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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13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乔 叶/著
1
常河出事的事儿,柳榆是第三天才知道的。那个星期六上午,她去菜市场买菜,正和鱼老板讨论一条鲈鱼的死活。听到手机响,没接。
“你看你看——”鱼老板把那条鲈鱼捞出来,它的腮慢悠悠地一张一翕着,似乎是懒洋洋地进行着呼吸运动。如果不理解鱼离开水的艰难,那情形真的很像是懒洋洋。
柳榆笑了笑。
“要不要?”鱼老板追问。
“要。”
鱼老板把鱼往地上狠狠地一摔,“啪!”这一瞬间,柳榆把头扭了过去,下意识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哟,你信教呀。”鱼老板说。
柳榆没吱声。她不信教,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心情紧张的时候,她都习惯在胸口画个十字。
手机又响了,显示是固定电话,好像是豫北某市的区号。柳榆接了起来,果然是。打电话的人是那个市的文化局副局长,长得圆圆胖胖的,走路有点横摇,很像一只企鹅。她就暗暗地叫他企鹅。两年前,因为要出一本反映当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书,企鹅找到了她出版社的领导,领导就把这个活儿压给了她,那段时间她和他有过几次交往。已经失联很久了。
简单寒暄两句,那个人便切入了正题:“你知道吗?常河的事?”
“不知道。”柳榆道,心里忽然一颤,“什么事?”
“进去了。”
“去哪儿了?”
“唉,你呀。进去了嘛,这都听不懂?”
“哦,懂了。”柳榆说。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总该说些什么吧。
“他,怎么就进去了呢?”
“这种事嘛,隔墙扔砖头,砸到谁算谁呗。”
“因为什么?”
“这谁也说不清。”
真是废话。柳榆想。
“上面那么厉害,总不会冤枉人的。肯定是有问题吧。”企鹅在电话那边接着说,“他经手了那么多工作,拆迁,城建,税务,还有工业集聚区……油水大的地方脚打滑,摔跤是迟早的事。”
“经手这些工作的人迟早都会出事吗?”
“运气好的不会出,运气不好就会出。”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他进去是迟早的事?”又说偶然性又说必然性,柳榆觉得他的逻辑很不严谨。
“你看你,还挺……认真的,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呗。”电话那边哂笑了两声,“是前天进去的。那天上午我还在一个会上碰见了他。这阵子我们这里抓了好几个,我们俩还说下一个不知道是谁呢,没想到就是他。你看看这事。”企鹅重重地叹着气,“办公室立马就给查封了。真是雷厉风行。”
柳榆辨析着他的口气,有感慨,有叹惋,更多的却似乎是兴奋。想来这消息在那边传遍四方,已经无处可告,到她这里才算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懵然不知的人,他肯定很有成就感吧?他是常河的朋友,虽是官场朋友,却也应该是唇亡齿寒的朋友,可是他对于常河的事,最大的快感就是传播,尤其是传播到她这种消息盲区,可谓是最可自慰的有效传播。
鱼老板收拾好了鱼,递给柳榆,“四十二元。”
“好。”柳榆说。
大概是听到了电话这边的响动,企鹅知趣道:“那你忙吧,我没别的事——想着常河是通过我才认识的你,你和他也算是朋友,才给你打个电话。”
“谢谢,再见。”柳榆收线,掏钱给老板,走出了菜市场。她茫然地站在一棵槐树下,站了很久,才想起来那人的最后一句话。没错,她和常河认识,就是通过企鹅。而她和常河迄今为止,也正如他所言,“也算是朋友”。
2
“朋友”这个被用滥了的词,对柳榆来说却是有点儿奢侈的。她交际圈不大,平素也没有交际的兴致。只要不出差,永远是两点一线,家里、社里,社里、家里,至多不过是拐到印刷厂盯一下书的用纸和封面。那一次和常河认识,是常河来郑州办事,企鹅蹭着常河的车来。他们到郑州时已经是中午,反正得吃饭,柳榆就把他们领到单位对面的一家烩面馆。常河很周到,点菜时询问柳榆爱吃什么,有没有忌口的,做出了请客的架势。企鹅忙表示自己请,说领导批了请客经费,常河笑道:“得了吧,就你们文化局那点儿经费。这个机会还是留给我吧。”
饭时闲聊,不过是些家常话。柳榆对他们的行政工作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也不想表现出哪怕仅是礼貌上的好奇心,常河却对柳榆的工作很好奇似的,问出版这一行怎么运作、如何赚钱、和哪些名人打过交道、一个像他这样的一般人要是想出书又该走什么程序。
“一般人要是想出书的话……”
“小柳你看看你说的,常书记是一般人吗?”企鹅纠正。
柳榆厌恶他的做派,道:“我没见过他当书记的样子,在这里我就觉得他是一般人。”
常河呵呵地笑着,很开心的样子,道:“对啊对啊,小柳你说得对极了,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个一般人。”
第二次来,常河就单独联系了柳榆,说请她喝茶吃饭。柳榆说没时间,常河道:“那我就去社里,占用你一点儿工作时间吧。”
作为一个普通编辑,柳榆没有独立的工作间,就在大办公室自己的隔断里给常河拉了一张凳子,倒了一杯白开水。常河却不坐,左瞧右看、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眉梢眼角都透着兴趣,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出版社,原来是这样的。”
“很简陋吧?肯定没有你的办公室豪华。”柳榆道,心想他可真不像一个书记。
“腹有诗书气自华。”常河道,“人是这样,屋子也是这样。”他坐下来,看着柳榆,“我常常觉得,人和屋子的本质很一样。人就是会走路的屋子,屋子就是不会走路的人。”
这话说得很文艺呢,更不像一个书记了。柳榆忍不住笑了。常河也笑,有点儿得意的样子,显然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漂亮——后来柳榆才知道,常河是华中师范大学毕业的,当过好几年的中学语文老师。他的气息也确乎带有些微的语文气,这些语文气再调和上他从政后的眼界和见识,便远离了教书匠的小气迂腐,显得明慧开阔。
聊了一会儿,常河图穷匕见,说自己确实有出一本书的念想,但平日里没时间,写不了长的东西,只能记些片片断断,诸如方才人和屋子之类的话。这能出书吗?
“恕我直言,你没有固定的读者群,如果出书……”
“你客气了。我不仅没有固定的读者群,也没有不固定的读者群,简而言之,我根本没有读者,”常河和颜悦色,“这书我一定自费。钱的事情不用考虑,不是问题。我就是想出本书,自己看看。将来老糊涂了,也算留给孩子一些明白话。我常常觉得,留钱留房子,都不如留这个。”
真是聪明至极。柳榆如释重负。问他写了多少。他说也没数过,有四五十篇吧, 柳榆说显然字数不够,让他继续写。不过可以把已经写好的发给她看看,书名版式什么的这期间也都可以商榷琢磨。
“你要不要起个笔名?”
“没想到好的,你帮我想想?”常河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嗯,就叫常人吧。你不是说自己是一般人嘛,那不就是常人嘛。”
常河爽朗地大笑起来。
“书名也有了,两个。”柳榆的灵感滚滚而来,“低调点儿的叫《常觉得》,你的口头禅就是:我常常觉得。高调点儿的叫《常可道》。道可道,非常道,有可道,是常可道……”
“都快成绕口令啦。”
“体例嘛,也有了,就参照《论语》吧,那也是一段一段的箴言警句,咱就跟孔老师学?”
柳榆妙语连珠的打趣让邻桌的编辑都笑出了声。
“折煞我了。”大概是不惯这么开玩笑,常河的额头都冒出了一层细汗。柳榆才觉出对于常河而言,自己纵得有点儿过了分。
3
葱姜切丝。将鱼两面打上一字花刀,抹匀料酒,抹盐,腌一会儿,再把葱姜丝均匀地铺在鱼身上。然后蒸锅放水,开火蒸鱼。火候到了,把鱼出锅,烧热油浇到鱼身上,最后撒上星星点点的红剁椒……柳榆机械地做着这一切,脑子里全是一个念头:常河,他怎么就进去了呢?
今天的鱼有些难看,似乎哪里不对劲儿。柳榆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是了,她忘了把鱼脊骨处切开,结果蒸熟后鱼骨收缩,鱼破了皮,就变成了这样……可是,常河,他怎么就进去了呢?
当然,常河是个官员,正处级的官员,虽然这在郑州不算个什么,在北京更是官员食物链的最底层,不过在地市级也就相当不错了,且一贯当的还都是肥差——企鹅所言不谬,在当下的环境里,他“进去”就是既偶然又必然的事。柳榆也不时听到同事们议论说他们的熟人谁谁谁“进去”了。在网上这样的新闻更是铺天盖地,一点儿都不新。可是,不知道怎么了,柳榆还是觉得缓不过来这个劲儿:常河,他怎么就进去了呢?
女儿,老公,三人午餐。她一直闷闷的。她的话本来就不多,自己也没觉得多么异常,女儿却眼尖:“妈妈,怎么了你?”
柳榆开口就说了常河的事,女儿听完就笑了,摸了摸妈妈的头:“妈妈真可爱。”老公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继续吃饭。等到吃完饭,进厨房收拾的时候,才问柳榆:“他和你,有什么瓜葛没有?”
“你想到哪儿了?!”柳榆很吃惊。既吃惊老公的猜疑,也吃惊老公的弱智:她要真和常河有什么,至于在饭桌上光明正大地说?——不过,也许在他眼里,她这是故作光明正大?
“你想到哪儿了?”老公也吓了一跳,恍悟过来,“不是那个意思,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我还不相信你?我的意思是,因为书的事,你和他有没有什么经济往来?如果有的话,你可得早点儿捋清楚,万一到时候牵连到你,你可得好交代。”
“这个你尽可放心。”柳榆说。
“他有没有给你送过礼?”
“没有。”
其实有。常河给她送过两盒上好的茶叶,还送过一个很精致的青花瓷杯。这些东西她都没有拿回家,放在办公室的小储藏柜里。可此时,她不想跟老公提。常河对于她的意义和对于老公女儿的意义不可能一样。常河只是她的朋友,不是他们的,他们关心的只是她。那些东西是她和常河之间的事,像是秘密——最平常不过的秘密,也是秘密。
“看你失魂落魄的,就那么难受?”
“是朋友。”柳榆说。
“什么朋友,外人而已。”老公安顿着酱醋瓶子,“有用的外人是朋友,没用的外人就是外人。”
柳榆沉默。老公是对的,她知道。他的对是铁壁铜墙的对,很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只是不说。这么极尽根底地说出来,也只有老公对她才会如此。
“别想那么多,把咱们的日子过好得了。”老公安慰地抱抱她的肩。
柳榆“嗯”了一声,慢慢地洗着碗,一只,又一只。
4
早上,给女儿做好早餐,眼看她背起书包走出小区,也才六点半。按以往的习惯,柳榆都要睡个回笼觉的。“好吃的是回锅肉,好睡的是回笼觉”。可是,今天,她不想。她就穿着睡衣,在小区里溜达起来。走了一会儿,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下。木椅子上凉凉的,还有露水的湿润气息。
此时,常河,他在“里面”做什么呢?
柳榆摇摇头,这是要疯的节奏啊。
她打开手机,找到常河的短信。她习惯删短信,手机里留的短信屈指可数。可是和常河认识之后,不知不觉的,却存了一些他的短信。他的短信有的是时令性的,比如过年的时候他发:“心无冰雪,世界永春。”中秋节他发:“明月不用伴中秋,人生自有月当头。心中若有千般趣,何妨听雨上西楼?”但更多的跟时令无关,是很随意的,有些无厘头的句子:“品格可能只在需要时表现出来,但绝对是在无关紧要时形成的。”“船头一壶酒,船尾一卷书。钓得紫鳜鱼,旋洗白莲藕。” “青山临黄河,下有长安道。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
每次收到短信,柳榆的回复都是:“收到,谢谢。”出于职业习惯,她在网上查过这些句子的底细,发现都出自别家。不过这摘录的倒也不俗,让她喜欢。这也许就是她留着它们的理由吧。
在这个早晨,她一条一条地看着这些短信,看着看着就恍惚起来,偶一抬头,眼睛有些雾蒙蒙的,便转眼去看脚下的绿色。不知是哪个人家,摆了一溜儿小盆,种了些韭菜、蒜苗和香菜,绿油油的长得葱郁。这家肯定有个农村来的老太太吧。忽然,柳榆想起常河所言的母亲。他说他父亲是个矿工,早年死于矿难,原本在家做主妇的母亲便被矿上照顾,有了一份工作:给矿工收发矿灯。矿工们都馋女人,接送个灯都想占点儿便宜。母亲因为丈夫的事,对这些矿工们都很怜惜,只要他们不太过分,也便都忍着。后来“文革”来了,母亲的娘家是地主,成分不好,就被欺负得更狠,谁想把她拎出来训一顿就训一顿,就是别人犯了错,也会把她拎出来,说是她在挑唆鼓动……因为这些缘故,少年常河的成长就行进得步履维艰。
“一群孩子去捡煤核,我只能捡小的。即使看到大的也不能捡,捡到了就会被人骂,说我不配捡大的。”常河说。
柳榆沉默。她觉得此时的安慰都流于轻浮。
后来,他和兄弟们都成家立业,母亲也来到了城里,却坚持在最老旧的家属院独住,不愿意跟任何子女。他们去看她,给她钱,她不花,总是攒着。给她买好东西,她也总是舍不得吃,差不多等到快放坏了才吃。就是洗衣服,母亲也总是比别人累,因为洗过的水,她要抹桌子,拖地,涮抹布……
“我妈的菜面是一绝。她把菠菜叶用开水一焯,然后直接和到面里做面条,特别好吃。我在外面应酬完,到她那儿吃一碗菜面,顿时就觉得世界圆满了。”
这些话,他是在电话里说的。他每次来郑州都日程很满,匆匆忙忙。起初每次他都会说:“下次去一定找你,好好聊聊。”可是下次复下次,他总是没时间,后来也就不说了。算起来他们总共见过四五次,除了第一次是在饭店,其他几次都是在出版社,他谈书的想法,她呢也给他备了一些书——社里出了不错的书,她都会给他留一些。他总是在她的小隔断里小坐片刻,随即告辞,稍微从容的聊天也只能是在电话里。
……
一个穿青色外套的男人从面前走过,柳榆用眼睛追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和常河倒数第二次见面的情形。她送他往电梯那边去,他接了个电话,一边走一边说:“……对啊对,郑州是有个红颜知己。怎么着,不行啊?”说着,他看了她一眼。她笑了笑。挂断电话,他道:“没有冒犯你吧?”柳榆道:“我是红颜,那你是蓝颜?”他道:“青衫。网上说,对女人而言,男性的好朋友就叫青衫之交。”柳榆道:“江州司马青衫湿。”常河道:“湿了就再换一件。”两人相视而笑。
最后一次来,告辞之前,常河细细地环顾了一下柳榆的办公室,说:“一直想给你添置个什么东西,可是地方太小了。”柳榆笑道:“想添什么?你可以折现给我的。钱总是有地方放。”他也笑了。他笑起来很有几分憨厚。也许就是因为这几分憨厚,柳榆就总爱说几句难得的俏皮话。
他也有让她讨厌的地方,比如他难免打官腔的时候。柳榆知道他在她这里是尽力去洗的,可是仕途这么多年,官腔浸泡在了骨子里,想要洗净很难。那次他说自己的状态,说能有这样的平台是领导对他的信任,在这个位置上,他要尽全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膨胀。说他现在工作的目的不是图钱,就是为了能干点儿事。无论如何,他还怀着理想主义。当然他也知道多做事不如巴结领导有效果,有时候做了很多事,还得不到领导夸一句,可是就这也得做,做了良心才能安详啊……他说的这些,似乎是诚挚中肯的体己语,但似乎也是可以马上发表到报纸上的堂皇话。听着听着,柳榆就觉得他到底还是忘不了装。
那一次,常河说到了官场腐败。他说官场腐败其实只是腐败的一种,还有学术腐败、媒体腐败、医疗腐败……简而言之,其实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全民腐败。他说相比于官场腐败,由普通人构成的渗透细节的弥漫性腐败更可怕,因为官场腐败好歹总还有监管机制,可那些弥漫性腐败却连这个都没有。
“老师们让学生们去指定地方买书,交警给超重的大卡徇私减费,超市的楼层经理对供货商收受贿赂……谁手里有点儿权,就都想拿来做点儿利益交换,这种社会心理才最让人绝望。就像一枚烂水果,你只能看着它烂下去,烂进去。”
由此他说到自己的廉洁。说逢年过节的,总免不了有人送礼,实在是好得不得了的关系,他才会收一张卡,或者收几条烟。他说他从不收别人送的钱。
“对,这样安全。”那次,柳榆忍不住说。
“你说什么?”常河在电话那边的口气有些吃惊。
“不收钱安全。”柳榆说。
常河嗯了一声,沉默了。安全,柳榆想,这才是实质吧。他不收钱不是因为不喜欢。这世界上,谁不喜欢钱呢?和对钱的喜欢相比,他只是更看重安全。
以后,常河就不再说这些话了。
——没错,虽然她对他的核心机密一点儿都不知道,可是这根本不妨碍她不相信他所谓的廉洁。可对他的不廉洁——这简直是一定的——她也很理解。都烂下去了,都烂进去了,他又能多么强悍呢?如果她是他,不见得比他做得好。唯一比他强的地方,可能就是她压根儿不会去标榜所谓的廉洁。
她会沉默。
他还曾和她谈起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他说文学说到底还是在为政治服务,她说文学其实是为人性服务。两人争执起来,柳榆说:“为政治服务的文学不过是一时的强势虚华,为人性服务的文学才是长久的柔软力量。你难道不清楚吗?唐朝的政治早就死了,唐朝的文学还活着。”她激烈的文艺腔把常河说得哑然失笑。随后他认同了柳榆的说法,说自己也一直试图通过读书写作来服务自己的人性,但一直觉得服务的状态不理想,柳榆说只要能在服务区就很不错了。他又问柳榆自己写的东西到底怎样,柳榆说文笔倒很平实,思想层面生活层面经验层面也都有自己的体验,却也没有更多的东西——走的都是大路而已。而写作的重要价值,就是走小路。因此,他的写作还真如自己所言,最重要的意义就是给自己看看,或者是“留给孩子一些明白话”。
他问柳榆,在她接触的官员中,他能得多少分?
柳榆说八十分左右。
“怎么个左右?”
“稍微向下一靠,就是七十,往上一走,就是九十。”
“别的不说,在对朋友的份儿上,我能到九十。”常河说。他说他足以心安的就是能够对朋友很好。尤其是,如果他在上升阶段,他就会一直对朋友很好,如果他走了下坡路,就会离朋友远远的。他说这是他对朋友的爱。柳榆说这也是你对朋友的不爱,因为你不想把你弱的部分给朋友看,而且你把朋友都看作了势利小人。
“你怎么……这么尖锐。”常河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打了个磕绊。
“不算尖锐,只是比较诚实。”
“你和别人说话都这么诚实吗?”
这话很天真,天真得不像一个久经沙场的官员。柳榆在电话这边微微笑着,道:“傻瓜才会对所有的人都诚实呢。敷衍不需要耗费能量,所以我经常对人敷衍。诚实需要耗费能量,我就比较慎用。对值得的人才会诚实呢。”
“你真当我是朋友吧?”
“嗯。”
“那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一定告诉我,我一定尽力。 ”
“回头去尝尝你家老太太一碗菜面吧。”
“两碗也木问题。”常河的方言冒了出来,“那她可高兴毁了。”
——一个标准的严谨的狡猾的政客,略微有点儿小情趣,偶尔在她这里抒发一下,放松一下,甚或是撒娇一下。他世俗的聪明,因他偶尔的自审和自慎,也有超拔的趋向。却也就是如此,不能再多……在早晨清冽的空气里,柳榆尽量清晰地梳理着自己和常河之间的脉络。
就是这样。她告诉自己说:就是这样。
可是,真的就是这样吗?
翻回到自己的微信里,犹豫了一下,柳榆终于发了一句话:一个朋友进去了。难过。
很快,各种反应就来了:
谁?什么职务?什么事儿进去的?
贪官一枚,活该的。
唉。
倒霉呗,没办法。
节哀顺变哈。
还有两个人点赞——他们应该是没看吧。或者就是觉得这事好,就该点赞。
……
柳榆很快删掉了这条微信。深度后悔。还能怎么样呢?她就不该说。她就该把这事儿放在心里——或者,她就该和那么多人一样,不把这事儿当成个事儿。她这么做,就是矫情,就是文艺,就是无聊,就是作。
5
单位的办公桌上,常河的稿子还在那里放着,是她零零星星打印出来放在那里的。闲暇的时候她会不时翻起常河的稿子。这一刻,拿在手里的是他的“析词”系列,两段。
登高望远:首先是要告诉我们,认路的能力要大于走路的能力,认识方向的能力又大于认路的能力。一个人要做到既能登高又能望远至少需要三个支点,一是历史眼光,二是广阔视野,三是辩证思维。历史眼光,即把问题放到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去考量,但前提是要读书多,心里有历史,经的事多,心中有空间……
忙与闲:一是踏踏实实劳动后才有闲。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二是认认真真做事后才有闲,果决人似忙,心中常有余闲,因循人似闲,心中常有余忙。三是平平常常过日子才有闲。人安茅屋静,心淡世路平。
现在的常河,进去了的常河,算是闲了吧?可是他的心里又该是多忙呢?忙得又该是多么空旷呢?
午饭是工作餐,四菜一汤。平日里她都吃不完的,总要扔掉大半。可是,今天,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吃得打了饱嗝。吃饭的时候,她也想起了常河:他在里面恐怕是吃不到这样的饭吧?饭后去上卫生间,她又想,常河上卫生间会是怎么一个情形?有没有人跟着?听说进去的人有的会在卫生间里自杀……脑子里和胃里一样饱。柳榆觉得自己饱得很无耻:你在外面,他在里面,你和他以朋友相称,时不时会见个面,通个电话,甚至谈谈心,可是你这个朋友可算是什么朋友呢?你能为他做点儿什么呢?当然你完全可以说你无能为力,可是你真的有那么无能为力吗?
柳榆终于决定去拨打常河的电话。她知道他一定关着机,可是她还是想要打一打——既然已经在作,那就继续作吧。
果然关机。
柳榆又拨通企鹅的手机,企鹅一接通就说:“还没消息呢。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你别急。”
“他太太没有进去吧?”
“没有。现在又不作兴株连九族。”企鹅笑。
“她的手机号你有吧?”
“有。你想找她?”
“嗯。”
“见过她?打过交道?”
“没有。”
“那你这会子找她干什么?!”企鹅顿了顿,“说不定她的手机会被监听呢。我都没敢给她打电话。”
“你给我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可别做傻事啊,如今这种时候。”企鹅终于找到了疑惑的重点,“你和常河之间……”
“别瞎想。我和她交代一下常河书稿的事。毕竟常河这件事情在我这里没办完,我得给人家有个说法。”柳榆知道必得如此,必得找个切实的理由才能解释要号码的事,不然企鹅的思维就会走向各种不堪的岔路——也不是岔路,是大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习惯走这样的路,不是大道是什么?原本也是她在作,才走这样的小路。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聊天,常河说自己的缺点就是不善于团结女同志,柳榆说她不相信。说像他这样的人,女同志肯定是一群一群扑过来的吧。他说没有。说连跟他抛媚眼的人都没有。柳榆说你该去测测视力了,肯定是因为近视,所以别人抛你都没有看见。常河笑声朗朗,说真没有呀,真没有。
“哦,这样啊。你还真是负责。”企鹅释然,“一会儿发你手机上。”
可是那个号码也关机。
混混沌沌到了下班时分,临出门前,柳榆到底还是往那个手机上发了条短信:“一切都会过去的。祝好。一个朋友。”
翌日一早,她收到了回复:“谢谢。”
6
柳榆决定去看看常河的母亲。
车一路向北,穿过郑州城区,从连霍高速入口进到郑州绕城高速,向西走二十分钟,再进入郑云高速。又二十分钟后,便穿过桃花峪隧道,上了桃花峪大桥。郑州境内的黄河上有好几座大桥,桃花峪大桥是最新的。桃花峪是黄河中下游分界线,把桥建在这里自有讲究。
这是柳榆第一次走这座桥。她放慢车速,看着左右。正是雾霾天气,一切都在朦胧中,远远望去,日光下的黄河竟是一条白河,似乎是非常沉静地安卧在大地上。两岸的滩地虽然都种着庄稼,但是在雾霾中苍苍茫茫,竟然显得荒凉无边。
豫北柳榆也曾去过,跟一个女友。那个女友是印刷厂的副总,和柳榆因为工作关系熟络起来,相处甚欢。那次她去给豫北的一个酒厂送印好的画册样本,顺便拉柳榆去玩。参观酒厂的时候,柳榆第一次看到了窖池。窖池很多,放眼望去,一方方,一排排,如同土地。池里都是窖泥,黑黑的,肥肥的,却不脏,自有一种洁净。
“这些窖池,都是宝贝。越老越宝贝。粮食能变成酒,窖池最关键。好酒全靠老窖池来发酵。千年老窖万年糟,你想想这老窖池该多厉害。”厂长说,“现在,二十年的老窖池都不多,三十年的就算稀罕,咱们这窖池自1958年建厂,都六十多年了。你想该是多大的宝贝?”他看着窖池的神情,如同一个痴迷的农人在欣赏丰收的庄稼。柳榆忽然明白了白酒广告上经常用的一个词:窖龄。
“随便把什么东西埋在这窖池里,将来都会成为酒吧?”柳榆开玩笑问厂长。
“嗯,把人埋在这窖池里,也会成酒。”厂长很有幽默感地笑答。
把人埋在这窖池里,也会成酒……柳榆知道自己又走神了。走在这样的高速路上,走神是多么危险的事。她含了一粒薄荷糖,咳了两声,对着前方大声念道:“桃花峪大桥!桃花峪大桥!”而此时,桥的栏杆已经历历可数,很快一闪而尽。桥走完了。
常河在微信里晒过母亲的照片。那天是母亲节,老太太正在包饺子,四张照片里,两张饺子,两张老太太。其中一张是老太太一手拿着饺子皮儿,一手正往盆里挖馅,眼睛看着镜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似乎在说:这也值得拍?她头发花白,面容清瘦。常河在旁边配文:“辛勤篝火夜灯明,绕膝书声和纺声。手执女工听句读,须知慈母是先生。和母亲在二号政府家属院寓所。”
按照导航的指引,一个小时之后,柳榆来到了家属院门口。家属院很小,房子一看就很有年头了。看着柳榆的车不当不正地停在那里,门卫室的老头儿很快走出来,逡巡了一眼,问道:“郑州牌照呀。找谁?”
“常河。”
老头儿淡淡道:“他不住这儿。他妈住这儿。”
“嗯,我就是想来看看他妈。”
柳榆看着老头儿,她想判断一下老头儿是否知道常河的事。但老头儿面如木刻,什么也看不出来。
“您能告诉我她的门牌号码吗?”
“来看人家还不知道人家的门牌号码?”
柳榆被噎住,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是常河的朋友,很久以前来过,忘了是哪家。”
老头儿这才着力看了柳榆一眼,清晰地报出了门牌号码。柳榆道了谢,慢慢磨着方向盘,往家属院里面开去。车过老头儿身边,老头儿突然道:“知道了吧?”
柳榆一怔,喉头一热,道:“嗯。”
“那你说话小心点儿。她还不知道呢。”
柳榆把车又停住,看着老头儿。
“都哄着她,说常河出国去了,得些日子才能回来呢。常河姐姐天天来,一早就守在门口,等着收报纸,怕哪天报纸上有常河的信儿。老太太喜欢看报纸。”
柳榆点点头:“谢谢您,”她说,“谢谢。”
一步一步往楼梯上走着,柳榆第一次发现,这楼梯真不禁走,眨眼就到。也是,本来就不高,二楼。她站在门口,许久。手里拎着那个快递袋子。
袋子里装的袜子,是恒源祥最新款的兔毛女袜,十双。她在恒源祥的官网上买的。本来打算自己穿,可是,在临出发的一刻,她突然动意,想要送给老太太。老太太不舍得花钱也不舍得吃好吃的,袜子总可以穿好的吧?老年人体寒,需要穿好袜子。
——跑了一百多里,拎着十双袜子,来看一个所谓的朋友的母亲。她深深觉出自己的荒唐。更荒唐的是,待会儿要是见了她,你要和她说什么呢?你能和她说什么呢?说常河吗?说自己吗?还是说饺子菜面之类的家常?
但还是要送给她。一定要送给她。
她敲响了门。
“谁呀?”一个细弱的声音。
“我。”
老太太的脸从内门里露出来:“找谁?”
“找您。”
老太太打开外门,眯起眼睛,努力端详着柳榆:“面生得很。闺女,咱们哪里见过?老了,记性差。”
柳榆把手里的袋子举起来:“您孩子给您买的袜子,让我给送过来。”
“小河?”
“对,是常河。他在网上买的,我是……送货员。”
“怪不得人家常说网上买呀送呀的,这袜子也能网上买?”老太太接过袋子,“得给你钱不?”
柳榆笑着:“钱给过了。”
“哦。那你进来喝杯水?”
“不了。”
“闺女,”老太太也笑着,昏暗的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小河啥时候给我买的?”
“五天前。”
老太太掰着手指算着:“是在他出国前呢。”
“是啊,他真孝顺。”
老太太既谦虚又满足地笑了笑。
“那,我走了。再见。”
“再见。”
柳榆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来。一桩事情做完了,她以为自己会好受一点儿,可是,没有。她回到车里,伏在方向盘上,泪水无声无息地爬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