，朵朵是名贵的藏獒，是藏獒中的精品。你知道吗，它的身价很高的。主人说，土豆，你就别招惹它了。好不好？万一哪一天你们闹出了事情怎么办？

我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又能闹出什么事情？我绕着朵朵浑圆的屁股跑了多少圈没人知道。有几次，我感觉我和朵朵都有些冲动，我们放肆地拥在了一起……不过最后还是被那个壮实的彪形大汉驱散了。他不仅吆喝还捡起石头砸我。看见他手里的石头我是有些胆怯。从那以后，我也很少下楼了，原因是主人很少下楼了。我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感觉自己像一匹被阉割了马驹，再也没有了奔跑的劲头。

事实上，这一年我很少在室外撒欢了。主人这一年没带我做过检疫。原来办理的养犬证过期作废了。这一年，一些大型犬只咬伤人的事情常有发生，楼下就有一只流浪狗咬伤了一个路人。因为这些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警察查得严。大概因为这些因素，主人在周末也不带我下楼了。因为这些事情，我现在暮气沉沉，我的空间就是阳台，客厅和卫生间。我在阳台上睡觉，在客厅溜达，在卫生间撒尿。记得窗户外常常会停留有很多的斑鸠，我想和它们说说话，但是隔着玻璃我们只能对望。有时候，我也去主人的卧室端详她年轻时候的照片，主人的照片都很好看，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又醒来了。窗外无非就是白天黑夜交替。

我每天急切地等待主人回来，等她和我说话。尽管有些话我似懂非懂。

十三

王丹觉得有些冷。事实上农历已经过了大雪的节气。冷是正常的。而她觉得异常的冷，冷从右手转到了左手又渗到了肩膀，又从肩膀上传递到了脚后跟。她躺在黑暗之中，感觉脑迷迷糊糊。

现在想起来，她和刘绍亮之间是有感情的，在刘绍亮之后，王丹接触过几个男人，这世界就是男人女人，就像这世界除了阳光就是月光。一个离婚的女人相比那些生活安稳的女人来说更渴望情感的弥合。王丹有印象的是两个男人，一个是所谓的企业老板，个子不高，大男子主义强烈。他希望王丹能学学厨艺烧一手好菜，希望婚后能辞掉工作相夫教子。王丹讨厌那样的男人。还有一个男人在歌舞剧院做导演，离婚五年了。那个男人的模样长得还算俊秀，但举止显得很是猥琐。从他们在婚介所见面，那个男人就按捺不住地暗示王丹，要不要开个房子交流交流？他还说要带王丹去西藏林芝看桃花。他说林芝有他朋友开的酒店，酒店门口就会大片大片的桃花，一到四月，灿若星辰，打开窗户，满是清香。他知道王丹有个愿望是去西藏看桃花。

那个舞剧导演是张薇薇介绍的。当初，张薇薇说这个男人多么有才气而且社会兼职多收入也多。但是，王丹接触后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当王丹说出自己没感觉的时候，张薇薇就显得很是急躁，说这么好的人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却要放弃，你会后悔的。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是对遛狗有感觉？张薇薇说得有些激动而且直接。张薇薇是李副所长的妻子，城市晚报社总编办主任，曾经一度是王丹非常知心的朋友。在王丹做李副所长的研究生时，就和张薇薇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谈。她们谈论最多的是女人要爱自己。比如张薇薇就说王丹应该常去护理皮肤，做SPA。她说张志在国外，没人照顾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还毫不顾忌对王丹说，在男女问题上应该挖掘资源合理解决，不该有太多的顾忌。

张薇薇说：人是很容易老的，老了所有的事情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

张薇薇比李副所长大四岁，比王丹的年龄整整大了一轮，按道理王丹应该叫她师母或者阿姨，但张薇薇开玩笑说，这样的称呼会让她变老的。就叫姐吧，这样不生分。张薇薇打扮得入时，化妆也是恰到好处，只是身上的香水味道有些浓烈。有几次竟然让王丹的呛得睁不开眼睛。

前两天，平日交好的王丹和张薇薇大吵了一架，差点动起手来。让王丹羞辱的是张薇薇骂王丹是破鞋。如同二十多年前母亲骂那个女人一样。破鞋这个词语像炸弹一样再次出现在王丹的脑子里，让王丹身心战栗。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子的。那天下班，李副所长打电话找王丹说是有事要说。那天，因为和刘绍亮的事情王丹心情不好，独自一人在餐馆喝了大半瓶红酒。她很想翻开电话想约个人一起说说话，但找不到一个人。曾经的闺蜜文婷去了爱尔兰说是开农场养马去了。研究所的女人都是相夫教子的楷模，生活按部就班，行为中规中矩，只有在学习和科研中活力四射。那天，就在王丹有些醉意的时候，李副所长打来了电话，说是刘绍亮母亲对王丹的一些情况反映到了他那里。他希望听听王丹的解释。

李副所长对王丹说，本来要在办公室谈话，觉得有些话不方便说，还是到家里说随意些。他希望王丹有时间抓紧过去谈谈。

王丹去了李副所长的家。李副所长的家王丹是经常去的，一是李副所长是她的导师有师生交往。二是张薇薇经常喊她过去。其实李副所长的房子与王丹的房子就隔了一栋楼。那栋楼是专家楼，周边绿化好，显得房子很是幽静。

王丹感觉李副所长似乎喝了不少酒，脸涨红。没等王丹开口解释。李副所长就像一个长辈那样开始开导起王丹，说起所里关于王丹的各种流言蜚语，说起刘绍亮母亲的情况反映。

一个单身女人难免是有是非争议的，这没啥。李副所长对王丹说：现在重要的是你抓紧找个人结婚。再拖，就不好找了。李副所长说他有个同学，妻子出车祸死了，他现在在一个地市政府挂职，正处级，人不错，不抽烟不沾酒，平时喜欢球类运动。他有个女儿，在读初中。导师李副所长的意思是王丹只要尽快地结婚，就会堵住那些非议。

王丹不知道是感动还是喝酒之后难受，没等导师说完话，就忍不住哭了。

王丹像流水一样的哭声让李副所长有些手无局促，在相对无语的沉默之中，他想拍拍王丹的手安慰一下，结果王丹抱住导师哭了起来，事后王丹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什么冲动地抱住导师李副所长哭了起来，她只是觉得有个依靠的肩膀哭泣舒服了很多。然而就在那个时候，张薇薇推门进来了。那天她在报社值夜班，却突然提前回家了……

事情的结果可想而知。张薇薇发出了与她身份不符的喊叫声，就好像撞见了鬼一样大喊了起来。王丹确信那天晚上整个家属楼上都会听见张薇薇的大喊大叫：你这个破鞋，勾引了年轻的又来勾引年长的。你这个破鞋，张薇薇冲过来抓王丹的头发，被丈夫李副所长挡住了。

你真是一条疯狗。李副所长瞪着眼睛大声喊着。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们这对狗男女，还能有什么事。大概是李副所长用劲太大，张薇薇的胳膊被扭疼了，张薇薇随即也哭起来：我瞎了眼，引狼入室……

那天的场面开始是激烈的后来是沉默的。张薇薇最终摔门离去了。王丹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满头是汗的导师李副所长，脑子一片空白。

十四

我决定出去找点吃的，我从来没有打开过那扇厚重的铁门。我不知道我能否打开那道铁门，我担心我打开铁门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是在想朵朵。

我最后一次见到朵朵的时候是个阴雨天。有冷风在吹。朵朵孤单地跑了过来。没有人跟随它。朵朵对我说它是逃跑出来的。

我现在是流浪狗了，朵朵说，我差点被人打死了。

我很惊讶，我不明白漂亮的朵朵怎么要被人打死？后来朵朵就说，她的主人养了很多品种的狗，其中有不少都是藏獒。她的主人其实并不是真心喜欢狗，而是为赚钱。前些年，根据不同血统，一条纯种的藏獒能卖到一百万元。为了卖个好价，它们吃的全是新鲜的牛肉，喝的是纯正的羊奶。朵朵说，她的主人说了，它们一天的伙食花销顶得上普通人一周的伙食费。

朵朵说，主人这么做，就是为了通过人工受孕繁殖下一代。朵朵说，主人对我特别好，说我能生下一大窝的漂亮藏獒，我将是一个英勇的藏獒母亲。

朵朵说，主人为此天天派人带我四处溜达，舒缓心情锻炼身体。但是两年了，我却难以受孕成功。我羞愧从一岁多起我就尝试各种人工受孕，但没有结果。我羞愧我的身体与子宫成了摆设。我为此是自卑与不安的。

朵朵有些羞涩地说，我们藏獒两岁就算成年了，不过一年只有一次发情期。对于过了三岁的母藏獒来说，不管品种如何纯粹，因为旺盛的繁殖期过去了，就没用了。大概是看到我无法怀孕，主人的态度开始冷淡，他把我和一些普通的藏獒关在了一起。生活条件自然就降低了。因为长时间的囚禁和饥饿，一些藏獒开始发疯。有些藏獒连管护的女人都咬，咬人的结果自然是被乱棍打死或者被送给狗肉贩子。

朵朵说，我们狗棚里有只狗得病了，身上生虫子。说是这种病会传染。主人就让人把那只狗拉过去活埋了。

它的叫声真的很凄惨。听说挖地七尺被活埋了。朵朵说这些的时候身子有些发抖，显得很是恐惧。我要是不逃跑，就会被送到屠宰场的。

我惊奇地发现，朵朵漂亮的毛发开始脱落，一片一片地脱落。整只尾巴几乎没毛了。我不知道这一年的冬天里，朵朵该怎么度过？

那天朵朵对我说了很多事情。很多谈话我已经会想不起来了。当主人在远处呼喊我的时候，朵朵很快消失了。她有着耗子般的胆怯神情。

她奔跑的速度并不是怎么快。但我突然看不到她了。

十五

土豆在门口晃荡了一会就没声音了。夜已经陷入很深。王丹不知道土豆在干什么。她知道土豆被她打疼了，她也知道土豆肯定饥饿了。但是，她没有力气去安抚土豆。她觉得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半年前，她去体检，检查出了患有类风湿。随后，她的骨头关节遇风就痒就痛。初春的时候，她的手指关节会变得肿大，抓不了东西。她看过中医和西医，都解决不了问题。她为此是羞于出门的。尽管病症隐藏在体内外人并不知晓。

在导师李副所长家里发生那件事情后，王丹已经无心上班了。她带着土豆去街道上转悠，去公园看嬉戏孩子。生活是美好的，这座城市天天在发生着变化。各种国际品牌店开满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餐饮店里坐满着享用美食的男男女女。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着迷人的笑容。王丹一边走着一边责问着自己：为什么我不快乐？

王丹自言自语着。她开始埋怨自己在研究所那么长的时间，没参与过重大项目研究。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是平庸，缺乏与他人的交往的能力。她在心里不断地嘀咕着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而至于为什么失败她也是理不出头绪的。

那天，李副所长在开导王丹的过程中，出人意料地告诉王丹张薇薇和晚报社领导之间的苟且之事，导师李副所长说，张薇薇经常借值夜班不回家，其实是和一个领导在一起。他掌握了不少的证据但一直没有摊牌不是他懦弱而是他在等待时机。他一直在犹豫是独吞苦果还是决然离婚。他说自己犹豫的意识里潜藏着对自己社会声誉的担心，他也担心由此带来的种种后果。

张薇薇没有多少知识背景，人长得也很普通。张薇薇的父亲是报社老领导，她印刷职校毕业后，按照内部子弟的身份招工进入晚报社做了一名校对员，后来成了编辑，再就是成了总编室副主任。张薇薇是在做编辑的时候经人介绍和李副所长认识并很快结为夫妻的。李副所长那时候还是研究所一名普通的技术员，来自偏远的乡下，对于男女之情有着天然的羞涩。所以交往没几天，张薇薇就把导师拉到了床上，之后，导师很快就和张薇薇结婚了。

缺乏了解啊，接触不能你推荐太少。导师常常说，谁知道她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导师说，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撕破张薇薇和报社领导之间的肮脏之事，还有一点是考虑到孩子在上大学。他曾经委婉地暗示过张薇薇，希望就此打住。但张薇薇理直气壮地回绝并嘲笑了他。导师说，张薇薇的回答是他患了老年幻想症。张薇薇瞪着眼睛指着李副所长的鼻子说：这种事情亏你也能幻想得出？

导师说，自己太无能，外面人觉得他是学者技术权威，但谁清楚家庭生活中他如此窝囊，不堪一击。

我又不能去报社抓奸举报，李副所长说，我还有很多重要的科研项目要做。

导师李副所长大五十出头，但已经秃顶了，他曾经戴过假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敢于露着自己的秃顶出席各种场合讲话做学术报告。他人生中很多的时间都是用在了实验室和出差开会上。他是国内知名的学者专家，受表彰的劳动模范，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有一大帮的研究助手，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留学加拿大。重要的是导师李副所长还很风趣，烧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家庭按道理是幸福的，作为女人是应该珍惜的。那么，张薇薇为什么还要背着李副所长和别人的男人搞在一起，并无惧李副所长的旁敲侧击？

王丹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毫无方向感地走着，她想着自己要是突然闯进车流，会不会被撞死？那样的死是不是很难看？在孤寂无望的日子里，王丹对于死亡的方式有过研究和想象：比如站在研究所二十六层高的科技楼上，像飞鸟一样下坠。或者在研究所后面的人工湖里吊块石油沉没。这些王丹都想过。但那些念头是一闪而过的。王丹觉得自己还是热爱生活的。她喜欢用吃甜点的方式让自己温暖，心情舒畅起来，或者喝一大杯葡萄酒沉沉入睡。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从去年开始，王丹喜欢上了佛乐，然后又喜欢上了佛经。《金刚经》她读几遍，其义自然是显现的。但烦恼也总是若隐若现的。一年前，她身居南方的父亲身患绝症去世了。她的同父异母姊妹通知了她但不希望她参加葬礼。他们的理由是父亲念叨起她但没有遗嘱让她参加葬礼。后来她了解到，事业有成的父亲弥留之际本来给她留有一笔遗产的，律师也叫来了。后来是她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姊妹们逼着父亲修改了遗嘱。

父亲其实是被气死的，要不然不会那么快走的。王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潸然泪下。她在严寒的北方给父亲焚香烧纸祈祷，之后，她捧起经书诵读：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王丹感觉到自己从身腔到大脑都是空空如也。她没有听从别人的怂恿去法院状告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姊妹，她换了手机号码出外旅游了一趟，渐渐地心平如初了。

昨天，刘绍亮给王丹打电话说他要去甘肃出差，大概要一年时间，王丹知道他是在撒谎。虽然她在内心里希望刘绍亮回归到她的身边。但她知道刘绍亮的母亲已经替刘绍亮找好了对象。他母亲还特意通知王丹参加刘绍亮的婚礼。这个恶毒的女人还告诉王丹，张志回国工作了，在北京。要不要她牵线联系？她说张志和他的儿子刘绍亮联系了，还在问王丹的电话号码。

那个恶毒的女人有些无趣地对王丹说，我已经给张志说了你的电话，他应该会联系你的。王丹面无表情但心里陡生怒气，她想上去抽那个老女人一记耳光。但她没有，她觉得自己心里特别地难受。但刹那间又归于平静了。

但生活总和她闹别扭。昨天，研究室已经正式通知了王丹去新成立的后勤公司报到。说是院所改制，人员调整。按照业务成绩和所里的岗位设置，王丹排名倒数第一名，只能从研究室调整到了后勤中心。

对于这样的结果，王丹说不上是该接受还是不该接受。王丹研究生课程已经结束，论文即将答辩，眼看着就要毕业了。按道理她是应该参加重点项目组的，为什么却要安排她去后勤中心？

这一个看似玩笑却是现实的安排让王丹一时觉得难以接受。王丹想去找李副所长，冷静下来后，她觉得所里人员调整的事情李副所长应该是知道的。或许还有他的意见和建议。想了半天，王丹又觉得坦然起来，生发出无所谓的自我安慰。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去后勤中心做管理人员能干什么？收水电费？还是登记食堂日常采购？

有些事情永远是想不明白的。想明白了日子会不会成为白开水？王丹感觉这一天是想得太多了，她想喝口水。但感觉全身没有一丝的气力……

十六

屋里空气沉闷，明显地氧气不足。我知道主人关闭了窗户。主人一直喜欢开着窗户让风荡漾在房间，即使大雪天也是要开着窗户的。而今天关闭着所有的窗户是为了抵挡四处乱窜的狂风吗？

今天真的很冷。太多的冷让我感觉呼吸断裂，像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肺，我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舌头。粗重的气息从鼻孔里一团一团地喷出，我怀疑我是死而复生。

窗外的一片灯光亮了起来又熄灭了。我感觉这黑夜像一块大布，正在蒙住我的呼吸，我在感到窒息的时候也感觉到了一阵温暖。

温暖其实就是一种感觉。我记得家里来过一位男人。主人称他李副所长。他每次都是局促不安的，羞涩的神情像个小孩（他的头早就秃顶了）。但他对我很友好，来了就是抚摸我的毛发。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气味，我觉得那是成熟男人的气息。

昨天，李副所长来找主人。主人不在，李副所长轻轻地敲着门，然后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打开了里层的木门，却打不开铁制的防盗门。

隔着铁门，那李副所长看起来很是憔悴。他蹲下身子抚摸了我的头和身子。然后开始自言自语，然后他对我说，土豆，我要去离婚了。告诉你的主人，我要去离婚了。这次我是下了决心的，一定要离婚。

你说我娶你的主人好不好？李副所长笑起来显得很是苍老。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下班了，楼道里人多了起来。我听见不少人惊讶地说，李所长，您怎么过来了。李所长，到家里坐坐吧。李所长，您没事吧，看着精神欠佳呀。

我觉得在这个大风天告诉主人这件事情，会不会让主人变得高兴起来……

十七

凌晨的时候，王丹大梦初醒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土豆爬在床头呜呜地叫着，好像有什么话着要说。

王丹还是没有多少力气。但脑子清醒了很多。她想起今天是吃了一大把安眠药的。大半年以来，王丹总是失眠需要一粒一粒地吃安眠药。到后来药量越来越大。有时候她懒得一粒一粒地去数，就抓一起一把吃了下去。她有时候就想，如果多吃一些就此永远睡着去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今天，她应该是服过药量了，但却在凌晨突然醒了过来。她不知道是被土豆呜呜的声音叫醒的还是被大雪纷飞的冰冷惊醒的。狂吼了一整天的风终于停了，大雪落下了，那耀眼的大雪之夜似乎比白昼更为清澈。

王丹缓缓地拉开了一扇窗户，屋里突然涌进来一地的冰冷与苍白。

这苍白像雪一样，孤独地铺展在王丹和土豆的身上。四周寂静极了，王丹和土豆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像钟摆一样清脆地起伏着。

王丹感觉到有泪水慢慢溢出了眼角。她想起来，陪伴了自己整整十年的土豆或许比自己更沧桑。或许，日渐消沉的土豆算是她最亲密的兄长了。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