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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城记

2017-11-13苦瓜

绿洲 2017年1期
关键词:红杏花儿

苦瓜

出城记

苦瓜

有一天,丁小脸儿问红杏,你说,每天打咱们饭店门口得过多少辆车?红杏说,能不能问点有用的,过多少辆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咱们饭店门口停多少辆。丁小脸儿觉得媳妇说的在理,不再吭声,吧嗒吧嗒抽烟,这会儿,他在盘算另外一件事,跟驴有关。

丁小脸儿半年前开了一家驴肉馆,生意不好不坏。别的没什么,只是从此开始跟驴打起交道。除了守在店里老板兼大厨,他还得四处去买驴。驴越便宜越好,这就得没事时寻思寻思,跟哪个驴贩子做买卖划算。

买回来的驴都拴在饭店门口,相当于活广告,不动声色地宣布自己店里的驴肉货真价实,让客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只管吃。别说,丁小脸儿这一招真挺管用,往来的人虽然不会一看到那条活生生的驴就流口水,可他们能用眼睛把喘着气的驴过滤成冒着气的肉。

俗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人都晓得好赖,这辈子肯定吃不到龙肉,退而求其次吃盘驴肉,也算对得起自己的嘴。于是,很多人被活驴吸引进饭店,顺了丁小脸儿的心。这些应当归功于广告做得好,可到最后偏偏是那头做广告的模特被匆匆宰掉献了身,对此,不管丁小脸儿还是来吃饭的客人都不觉得歉疚,天经地义。

驴和龙本来没有可比性,活的时候憋屈,谁曾想死后的遗体反而升值,几乎跟龙并列到一个档次。驴是不知道有这一码子值得骄傲的好事,它只顾站在饭店门口,眼眺长街,暗中揣测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是不是也在围着什么转。或许,驴也没有去留意那点人事儿,它在盘算另外一件事,跟草有关。

当然,拴在饭店门口的驴不会是同一条驴,隔三差五丁小脸儿就将李文秀请来,冲着大街,当着路人的面,把驴给宰了,这也是宣传。

丁小脸儿是厨子,在厨师技校正经八百学过两年,有证。李文秀是屠夫,祖传的。丁小脸儿虽然能把驴肉变着花样做成菜,可他不敢杀驴,所以李文秀就得来救场,犒劳是一根驴尾巴,另外还可以在饭店痛痛快快喝一顿酒。丁小脸儿作陪,两人能从天亮喝到天黑,相继把人脸喝成猴腚,目光散乱了,舌头开始不老老实实在嘴里呆,有的说,没的也说,看上去是推心置腹,实际上是酒把脑袋给灌乱码了。

喝酒时,李文秀不管说什么,丁小脸儿都不当回事,坐在一旁嘿嘿笑。可是有一件事他不答应,就是李文秀不能老盯着自己媳妇名字做文章,虽也是好心,但不是好话。李文秀说,兄弟,你媳妇怎么能叫红杏?没听说红杏出墙这个成语吗?不吉利,不吉利。丁小脸儿有点急,就你名字好,怎么听都是老娘么名字,喝酒,喝酒。表面上,丁小脸儿没当回事,其实心里面也犯起嘀咕,这名字是挺可疑,哪天得让媳妇去公安局把名字改了。

红杏从来不认为自己名字哪犯忌讳,爹娘给的,随身携带很多年,怎么能说改就改,再说改了也对不起爹娘。任凭丁小脸儿磨破嘴皮子,红杏也不从,最后,丁小脸儿一咬牙,使出杀手锏,你要是把名字改了,冬天时候,我给你买件貂皮。红杏一听,立即心花怒放,猛地一拍桌子,成交。这会儿,她把爹娘全给忘了。

其实,红杏是该打扮打扮,除了有一双怎么也掰不直溜的罗圈腿外,她也算是个美人,眉清目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嫩,怎么晒都不黑。这样的美人嫁给一个厨子,红杏不甘。一开始,她还不觉得如何,时间久了,吧嗒吧嗒嘴,品出丝丝缕缕的委屈,为操之过急的感情生活感到后悔。好模样碰上坏心情,红杏瞅什么都烦,整天穿着裙子,坐在饭店的门口,眼眺长街,盘算另外一件事,跟人有关。

媳妇答应换名字,没了后顾之忧,丁小脸儿挺开心,可偏偏又来了一件烦心事,跟丁卯有关。丁卯和丁小脸儿是亲兄弟,还有一个天喜,他们哥仨一起从农村来到城里,掐指算,已经有好多年,现如今都混出点格局,没白进城。小脸儿在别人的饭店当了几年厨师,攒点钱,自己也开了一家,顺便把原来饭店的服务员捎走,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媳妇。天喜更有出息,不仅开了一家洗浴中心,媳妇还在法院上班,生个儿子,日子过得如火如荼,津津有味。只有老大丁卯稍不如意,到如今还孤家寡人,身旁连个女人都没有,但现在丁小脸儿愁的不是这个,而是另外一件事,跟车有关。

这天,丁卯又来了,红杏把丁小脸儿推进饭店后屋,然后吩咐服务员,呆会儿丁卯要是问,就说我俩都不在。丁小脸儿觉得这样不妥,想往外走,红杏一把将他按到椅子上,气囔囔地说,他老磨叨那事,你还没听够。丁小脸儿说了一句实话,听够了。随即又说一句更实在的话,可他是我哥,也不能老躲着他。红杏说,谁让你躲他一辈子,等过这阵子,他琢磨明白,就不会再来烦我们。丁小脸认为媳妇说的在理,叹气,抽烟,过一会儿又问,他现在真不开车了。红杏哼一声,何止开车,连公交都不敢坐。

丁小脸儿接着叹气,接着抽烟。同时,大厅里的丁卯也在抽烟。哥俩儿抽同一个牌子香烟,长白山,六块一盒。丁卯没叹气,瞪着大眼珠子四处瞅,浓密的眉毛压得很低,像饱含雨水的乌云,几乎在眉心拧到一处,因此显出一副悲愤的神情。用目光将大厅仔仔细细擦一遍,丁卯这才掉头问二莲,小脸儿真不在?二莲是饭店的服务员,红杏的同乡。她说,老板和老板娘一起走的,好像是去收驴。丁卯下意识地往吧台扫一眼,那里摆着一部酒红色的电话。

丁小脸儿在里屋突然问红杏,万一哥给我打电话怎么办?红杏说,放心,你哥自从碰见那件事以后,连手机都不用了。丁小脸儿依然不放心,哥虽然没手机,可饭店里有电话。他悄悄将手机关了,随着心里面又多了一层内疚。

丁卯并没有打电话的意思,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不耐烦地冲二莲说,你给我拿个烟灰缸。二莲一脸不高兴,懒洋洋地去了。丁卯抬起腕子看表,他没急事,看表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要是表停了或者不知道当下时间,他会觉得发慌,坐立不安。正如天喜总结的,哥是个急脾气,老想跟时间赛跑。丁卯也承认自己是急性子,而且越来越急,跟别人唠嗑,总是打断对方,抢话说。回家时,离门二里地就把钥匙先掏出来。有什么可急的?丁卯和别人一样对自己不满意,可想改,难。这会儿,他就忍受不了二莲慢腾腾的样子,一来气,不等烟灰缸拿过来,拇指在烟嘴上轻轻一弹,苍白的烟灰就飘落到地板上。二莲装着没看见,把烟灰缸重重往桌上一放,心里面替老板娘又攒了一层鄙夷。

多云的天气,阳光探头探脑地从窗外进来,在地板上贴了一块长方形的金黄色光影,丁卯恰好坐在那片阳光里,好似坐在多年以前的草地上。那年,夏末,蜻蜓满天飞,黑水屯的沙果熟了,丁卯号召两个弟弟一起去偷,虽然是做贼,可个个欢天喜地。天喜钻进仓房,把装麦麸的面袋子倒出来,揣在怀里,朝站在当院的丁卯快活地眨眨眼睛。就这样,他们瞒着爹娘,跑出家门,溜进村外的沙果园。

沙果花早已谢尽,满树缀着沉甸甸的青色果子,树下还种着一垄垄花生。丁卯和天喜掏出面袋子,开始摘树上的沙果,小脸儿却对花生感兴趣,蹲下身子去挖。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是看园人的大狗,哥仨对视一眼,撒腿便跑,天喜慌得连面袋子都扔了。跑出很远,确定狗没追来,他们才气喘吁吁坐在草地上,这时,丁卯还一手攥着一个沙果,刚才来不及放进面袋里,现在反而成了最后的人参果。他把沙果分给两个弟弟,自己没吃,他们谁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咬,小脸儿的指甲缝里还有抠花生时残留的黑泥。听着弟弟们咬沙果时喀嚓喀嚓的声音,丁卯觉得嘴里也溢出酸水,悄悄咽回去,暗中发誓,长大以后,一定包下这个沙果园,天天吃沙果,撑死。然而这个愿望最终并没实现,成年后,他们一起背井离乡进了城,同样这也是他的主意。想到这,丁卯万分悲愤地把自己从往事里拽回来,指尖尚缭绕着灰白的烟雾。迎着阳光往外眺,一头驴在窗户底下吃草,驴的背后是大街,车来车往。他转过脸,将烟头狠狠掐死在玻璃缸里。

同一时间,丁小脸儿也把烟头掐灭,坐立不安地盼着哥赶紧走,媳妇在耳边絮絮叨叨,左一声小脸儿,右一声小脸儿,听烦了,他压低嗓子吼,我叫丁大勇。杏花觉得冤枉,跟我发什么脾气,这个小名还不是随着你哥叫的。丁小脸儿觉得这话不假,要怪真得怪丁卯。到城里以后,换了新环境,小脸儿本以为就能甩掉这个耿耿于怀的小名,没想到丁卯总是改不了嘴,小脸儿小脸儿叫个没完没了。时间一长,这名字就又叫了出去。

小脸儿是面子矮,动不动就害羞的意思。小时侯,丁小脸儿还真不这样,挺闯荡,受之无愧叫着丁大勇。等渐渐懂事了,反而学会害羞,以至于最后变成了别人放屁他都脸红这种人。不管跟谁说话,都不瞅对方的眼睛,偶尔瞅一眼,也飞快地把视线移开,显得有点鬼鬼祟祟,其实是胆怯。村里的大人们常说,这孩子脸儿真小。说的次数一多,大勇就被小脸儿取而代之。他当然不喜欢这个有辱威严的称号,可即便跑到城里也没将其甩掉。开始当厨师那会儿,饭店里男男女女好几个,厕所离女宿舍很近,晚上去方便,总害怕尿尿声被门外的人听见,尽量让尿沿着便池内壁往下滑,这样就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响效果。系完裤子出来,他开始痛斥自己,这有什么,谁不尿尿,谁尿尿没动静。可是下回小脸儿照样还是把尿尿声控制到最小音量,没办法,他实在大勇不起来。

二莲从前厅过来送情报,老板,你哥走了。他临走说,晚上在‘羊羊得意’火锅店请客,你必须到,不然他一辈子都不再见你。二莲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丁小脸儿的表情。还没等丁小脸儿说话,红杏先不乐意了。怎么不在咱们饭店请客,有钱却便宜了外人。丁小脸儿说,在这请客你好意思收钱?还不知道咱哥脾气,谁的便宜也不占。杏花嘟囔着,当然要收钱,亲兄弟也不能白吃白喝,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丁小脸儿瞪了媳妇一眼,心里想,晚上这顿饭是躲不过去了。再说也没什么,不就是听听他磨叨那事,然后不答应,他再发一回火,拍拍桌子而已。丁小脸儿一旦想开,心情随着多云转晴,没留意那边红杏却是晴转多云了。

从驴肉馆出来,丁卯扭头往东走,东面是一溜儿饭店,贴着墙根走,头上是闹闹吵吵的牌匾,都跟吃有关,什么砂锅店,火锅店,鸡锅店,鱼锅店,大众溜炒,饺子馆,烧麦馆,抻面馆,削面馆,烧烤,麻辣烫,鸭头居,疯狂烤翅,海鲜大排挡。吃,吃,吃,换着花样吃,就知道吃,吃出满街大胖子,连空气都不流通了。丁卯愤愤地想,随即又把心态纠正回来,不能因此自己瘦就说胖违规,货车上路不许装太多东西,人上路却没有超重的说法。胖起码富态,是生活水平提高的标志,而瘦成自己这样,会被认为对不起社会,有忘恩负义的嫌疑。

路走到头,是条横道,丁卯往左拐,依然贴着墙根往前走,这回路边的店铺不光是饭店,比较杂,有理发店,干洗店,手机店,音像店,鲜花店,冷饮店,玩具店,宠物店,擦鞋店,五金器材店,夫妻保健品店,洗浴中心,按摩中心,彩票中心。这些店铺的主人多半不是本地人,换句话说,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可现在还能分得太清楚吗?农村包围城市,才有如此热闹与繁华的胜利会师,如果忽然有一天,没正式城市户口的人马全部撤退,相信这座城会冷清不少。丁卯不管这些,他指挥不了全部农民回家放牛种地,只想率领两个兄弟和花儿一起回去。花儿是丁卯的同乡,从小一起长大,跟着他一起进城,所以丁卯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花儿带回黑水屯,远离险境。

再往前走,又是一条横道,这回丁卯往右拐,右面是住宅区,丁卯不再贴着墙根走,神情轻松许多,东张西望,没有车,顿时一静,连风也显得异常凉快。出了楼区,是个菜市场,水果蔬菜与生肉腥鱼的混合味道里人们在讲价还价,又一番人间景象。丁卯没停留,穿过市场,眼前横着一条宽阔的公路,往来的车怒气冲冲。丁卯一转身,向右去,这回路两旁的建筑陡地变得气派许多,看来属于繁华地带,基本上都是商场,酒店,写字楼,豪华宾馆。丁卯目不转睛,只往前看,脖子伸出老长,看上去好似一只奔走在荒漠里的美洲驼。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一座过街天桥,他毫不犹豫地登上天桥,脚下轰轰过车声,仿佛汹涌波涛。下了桥,丁卯继续左拐右拐地走着,大约花了三个多小时,这才来到花儿住的地方。他如释重负地松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刚从华容道里逃出来的曹孟德,实际上从丁小脸儿的驴肉馆到花儿住处,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谁让他不敢横穿马路呢?

还没等按门铃,丁卯就看见花儿从对面走来,身后跟着四个彪形大汉,吃力地抬着什么东西。丁卯张口就问,买口棺材也送货上门?花儿不高兴,瞪一眼丁卯,你嘴里就没一句好话。丁卯嘻嘻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钢琴。丁卯本是个严肃的人,只有在花儿面前才能挤出点幽默,摇身一变,变得既活泼又快活。花儿长得好看,身上总是有一股阳光的味道,这大概便是将丁卯那双饱含悲情的眼睛融化成无限柔情的原因所在。

花儿走在前面,丁卯跟在后面,中间是四个彪形大汉扛着钢琴。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楼道。花儿住四楼,对那几个大汉来说也算迢迢,都汗流满面,龇牙咧嘴,因此更显出丁卯的悠然自得。他不住嘴跟花儿说话,前面的人挡住视线,他便歪着脑袋找花儿的身影。等他们到楼梯拐角,恰好花儿走到丁卯头上的台阶处,这时他仰着脸说话,花儿,我怎么不记得你会弹钢琴。花儿说,你记性不好,忘了上学时我是音乐课代表。丁卯说,我就不记得上过音乐课。接着又问,这钢琴也是他给你买的。花儿说,除了他,还能是谁?我哪来的钱。丁卯说,你没钱我知道,他这么大方我没想到。接着又问,那条狗还养着吗?花儿说,当然,那是我儿子。丁卯说,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养狗人,给狗烫头,给狗戴花,还给狗扎耳朵眼,弄得人不人,狗不狗。接着又问,你的狗叫什么名?花儿说,萨郎斯通。丁卯问,跟谁私通。抬钢琴的忍不住插嘴,乐跟谁私通就跟谁私通。花儿一听笑得前仰后合,这会儿也走到了四楼。

把抬钢琴的人打发走,花儿还瞅着丁卯笑,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人,一旦开口说话,这么磨叨。丁卯不服,你怎么知道我话少,跟你在一起,我的嘴就没闲过。花儿说,是,你把话都用到我这儿了。说着,把目光移到钢琴上,显出忍俊不住的喜爱。一只贵妇犬从卧室出来,朝花儿亲昵地摇摇尾巴,摇出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丁卯掏出烟点上,四处找烟灰缸。花儿见了说,他不抽烟,所以家里没准备烟灰缸。丁卯言不由衷地说,现在好男人都不抽烟。花儿转身到厨房取来一个精致的瓷碟,递给丁卯,然后纠正道,是有档次有品位的男人都不抽烟。丁卯一愣,心里不是滋味,还没等慢慢去细品,就听花儿大惊小怪地喊,苍蝇,苍蝇,怎么进来的,快帮我打死。

随着花儿的手指,丁卯在天花板上见到一只苍蝇,一动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根钉子露在外面的帽。丁卯久久地盯着苍蝇,目光好似焊枪,要把那只苍蝇焊住,或者是想把他内心里某种东西焊死,直到花儿将一个苍蝇拍塞到他手里,才回过味来。

丁卯满不在乎地对花儿说,一只苍蝇而已,还能把你吃了?花儿说,整个夏天,屋内都没找到一只苍蝇,准是刚才开门时放进来的。丁卯在屋内环视一圈,因为有空调,窗户紧闭,还挡着淡紫色窗帘,灯亮着,流淌出桔子汁似的光。的确,这样环境是飞不进苍蝇的。丁卯手握苍蝇拍,一时呆在那里,半晌才笑着说,假如这只苍蝇不是孕妇,就不用怕。说的虽然是笑话,心里却引出一丝怪怪的感觉。以前在老家,苍蝇虽然不是铺天盖地,但也不至于为一只苍蝇大动干戈。那时,他们常常坐在槐树荫影下,一边啃煮苞米,一边快活地说话。对面不远处就是高大巍峨的粪堆,即便有一两只苍蝇从粪堆风尘仆仆地赶来,也不会破坏他们当时快活的心情。

丁卯并没有去完成他的使命,悄悄将苍蝇拍放在沙发上。这时,花儿好像也忘记了那只该死的苍蝇,像个小孩似的围着钢琴左看右看,掀开盖,轻轻按两下键,回头问丁卯,想不想听一曲。丁卯摇头,把眉头锁起,又锁出以往的悲愤。

花儿对丁卯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奇怪,也不适应。走过来,坐在丁卯身旁,双手拄腮,不说话,只盯着丁卯看,眼睛一闪,一闪,像用笤帚去扫丁卯心里的浮尘。渐渐地,丁卯感到心情又好转起来,花儿的眼睛一如当初清澈,纯真,是不染微尘的湖面。

花儿旗开得胜地笑了笑,起身去冰箱里取水果,丁卯定睛一看,却是一盘沙果,更是欢喜。虽然花儿现在想吃什么水果都能吃到嘴,可她念念不忘的还是沙果。借着这欢喜劲儿,丁卯再次引出已经说过一百八十遍的话题,刚说一半,花儿就替他接着说下去,不就是,跟你们哥仨回黑水屯,包个沙果园吗?丁卯不住点头。花儿说,别忘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丁卯不以为然,也没办手续,不就是二奶吗?话一出口,丁卯就后悔了,紧张地扫一眼花儿。花儿并没在意,只是将水果盘往旁一推说,真不该当着你面吃沙果,又勾起你那异想天开的计划。丁卯知道一时半会儿不能说服花儿,不接话茬,郑重其事地说出晚上请客的事。花儿漫不经心地说,正好晚上他不来,我有时间。丁卯起身告辞,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他又想起落在天花板上的那只苍蝇,真希望它能跟随自己一起离开,让花儿的房间清净一些。

当然,最后丁卯还是独自一人离开的。身后的门一合,他再次来到大街上,看看表,时间尚早,于是准备到‘知足长乐’逛逛。‘知足长乐’是全市最大的一家鞋店,也是丁卯经常光顾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丁卯当然不例外,他喜欢买鞋,买各种款式的鞋,有的小心翼翼穿在脚下,有的干脆收藏起来。鞋收集多了,他买个书架,将各式各样的鞋摆在上面,贴上标签,注明产地,价格,皮质,然后在闲着没事时,站在书架前挨个欣赏或用块干爽的鹿皮擦去鞋面上的灰。丁卯只收藏皮鞋,像运动鞋,休闲鞋并不在他兴趣范畴之内。渐渐地,丁卯也俨然成了半个专家,只要一打眼,便能分辨出鞋的皮质,到底是猪皮还是小牛皮。此外,他还会十八种鞋带的系法。

按照丁卯的观点,一个人完全可以穿样式不同的两只鞋,既然可以百花竞放,争奇斗艳,为何不能双鞋各异,左右争辉。话是这么说,至今丁卯还没穿过鸳鸯样的鞋上街。每天,他都挑一双既喜欢但还能忍痛穿到脚下的鞋,来承载那双明月弯刀一样的瘦脚,兜里常年揣着一块从眼镜店买来的鹿皮,时刻保证鞋面上一尘不染。

这样看来,丁卯应该是个讲究人,其实不然,除了对鞋的要求严格外,其它方面他就疏于管理了,比如,一年洗澡的次数不超过两位数字,洗一次澡的时间不超过三十分钟;胡子十天半个月不刮,野草一样疯长,日复一日荒芜着;头发经常不洗,以至于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脸总也洗不干净,油腻腻的,站在太阳底下都反光;整个夏天都穿着大背心大短裤,背心不止一件,后面均写着红鲜鲜的阿拉伯数字,从1到9变换来,变换去。可想而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广大观众们轻易就忽略了那双被他推崇备至的鞋。或许,他根本就没在乎别人怎么看。

花费了一段时间,丁卯绕到‘知足长乐’,溜达来溜达去也没买一双。像古驰,登喜路,圣罗兰这样的世界名牌,他买不起,只能过过眼瘾。像红蜻蜓,森达,金猴,富贵鸟这样国内的名鞋,他咬牙切齿地都已经买了,供在家里。所以,今天他只欣赏,不动钱。封兜。

丁卯背着手,在鞋店里溜达一圈又一圈。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他瞅一眼表,便从玻璃门走了出去,再次进入自己的华容道内,左拐右拐直奔‘羊羊得意’火锅店。

丁卯订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半,根据以往经验,这些人最早到的也得是六点以后。丁卯不是不在乎别人的迟到,而是习惯了,尤其是小脸儿,每次都是风尘仆仆的迟到,满头大汗地赶来,你能指责他是慢性子吗?至于天喜,他迟到连歉意都没有,总是晃悠悠地最后一个来,食指上套着车钥匙链,不停转动手指,脸上挂着刚中选总统或者娶了好来坞明星似的得意。能说他什么?懒得说。

早晨的时候,丁卯第一个找的就是天喜,不等天喜找理由拒绝,丁卯便把话封死,今天就是你媳妇生二胎,你也得参加,又不是鸿门宴。天喜忙堆着笑说,哥说啥呢,我也没说不去。丁卯冷下脸说,啥,啥,啥,你就是变成亿万富翁,也一嘴苞米馇子味儿。天喜脸上挂出不高兴,哥哥的话触到了他忌讳。丁卯懒得理会,转身就走,一着急,忘记叮嘱天喜别把书婷带去。书婷是天喜的媳妇。丁卯之所以不愿意见到书婷,是因为弟媳书婷的长相看着不舒服,四四方方的脸,整天没个笑模样,平乎乎,硬梆梆,这也罢了,还抹了一层厚厚的粉,越看越像一块面板。

服务员沏了杯茶,丁卯不喝,他先问,茶收费吗?确认是免费,他才叠起二郎腿,准备悠闲一把,可毕竟不是个悠闲的人,没到半根烟工夫就不耐烦了,双眉紧锁,伸长脖子往外面望,各种牢骚蜂拥而来,哎,我这一生,太多时间都浪费到等人上面了。一着急,丁卯就有点坐不住了,虽然还是二郎腿,可是一会儿左腿压右腿,一会儿右腿压左腿,表看了数次,小脸儿才满脸大汗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不管是谁,只要看到小脸儿和丁卯在一起,都会说他们长得太像,简直是一个模子扒下来的。两人都是长脑袋,细脖子,眼睛不大不小,双眼皮,直鼻梁,下唇略厚,削腮。不同的是小脸儿的眉毛轻描淡写,丁卯的眼眉浓密,紧锁。以前别人就靠眉毛来区别他们哥俩儿,现在简单多了,一眼就知道谁是谁,因为丁卯造得邋邋遢遢,小脸儿穿得干干净净。

小脸儿坐下没两分钟,天喜和花儿先后赶来。天喜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书婷没跟来,这让丁卯舒心不少,但是见到天喜趾高气扬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有气儿往心缝里钻。丁卯站起来,拍了拍天喜的后脖颈子问,你这儿有钢板咋的?天喜听懂丁卯的话,脸上现出来之不易的红晕,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花儿从外面进来。丁卯满脸的严肃立即烟消云散,注意力从弟弟的脖子转移到花儿身上。花儿换了套裙子,刚洗完的头发还没干透,垂在双肩,更显一脸清纯。其实她岁数并不小了,眼角细细的皱纹也隐约可见。

几人落座,丁卯说点菜,那边天喜站起来声明,哥,这顿饭我请。说着,抢过菜单开始点,都是比较贵的海鲜。小脸儿说,看来二哥最近生意不错。说这话时,小脸儿又想到驴,储存的肉卖光了,明天还得把李文秀请来杀驴。他这么一走神,便没听见别人说什么,等回过神,只见花儿正笑吟吟地问天喜,说实话,你们洗浴中心有没有小姐?天喜把食指套进车钥匙链的钢圈里,胳膊支在桌子上,一面轻轻转动腕子,一面故做神秘地说,这个话题不宜在公共场所谈。花儿说,不说我也清楚,要不然怎么连奥迪A6都买到手了。天喜的腕子转得更疾,装腔作势地说,搁以前坐得起奥迪A6不是高官就是大款,现如今不同了,哎,也是个穷人,花儿,我真就是个穷人,信不信?跟你的那位比不起。丁卯暴喝一声,穷个屁,是吃不上还是喝不上了,有俩破钱烧得直说胡话。花儿开心地笑了,一半是为天喜提到他那位而笑,另一半是看到丁卯急赤白脸的样子觉得好玩。这时,小脸儿接过话茬说,如今的社会是有钱人装穷,没钱人穷装。天喜瞅了小脸儿一眼,小脸儿没好气地说,你别瞅我,又不是指你。天喜气急败坏地说,你们今天都怎么了,刚吃完枪药?恰好,服务员将羊肉端来,丁卯示意服务员把羊肉全都倒进火锅里,然后拎起筷子指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说,枪药不吃,吃羊肉。对了,喝白酒还是啤酒。

开场白虽然不太愉快,可几杯酒下肚,各自开怀。花儿坐在丁卯对面,大概喝过酒的缘故,双颊飞起桃花红,火锅上热气缭绕,缭绕得对面的花儿几分飘渺。小脸儿跟天喜不知道唧哝什么,脑袋挤着脑袋。天喜的手势让人眼花缭乱,小脸儿若有所思,频频点头。花儿端起杯,轻轻抿一口酒,嘴唇遗下一丝雪白的酒沫,她取出纸巾擦,动作既优雅又轻柔。小脸儿夹了一叶菠菜。天喜说,多夹点,吃这么少,还能不瘦。小脸又夹了一叶。天喜哈哈大笑,你怎么跟吃咸菜似的。小脸儿跟着笑。天喜亲昵地一手搂着小脸儿的肩,一手端起杯说,来,走一个。玻璃杯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接着酒入喉,杯见底,天喜拎起瓶挨个满酒。

丁卯见火候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发言:还是那件事,打算回老家黑水屯承包沙果园,你们三个都跟我回去,既然是我把你们带出来,就得再带回去,扔到城里我不放心。丁卯的话像浇进热锅里的冷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忽然间鸦雀无声。

丁卯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找来找去,没找到一点动静,闷闷地喝了口酒。不知是谁,推开饭店的门,一阵风吹来,火锅上缭绕的热气被吹得四散,掠到丁卯的脸上,轻飘飘,湿乎乎,还带着一点漫不经意的热。最后还是花儿打破沉默,转过脸来问小脸儿,最近驴肉馆生意如何。砰,丁卯猛地将酒杯顿在桌子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眼前不知怎么一湿。

丁卯一走,天喜欢实起来,话也多了。他说:花儿也不是外人,别笑话,我哥就是这个样子,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道因为啥,说什么也不在城里呆,城里哪不比农村好,在农村风吹日晒,就算能挣到钱,也没地方花呀!自己想走没人拦你,脚长自己身上,可是干吗还拽上别人。先是劝,后是哄,最后拍桌子跟你瞪眼,真受不了这个。他轻手利脚说走就走,我能吗,小脸儿能吗?我媳妇孩子都是城里户口,难道让媳妇辞职,让孩子放弃吃香喝辣的生活,过咱小时候的穷日子。那种日子我是不打算过,更不想让孩子去承受。

天喜把单买了,然后送花儿回家。小脸儿去找丁卯。

太阳眼看失陷天边,整个城市被黄昏笼罩,风渐凉,街上行人步子匆匆忙忙。小脸儿在一家文具店门口找到丁卯。丁卯背对着公路,坐在水泥地上,呆呆向文具店里眺望。小脸儿蹲下身子,唤了一声哥。丁卯没扭头,目光依然还是直勾勾地往文具店里看,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的孩子真幸福,还记得小时候我给你糊的本夹子吗?小脸儿说,记得,纸壳做的,用糨子糊上烟纸,花花绿绿挺好看,妈还心疼那点白面呢。往事在丁卯的脸上熨出一丝笑容,叹口气说,是啊,那时咱家真穷,笔记本买不起,就用橡皮将本上的字擦去,接着用。铅笔炸铅了,折一小段铅都心疼。一本《新华字典》哥三个轮流用,都翻烂了。小脸儿动情地说,既然从穷日子里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出来,就不该再回去。丁卯别过头,瞅一眼小脸儿说,那时是穷,可也有乐趣,现在每次回想起来,心里面都暖乎乎的。丁卯站起来说,别谈这个了,再去喝两杯。

按照惯例,第二顿酒都是去吃烧烤,他们找了一家小店。人太多,大厅里闹哄哄,恰好门口横了几张桌子。小脸儿说,哥,咱在外面吃吧,凉快。丁卯没意见,最近他愈来愈受不了太吵的环境。

点了二十串羊肉,四个鸡脖子,两条雪鱼,喝扎啤,一口一口往肚子里灌。丁卯心里不痛快,觉得现在谁也不愿意听他说话,找个一起说话的人都这样难,丁卯感叹着,酒越喝越没滋味,醉意不知不觉从心里往外漫,最后漫得两眼迷离。

暮色深,点了灯,左右邻桌的人都笼在一片白亮的光中,有说,有笑,频频碰杯,一张张笑脸时远时近。丁小脸儿在丁卯耳旁说,哥,你是不是看上了花儿。丁卯被这句话唤回不少清醒,摇着脑袋直说,怎么会,怎么会。又灌一口酒,语重心长地说,小脸儿,咱俩是不是一个爹一个妈的亲兄弟。小脸说,那还用说。丁卯问,咱俩是不是砸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小脸说,那还用说。丁卯打了个嗝,刚想说什么,胃里翻江倒海,连忙站起来,跑到垃圾箱跟前,吐了一阵子,觉得肚子里还有余孽,把手指伸进嘴里抠嗓子,清理干净了,还蹲在那不走,把刚才小脸儿问的话寻思一遍,难道我对花儿真有别的想法?不会吧,自己只是喜欢跟花儿呆在一起,看见她,堵在心里面的烦恼统统烟消云散,很开心。

丁卯蹲在垃圾箱旁想把自己跟花儿的关系理清楚,可是越想脑袋里越乱,忽然眼前一道白光,打闪吗?往上瞅,响晴的天,再往别处看,一个戴眼镜的人正拿着照相机给自己拍照。

丁卯把脑袋里的糨糊暂且放在一旁,晃悠悠朝那人走去,眯缝着眼睛问,我让你给我照相了吗?那人回答,没有。丁卯问,我长的好看吗?那人脸上浮出笑意,递过一张名片,解释说,我是个记者,经常拍一些农民工素材的照片,发到报纸上,这样能引起社会对你们的关注。我知道你们这些外来人口很苦,人吗,都有同情心,咱不能自己穿得暖,吃得饱,就忘记别人还在风餐露宿,过着艰难的日子。刚才你在垃圾箱跟前找东西的情景,一定能打动更多人的心。那人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陶醉,可丁卯越听越来气,硬着舌头说,我不穷,我有钱,刚才不是在找吃的,而是把吃完的东西吐出去,你整反了。那人明白了,眼前的人不是穷鬼,是醉鬼。丁卯朝那人一伸手,拿来。那人问,什么?丁卯说,胶卷。我可不想明天让全市人民看见我呕吐的照片。那人笑笑说,我这是数码相机,没有胶卷。丁卯摆了摆手说,我不管竖马横马,总之把胶卷拿出来,不然别走。那人叹口气说,农村人就是农村人,见识浅不说,还粗鄙,照片上报是对你们好。丁卯的怒火涌了上来,把多日来攒的火气划拉划拉都冲向眼前这个戴近视眼镜的人,一伸手把相机夺过来,那人没防备这手,刚想过来抢,丁卯一脚就把他踹倒。丁卯左右端详相机,不知道在哪取胶卷,一着急,去他妈的,摔!

把别人数码相机摔了,酒怎会喝消停,刚喝两杯,警车来了,原来是那人报了110。警察可不像知识分子那么好惹,一薅脖领子把丁卯拽到警车上。小脸儿懵了,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刚想跟着上车,后面饭店老板追来,嚷嚷着单还没买。小脸儿回过身去结账,一耽搁,警车已扬长而去,他赶紧打听警察局位置,打车追去。

丁卯到了警局,瞅什么都新鲜,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参观警察局。一点不忐忑,他深信这是个讲理的地方,却忘了自己没理。两个警察值班,一老一小。老警察,眯缝眼,沉着脸,很不耐烦的样子。小警察精神头挺足,眼珠子跟刚充完电的灯泡似的。

先是做笔录。警察问。叫什么?丁卯答,丁卯,丁是丁的丁,卯是卯的卯。警察问,多大。丁卯答,三十四,属兔,八月初八生。警察问,家住哪?丁卯答,黑水屯。警察说,没问老家。丁卯说,我只有老家。警察问,现在住哪?丁卯答,函谷街。警察问,怎么回事?丁卯说,你问他。

他是那个戴眼镜的记者,报了名姓叫刘惶,一五一十把经过陈述了,最后说,我的相机值三千八。警察弄明白前因后果,把本一合,对丁卯说,听见没有,三千八,也不为难你,赔完钱放你走。丁卯不干了,大声抗议,凭什么赔钱,他不给我拍照,我能摔相机?这是……想半天,才想出个名词,侵犯个人隐私。老警察点根烟,坐到一旁,懒得跟丁卯磨嘴皮子。只剩下小警察,他对丁卯说,侵犯你隐私,过后可以到法院告他,现在得先把赔偿的事解决。丁卯说,凭啥。他侵犯我个人隐私在前,摔照相机在后,要解决也得先解决前面的。小警察说,我说先解决哪个就先解决哪个。丁卯心里又冒火了,但不敢朝警察发,于是在警察背后找到刘惶,张口骂,操你妈,我就不赔。老警察坐不住了,一拍桌子,小警察噌地蹿起来,把丁卯推到墙边,说,这还了得,到警局还不老实,这不是咆哮公堂吗?丁卯不服,连踢带踹还想往前冲。老警察说,铐上。小警察拿出手铐把丁卯铐到暖气管上。丁卯更不服,借着酒劲儿,豪气冲天,瞪着老少警察及记者刘惶,他的豪言壮语是,要钱没有,要命也不给。

老警察发言,或者是感慨,现在治安为什么乱,全是你们这些外来人口造成的,要我说,应该统统把你们赶回老家。老警察的话说到刘惶心坎里,他跟着感慨,就是,穷急眼了,什么事都干,你同情他,他还不领情。老警察的话也说到丁卯心坎里,他接着感慨,是想回老家了,可来时容易去时难,自己那两个兄弟说什么也转不过这个弯。三个人都感慨到一起了,要是搁在酒桌上遇见,没准惺惺相惜,互为知音,能多喝好几杯。可惜此时不是在酒桌,而是警局,丁卯还得赔钱。

丁小脸赶来,站在门口往里张望,看见哥哥被铐住,哭咧咧地往里冲,被老警察推出去,随后刘惶也跟了出去,门关上,他们在走廊里说话,声音忽高忽低。现在屋内只剩下小警察,丁卯斜着眼睛看小警察,压低声音说,把手铐打开。小警察说,凭什么?丁卯说,我要撒尿。小警察说,憋着。丁卯说,你想不想好了。小警察说,你在威胁我是吗?丁卯说,哪敢。小警察走过去,又拽出个手铐,把丁卯另外一只手铐到椅子背上,然后说,赶紧把钱赔了,再不老实就给你拍照。丁卯一听拍照,纳起闷,今天怎么了?记者要给我拍照,警察也要给我拍照。要是早知道的话,起码得换身干净衣裳。想到这,抬眼去看小警察,他正在点烟。看别人抽烟,丁卯心痒,也想抽,但两只手都铐着,于是再次请求把手铐打开,小警察瞅都不瞅他,把一个烟圈吐向天花板。丁卯大怒,反手把椅子抓住,举起来砸向身旁的档案柜,砰,档案柜险些被砸倒。小警察一个箭步冲过来,扬手给丁卯一个嘴巴,丁卯索性做出一副无赖样,把脸递过去,让小警察接着打。小警察懒得理他,叼着烟走了。

屋内只剩下丁卯,侧耳倾听,刚才走廊里还传来小脸儿跟他们说话声,现在却鸦雀无声。忽然间,丁卯感到从没有过的寂静。腕子在痛,是刚才砸档案柜时被手铐卡的,血已经一点一点洇出来,红得那么不近情意。酒意一点点消退,随之而来的是清醒后的疲惫与空寞。他将身子倚在暖气上,朝外张望,黑沉沉的夜同样的寂,像在海底。想看一眼是几点,可手抬不起来。血在手背上慢慢流淌,流出一张河流分布图,是的,掌心上也有河道,只是在出生时就已干涸。丁卯突然想到一个字,命。随即,回望的长镜头再次把他送到那个阳光满天的下午。

那时,丁卯还开着出租车满城转悠,挣的钱虽不多,但起码快活。平时,还能和几个同样是开出租的朋友,找个饭店聚聚,喝点小酒,吹点小牛,不紧不慢打发着清闲的时光。他不求有多少钱,只要够花就满足,至于迟迟不到的姻缘,也不是急来的。三十多岁的人,发情期已经过去,难以忍受的只是深夜里的孤单。喝醉了,再孤单也能睡着。不过话说回来,丁卯也不是见了女色不动心的君子。比如那天下午,载了个客人,他的心就乱了。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女,五官清净,穿着杏黄色吊带,裸露在外的肌肤白玉无瑕。这些都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让丁卯心动的是少女身上那股芳香不尽的青春气息,她只要朝你笑一笑,你就会想到世上所有的春天。丁卯觉得自己很幸运,不停地跟女孩搭讪。说着说着,忍不住管女孩要电话号码。女孩没犹豫,取出手机说,你的号码是多少,我给你打过去。丁卯告诉女孩自己的电话,女孩打过来,铃声响起,是那首《死了都要爱》,女孩欢天喜地地说,我也喜欢这首歌。丁卯打趣说,这证明咱俩有缘。

女孩到了地方,打开车门,风吹来,丁卯闻到一股清香,不是香水的气味,而是来自女孩身上春天的味道。丁卯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不舍,女孩在车窗外摇手,笑容花一样绽放。然后,女孩转身穿过横道,向路对面走去。丁卯低头打开手机,显示屏有一串数字,是通向鲜花盛开之地的密码。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丁卯抬头看去,只见一道人影飞在空中,又落下,是那个女孩。一只翡翠色的鞋拖,甩在路中间,另外一只伶仃在女孩的脚上。停下的卡车里跳出一个中年人,神色慌乱地跑向小女孩倒下的地方,同时人潮也涌了过去,挡住丁卯的视线。

恍惚间,丁卯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后退,人群越厚,他退得越远,如同眼前一切全是错觉,可车内分明还遗留着女孩淡淡体香。丁卯打开车门,撒腿就跑,他是想逃出猝然降临的可怕记忆,可他逃得掉吗?无论跑出去多远,他的眼前总是现出女孩灿烂的笑容。几分钟前,甚至在几秒前,这笑容真实地存在,但现在已绝迹,丁卯难以置信,丁卯不得不信,丁卯感到从没有过的绝望。

从那天起,丁卯对公路充满恐惧,对这个城市充满厌倦,他把出租车卖了,整天守在家里。后来,听说女孩死了,这在意料之中,当他看见甩到路中央的鞋时,便已知结局。丁卯将手机关了,放到床头柜内,再也没打开。手机里珍藏着一个未接电话,他永远不会去回播,因为对面的机主已不在人间。有一天,丁卯忽然想起黑水屯的沙果园,于是决定带着弟弟与花儿一起回去,便像摩西领着犹太人离开埃及。

夜实在太静,夏日的暖气管只有金属的凉,他倚着暖气管迷迷糊糊睡着了,掉进梦的深处。梦里丁卯再次回到黑水屯的沙果园,天喜骑在树杈上,光着脚,挺着胸脯,怎么看都像铁臂阿童木。看园人的大黄狗老老实实趴在果树下,阳光在浓密的枝桠间穿过,落了一地斑斑点点,金黄色的蜜蜂飞来飞去,好似从太阳身上掉下来的碎屑。小脸儿呢?蹲在树趟里抠花生,瘦瘦弱弱,戴着跳棋子一样的帽子,像极了尼尔斯。花儿也在跟前,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和绿色塑料凉鞋,这不是花仙子里的小培吗?那么我是谁,丁卯迷糊了,正这时,有人把他叫醒,是小脸儿。小警察在一旁给他打开手铐。腕子一解放,丁卯赶紧看看表,都凌晨三点了。

哥俩出了警局,天已放亮,远处清洁工拖着扫帚扫街,看不见人影,只能听见不紧不慢的扫地声。街快醒过来,丁卯的酒也醒了,浑身疲惫,觉得风格外的凉,瞅一眼紧跟在身旁的小脸儿,问,刚才你去哪了?小脸说,回家取钱。噌,丁卯刹住脚步问,取钱干吗?其实不问,心里也明白七八分。小脸儿说,你以为这事不赔钱就能过去?丁卯接着问,多少钱?小脸儿说,五千。丁卯说,他的相机不是值三千八吗?小脸儿说,剩下的钱是精神损失费。一听这话,丁卯身上的疲惫立即一哄而散,他又来劲儿了。五千块钱不是小数目,亏,亏透了。还说什么道德,良知,怜悯。丁卯越想越生气,通过这事更坚定了他出城的决心,不过眼下得先把出城计划搁一搁,赶紧去找记者刘惶把钱要回来。丁卯打定主意,气呼呼地往回走,小脸儿在一旁还不知趣地嘀咕着,那钱算我的,你不用还。丁卯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有多远给我滚多远,谁的钱不是钱,大风刮来的?

丁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吃过早餐,他便跑到街上去找刘惶。他不是记者吗,记者的工作单位是报社,整个城市无非那么几家报社,挨个找,肯定能把他揪出来。不过也有难度,便是丁卯的路线太绕,他不坐车,又不敢过横路,满城那么多的横路,这就要多走不少冤枉路。

两天的时间,丁卯找了三家报社,一打听,全没刘惶这个人。丁卯不泄气,接着找,不信他还能跑到天边。为了尽快逮住刘惶,丁卯觉得也该有个方案,他在报亭把所有的报纸各买一份,顺便又买张城市地图。找个僻静处,丁卯将报纸仔仔细细都看一遍,没找到刘惶的名字,然后把地图摊开,查一查有几家报社。晚报,日报,晨报,都市生活报,妇女生活报,科技生活报,企业文化报,青年报,老人报,财经报,法制报,等等,光在地图上就找到十多家报社。丁卯看看手里的报纸,不全,于是到另外的报亭去把手头上没有的报纸买回来,坐在地上,接着看。就这样,丁卯一边到各大报社去打听,一边在报纸上找线索。一晃,又过去五六天,丁卯将全城的报纸翻个遍,战果不甚满意,刘惶依然在逃。直到这时,丁卯才感到气馁,人海原来真的很茫茫。

这一天,丁卯夹着一捆子报纸在大街上溜,溜着溜着就来到花儿家门下,于是按响门铃,准备上楼拜访一下花儿。花儿正在家弹钢琴,一见丁卯夹着一捆报纸,纳闷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闲情。丁卯苦笑,将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往沙发上一坐,指着钢琴说,你弹一曲,我听听。

花儿弹的是月光曲,丁卯听不见月光,他在盘算着怎么能找到刘惶,所以也是一脸的沉思。花儿错以为丁卯沉浸到她的音乐中,很得意,不知不觉便把自己连同钢琴从这个房间搬到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天是深碧色,风里有花香,奶油色的月亮悄悄融化,融得满世界甜丝丝的味道。这会儿,总该有个人走来,他是谁?花儿一惊,月光忽然从眼前碎了,别过脸去看坐在沙发上发呆的丁卯,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很烦。

丁卯见花儿突然停下来,觉得纳闷,怎么不弹了?花儿心烦意乱地说,没意思。丁卯说,也是,叮叮当当的啥意思。说着,朝四处瞅瞅问,他怎么总不在家?花儿瞪了丁卯一眼说,这跟你有一毛钱关系。丁卯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他到底几天来一次。花儿说,不一定,有时来得勤,有时五六天不来一次。丁卯叹口气说,这么大的房间整天一个人呆着,多没意思。

丁卯的话触到花儿的伤心处,其实也不算伤心,只是隐约的委屈。尽管住在宽阔豪华的房间里,有钢琴,有名犬,看上去挺高雅,可心里面总缭绕着挥之不去的寂寞。想想刚来城里时,跟着丁卯倒卖服装,起早贪黑,虽然累点,反倒比现在快活。那时,她也喜欢听丁卯说话,现在丁卯一开口,她就烦。可心里分明也记得丁卯的好,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能进城。本以为两个人迟早会成个家,可是后来遇见了另外一个男人,立即被吸引过去,变成了磁石上的铁屑。尽管丁卯始终都没说过一句跟爱意有关的话,当她投进别人的怀抱,他也没表现出失落或稍微的谴责,可花儿还是觉得好似背叛了丁卯,或者说是背叛了以往的生活。

还记得有天黄昏,他们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马路对面是幢华丽的房子,门前停着跑车。花儿对丁卯说,假如咱们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该多好。丁卯不以为然地说,别做梦了。没多久,花儿的梦变成事实,忽然间,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距离,这距离让她心里藏着愧,她觉得自己是嫦娥,离开了以前的生活就是奔月,是的,奔月,这里的确也像月宫一样冷。然而,丁卯却始终没觉得花儿哪错,向往富贵是人之常情,碰见个有钱人,是运气好,现在他死拉硬拽花儿告别目前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他觉得城里太危险。丁卯不知道花儿在想什么,但看出她的不高兴,于是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丁卯的嘴笨,但跟花儿在一起,话不知道从哪来的,特多。他挑花儿喜欢的话说,拐弯抹角夸她,通常花儿都会被逗开心,看见花儿笑,丁卯心里面舒服,他知道有些话不是真的,言过其实,但为了满足花儿的小小虚荣心,他才不在乎真的还是假的。以前是这样,但后来发生变化,花儿不再喜欢听那些话,总是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丁卯有点伤心,不过一看到花儿不乐呵,他还是跃跃欲试。

最近几天,丁卯看了大量报纸,装了一脑袋新闻,对能否把花儿哄开心胸有成竹,此外他还有别的打算,跟出城的计划有关。那天小脸儿问他是不是喜欢花儿,丁卯就在心里找答案,喜欢是喜欢,但不是那种非得结婚非得住在一起的喜欢,更没想过做爱。所以花儿跟别的男人睡觉,他不嫉妒,不难受,只要花儿过的好比什么都强。可现在情况不同,要想让花儿跟自己回去,必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丁卯开口说话,花儿,你平时见不到我,想不想我。花儿皱皱眉说,能不能有点正形。丁卯说,可我想你,你说咋办。明明是假话,说出去,才发现是真话,事实上几天见不到花儿,丁卯就像缺点什么,没着没落的。花儿说,想我就来看我。明明是真话,可说出去,才发现像假话。事实上花儿越来越不希望丁卯来这里。

丁卯顺势说,这样吧,你离开他,嫁给我。花儿目瞪口呆地盯着丁卯,好似隔着铁栅栏瞅一只奇怪的动物,隔了半晌才呐呐地说,你说可能吗?丁卯信心十足地回答道,当然可能。花儿说,不管是哪个女的在你和他之间的选择都会一样。

丁卯还想说什么,花儿忽然露出一副极其厌恶的神情,那张丁卯百看不厌的脸,山一程水一程地远了。你能不能让我清净一会儿?花儿几乎是在喊。

丁卯惊住,愣住,僵住,转身想走,又觉不妥。花儿说完后,马上也后悔。丁卯低头看表,看了一眼又一眼,屋内太静,静得只有秒针滴答滴答声。最后还是花儿打破这密不透风的静,低声问,你今天来就这事吗?丁卯苦苦地摇头,蔫声道,没事。花儿指着钢琴上的花瓶问,好看吗?那里插着一束黄玫瑰,没有根,美得也很不耐烦。丁卯顺口说,好看。接下去依然是沉默,无边无际的静,他们坐在一起,却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几点了?花儿问。丁卯说,你也不是没表。说着站起来,往外走,他感到双腿酸软,轻飘飘,好似踩到云彩里。遭到拒绝没什么,可是花儿刚才那不胜厌恶的神情,让丁卯既发懵又心酸。

丁卯来到大街上,饿了,其实也不是饿,是想喝酒。于是他自然而然想到瓜心酒馆,以前经常和花儿一块去的老地方。酒馆不大,干净便宜还幽静,最适合不过。丁卯喝酒不吃菜,但还是象征性地点了一盘盐煮花生。店主都熟悉了,彼此点头微笑算是打招呼。

酒是雪花啤酒,丁卯要了一瓶冰镇的,一瓶常温的,倒半杯凉的,再掺半杯温的,一口喝净,叹口气,他想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一遍,可越想越不明白。花儿怎么了?从小一起长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怎么能说变就变,难道是自己错,不该把爱这个字扔出嘴唇之外。就算不答应,也不至于表现得那么厌恶,我招人烦吗?我招花儿烦吗?不可能。丁卯又喝一杯,他觉得刚才向花儿表达爱意一点没错,本来是假的,装的,碰到钉子后反变成真的,实打实的。不爱花儿,又爱谁呢?满大街都是女人,可除了花儿哪个是他从心里往外疼爱的。以前两个人一起打出租,丁卯从来不让花儿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因为一旦撞车,这个位置最危险,什么是爱?这个难道不算。丁卯把两瓶酒都喝净,又要两瓶,这时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花儿爱上自己。

服务员拎着两瓶啤酒送过来,这是个高大,稍胖,不怎么爱笑的女人,她拎啤酒的姿势很有意思,一手一瓶,两个胳膊像小鸡翅膀似的半张着,与身子形成个锐角。丁卯通过这锐角恰好能看到大街上的景象,一个人正在探头探脑往饭店里张望,那个脑袋怎么看都像夹在胖女人胳肢窝里。丁卯刚想乐,忽然觉得这张脸在哪见过,猛地想起来,三步两步冲出门外。来者并非别人,正是刘惶。

在丁卯找到刘惶的同时,花儿正坐在家里发呆,她后悔把丁卯气走,然而不这样还能真的答应他吗?要是搁以前,她不会犹豫,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惜现在不是以前。的确,二奶这个称号听起来刺耳,被许多人嘲笑和不齿,但也不是叫个人就有资格当二奶,美丽是天生的财富,浪费等于犯罪。花儿觉得刚才没错,要不把话说绝,丁卯肯定还会来,万一哪天碰见他,事情就不好办了。没错是没错,心内还是不安,现实点,她不该爱丁卯,浪漫点,丁卯一点情调没有,她对丁卯没感觉,可偏偏有着那么多往事纠缠,甩也甩不掉。

还记得小时候,丁卯走到哪,花儿跟到哪,好像要跟一辈子。他们去抓蝴蝶,逮蜻蜓,采打碗花,挖老瓜瓢,那个草地便是整个世界。丁卯抓蜻蜓最有一套,先是找一根顶端分岔像杈子似的树棍,到各家屋檐下寻蜘蛛网,把蜘蛛网卷到木棍分岔的地方,变成一个粘蜻蜓的工具,然后他们欢天喜地跑到草地上。一只一只逮蜻蜓,逮到后又全释放,对于蜻蜓来说是有惊无险,不过受点惊吓。他们看着蜻蜓重新飞上天空,无比开心。是的,那时有太多开心,晴朗的天上,时有飞机路过,他们仰起脖子看,一直把飞机望进金光灿烂的太阳里面去。

就这样,他们一起长大,小学,初中,高中,然后一起来到城里,回忆攒了很多很多。记得有次,整整下了一晚上大雪,早晨花儿推开门,眼前白茫茫一片,干干净净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自远而近到门前。她想,肯定有个人来拜访过自己,但没有敲门,又走了,奇怪的是为何没有回去的脚印。她披了件军大衣,踏着那串脚印走去,一直走到丁卯家门前。丁卯站在门前,笑吟吟地说,我就猜到你会跟来。她好奇地问,为什么看不见你回来的脚印?丁卯说,这还不简单,我是踩着自己脚印,倒着走回来的。花儿想象着丁卯在干干净净的雪地上,倒退行走时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

便是那天,丁卯问花儿是否一同进城,她欣然应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眼前总是出现同一幅画面: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地,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这行脚印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动,好似一步一步踩着它,就能找到一个渴念多时的地方。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花儿记忆里的雪地不见了,同时消失的,还有珍藏在她心里的那一份感动。既然如此,还跟着丁卯回去做什么?保卫现在的生活才最要紧。虽然已经拿定主意,可她又不忍让丁卯伤心,思来想去,最终觉得换种方式安慰丁卯,现在的男人是偷来的,为何不能再偷一次。

想好之后,花儿立即给丁卯打电话。丁卯没带手机,但花儿知道瓜心酒馆的电话,她了解丁卯,心情一不好就想喝酒,要喝酒肯定是去瓜心酒馆。电话通了,也找到丁卯。花儿说,想去陪他喝酒。丁卯那边乐得嘴都合不上。然而不管是花儿还是丁卯,永远都想不到,这个电话改变的不止是他们两个人的命运。

花儿走进瓜心酒馆时,丁卯正在美滋滋地数钱。五千块钱,一分不少。花儿问,哪来的。她还不知道丁卯夜访警局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相机事件。以前丁卯觉得窝囊,不光彩,没和花儿说,现在他旗开得胜了,便一五一十讲给花儿听。花儿纳闷地问,刘惶咋这么痛快就把钱还你了?丁卯眉飞色舞地说,他哪敢不还,刚才就在这,我把菜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二话没说,他就把钱掏出来,然后灰溜溜地跑了。花儿撇撇嘴,别吹,你哪有这个胆儿。丁卯说,爱信不信,总之钱是回来了,走,咱换个大点饭店去喝酒。花儿说,我不喝酒,就陪你说一会儿话。丁卯问,为什么不喝?花儿说,身体不方便,那个来了。其实是怕嘴里有酒味,万一晚上他来了,会闻到的。丁卯想了想说,那咱们去吃冷饮。

冷饮店离得也不远,有个奇怪的名字叫‘南极往事’。花儿建议坐到里面的雅间,这正合丁卯的心思,免得坐在门口,顺着窗户能看到大街上车来车往。落座后,各自要了冰点。冰点的名字都挺有趣,丁卯点的是‘几年离索’,花儿这个名字是‘咽泪装欢’。丁卯毕竟高中毕业,有点文化,忍不住说,这家店怎么不改名叫‘钗头凤’。丁卯实在太兴奋,忘记去琢磨这巧合背后的奥妙。

丁卯的醉意早被满腔喜悦赶跑了,两件高兴事,一个是钱去而复还,一个是与花儿重归于好。一高兴,话就多,说着说着便拐到主题,花儿,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吧。花儿说,先别提这事,假如你想见我,只要有时间我就陪你,在这儿,在你家,白天晚上都可以。花儿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男女之间无非那点事。丁卯脸上挂出不愉快,转眼又冰释。两人算是达成协议,把话题移到别处,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品着冰点里的甜。时光一漏一漏地去,很美妙,他们都觉得这样的情景本该发生在很早以前。假如是那时,想必更快活,各自心里也不会藏着别的事。

离开‘南极往事’时,天还大亮。车水马龙,满街的过过往往。丁卯的视线躲着大街,将手搭在花儿肩上,忽然一用力,把花儿搂到怀里,随即在她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等花儿反应过来,丁卯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开。花儿又羞又恼,一跺脚,朝着丁卯背影喊,光天化日之下,你,你怎么能……丁卯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地说,从小到大,我们有多少个光天化日。花儿一愣,阳光凛冽,大街上有许许多多背影,可她一眼便能分辨出哪个是丁卯。当然,假如所有人都回头,也只能在丁卯的脸上现出最熟悉最亲切最温暖的微笑。他心里面装满了你,可你为何却感到伤悲?遗存在面颊上那混合着啤酒与奶油气息的一吻,甜还是酸?酸还是甜?说不清。丁卯已经走远,花儿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很乱,真想在心里放一辆纺车,把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嗡儿嗡儿地纺成一匹匹鲜艳而稳妥的未来。

丁卯打道回府,花儿的暗示他听懂了,这叫什么,情人。丁卯冷冷地把这个春意盎然的词咽进心里面,又浮上来,算了,姑且这样也好。既然是情人,就得有情事,情事不光花前月下,还得春宵一刻。这有难度,难度也是丁卯守口如瓶的难言之隐。以前,丁卯不是没跟女人鱼水之欢过,欢是欢了,但欢得电闪雷鸣,速战速决。对方不满意,丁卯自己也过意不去,这个急脾气,干什么都超速。但是想改,却难。

丁卯也是男人,生理正常,熊熊欲火呼之即来,可惜转瞬间又挥之即去,为此他从来没想过把这团欲火烧到花儿身上,不想让花儿失望或者瞧不起他,那本该是完美神圣的仪式,岂能太潦草。因此,丁卯一直避免去想此事,甚至产生一种畏惧心理,可如今不能再回避,否则将会真正地失去花儿。

琢磨来,琢磨去,丁卯认为当务之急应该克服这个毛病,但他不想求医,满大街贴的广告,都不可信,无非是江湖庸医,骗点钱花的把戏。那么,要想克服就得在自身找毛病。他把这种现象归罪自己的急脾气,应该把性子慢下来,今后,不管吃饭,说话还是走路都放慢速度。丁卯说到做到,立即放慢步伐,高抬脚,轻落步,跟电影里的慢镜头差不多。

很快,街上就有人注意到丁卯,纷纷扭头看过来,觉得纳闷,一人忍不住问,你哪不舒服吗?丁卯拖长了声音说:你——才——不——舒——服——呢——那人好心没得到好报,不高兴,狠狠瞪丁卯一眼说,有病。丁卯慢腾腾回一句,你——才——有——病——呢——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因此颤颤巍巍,飘飘渺渺。那人说,真倒霉,大白天遇见鬼。说完,快步走了。丁卯也不在乎,心里继续盘算,光这样不够,还得有别的措施,于是到音像店租了几张黄色光盘,想通过世界各族人民的翻云覆雨,练练自己的适应能力,大概揣着黄色违禁品,心里忐忑,一紧张忘了慢动作,急冲冲地赶回家去。

在丁卯苦练阳刚之气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红杏去公安局把名字改成守玉。没想到,叫红杏的时候她守身如玉,叫了守玉之后,反而红杏出墙。红杏的情人叫张守株,是个户籍警察,当初正是丁卯介绍给红杏认识的。丁卯觉得改名字的手续挺麻烦,有熟人好办事,恰好认识个户籍警察,于是介绍给红杏认识。他们两人一接触,便彼此产生好感,一拍既合,先是留电话,然后约出来吃饭,唱歌,进展顺利,最后在床上修成正果。

按理说,只那么一次,想瞒也能瞒住,只怪红杏太爱占便宜。她跟张守株偷偷在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退房时,红杏觉得那些一次性洗漱用品扔了可惜,于是将洗发水,浴液甚至擦鞋布都划拉划拉装包里,她哪知道这些东西其实是定时炸弹。

丁小脸儿心再粗,一看见这些东西也得犯寻思,上面都写着宾馆的地址,丁小脸儿拎着物证去找人证。人证是宾馆的服务员,本来这种事司空见惯,服务员一般不多嘴,可是那天退房时,红杏跟服务员吵了两句,服务员记仇。丁卯一打听,她便明白七八分,所以也没替红杏隐瞒,幸灾乐祸地说,对,是一男一女,女的有点罗圈腿,长得像潘金莲。

人证物证俱全,丁小脸儿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不止生气,更是伤心,怒气冲冲地回去兴师问罪。丁小脸儿尽管满腔怒火,也没动拳脚,只是指着红杏鼻子骂,骂完蹲在地中间抱头痛哭。红杏先是抵赖,然后耍赖,等见到丁小脸儿哭得伤心,才感到后悔,发誓下不为例,而且那件裘皮大衣也不要了。丁小脸儿抽搭抽搭地说,你别臭美了,就是想要,我也不给你买,穿着裘皮大衣出去,说不定又勾搭几个呢。

第二件事,天喜的洗浴中心被查封。有个人写了一封匿名信,检举天喜的洗浴中心有嫖客与小姐的秘密活动。警车呼啸而来,当场中断了好几组寻欢的男女。天喜脖子后面的钢板没了,耷拉着脑袋,交了罚金,封了洗浴。

天喜的老婆虽然在法院上班,这件事却一点帮不上忙,回到家里还跟天喜大发雷霆,说是跟他丢不起这个人,法官的丈夫养小姐,好说不好听,干脆离婚,各走各的。孩子一听离婚,吓得哇哇大哭。这可好,孩子哭,老婆闹,天喜的心乱成一锅八宝粥,摔门而去,找地方独自喝闷酒。

第三件事,刘惶来找丁卯。丁卯一见刘惶大吃一惊,你怎么能找到我?刘惶笑眯眯地说,因为我跟踪过你。丁卯不明白,跟踪我干吗?刘惶说,送一件东西给你。说着,不紧不慢拿出一张照片,丁卯定睛一看,照片里他正在吻花儿。想起来,一定是在冷饮店吻花儿时被刘惶拍到的。丁卯问,你打算把照片登到报纸上吗?刘惶嘿嘿一笑说,别装糊涂,我都打听好了,这个女人是大款包养的,你这叫偷情,懂吗?一分钱我都不管你多要,就五千,然后把照片给你,咱们两清。要不然的话,我把照片交给那个人,到时候你跟他解释去。丁卯说,他是我情人的情人,大家都是偷情,有什么好解释的。你愿意给谁就给谁,最好登报,想向我勒索,没门。当时在场的还有小脸儿和天喜。小脸儿劝丁卯,把钱给他得了,咱别惹没必要的麻烦。天喜说,我早就知道你对花儿有想法,还不承认。丁卯把火气转移到天喜身上,大吼一声,谁说我不承认,连登报我都不怕。

丁卯说到做到,一分钱也没给刘惶,他并不相信刘惶真能把照片拿到花儿男人那里去,毕竟这对他也没好处,可事实上刘惶真如此做了。几天后,小脸儿哭丧着脸来找丁卯,自从红杏出墙事件发生后,他就没乐过。小脸儿说,花儿打电话让你去一趟。

丁卯接到圣旨后,片刻也没耽搁,风风火火赶到花儿的家,进屋后,不由大吃一惊,屋内乱七八糟,花儿披头散发,双眼红肿。丁卯一问才知,照片果然辗转到了情人的情人手里。花儿望着丁卯,在她目光里丁卯找到了责备,找到了埋怨,最后找到的是无可奈何。花儿幽幽一叹说,假如你不在大街上亲我,怎么会发生这事。丁卯关心的是那人反应,不住嘴地问。花儿说,还能怎样,大发脾气,男人吃醋的时候最不讲道理。他还说,要找人整你。丁卯说,这个我不怕,他跟你动手了吗?花儿点了点头,眼泪顺势往下流,爱说了千遍万遍,到头来依然像陌路一样拳打脚踢。

花儿的眼泪勾出丁卯的熊熊怒火,立起眼睛问,现在他在哪呢?我去把他揍扁了。花儿擦擦泪,说,算了,他有钱有势,你斗不过。还是躲起来,免得被他派的人找到。丁卯也气馁,知道斗不过。花儿说,找你来就是告诉你最近注意点,他与黑社会有联系。还有就是,我想……

说到这,花儿止住声音,瞄一眼地板上摔碎的花瓶和满地黄得惊心动魄的玫瑰。丁卯紧张地问,什么?花儿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脚下的玫瑰一枝一枝被踩烂,面目全非的浪漫便不是浪漫,比粗制滥造的现实还更难看。

丁卯跟进卧室,花儿仰面躺在床上,微微仰起脸,泪犹未干,清澈的双眼是伤心的湖,望得丁卯只感到波光粼粼,心止不住跳。但是他不能,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想三下五除二便完成等待已久的仪式,他不想让花儿对自己失望,完美一旦被破坏,比踩碎的玫瑰还难以忍受。花儿的睡衣一寸一寸往下滑,丁卯却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他狂叫一声,掉头便跑,踩到守在门口的“萨郎斯通”尾巴,传来一声惨厉的尖叫,花儿坐在床边,满脸凄然的笑。

丁卯一路跑到小脸儿的驴肉馆,不停地骂自己窝囊,无能,做人失败,连最简单的床上事都整不明白。丁卯在地上跑,云在天上跑,风不知道从哪钻出来,越刮越猛,越刮越凉。转眼间,乌云密布,太阳销声匿迹,天色一暗,不用说,肯定是场豪雨。天阴得好似铺了一张油毡纸,街上行人的步伐各自紧了,因此也显不出丁卯的奔跑有何异常。

丁卯刚跑到驴肉馆门口,雨点便落下来,摔到衣裳上,有豌豆粒那么大。等他进了饭店里,身后雨声四起,一回头,吓一跳,这哪是雨,分明是从天而降的飞流直下三千尺。

这时,小脸儿正愁眉苦脸端坐在一张椅子上,丁卯气喘吁吁地吩咐,给我找件雨衣。小脸儿傻呵呵地问,咋刚进来就走。丁卯说,不是我要用,是让你给驴披上。小脸儿找来雨衣,跑到门外披在驴身上。丁卯在后面骂,光知道吃肉卖钱时候想到驴,这会儿你也得照顾照顾它,浇感冒了,肉里有风寒味。说完,一抬头,又看见一张愁云密布的脸,是天喜。哥仨不约而同在驴肉馆碰到一起。

下雨天最宜喝酒,惆怅时最宜喝酒,所以这场雨不宜不喝。四个菜,驴心,驴肺,驴蹄,驴尾巴。丁卯不吃驴肉,不过也没关系,他喝酒不吃菜,夹点配菜就够了。先喝白的,后整啤的,细水长流也好,大口豪饮也罢,总之把各自灌到非人间去就算大功告成。虽然酒入愁肠愁更愁,但喝多了,那愁事也飘渺得仿佛不在。

酒过三巡,哥仨都多了。小脸儿是越喝越蔫,身子发软,就差没缩到桌子底下去。天喜越喝越豪迈,七个不服八个不惯着,想起谁就骂谁,总之所有话题都围绕自己至今还阒无人迹的洗浴中心。丁卯越喝双眉锁得越紧,满脸悲愤,喝一口酒,看一眼表。看来,哥三个是都醉到自己内心深处去了。

忽然,丁卯猛地一拍桌子,他想起一个人:刘惶。要不是他,花儿怎么会挨打,花儿不挨打怎会有刚才那一幕。我丁卯跟女人做爱的功夫差点,打架揍人可不差。对,揍他一顿出出气。想到这里,他望向两个弟弟,沉声道,明天天喜你揣一把菜刀,小脸儿你揣把菜刀,我再揣把菜刀。小脸儿,你家厨房里菜刀够不够。小脸儿说,够是够,可咱们揣着菜刀干吗去?丁卯咬牙切齿地说,去砍刘惶。天喜说,刘惶是谁?封我洗浴的警察里没这个人。丁卯不耐烦地一挥手,跟你没关系,就是那天想讹诈我的人。小脸儿说,要不咱们去砍张守株吧。丁卯恶狠狠地说,先砍刘惶,后砍张守株,谁也跑不了。小脸儿不吭声了,隔半晌,整出一句,我看都别砍了,咱们谁也不是砍人的料。丁卯回头看天喜,天喜适才的豪气也散得溜儿干净,摇摇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丁卯终于明白,谁也不会帮他出这口气,无比悲壮地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往门口走。门外大雨倾盆,小脸儿在身后喊,雨都下冒烟了,你干吗去?一个字比一个字弱,话说完了,人也趴在桌子上睡去。丁卯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我去撒泡尿。

推开门,雨声灌得满屋潇潇。窗跟底下,那头驴站在雨中,微闭双眼,地上被雨打湿的草,闪着青亮的光,好似草缝间藏了什么宝贝。不知为何,今天丁卯对这头驴格外亲切,他走进雨中,来到驴跟前,拍了拍它的背,低声叨咕着,这些天,我去哪都是走着去,为什么没想到骑你呢?说着,解开绳子,翻身上驴,举目四望,稠雨绵绵,一时又心生茫然,去哪呢?对,还是出城吧。驴似乎听懂丁卯的话,慢慢向前走去。

也许数年之后,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还会念念不忘这样的奇异情景:一头披着雨衣的驴驮着一个醉汉,他们冒着罕见的大雨去寻找出城的路。

后来,丁卯伏在驴背上睡着了,驴不管这些,还顶着风雨慢慢前行。不知过多久,丁卯听到耳旁有人在喊,睁开眼,是小脸儿。丁卯不明白为何最近每次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小脸儿。其实,小脸儿是来找驴的。

丁卯和驴同时不见了,丁卯走了还能回来,驴不能,所以小脸儿着急,他和天喜出来找,结果把哥和驴一起找到,现在又把重点移到哥身上。

丁卯揉揉眼睛,看到小脸儿,小脸儿背后站着天喜。想起刚才在饭店里的事,丁卯嚎啕大哭。凄风苦雨,丁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声,湿漉漉的悲绝。

天喜追着问,哥,你哭啥?丁卯说,还兄弟呢,都不帮我出一口气。可能情景渲染的好,天喜被感动,说,不就是砍人吗?算个鸟。丁卯立即不哭,看小脸儿,小脸儿也逼出豪气,大声说,算个鸟。丁卯心满意足了,吩咐小脸儿牵着驴回去,就这样,一头驴三个人带着他们砍人的计划走在雨中,丁卯伏在驴背上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翌日。天晴。丁卯醒来,依然没忘记昨天商量好的事,把天喜和小脸儿唤来,别说,他们俩儿谁都没反悔。吃过早饭,天喜去打听刘惶在哪家报社,这不同第一次丁卯的寻寻觅觅,交通方便加上天喜的精明,很快他就回来报捷,不仅打听到刘惶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手机座机号码,甚至连他今天晚上在‘九重天’吃饭的情报也探听到。丁卯点了一根烟,眯缝着眼睛沉吟道,‘九重天’,咱们就在那下手。

‘九重天’一听名字便是规模较大的酒楼,丁卯先行,天喜和小脸儿打车后去,不管先行的还是后去的都不约而同忘记带菜刀,因为他们没一个有砍人的狠劲儿,过过拳瘾也能出气。

站在‘九重天’门口,仰望高楼九重,小脸儿问,用不用蒙面。丁卯说,那还叫出气。说毕,大步流星朝酒店走去,其实,玻璃旋转门,穿红旗袍的迎宾小姐,高悬的鲜黄吊灯,也让丁卯心慌。

哥几个很快找到刘惶,他正左手叉,右手刀,开开心心地吃牛排。不过对他来说,碰见丁卯绝对不算是一件开心事。这么巧,刘惶干巴巴说。天喜上前一步说,巧什么巧,我们是专门来找你的。刘惶略显紧张,有事吗?丁卯上前一步说,别装糊涂,你把照片给谁看了?刘惶一脸无辜地说,事先我不是跟你打招呼了吗。小脸儿上前一步说,损人。

刘惶冷笑,你们也没好哪去,我相机就白摔了,顽民。丁卯觉得该动手了,过去拽刘惶,不想被身旁一人推开。原来屋内还有别人,刚才没留意。那人粗壮,厚嘴唇,一脸横肉。那人说,要打架别在饭店里,打坏东西还赔钱,咱们出去。丁卯觉得有理,气势逼人地问刘惶敢不敢出去。刘惶一耸肩说,奉陪。

一行五人离开包间,往前走几步就是电梯口,刘惶说,咱们坐电梯下楼。小脸儿冲着天喜说,咦,刚才怎么没看到电梯。天喜暗中叹气,觉得小脸儿这话问的实在丢人。

电梯里还有别的人,再加上五个有些挤,分明是水火不容的两路人马,可一进电梯,彼此闻着从对方嘴里哈出的热气,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没了。小脸儿站在刘惶身后,盯着那个鸭蛋一样的后脑勺,心想,看来他头发也挺稀。当记者总熬夜,难免不掉头发。接着开始找头旋,小时听人说,一个头旋好,两个头旋坏,三个头旋死的快,这小子肯定不会是一个,数一数,却是三个,难道真死得快,待会儿打起来,不会把他打死吧?

小脸儿一惊,赶紧把目光往下挪,停在刘惶衬衣领子上,外面看是挺白,可领子内侧已经有汗泥,不知怎的,那一点点污泥让小脸儿对刘惶所有的怒气都消失殆尽。

天喜站在丁卯身侧,好像很久没在这么近的距离端详大哥,也是头一次发现丁卯的鬓角现出灰白,心中不免感慨,都快四十的人,整天还闹什么闹,想想以前在一起多快活,现在一见面就吵。

丁卯站在那个厚嘴唇的人身后,仔细研究眼前这个圆呼呼的脑袋,感觉奇怪,怎么后脑勺还长褶子。

刘惶的眼睛放在一个小姑娘身上,不管在什么场合,但凡遇见漂亮的女子,刘惶总是机不可失地盯着仔细看。在刘惶的理论里,这跟德行无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和美景一样,是需要被观赏的。

电梯门打开,走出去是个大厅,四处各有暗绿色沙发,坐满了人,一律穿咖啡色体恤。见到丁卯他们出来,那些人呼地全站起,围过来,没等丁卯反应过来,细颈已架上雪亮的刀,再看天喜和小脸儿也是同样待遇。

刘惶走到丁卯面前,先是抽了他两个耳光,然后指着厚嘴唇问,你知道他是谁?这就是蔡爷,要不是他恰巧在,我还真稀里糊涂被你们揍一顿。

丁卯不知道蔡爷是谁。天喜知道,脸刷地白了,吓的。在黑道上,蔡爷的心狠手辣可以说是众所周知。举个例子。有天,蔡爷带着情人去珠宝商店买钻戒,服务员无意中说了句他情人的手指粗。当时,他若无其事,回去以后吩咐手下,把那个服务员的十个手指头全掰折了。这就是蔡爷,他好像跟全天下的手指头都有仇,所以瞅都没瞅丁卯,说,先把手指头剁下来一根。

几个人把丁卯拖到沙发跟前,准备剁。哥三个全在大呼小叫,整个大厅没一个看热闹的闲人。丁卯被按在玻璃茶几上,脸压得都变形了,他看不见那几个人,可透着玻璃能看见他们的脚,全穿着名牌皮鞋。

关于鞋,丁卯是行家,即便在这危急时刻,也没忘去识别一下都是什么牌子。手被按在茶几上,一个人回头对蔡爷说,一刀下去会把玻璃砍碎的。不等蔡爷说话,丁卯却道,你不会把手放地上。话一出口,悔之莫及。天喜在那边喊,哥,你傻呀。蔡爷也好奇,走近问,你不怕?丁卯说,谁不怕?剁掉了也不会再生出来。蔡爷被这句话逗乐了,蔡爷一乐,基本上就风平浪静了,但有个条件,限他们一周之内离开这个城市,否则,十根手指全别想留。蔡爷的条件正合丁卯心意,立即答应下来。然后,蔡爷冲刘惶说,我看这事就算了。刘惶怎敢说不。蔡爷挥挥手,所有的刀都消失了。

一场虚惊之后,丁卯仿佛大病初愈,浑身没劲儿,但也不是没收获,他看一眼天喜,又看一眼小脸儿,心想,这回看你们跟不跟我回黑水屯。天喜面无表情。小脸儿却满面通红,低声说,快点走吧,转过身,疾步而去,地板上踩出一串湿湿的脚印。

丁卯现在一点也不恨刘惶,或许还感激,他的出现促成了自己的计划早日实现。小脸儿回去洗裤子,天喜去找媳妇商量,是不是把工作辞掉跟他一起走。丁卯回自己的家,不喝酒,睡觉。一夜无梦。

第二天,丁卯醒来,摸出表一看,发现表停了,一惊,所有的困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吃罢早饭,丁卯去修表,顺便把前两天买的鞋带着,打算钉个掌。奇怪,走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修表的地方。

黄昏时,丁卯走累了,找个荫凉处休息,恰好在一棵槐树底下见到有修鞋的。那人是个老者,鬓发苍白,少言,坐在昏黄的竹椅上,扎着深灰色帆布围裙,身旁堆着许多鞋,各式各样,有男鞋,有女鞋,有大码的,有小码的。

丁卯将鞋取出,递给老人说打个掌。老人漫不经心地将鞋接过来说,明天过来取。丁卯不高兴地说,打个掌能用几分钟时间。老人指着满地的鞋说,总该先来后到吧,那么多鞋都在排队呢。丁卯不明白了,你的生意怎么这样好。老人微微一笑,因为我从来没觉得这是生意,而是手艺,所以大家都信我。丁卯问,你的手艺能好到哪去?老人说,我比别人更理解鞋。丁卯追问,为什么?老人说,因为我懂脚。丁卯来了兴趣,心想,喜欢鞋的人碰见喜欢脚的人,看来能有话说。接着问,你到底是怎么懂的?老人慢腾腾地撩起围裙,丁卯往里一看,惊得半晌无言,原来老人的双膝之下空空荡荡。

丁卯无话再说,默默离开,心情突然变坏。远处一群黄色的蝴蝶飞来,数目惊人,铺天盖地,好似被打碎的夕阳,人们都在路边观望。有的说,这是地震前的预兆。有人反驳,那为什么全是黄色的。前面说话的人解释不清,哑言。

回到家中,丁卯早早躺下,可能是没有表的原因,总感觉像丢了魂似的。丁卯的房子临着街,窗户打开,吹来傍晚的凉风,也吹来窗下路人说话声,还有醉鬼骂骂咧咧的声音和路边卖羊肉串的用扇子扇动炭火的声音。

丁卯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只好利用绝招。每次失眠时,丁卯都微闭双眼,想象着有一群肥肥胖胖的羊,排着漫长的队伍,慢腾腾的,鱼贯而过一道狭窄的月牙门。丁卯一只只数着,眼瞅就要掉进梦乡,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散群羊。

来人是丁小脸儿,他惊慌失色地说,地震了,哥。丁卯迷迷糊糊地说,我咋没感觉到。同时,他想起了黄昏时的蝴蝶。

丁卯一边穿衣裳,一边说,通知天喜了吗?丁小脸儿说,通知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跟红杏都在“平安广场”。“平安广场”是全市最大的广场,丁卯一听放心了,告诉小脸儿,你也去吧。丁小脸儿问,那你呢?丁卯说,我找地方喝酒去。丁小脸儿埋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丁小脸儿走了,临走时嘱咐好几遍,千万别呆在屋子里面,要喝酒也找露天的小摊。

丁卯本来打算到楼下吃烤串,结果那个小摊坐满了人。一场地震,让卖羊肉串的多挣不少钱。人们担心余震,跑出来一边撸串,一边避祸,惬意能把恐慌撵走,此外,人多也仗胆。

丁卯买了两瓶啤酒,找个僻静地方,全喝了,醉意涌上来,怯意就淡下去,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觉得那些满脸不安的人们好可笑,却忘记喝醉前自己也同样的害怕,人活着,死是大事。

丁卯想起了花儿,其实一开始他便想到花儿,但是花儿这个时刻有别的男人陪着,轮不到自己。丁卯苦笑两声,举目一望,前面有个足疗,灯火通明,门口站个女子。丁卯想起那修鞋的老人,心里渗出一丝凄苦,便往足疗的屋里走去。那女子拦在门口问,你要干吗?丁卯说,足底按摩。女子大呼小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按摩,谁还有那个闲心给你按。丁卯觉得也是,还是回家睡觉吧。

丁卯走到家门前,看见楼梯上坐着一个人,隐隐约约像花儿,凑近一看,果然是花儿。四目相对,一时无言。在这个世上,流年似水,一切都在变幻,我们总是觉得不断地在失去,失去,失去……然而有一天,你忽然发现所有失去的又都回来了,心里一定又震撼又感叹,还特别的美。此时此刻,丁卯便是如此,他猛然醒悟,原来自己并不孤单,眉开眼笑地问,花儿,你咋在这儿。花儿,你也知道地震了吧。花儿,我们呆一会儿去哪?花儿……

排山倒海一样的排比句,没有让花儿发懵,等丁卯全说完之后,她说,你去哪,我去哪。丁卯说,那就跟我回家去喝酒。花儿说,不,去我那儿,我收藏了很多洋酒,都是给你留的。

花儿的藏酒确实不少,档次也高,这是让丁卯眉开眼笑的事。他们各自启开一瓶,把所有房间的灯都点亮,把所有的窗户都关闭,他们就是在海底的潜水艇里。他们脱光了衣裳,他们并排躺在床上。

丁卯说,如果明天我们还活着,花儿,你跟我一起回老家吧。

花儿答应下来。丁卯笑了,得意忘形的丁卯告诉花儿几个秘密。

其实,红杏出墙事件是我一手策划,张守株是我花钱雇的,然后让他勾引红杏,目的是让她和小脸儿离婚,然后小脸儿跟我回黑水屯。

其实,天喜洗浴的查封也跟我有关,写匿名信的人是我。

其实,刘惶拍照片的事也是我安排的,我给他一笔钱,拍照片就是让你和那人分手,然后,又找了几个演员,在九重天演了一出戏。

所有目的都一样,让你们跟我回去。

花儿先是呆住,然后叹息。她说,原来都是戏。丁卯一翻身,伏在花儿身上说,不,我说喜欢你不是戏,那天从你房门冲出去也不是戏,我真没有勇气和你做爱,害怕完美的东西被破坏。但是现在不同,因为我们随时都会死掉。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好似在侧耳倾听,丁卯一伸手将酒瓶飞出,砸烂了钟也砸烂滴滴答答的时间。然后,丁卯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花儿,走进那个只属于他和她的美妙世界。

时间紧迫,随时都会地震,丁卯争分夺秒想和花儿步入巅峰,结果他竟然久久地盘桓在那片心爱的土地上。丁卯一边满头大汗地运动,一边纳闷地想,真怪,该快的时候,它反而不快了。

事情完毕,丁卯长松一口气,伏在花儿身上睡着了。一夜无梦,早晨醒来,丁卯首先听到一阵妙不可言的滴滴答答声,那块手表又奇异地行走起来。

天大亮,看来地震是场虚惊。丁卯心满意足坐起来,花儿在厨房做早餐,瓷器碰着瓷器,发出妙不可言的声音,像天使与天使的耳语。灶上煮着粥,热气缭绕,渐渐地,玻璃门也蒙了一层暖暖的雾气,花儿的身影半隐半现。这是一个幸福的早晨,仿佛重生。

同样一个早晨,天喜也觉得重生。想起蔡爷的威胁,天喜摇头苦笑,这么大家业,怎么能说走就走。哥也太天真了,好像不走就会家破人亡,蔡爷不过一个街头混混,又不是政府。

顺着政府这条思路,天喜又想起自己大门紧闭的洗浴。这阵子,天喜没闲着,四处送礼,总算跟公安局的某副局长拉上关系。天喜觉得事不宜迟,赶紧打个电话,约某副局长中午出来吃饭。

某副局长是个爽快人,当即答应下来。在酒桌上,天喜拿出买路钱,某副局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过去,喝了口酒,说,其实我也不是有意为难你,民不举,官不究,要不是有人写匿名信,我们也不会去查。随后,某副局长将匿名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天喜一看那信顿时愣住,别人的字倒也罢了,丁卯那一手蟑螂体,天喜岂能认不出来。隔好半天,天喜才痛心疾首地说,我真得把他送进精神病医院了。

同样一个早晨,丁小脸儿也有一种重生之感。他静静地坐在窗前,看那头驴吃草,想起发生在“九重天”的那一幕,想起尿湿的裤子,想起一家人返回黑水屯的情景,心内就生了一根刺,刺上涂着毒药,让他恶狠狠地疼。

经历了一场地震,反让丁小脸儿感到死亡也没想象中可怕,既然如此,别的事更不算什么了。想到这,丁小脸忽然觉得无比轻松。他站起身来,朝红杏打声招呼,哼着小曲,离开了家,那是儿时的歌谣,已经失散多年。

路过刀具商店的时候,丁小脸儿走进去,在一个柜台前停步,望着各种款式的刀,问,哪把刀能杀人。服务员取笑说,哪把都能。小脸儿羞涩地笑笑,有点不好意思,随便买一把,揣在怀内,出门打了辆车,直奔刘惶的报社,恰好刘惶在办公室,所以他只能恰好死在小脸儿的刀下。

丁卯知道消息后,已经是下午。当时他还在花儿家里,天空飘起小雨,不紧不慢的雨丝里,闪着语焉不详的光。花儿躲在卧室里打电话,丁卯的烟抽光了,撑一把伞去买,等他回来时花儿已不在,门依然开着,在一个玩具熊下压张纸条:我走了,想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不能和你回黑水屯,那太不现实。他回心转意了,刚才打电话说,送我一辆跑车,让我现在找他,我没法当面和你说清楚,所以没锁门,留这张纸条。走的时候别忘记锁门。保重。

丁卯捏着纸条,心颤。不现实,这三个字像刺,让他恶狠狠的疼。同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天喜,他本来是打算告诉花儿一声小脸儿的事,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丁卯。

无疑,这个消息对丁卯来说是又一声霹雳,把心震得四分五裂,一切都跟想象里不同。他失魂落魄地离开花儿家,来到大街上,细雨满天,好似绣花针,缝补着人间一切一切的不完美。在这个世上,流年似水,一切都在变幻,我们总是在不断地失去,失去,失去……

丁卯胆战心惊地望了一眼车来车往的马路,想起小脸儿干的傻事和自己的过错,想起花儿的离开和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苦苦一笑,你们难道真的不相信这条马路充满危险吗?那我就示范给你们看。想到这里,丁卯疯了似的冲向马路,一辆迎面而来的大卡车,不由分说就把他撞到了半空中。

丁卯没有死,只是撞断了双腿,半年后,他如愿以偿回到了黑水屯。钱都花在看病上,沙果园是买不起了,尽管如此,丁卯还是经常坐在轮椅上,远远望着那个被发配到理想以外的沙果园。

有天,丁卯用高粱秸编了一个滚笼,这是捕鸟的工具。笼子上面放着谷穗,如果有鸟来啄食,便会被滚落到笼子里,飞不出去。滚笼编好后,丁卯让一个小孩帮着挂在树枝上,自己躲在远处。很快就有一只不知死活的家雀上了当,乐颠颠地飞过来,嘴里刚啄到米粒,就扑通一声掉进滚笼里,生死未卜,家雀急得团团转,嘴里依然还叼着没来得及咽进肚子里的谷粒。丁卯远远望见,转动着轮椅凑过去,打开笼子,将家雀放走。

惊魂未定的家雀猛拍双翅,越飞越远。丁卯仰起脸看了很久才收回目光,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双腿,嘀咕了一句,天喜咋还没把我的鞋邮来。

数天前,丁卯郑重其事给天喜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到修鞋老人那里取回自己的鞋。

天喜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还要鞋干嘛?

丁卯怒气冲冲地回答,赶紧给我邮来,要快递,越快越好。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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