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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读与倾听:陶丽群小说给予的享受

2017-11-13/

广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叙述者命运小说

何 英 / 著

反观小说的历史,一个有意思的事是,小说这种事物的产生跟女性读者是有很大关系的。以英国小说为例,工业革命把女性解放出来,阅读小说的有闲阶级产生了。但当下此时,不但从小说内部来讲,现代主义小说使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和享受,从外部环境来说,可资消遣和享受的名目太多,某种意义上,阅读真的已变成某种严肃甚至痛苦的仪式。

在几乎半年没读小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读到陶丽群的小说,一种宁静的奢侈和满足覆盖了我的阅读体验。斜倚在沙发上,举着这本名为《母亲的岛》的中短篇小说集,不知不觉看完了。我仿佛维多利亚时代的某个被工业革命解脱出来的家庭女教师,或者就叫简·爱,在外面的喧哗和内心的浮躁中,渐渐沉入他人的生活和命运。

陶丽群小说的故事主人公,都是生活中的“零余者”。这个概念本身的文学史就够写一篇的了,从叶甫盖尼·奥涅金到贾宝玉,到郁达夫笔下的抒情主人公。当然,这些“零余者”的痛苦和苦闷更多贵族色彩、更多精神上的,陶丽群的“零余者”,是从肉体到精神,被世界多余出来的多余人。这些人物注定能爆发出来的小说能量,令我体味到一种小说原初的力量,如果说小说还有意义,不就是“此人的命运借助烈焰而燃尽,给予我们从自身命运中无法获得的温暖”。作为读者的我们,以读到他人的死来暖和自己寒战的生命。

买来的媳妇“母亲”,被亲人卖掉的李寻暖,在燠热、无望的南方底层挣扎的老代,变态老处女苏珊,尿毒症患者毕斯先生,残疾人三彩……陶丽群的笔触是尖锐的,小说的血统是纯正的,这些畸零人的人生,如果连小说都不照拂他们,还会有谁看到他们可怜可叹又可悲的存在瞬间呢。在小说中写亲情是最考验一个作家的,因为真实和虚构的界线不好把握,作家也难以保持“隐含作者”所应有的理性和尺度。《母亲的岛》把这个另类的亲情故事呈现出来,你以为她在讲述亲情,实际更深沉的故事是母亲这个存在。“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们家对母亲做了些什么。”母亲在五十岁的一天,突然离家一个人住到岛上,在卖掉养的鸭子挣了五千元钱之后,消失了,谁也不知道母亲去了哪里,父亲连母亲的老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母亲的人生发生了逆转,她隐忍命运三十年之后,爆发了。她经历了怎样的内心裂变,没人知道。她决绝地否定掉了自己被卖掉之后的人生。她以离家出走最后反击了命运。《母亲的岛》把世间不可言诠和交流之事推向极致。生活的繁复丰盈、难言隐痛都在故事后面徐徐迎面而来。真正好小说的目的,是显示生命深刻的困惑。这困惑甚至是无解的,母亲的“岛”无人理解,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女。父亲、儿女们在母亲离家之后所做的亲情的努力都归于失败了,意志、亲情的角力呈现为小说的张力,是人都有自己主体性确立的诉求,母亲的孤独、无根的漂泊感和曾经丧失的自由,屈辱的卑贱地位……这些母亲不愿再忍耐的东西最终解放了她。

陶丽群的小说基本都走的是心理小说的路线:母亲的“岛”、毕斯的“怜爱”、苏珊的“初恋”、老代的“水果早餐”、李寻暖寻找爱的一生、三彩渴望陪伴的情结、老史的“夜行人”前史……每一个故事,只要循着陶丽群为它们找到的“结”,溯源上去,或顺流而下,就是一个完整的人生。毕斯是一个尿毒症患者,对妻女的怜爱使他决定结果自己;苏珊的初恋是一个小偷,但她在他残疾之后依然跟他在一起了;老代在一天早上看到的“水果早餐”改变了他的命运;李寻暖在得知自己是被亲生父母卖掉之后,彻底地接受了过皮肉营生的命运;残疾人三彩被男人抛弃怕了,她只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像漫山遍野的秋天注定要结果实,三彩有了自己的孩子,而黄天发也成功隐瞒了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实;老史的“夜行人”前史,使他惧怕黑夜,他开了这家夜行人咖啡馆,并邂逅后来要与之结婚的女人,一个深夜来咖啡馆吃泡面的潦倒青年,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无法消失的恐惧和对眼前人的怜悯……

我以为好小说,有气质的小说,有意味的小说,都有梦的性质,都懂得隐喻和象征。比如母亲的“岛”,这既是一个真实的地理位置,更是一个象征的心理位置。小说把实存与象征有机地统一,母亲的岛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母亲的一生;残疾人三彩的秋天,终于漫山遍野地结满了果实,这个隐喻多么温暖地传递到读者的心里,使人不禁为这个可怜人的命运长叹一声,感谢上苍并没有完全抛弃她;《心的河》在最后,用一行字来告诉读者,她的主人公,叫李寻暖。同样是令人泪下的暗示:这个被父母卖掉的女孩,一辈子都在寻找失去的东西,生命中的大片空白,是通过做皮肉生意的营生来弥补和填满的,而作者的叙述是平淡、冷静的,正如生活本身。在混沌一片中,人们深深藏起自己的创伤之痛,而陶丽群的任务是挖掘出这平静平庸的表面之下,那生命之泉最深处的炸裂和涌动,这篇小说用三个女人的生活相互交织组织起不幸的逻辑,母亲这个外地媳妇为了讨好父亲和村里人,出卖、伤害了陆嫂子;母亲的离家出走,使我中学开始就与人同居,导致后来的婚姻不幸,我因为陆嫂子的营生看不起她,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远远避开,只有当她死了以后,我一团糟的失败婚姻令我瞬间领悟,陆嫂子的悲与自己的悲,竟然同源……水果早餐象征和代表的生活彻底击溃了老代对自己生活的惯性,从看到水果早餐开始,世界被施了魔咒,小说顺流而下,一切都一发不可收拾,当被暴打回家的老代看到烂醉犯病的阿兰,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梦、前史、自我,当这些小说的要素与象征结合起来的时候,这些象征和暗示使小说变得内蕴丰厚、内涵深刻起来,而被激发出来的想象力则四通八达到达世界乃至宇宙。要让小说看起来是生活在模仿小说,从而使小说具有无可置疑的说服力。小说最大的魅力和生命线,不就是说服力吗?这种说服力使小说在今天仍然能够凭借一人之笔来解释世界,能完成昆德拉所说的任务,即小说成为最后一个可以将人类生活视为一个整体的观察站。小说是对存在的发现,是存在的探究者。陶丽群的系列心理小说,体现了这种小说的旨趣,它们因此是迷人的,令人感到享受的,她通过讲述他人的命运,令我们充实、深思、慨叹而又感激。比起那些不幸的人,上天对我们真是眷佑。

不论是故事内叙述者、故事外叙述者,还是移动的叙述者,陶丽群的小说都能做到游刃有余,《母亲的岛》是纯粹的故事内叙述者,《漫山遍野的秋天》是故事外叙述者,《心的河》是移动的叙述者,这三篇小说就充分体现出作者的叙述功力与天赋。找到一个合适的叙述者,对很多作家都是一个考验,也许故事用第一人称限制视角更能内涵深刻,但作者缺乏心理挖掘和表现的才华;也许全知全能视角能展现生活的宽广度,但也许作者笔力、素材都不够……小说是一个综合的艺匠工作,在做好艺匠工作的基础上,它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才气,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风行水上、羚羊挂角。我欣赏陶丽群的叙述语调,她有才,但不炫才,字句从不复杂,繁华的比喻也不多见,叙述语调与所叙述的故事保持微妙又自然的紧张关系,如果需要,陶丽群也是能“刻薄”起来的,但她的刻薄与张爱玲式炫才不同,比如《水果早餐》中的老代的日常生活,作者的叙述语调就极尽刻薄之能事,用了大量对于气味、色彩等感官体验的渲染与烘托,为的是让老代终于在自己燠热而无望的底层生活中被水果早餐击溃。而对三彩的“刻薄”语调,反而激起读者对这个残疾女人深切的同情。事实上,陶丽群甚至可以说是善写温暖的,在《母亲的岛》中,父亲带领四个儿女,开来皮卡车帮母亲卖菜、风雨之夜在岛的这边对母亲的担心,都令读者感到人性的温暖明亮,人生本应如此啊,小说的功能之一,就是要将人性的相同与差异呈现出来,而相比于差异,约定俗成的道德感认同更能体现小说最终的意义;最温暖的人性,大概就是毕斯的了,身患绝症,却不像一般的病人怕死、暴躁,而是对妻女充满怜爱,即使看到妻子与表弟的不伦关系,反而坚定了他要成全这一切的决心,至于这中间是不是还夹杂着对世界的失望和厌弃,不得而知了,看起来他是愉快地去赴死的;老史因为自己曾经的经历,也怜取了眼前人……

陶丽群的叙述还有一个令人难忘的特点就是,她的叙述时序和速度,令人觉得熨帖,仿佛她的小说就是生活之流,不做作,不故意为之地去搞什么加速、减速或者停顿,读者被她安安静静地安顿在沙发上,静等她来告诉我们事件、情节的走向和结果。这是我所以用“默读与倾听”来命名这篇文章的原因。她的小说像民谣,像流水,像风中飘动的丝绸,像一切自然的事物,也许简单、浅了点儿,但清新朴素、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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