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失的苗山之巢
2017-11-13何述兰
何述兰/ 著
以前,
我最得意的,
是将我的名字,连同你的,
并排着写在掌心。
然后,想象,
他们是两只,
相爱的小鸟。
手儿握起来,
便是
一个暖暖的巢。
已经不记得是谁写的情诗了,只记得十五岁读高二的时候,喜欢,便把它写进笔记里,如今,连那本绿色封面的笔记本,也已然不见了踪影。但,那句“手儿握起来,便是一个暖暖的巢”,依旧,贮存于记忆深处,在这样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时时,温软于心。
是的,暖暖的巢,鸟儿这样精致柔弱的生灵在暖巢里,孵化,喂食,歌唱,展翅,它们在山林的枝头上,轻灵,在田野的沟渠旁,啁啾,功德便是那个由鸟儿爸爸妈妈精心编织的,暖暖的巢 。
吊脚木楼,何尝不是我们苗山儿女的暖巢?
相比于出生在城市的水泥格子钢架产床之上的孩子,我们能出生在那一幢幢吊脚木楼里,命运堪比一种上帝的恩赐。且不说那温暖干爽的杉板镶就的房间,那炊烟缭绕的热烘烘的火塘,那上下楼时咣咣歌唱的脚响;也不说那房前屋后的青青的菜秧,叮咚轻快的溪流或缠绕村庄的河浪……单单,在被问及你的老家在哪里的时候,我们总是能很肯定而自豪地说出那个名字——某个独特而唯一的村庄。然后,关于这个村庄的轮廓就一下清晰起来:绿树掩映的百十来家的吊脚木楼村寨,悠扬辽远的米碓子的吭哐吭哐夹杂着鸡鸣犬吠声,以及涵盖于老家山山岭岭的童年和青年的所有脚印和苦乐,瞬间就会缭绕氤氲在我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当然,城市的名字,也可以说是故乡,但是城市的四通八达和黏稠,较之于吊脚木楼的村庄,就少了那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的惊喜和私密。通往故乡的路,永远就有那么一条,曲折,起伏,隐晦,路边两岸的青山,倒映着一带天空白云的明澈的河流,尽头,永远有一幢等待着游子归来的炊烟袅袅的木楼。
围绕着这个生命开始的地方,一切都曾经那么自然合理:挺直修长的老杉树,去皮,截枝,出山,放排,直到刨平滑,不用一钉一铆,全靠榫头与沟槽的连接,组成一栋那么稳固雄伟漂亮的吊脚木楼。楼分三层,也有四层的,我童年住的就是四层的吊脚楼,顶楼做晾晒贮存粮食之用,三楼有走马楼,栏杆是竹节雕花彩绘的,很漂亮。走马楼的里边,就是房间了,二楼中间正厅,里边火塘,两翼是配房。楼板连同房间墙壁,都是清一色的杉木板刨光滑镶成的。长辈一般住靠近火塘边的正房,两翼的配房是年轻人的天下。一楼被挖成猪圈牛圈、鸡舍、米碓子房、柴房。楼与楼之间用木楼梯连接——那可不是简单的楼梯,是用很宽很结实的杉板镶成电梯般的一级级木楼梯。整幢楼房,配房和主楼呈四面流水状,极具美感。
生活在这样一幢高大深邃的吊脚木楼里,一切都曾经那么舒坦而温馨。清晨,雄鸡唱醒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映照木格雕窗,年轻的姑娘就会挑起木水桶来到清凌凌的小河边,打破一河的宁静,舀水,挑起,她的脚步让河滩的鹅卵石发出唰唰的声音,然后上楼梯,过厅堂,进火塘边,把水倒进巨大的土陶水缸里。接着,挑水的年轻姑娘和媳妇渐渐多起来,河滩上也渐渐热闹起来。鸭啊鹅啊,一时嘎嘎吭吭地从各自的木楼底出发,在河面上兴奋地张开翅膀舞蹈,钻水,在水草边觅食,黄牛水牛们则游过河对面去,到水草丰美的沟渠旁、山场边、树林里,喷着响鼻大口地吃草,放牛的孩子,就会坐在牛旁的石头或者草地上,回望山村,在金色的阳光下炊烟袅袅的山村,想象火塘里做饭的大人,做的饭菜是如何的香甜,打的油茶是怎样的可口。当一家人围着圆木桌,吃炒玉米、红山芋、香韭菜、酸鱼酸肉抑或油炸山青蛙的时候,那是一天最幸福的时光。早饭后的时光虽然漫长,但是山村木楼里此时会缭绕着孩子们的读书声,山坡上阳光中会闪亮着大人们的劳作汗滴。入夜,人畜归来,吊脚木楼里那些柔和的灯光,使整个山村马上诗意起来,远远的流水声,一声两声的犬吠和鸡鸣,使得夜晚更加静谧安详。这时,在木楼里酣睡的孩子们的梦,便会镀上那种柔和的细腻的光,光影中,摆设着的扎实耐用的木家具,挂在板墙上的漂亮的民族服装和小芦笙,地上高矮胖瘦的土陶酸坛,相比于现代的彩电冰箱电脑,非但不累赘还蕴含着那种生活必需的温馨自然。
常常说“家园”,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只有家,何尝有过园!童年的吊脚木楼山村,单单那些房前屋后岸上山前的园林,都是一种视觉听觉上的大餐盛宴:木楼前,一棵两棵棠梨树,必是那种古老的祖辈留下的高大茂密的树王。春天,满树梨花盛开,洁白素雅的色,精致玲珑的朵,映衬着翠绿的叶,风来,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飞舞,覆盖在木皮楼顶上,点缀在园子里的菜秧上,小鸟在树上鸣叫,光影于枝叶间闪动,岁月在光阴里定格;夏日,房前屋后的菜叶瓜豆玉米,热热闹闹地比赛生长,梯田里山坡上的稻子和杉树蓬蓬勃勃地比赛耀眼的绿;秋高气爽,爬上木皮屋顶就可以攀上棠梨树枝,摇下满枝的果实,摘下最黄的那一个硕大梨子,入口必是充满阳光特有的那种醪糟味道。山坡上的红薯芋头木薯收获了,一担担一箩箩地伴随着父母的粗重劳作喘息声回到家里的木晒楼上,这时,收获的喜悦洋溢在父辈们黧黑的笑脸上,荡漾在孩子们天真的笑声里,如此多年,循环往复。
生活在吊脚木楼里的岁月里,我们的听觉曾经那么尖锐。谁家悠扬的笙歌响起,远远近近浓浓淡淡高高低低地在一幢幢木楼之间穿越回还,缭绕清幽浪漫的旋律便似那浓墨重彩的中国画卷一般在我们的脑际展开,呈现,定格。而四季的风声,则以原生态的面目表现出来,春的柔和,夏的急躁,秋的强劲,冬的暴戾,从天空中在楼前屋后的果树上一拨拨地靠近,穿越,离开,畅行无阻。风的踪迹过处,留下的是春的青嫩、夏的浓郁、秋的清香、冬的淡然。而现在,风在城市的水泥板块钢架建筑之间,被分隔,被切割,被扭曲,然后带着这座城市的臭味在另一个城市重演。那时,泻在吊脚木楼山村的月光不仅仅是可以用来欣赏的,那是可以用来聆听的,月光下的蛙声虫唱,淙淙流水,流萤飞蛾,神秘,宁静,旷远,人的思绪透过月色,能听到远古的声音,远古的故事,你甚至可以知道,那个故事的内容。
这个生命开始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地在村寨里逐渐消失了踪影。当风干物燥,人为疏忽,熊熊大火瞬间吞没半个乃至整个吊脚木楼山村的时候,还是钢筋水泥的坚固敞亮最终改变了年轻一代人的价值观的时候?吊脚木楼一幢接着一幢不经意地消失了,拆下的椽柱木皮瓦片随地堆放着,它们无奈而委屈地眼睁睁地望着坚硬凶狠的钩机水泥钢筋揳入了杉树柱子曾经站立了数个世纪的屋基的胸膛,掏挖勾连浇灌加上火砖的层层累叠,白泥子与瓷砖的修饰,一幢幢平顶楼以崭新迥异的风格和面容出现在侗苗族世代居住的村寨里。不久,这些支撑侗苗族世世代代的椽柱会被抬上长长的卡车,远行到广东沿海,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不知所终。年轻一代在吊脚木楼村庄,不,只在村庄的庄稼地里长到一半就被城市的诱惑砍伐,留下一地的断茬:留守的老弱病残,大片荒芜的梯田,连同参差在吊脚木楼之间闲置的楼房,在父辈们暗淡的目光里缺少了些许的生气,而村庄的房前屋后沟渠河床年年增添的是从城市带来的白色垃圾:包装袋、塑料袋、损坏的光盘,甚至孩童们弹玩的五彩玻珠。
我们会时时怀念那种岁月:一幢吊脚木楼的产生,从伐木、拉山、放排,直到在河滩上截断,那只是一种建造的最初准备。看吉日,请建造的师傅,以及建造师傅的几人团队的到来,亲朋好友帮忙在河滩上搭建的供师傅们量画刨凿的简易工棚,很长一段时间前来送可口糯饭酸鱼肉青菜萝卜的女人窈窕的身体,孩子们你争我夺捡刨花回家给大人生火的激动。直至竖房子的吉日良辰到来,全村亲友都来帮忙,撑杆拉绳、推拉扛顶的劳动号子,伴随着祝贺亲戚的接二连三的鞭炮声,吊脚木楼的骨架崭新地崛起在一片新旧吊脚木楼群之中,主人的兄弟们忙着杀猪宰牛,蒸饭烹煮,摆桌端菜以及“呀呜”的喊酒声,沸腾的何止这一个村寨?那是几个村寨的美好时光——新居落成的那份欣喜,走亲串戚的那份浪漫,只要沾亲带故,远远近近的人们都可沉浸在那种独特的喜庆氛围中几天几夜。无论是盖上杉木皮还是盖上青瓦片,那也只是新房的框架,往后的日子,不管是从湖南还是就近请师傅,镶楼板,雕花窗,车竹节栏杆将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忙碌,是不少劳动和金钱的真诚交换。
乔迁之喜更是深刻于我们的记忆中。慎重地选择吉日吉时,多选在人们酣睡的时分,山村还没醒来之前,据说是为了避免人多嘴杂,保不齐谁会当着乔迁人的面说出那么一句无心的话来,成为百年大事的凶谶。装到八分满的米桶水桶,绑着红绸布的成对撮箕和扫把,做饭的锅碗瓢盆,它们依次在父母孩子的小心端提扛挑下安放在崭新的厨房里,然后所有的家什就会陆续地搬进来放在该放的位置。自此以后的岁月,炊烟,鸡鸣,笙歌,园林,收割,就是生活的主色调——设想一下,穿越到那个时光,看惯都市的烟花乱,突然素白的面,轻薄的裳,你站在村庄对面的山腰,当手中的单反拉长镜头,拍到的必是一幅民俗风景画,这幅画没有桃花的妖,更不是牡丹的艳,恰是梨花白!
曾经把这一带的吊脚木楼建造得精致漂亮的那位能工巧匠已经谢世经年,衣钵传承到了儿子的手上。那位有着祖传技艺的师傅,也常常挑着工具去干活,那是民族旅游村旅游点的活计,不是苗山人赖以生活的吊脚木楼村庄。苗山的年轻一代已然渐渐触摸不到吊脚木楼那干爽的楼板,感受不到吊脚木楼火塘心脏跳动的温暖。村庄的一切悄悄随着吊脚木楼的黯淡和消失没了踪影,人们建造的新楼已经和城市正式接轨,小桥流水,木楼梨花,已经是昨夜的烟花,没有了灰烬。
据说,那位把民族歌曲唱得远近姑娘彻夜难眠的歌手,已然老眼昏花,他的小芦笙已经沙哑岔调,可他拒绝在城里高楼大厦坐着奥迪宝马的孙子的规劝,依旧留守在那幢空荡荡的吊脚木楼里,在那些夜色清朗的山村之夜,他会鼓着皱纹纵横的腮帮,用瘦如枯枝的手指,按住小芦笙的眼孔,吹奏那年轻时光的笙歌,而吊脚木楼昏黄的灯光,以及唯一不变的月色,把他的吊脚木楼镀上了一种远古的色泽,那是迷人的琥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