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易老梦偏痴
2017-11-13林日暖
林日暖
人生易老梦偏痴
林日暖
早就知道叶嘉莹先生。家里有一本中华书局的《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当中援引王夫之《姜斋诗话》说曹丕“绝人攀跻”,曹植则“与人以阶梯”。在叶先生看来,兄弟两个是“天才”与“人才”的差别,他们的诗是“神品”与“人品”的差别——“正是因为曹植的诗可以供后人学习,所以他对后世的影响也最大。”读时耳目一新、释卷难忘。大家之言往往不动声色。
叶先生从海外归来便扎根南开。她工于诗词,精通音律,造诣卓绝,这位词学大师虽数度遭逢苦难而始终诲人不倦。
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叶先生是我来南开后。一直追随先生、把先生誉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靠山”的著名诗人席慕蓉要来办讲座,叶先生也要出席。文学院的同学们欢腾起来,满怀期待地勾勒着见面时的场景。但我们终究没什么经验,以为所谓的抢票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未曾料到学长学姐们一大早就去排了队,而我们上一节还有课,也不敢翘课前往。等到了领票点,已经人山人海,排了很久才发现有一队干脆就是夹塞儿进来的,而我们自然是彻底排不到了。文学院并未获得什么特权,连本院老师也鲜有抢到票的。但理科学院得票者不少,他们自己说决不是跟风追随,而是倾慕叶先生的为人,读过她的书,这也恰恰说明了先生学问传播甚广。
第二次讲座,似乎是为了弥补上一次文学院的遗憾,本院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张票。大家在微信朋友圈大肆宣扬时,无不招来外校人的羡慕与嫉妒。我的北大同学就曾表示南开真的是得天独厚,幸有先生在此。但很可惜,当晚先生由于身体原因未能到场。有人抱怨希望又一次落空,但更多是在担心先生的健康。相比多听她一场讲座,我们更愿意她养好身体,别透支了自己。
正式的会面其实有些意外。在大一新生的新年联欢晚会上,叶先生翩然而至。事先没有通知,惊喜的我们用热烈持久的掌声欢迎这位长者。她微笑着,睿智而慈祥。她首先对上次失约表示了歉意,说那是自己第一次因身体原因而缺席讲课。这是一句有点令人心酸的话。叶先生说自己的确是老了,因而对文化传承也有了些力不从心的担忧。超乎常人的使命感,让她觉得时间特别紧迫,编纂整理书目的事又不太放心交给旁人,因为没有人能完成无需她改动一字的记述。
发现她准备了PPT,我笑了笑。我见过她珍藏的报纸剪裁,纸张都泛黄了,她还小心翼翼存着。那是年代的记忆,充满了故事感。而此时此刻,她正在使用看起来光鲜亮丽一尘不染的幻灯片。这种多年前还不太普遍的高科技,现在已经成为各种展示活动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发色如雪的老人和色调纯净的课件搭配,有一种反差的美感,沧桑与活力相映相生。
她这次主要是谈自己的人生。战乱,流徙,失子,从痛不欲生到重整旗鼓。她写诗写词,豁达处事,高风亮节,在国内外坚持执教70载。
她由一己的失去而想到如何能令千千万万人有所得,这是不一样的襟怀。我突然觉得,南开“允公允能”的校训用来形容叶先生实在是恰如其分的。她是南开人的骄傲,更是我们的精神导师,“我们有叶先生”常常是每个人挂在嘴边的炫耀。
命运的齿轮缓缓咬合,我们遇见叶先生似乎正如当年她遇见顾随先生,是很奇妙的缘分。顾随先生在学术上给了叶先生许多独到的指导,师生间以词作为媒介的交流互动十分频繁。后来遭逢战乱,师生皆是感时伤世,但亦未曾放弃对学术与创作的追求和坚守。叶先生受顾随先生影响很深,从学术方面到为人处世都是如此。身世动荡,但不因经历而自甘沉沦,反而抖擞精神教书育人,这是二者共有的襟抱。
我入学时,适逢南开大学为叶嘉莹先生修建的“迦陵学舍”启用,叶先生正式定居于南开园。她曾在一年一度的诗词界文化盛事——恭王府“海棠雅集”时慨叹旧人旧事,工作人员感其深情,想尽办法从这里移栽了两株海棠到学舍中。恭王府是当年叶先生就读的辅仁大学女校的旧址,她正是在此处与恩师顾随相识。
旧游之地的海棠也住进来了。
叶先生在南开,算是真正有了家。
我们共同呼吸着八里台的空气,大概也走过同样的路,踢到过同一颗小石子儿。
教我们古代文学的张静老师是叶先生的嫡传弟子,近年来一直陪她出席各种活动。先生会和她探讨很多事情,而这些张老师也会拿来同我们分享。叶先生很重视对幼儿接受古典文学作品的教育,特意选编了一本《给孩子的古诗词》,力图帮人们摆脱对很多诗词名家的僵化印象,能够更加全面地看待作者与作品。张老师的孩子显然也受到了来自家庭氛围的熏陶,在妈妈不开心的时候会说:“妈妈,我们来读诗吧。”
这个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我们的笑料。但在哄堂大笑和把“读诗使我快乐”挂在嘴边的同时,我们也似乎管窥到一些欣赏诗词所应有的境界。陆游说:“损食一年犹可健,无诗三日却堪忧。”对当今热衷于快餐文化的我们来说,与这样的雅趣常常无缘。我们忙着追剧、流连社交软件、花大量的时间在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网页和无聊等待上,却忘记留一些时间让自己沉潜下来,安静下来,细致地体会古人的馈赠。
但有些人知道我们不该忘记,并且一直努力让我们想起。如叶先生,她几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同样的事情而从不厌烦。
张静老师上课时很喜欢用“叶先生说”来开头。班里的同学甚至专门为这四个字订制了一件DIY的T恤衫,然后穿着它去和老师合影。
多年来,叶嘉莹先生于东西方文化交流方面贡献巨大。1990年,她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称号。2016年3月,时年92岁的叶先生获得了“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实至名归,这是先生应得的。
有些人是很重要的。有些事也是很重要的。我们不该忘记。
以前我是没有想到上了大学以后还要像中学一样大背古诗词的。但我突然明白,这些并不是毫无意义。写古代文学作业的时候,因为要写不少于2000字的论文,我在图书馆泡了很久,第一次相当认真心无旁骛地看了先生的几部作品,受益匪浅。其中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唐宋词名家论稿》,先生分析了周邦彦、吴文英、王沂孙等人的作品,大多另辟蹊径,令人啧啧。我承认自己一贯偏好现当代文学,对古代文学总有些淡漠。但叶先生说“经过千百年淘汰流传下来的我们中国的古典诗词,都是诗人的生命心魂”,这样的理解似乎打通了我身上的某些关节,再看前人的作品也不由多了些热情和深入了解的欲望。那篇论文,我最后一不留神写了3000字,誊写到纸上的时候累到手抽筋,但心里都是满足和快乐。
后来听说先生又有几场讲座,但因为和正常的课时安排冲突,我终究还是没有去听现场。
了解叶先生有千百种方式。别人口中的她,书里的她,无不有血有肉,立体可感。听她亲口言说,听别人转述,都足够让我们的灵魂得到升华与净化。
先生在战乱年间与家人离散,生活艰苦,后定居于加拿大温哥华,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74年,叶先生有机会重回祖国大陆,写下长诗《祖国行》抒发自己的狂喜。1977年,她再次回国,在山水之间听到导游一首首地背唐诗,感到祖国诗歌未死,于一年后向中国政府提出回国讲学的申请。不久,她又从海外版的《人民日报》看到,顾随先生的好友、在文革中一度被批判的李霁野教授现已复出任教了,二人自此恢复了书信联系。1979年叶先生到北大教书,不久就应李先生之邀转到了百废待兴的南开大学。先生出生于荷月,因此小字为荷,平生对于荷花亦多有偏爱。她十分喜欢南开大学马蹄湖的荷花,曾有感写下“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的诗句。
在现代语境中,身为女性而能被称为“先生”的实属凤毛麟角,人们言必称先生足见对其不寻常的敬重,如杨绛,如叶嘉莹。世界纷扰,我们需要静下心来品味古典文化的暗香,而叶先生无疑是一位拈花而立静静等待的使者。她裹挟着青草的芬芳和晨露的湿润,轻启双唇,对你我说道,请随我来。
责任编辑 王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