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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艺人

2017-11-13赵勤

绿洲 2017年1期
关键词:桂子银匠梅梅

赵勤

手艺人

赵勤

美甲师

桂子开的美甲店在莞城路上,是个窄长的房间,店不大,不到二十平方米,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面墙上都是展示柜,一面墙上贴着两张招贴画,靠门口的一张上面是一双漂亮的手,另外一张是电影明星李冰冰。

桂子没有雇人,店员、老板都是她。生意好的时候,小店里坐满了女人,一个个叽叽喳喳,都是等着桂子给她们做指甲、化妆或是弄头发。桂子在这些女人的指甲上画花、贴水晶片,在她们的脸上涂涂抹抹,把她们的头发摆弄成或招摇、或内敛、或风情的样子,桂子靠她的一双巧手挣钱,也算是个手艺人吧。

这几天太阳发威,刚过十点,太阳就像悬在头顶上,烤的人两眼发花,晕晕乎乎。那些爱美的女人,都躲在家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桂子的生意清淡了许多。吃过午饭桂子有点犯困,她斜靠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招贴画。李冰冰一双深情的大眼睛正看着她。桂子有点犯迷糊,恍惚觉得墙上的是梅梅,梅梅在问她,你幸福吗,还好吗?

女性友谊总是一个令人满腹狐疑的命题。男人有桃园三结义,女性却甚少有这样的佳话。波伏娃说:女子之间的友谊,却很少能达到十分纯正的地步。但桂子觉着梅梅和自己却是十分纯正的友谊。

有多少年没有见到梅梅了?仔细算起来,十三个年头了。如今桂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在开美甲美容店,丈夫有自己的事情做,生活稳定,可以说是夫贤子孝。她最近却常常想起那些年和梅梅一起闯荡的日子。也许是人老了就爱回忆,那些青春的年月,现在想来也是最慌张、最窘迫的一段时光,但居然也是在桂子心中最值得回忆的一段。

桂子和梅梅都是新疆人,两人是闺蜜,自小在村里一起长大,她俩都是长发,一个烫了卷,一个没有烫。初中毕业时,两人一起在广西上的中专学校,都学了文秘专业。

学校里住在一个宿舍,一块学习,一块玩耍,好得像一个人一样。毕业的时候,老师分批带学生去实习,有些去了温州,有些去了深圳,桂子和梅梅都要求去深圳,在她们的心里,深圳就是天堂,有无数的淘金者,她们也要去淘金。

第一次看见海,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看见那么高的楼,第一次……到深圳的第一个夜晚,两个小姑娘激动得睡不着觉。如果以后能在这里生活,该有多好啊,两人心里想的是一样的。

看什么都新奇,街上匆匆走过的时髦女郎,总是吸引着她俩回头看,再看看自己的衣衫,不免有点小失落。实习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在番禺区的制衣厂里,她们也不过是实习生,家里也是给了钱的,看着别人干活,自己不觉得很累。三十天的实习期,掐头去尾也就二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两人回到学校,拿上毕业证,收拾好行李,就买了去深圳的火车票。

怀揣着梦想和希望来到深圳打工,现实却是骨瘦如柴。文秘专业的工作不好找,待遇更是比想象中差了好大一截,首先是没有双休日,一周只休息一天,并且工厂的办公室工作需要有经验的人,就是车间工人也是需要熟练工。

桂子和梅梅实习的时间很短,算不上有工作经验,别人给她俩说东莞的工厂更多,那里就业的机会也多。时间一天天过去,合适的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她俩就去了东莞,东莞很大,有二十几个镇,东莞城区的工厂并不多,她俩坐着大巴车看见有个站名叫“厚街”,她俩以为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就在这里下了车,这才知道厚街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镇。

两人住在小宾馆里,每天大清早出门见工,晚上疲惫不堪地走回来。好几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宾馆住不起了,租房子住吧,两人找不到又便宜又可以做饭的房子。宾馆的小保安见她俩早出晚归,总爱搭话,知道她俩想租房子,说是有个叫张清清的女人,一个人住在宾馆后面的小区里,房子是两居室的,可以帮忙问问是不是可以租给她们一间。

隔了一天,小保安就回话了,张清清同意她俩搬过去同住,房租200元,水电费免了。桂子和梅梅高兴坏了,便宜得出乎她俩的想象。当天下午小保安帮忙,俩人就搬进去了。

房子不大,六十多平米的样子,两个卧室,张清清住了大的一间,桂子和梅梅住了小的那间卧室。

张清清是四川妹子,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她说她来东莞已经七年了。那天的晚饭是梅梅做的,她说要庆祝一下她俩找到了住处,也是感谢张清清收留的意思。桂子买了鱼和蔬菜,梅梅做饭是一把好手,清蒸的鱼很好吃,一点都没有剩下,两个素菜也都吃完了,张清清还拿出了一瓶红酒佐餐,说是原装进口的。看着张清清很享受地喝着红酒,梅梅和桂子实在没有喝出有什么好,酸兮兮的,像放馊了的果汁。

酒喝到微醺,张清清说自己从四川的农村出来,以前也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站的腿疼,实在是太辛苦,就辞职去饭店当了服务员,每天端盘子、洗碗,干些杂活,干了半年,也还是坚持不下来。现在在酒店工作,比起以前清闲了很多,收入也高了好多倍。

在酒店做什么,张清清没有说,桂子和梅梅也不好问,只知道她现在不用早起,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洗脸化妆,她的脸色很白,是石膏那种不见天日的瘆白。化好妆,穿上紧巴巴的,露肩露背露肚脐的衣裳,就出门了,经常是半夜还没有回来。

她不做饭,买着吃,花钱像流水。厨房就桂子和梅梅在用。她俩舍不得在外面吃饭,早上在家里煮面,吃饱了才出门,中午买一份盒饭,两人分着吃,晚上买菜回家做饭。张清清回来的早,就邀她一起吃,她也随和,会买些卤菜或是水果什么的,也邀请她俩。有时候张清清好几天不出门,在家里窝着,这样的日子,偶尔她也会买菜做饭,她做的红烧肉和笋干烧腊猪脸都是桂子和梅梅爱吃的。

张清清的手指修长,指甲饱满,尤其是上面还画了花,弄了造型。小姑娘都是天生爱美,桂子和梅梅很羡慕张清清的指甲漂亮,问她是怎么做的?张清清说是美容院的美甲师给做的,可以带她们一起去体验一下。

美容院离她们住的小区不远,出了大门,到对面往前走四百多米就到了。店装修的很堂皇,到处都是亮晶晶的,不但可以做指甲,还能做脸,做身体。两人听着美容师介绍,看着美甲师给张清清修指甲,先开始洗掉原来画上去的花,用锉刀修形状,去死皮,抹上按摩膏按摩一会,涂指甲油,再在上面画花或者做造型。这些步骤做完,张清清的一双玉手就变得华丽多彩,好看起来。两人不住啧啧赞叹。

美甲师问她俩,做吗?两人说做啊。店里顾客多,美甲师忙不过来,只能一个一个做,梅梅就让桂子先做,她自己等一会也没有关系。美甲师已经开始给桂子修指甲了,梅梅才想起来问多少钱,美甲师说,你做的这个画花的项目最简单了,180元。桂子听完,一下缩回了手,两人对视了一下,吐吐舌头,我们不做了。美甲师不愿意了,这都做到一半了,怎么就不做了?老板娘听到吵闹声,也过来了,张清清赶紧给解释了一下,老板娘看她是包了卡的贵宾,也就嘟嘟囔囔地不了了之了。

小保安有事没事就来转转,还说过两天休息了,要带她俩去大梅沙海边玩。桂子和梅梅觉得他好像看上了谁,她俩谁也没有看上小保安。毕竟房子是人家介绍的,还帮忙搬了家,她俩就想请小保安吃饭,还了人情。小保安下班都到晚上十点了,三个人只好去夜市吃宵夜。小保安没有吃多少东西,倒是给她俩讲了自己的身世,也是一个苦命人,自小是个留守儿童,爹娘出来打工,一次回家过年没有买上火车票,坐了返乡的大巴车,路上遇到车祸,两人都死了。爷爷奶奶把他带大的,书没有念多少,爷爷和奶奶去年相继去世,他一时找不到工作,就被人家推荐来了这里做保安。

生活好像安顿下来了,可是工作的事情,却没有着落。她俩不想去流水线上当工人,总想着自己上过学,可以找一份又体面、收入又高的工作。那天两人又是垂头丧气地回来,张清清问,又没有找上?桂子没说话,进了洗手间,半天没有出来。梅梅和张清清抱怨,都说东莞经济发达,工作好找,可是我们怎么这么难呢?张清清笑着看看梅梅,你就想找个高工资的工作啊,那还不容易,跟我去,我保证你们收入高。那天张清清带她俩去外面吃火锅,说是庆祝她俩想开了,张清清说人生苦短,干嘛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啊,干什么不好挣钱,没有钱才会被人看不起……梅梅和桂子心里有事,没有说太多,都是张清清在说。她说着,喝着啤酒,没有过多久,就把自己喝多了,是梅梅和桂子把她拖回家的。

第二天早上,梅梅和桂子早早起床,准备和张清清去见工,可是她却没起床。桂子和梅梅轮番去张清清的卧室门口张望,她还在睡,压根没有起床的意思,也不像要带她俩去见工的样子。桂子性子急,要去叫张清清起来,被梅梅拉住了,再等等。

都已经下午一点了,张清清才磨磨蹭蹭地起来,她去冲了澡,就进了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一会是粉底液,一会是睫毛膏,涂涂抹抹地又弄了好些时候,这才给她俩说,你们也收拾一下呀,去见工总要穿的漂漂亮亮才好,老板才会喜欢,才能有钱赚。梅梅和桂子毕竟年轻,洗完脸,搽了油,穿个连衣裙就很好看了,她俩没有涂脂抹粉,也没有画啊描的什么的。就这样了?张清清不屑地问了一句,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带着她俩出门了。

张清清带她们一起去了一家名叫东方王朝的高档KTV,一进去桂子和梅梅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去见工,分明是来做小姐嘛!张清清和一个叫红姐的打扮妖冶的中年妇女说笑了几句,就把她俩拉到旁边一间小屋里。什么小姐不小姐的,只是陪客人唱唱歌,最多喝喝酒,就可以拿到钱,不比你们去工厂打工强多了,你俩不是想挣高工资吗,这里工资最高了,张清清说。桂子和梅梅对视一下,两人都明白,张清清想说服她俩,为了是等会把她俩卖个好价钱呢!张清清好像猜透了她俩的心思,我这都是对你们俩好,你们想想干什么能挣钱还不累,别不知好歹啊!女人嘛,早晚有这一天,还不如趁早多挣点钱实惠,这里生意不错,我在这两年了,也有一些老客户,介绍给你们,你俩红了,可别忘恩负义不念我的情。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你俩也化个精致的妆吧,别哭丧着一张脸,不招财!张清清絮絮叨叨了一会,转身出去了。

桂子拉着梅梅想要跟着出去,梅梅示意等等,她想等张清清走了再出门,可是等她拉开房门,两个高个子保安一样的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房门两侧,面无表情地问她们要干什么,没有事情不要乱走,说着把门给关上了。她俩这才明白已经没有了人身自由,被看住了。桂子害怕起来,嘤嘤的有了哭腔,我们怎么办啊,她说。梅梅安慰她不怕,先化妆,一会张清清来了,先假装答应了在这里工作,再伺机逃走。

梅梅的镇定自若让桂子安静下来,她拿出眉笔给梅梅画眉毛,又用粉扑往梅梅脸上擦,正擦着,张清清一推门,进来了。哎,这就对了嘛,我们是好姐妹,以后一起在这里发财、享福……她自己说着,点了支烟,抽了两口,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瞌睡。桂子给自己和梅梅都化了很浓的妆,张清清头垂了下去,像是要睡着了,梅梅过去对她轻轻地说,清清姐,我们尿憋了,去一下卫生间。张清清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梅梅就去把门打开了。两个保安询问她们要干嘛,梅梅说上班前要去一下厕所,张清清抬头告诉保安,让她们去吧。桂子和梅梅故作镇定地走了出来,走了几步,这才心慌起来,她俩快速地出了大门,一路跑起来,跑了好远,喘不过气来才停下回头张望,并没有人追出来,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房子是住不成了,两人商量了一下,赶在张清清回家之前,把东西拿出来。她俩回到住处,害怕张清清带着保安追来,慌慌张张收拾了几件衣物就出来了。

到哪里去呢,快要天黑了,今晚难道又要住酒店吗,摸摸兜里剩下的不多的几张零碎钱,得赶紧找工作,现实容不得她俩挑三拣四。

两人在街上无目的闲逛,看见一个厂房门前贴着招工启事,梅梅打了咨询电话,对方说人没有招满,明天一早来吧。桂子和梅梅都很高兴,觉得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街上找了个二十元钱一晚的小宾馆睡下。第二天一早,两人来到电子厂办入职手续,才知道工资五百元,还要要压一个月,第二个月一号才发上个月的工资,这些苛刻的条件桂子和梅梅都接受了,好在工厂管吃住。

她们在电子厂上班,旁边还有模具厂、糖酒厂,周边几个厂子的湖南工友加在一起大约有一百来号人,且年龄上至四五十岁,下至十三四岁,他们或有经同乡介绍,或是自己出来独闯。就这样,很多湖南的小男孩小女孩又聚集在一起,形成了所谓的“湖南帮”。新疆人出来打工的不多,没有新疆帮,可是梅梅的妈妈是湘妹子,当年是支边到新疆去的支边青年。梅梅虽然在新疆出生长大,妈妈的一口湖南话和湖南菜,她还是很受影响的,就凭着这一点渊源,她和湖南帮的一些小姐妹混熟了。

工厂里两班倒,中午吃饭只有半个小时,吃完就要去流水线上工作,白班下来,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吃个晚饭,就要洗洗睡了,第二天还要早早去上班。两个人忙的都没有时间讲讲话,每天都感觉瞌睡,没有睡够,下了班,吃完饭就想睡觉。

电子厂的日子枯燥且重复,车间里,每天都是咔嗒、咔嗒声,如钟表的齿轮自动运转,一件产品经过流水化作业,每个人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点,机械地干好自己的那一部分,然后再来……而产品依次进入下一环节。白天除了正常九小时上班外,晚上加班到凌晨也是时有的事。遇上赶货期,熬通宵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休假日男孩女孩通常会邀约一起去KTV。作为娱乐之都的东莞,随便一间KTV的消费都高达上千,但他们似乎极为需要在里面放松,以及享受瞬间的刺激和欢愉。有时梅梅和桂子也会跟着厂里其他人一起来玩,被胡乱摸了几把的时候也有,梅梅和桂子便不再去了。听湖南帮的女工们议论,这有什么啊,在这个开放的环境里,没有出去做小姐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了。

那天晚上已经是连续第三天加班了,桂子实在熬不住,睡着了,导致一百多个次品,工长和主管生产的经理狠狠训斥桂子一顿,还要罚款八百元,梅梅去替桂子说情,也被臭骂了一顿,几个女工也来说情,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也不能全怪桂子,最近加班太多,睡不够觉,再说罚的太多了,都超过一个月的工资了。梅梅嗓门大,质问工长,安排那么多加班,为什么没有加班费?大家越说越激动,局面乱了起来。最后这次事情被厂里认为是聚众闹事,不仅要罚桂子的钱,梅梅也要被罚四百元钱。一个月的工资才伍佰元,桂子白干一个月,还要倒给厂家钱,这个工作是没有办法再干了。

赌气出来,两个人很快就在旁边的模具厂找到了工作,还是在流水线上当工人,工作却辛苦的多,一天工作八个小时,机器不休息,人员分三个班次,四组人倒着运转的方式。

这样的上班方式,把人作息时间完全打乱了,有时候是白天在上班,有时候是黑夜或者凌晨在上班,人成了工厂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小零件,算好自己的班次,按部就班地把自己镶嵌进去,每次听到上工的铃声,就要即刻奔向车间,不管是在吃饭、睡觉、或者发愣闲待着,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这一干就是大半年,一直到春节放假回家。这一年工资没有挣多少,女孩子总要买的零零碎碎的东西,再加上桂子喜欢去美甲,还买了好些指甲油,今天涂成蓝颜色的,明天涂成玫瑰红的,梅梅也爱买新衣服,每月不到发工资就没有钱了,春节要回家了,这才发现辛辛苦苦了一年,手里的攒下的钱也就够来回的火车票。

回家的火车上,人挨着人,没有座位只好站着,就是站着也没有个好位置,被过来过去的人推搡着。火车一过兰州,窗外的视野一下开阔起来,茫茫戈壁,铺天盖地的雪,起起伏伏的山丘让人不由生出一点别样的情绪,好久没有讲话的桂子跟梅梅说,我们不能这样下去,还是要存点钱,辞职出去,找个收入高一点的工作。我不想这样过一辈子,或者学个手艺,开个店什么的。梅梅很支持桂子的想法,只是学什么,两人说了一路也没有个主意,最后,梅梅看着桂子新涂的指甲说,你那么爱臭美,干脆咱们学个美容,以后开个美容院好了,一边挣钱,一边还可以让自己更漂亮。桂子觉得梅梅说的有道理。

回家的日子过得好快,没有出来打工的同龄人大多结婚了,没有结婚的也正在准备着结婚的事宜,生活就是这样定型了,好像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可能。桂子和梅梅不想像她们那样生活一辈子,等桂子和梅梅踏上去东莞的火车时,两人已经信心满满地要去学美甲了。找店当学徒,租房子,算着钱度日,两人的日子好像一直就是窘迫着。

维瑞纳美容店很大,光是美甲师就有八个人,美容师有二十三人,老板让她俩学美容,说是学好了可以留在店里当美容师。当学徒是没有工资的,老板管着吃住,跟着师傅言传身教地学习。桂子和梅梅跟的不是一个师傅。桂子跟的师傅是美容组最年轻的老师,比桂子也就大了两岁,可是已经在美容院干了四五年,是老美容师了。客人来做美容时,桂子就在旁边给师傅打下手,打水、拧毛巾、拿产品什么的,没有客人的时候,师傅就给她讲美容常识,有时候师傅也叫桂子在自己的脸上按摩,感觉手法的轻重和力道。梅梅跟的是个中年美容师,干起活来不苟言笑,但也算是个尽心的师傅,梅梅跟着她除了学会了按摩的手法还学了好些皮肤护理的知识。不到三个月,桂子和梅梅就出师,可以独立服务顾客了。

桂子性格开朗,喜欢笑,尤其她的手胖肉乎乎的,顾客觉得她的手按摩脸特舒服,老板想让她留在店里当美容师,那时候桂子已经明白了,她们的技术再好,开美容院需要好多钱,她俩到哪去弄钱?就目前的经济状况,她们是开不起美容院,只能给别人打工。

如果开个美甲店,成本倒是不大,攒点钱还是可以实现的。因为这个原因,两人不要工钱,又开始学习美甲。

美甲技艺看着简单,但其实是个技术活,想学好不容易,要根据客人的手形、甲形、肤质、服装的色彩和要求,对指甲进行消毒、清洁、护理、保养、修饰美化,要懂配色,要懂绘画,要有耐心。就在指甲盖那么小的方寸之间,做出花来,弄出造型,难度可想而知。

生活中最常用的甲形有方形、方圆形、椭圆形,尖形,圆形,扇形六种,美甲师要根据顾客的手形和喜好选择与之最相配的甲形。一般来说,方形指甲个性化及带领潮流,不易断裂,比较受职业女性和白领阶层喜欢;方圆形的指甲前端和侧面都是直的,棱角的地方呈圆弧形轮廓,这种看上去很结实的形状会给人以柔和的感觉,对于骨节明显,手指瘦长的顾客,方圆形可以弥补不足之处;椭圆形的指甲,从游离缘开始,到指甲前端的轮廓呈椭圆形,属传统的东方甲形;尖形指甲由于接触面积小,易断裂,而大多数人的甲形较薄,不适合修成尖形,圆形适合于手修长,自身手指长得好的人。

师傅先教最简单的如何涂指甲油。她一边给顾客做,一边讲给她俩听。先让顾客洗净手,再用酒精喷雾喷一下,这是在消毒,接着用磨砂条修正指甲形状,然后在指甲表面涂一层加钙底油,最后才是最重要的涂指甲油,这时要先沾少许指甲油涂在指甲尖先端,再涂指甲尖的反面,先涂擦指甲的正中,刷子稍平些,刷头稍压开一些。再涂指甲左侧,再涂指甲右侧,然后按照这个步骤再薄薄地涂第二遍指甲油。这时如果有多余甲油溢出,用棉签沾上洗甲水,将多余甲油擦去,最后再涂上一层亮油就算大功告成了。

师傅说从色系上来说,肤色偏黑的女性选择暗红、豆沙等深色系列较为合适;而皮肤白晳的女性使用亮色系列或无色透明指甲油会很漂亮;浅色系的指甲油会使手指看上去显得纤细修长;粉红色和灰棕色会柔和手部轮廓。

两个人学了两个多月,不仅知道怎么修指甲,涂指甲油,还会在指甲上画花,做指甲喷绘、贴片甲、水晶甲、光疗树脂甲等等,桂子心细,手巧,画的花好看,还不溢出来,梅梅性格急躁一些,做指甲的细致处时,不及桂子那么平滑和圆润,她也不像桂子那么能坐得住。

技术学好了,她俩还是没钱开店。在美甲店打工挣的钱少,为了攒钱,还是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挣得多点,不用交房租,吃饭有食堂,两人想好了,还是去了一家鞋厂打工。

工厂的生活还是单调、枯燥,没完没了地加班,但因为心里有了盼头,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现在就是再难,两人也只有相互鼓劲,忍了下来。日子过得省吃俭用,不买化妆品,只用大宝,不买新衣服,几件衬衣和裤子,洗洗换换。

那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发了工资去存钱的时候,梅梅会问,桂子,我们有多少钱了?

桂子依旧盘算一下,然后说,啊,我们有三千八了。

梅梅照例会说,我们有这么多钱了,快可以开个美甲店了哦!

桂子说,嗯,快了。

这样的对话是每个月都会有一次的,然后两人就高兴得笑起来。回来的路上,再去兴润甜食店吃一碗双皮奶,加红豆沙的。两人往常偶尔也会吃双皮奶,但为了省钱,是不加红豆沙的,每个月去银行存工资时,就会大方一下。

这样紧巴巴的日子过了大半年,两人存了有两万多。美甲店开起来一个多月了。位置在博物馆侧面的巷子里,店不大,十五平米左右,前面是两张小台,上面放了做指甲的工具箱,台前摆放了两张皮转椅,是为顾客准备的,桂子和梅梅坐在台后的板凳上给顾客服务,再后面,相邻着摆了两张窄窄的按摩床,除了顾客做脸要躺在上面,这个床还是桂子和梅梅晚上的栖身处。

店里收拾的干净利索,摆着的不只有美甲的工具,还有一些面贴膜和手霜什么的,总有顾客会顺带买一些小零碎回家。

房租交了三个月的,连装修带提货,两万多块钱也差不多花完了,所剩也寥寥无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就等着来顾客,做完项目挣钱了。刚开业的这个月,生意不是很好,问的多,进来的人少,一天只有两三个人进来做手,都是小项目,不怎么挣钱。眼看着一个半月过去了,很快又要交房租了,梅梅倒是大大咧咧地说,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一个做医疗器材销售的小伙子,一米八五的个头,长得英俊,经常来店里坐着聊天,有事没事就爱找桂子说话,还约桂子吃饭,看电影什么的。可是梅梅说他不可靠。梅梅说他看着就不实诚,眉眼之间透着轻浮之气,你才一米五八,他那么高,你们站在一起也不般配啊,何况他还很英俊,他不是真心的,他只是想玩玩你。桂子当时正在恋爱中,心里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反驳梅梅。

桂子去约会,梅梅就跟在后面,不让桂子和那个男孩单独在一起,害怕他欺负桂子,害怕桂子吃亏。

两人去吃饭,梅梅要跟着一起去,两人去看电影,梅梅跟着同去,两人去逛街,自然也少不了梅梅。梅梅像个影子一样跟着桂子,桂子觉得梅梅比她妈妈管得还严,她心里知道梅梅对她好,可是正在热恋中的人,夹着个梅梅,难免有些意见。

那天晚上十点了,店里早已经打烊,桂子和梅梅都准备洗洗睡了,推销员来敲门,要桂子和他一起去朋友家吃烧烤。桂子想去,梅梅说太晚了,不让她去。桂子虽然听了梅梅的话没有去,可是心里一肚子怨气,两人躺在床上说着话,梅梅说桂子没心眼,这么晚了还跟着男人跑出去,要是发生什么不测,后悔都来不及。桂子觉得梅梅不该把人想这么坏,她觉得梅梅心里太阴暗了。她一股脑把这一段时间以来,对梅梅的不满都说了出来。平时能言善辩的梅梅开始还辩解几句,可是后来看桂子越说越激动,梅梅就什么话也没有说,一直沉默着。

第二天房东太太来做指甲,顺便催了一下房租,她说如果一次交半年,每个月可以再便宜一百。店里生意时好时坏,哪里一下拿出那么多钱来交房租,可是每个月便宜一百元,是个很大的诱惑。

中午梅梅说要回新疆一趟,看能不能问家里要一点钱来做房租,过些天再回来。桂子因为昨晚的事情,心里不自在,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随她去了。

梅梅走了,桂子一个人在店里呆着无聊。男朋友又去广州总部培训了,没有顾客的时候桂子就跑去隔壁花店玩。隔壁花店里的河南女孩,给桂子嘀嘀咕咕,你男朋友那么帅,个子又高,他花不花心?我帮你考验一下他吧?虚荣心作祟,也想证明给梅梅看这是一个好男人。桂子就把他的电话给了河南女孩。

不到两天,桂子心里毛毛躁躁的不踏实,又没有人可以说说话。梅梅走了一个星期了,也没有电话,晚上桂子一个人睡在小床上会胡思乱想,打工这几年,梅梅和自己东跑西颠的,也没有过上安生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开店了,可是两人又别别扭扭的,唉,也不知道梅梅什么时候回来,我再也不和她生气了,桂子心里盘算着。

即使时间过去了好久,桂子有时早上五点醒来,还是满心恐惧,怕自己睡过了头,觉得耳边好像刚响起上工的铃声,觉得要迟到了,要挨组长训了,怎么又留了长指甲。有时候,桂子从被窝里探出身来,遍寻不到袜子,话也说不清,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孤单着,并没有在工厂上班了,梅梅不在身边,自己是一个人在这个屋里。

这种时候,桂子会想起小时候和梅梅在胡杨林里拾柴火放羊的日子,春天梅梅带着桂子和一群小男孩在叶尔羌河畔抓鱼,在岸边弄些柴火,点燃了烤鱼,把从家里带来的盐巴撒上去,那个香的滋味没法说,长大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烤鱼了。梅梅身材瘦小,爬树灵活,桑葚熟了的五月,梅梅跐溜几下就上到了桑树上,她把枝丫压弯,让站在地上的桂子可以伸手够到桑葚,她自己呢,就倚在树干上,就着树枝上的桑葚,伸长脖子,用嘴直接够着吃,像个长颈鹿。那时候的梅梅啊,天不怕,地不怕,哪里知道长大了会离开家那么远,会经历打工生活。

桂子一人期期艾艾过了十多天,梅梅和男友都没有回来。隔壁的河南女孩倒是跑来给桂子看她的手机短信,原来河南女孩发短信给桂子的男友,说自己是东莞本地人,就在桂子的店隔壁开店,已经暗恋他好久了,每次看见他和桂子一起出门,都替他不值,桂子那么矮,又是外地人,怎么能配得上英俊又有型的他呢?希望可以见面聊聊。桂子看到自己的男友很快回复了,贱兮兮地说,能得到女孩的青睐很荣幸,在广州培训,暂时不能见面。两人聊了很多,短信有七八十条,桂子直到看见男友说,桂子家在新疆,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土的很,只是因为桂子缠着他,只能先敷衍着……

桂子又羞愤又懊恼,又失落又委屈,她恨不得立刻见到他,叫他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口是心非,为什么骗她?桂子无心干活,她关了店门,在路上瞎逛,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此时正是初冬,可是东莞的冬天并不冷,三角梅开了一墙,固执而且热烈,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从头到脚开着粉色的花,阳光照着,花瓣像是透明的。桂子走着走着心情好了点,幸好有梅梅当初跟着她,不然她现在处境更糟糕。梅梅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想到梅梅,桂子觉得自己上次不该说那么多伤人的话。桂子去了她俩最爱去的弗优卡餐吧,大吃了一顿牛排,她感觉自己好多了。

没过几天的晚上,桂子的男朋友来约她看电影吃宵夜,桂子很冷淡地拒绝了,并且说了很决绝要分手的话。男朋友心里自知理亏,也没有再纠缠,就这样分了。

第二天,桂子给梅梅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还轻描淡写地说了和男朋友分手的事情。梅梅安慰了桂子一番,说她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要桂子振作起来,好好开店,好好挣钱。

年底了,街上人们都忙着过圣诞节,可是梅梅还是没有回来。桂子忍不住给梅梅家打了电话,才知道梅梅回家只呆了两天就走了。梅梅去哪里了?她早就回到了东莞,只是不想回来?她终究还是生气了?她不会出什么事情了吧,她不来这里,还能去哪里呢?桂子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头绪。

梅梅的电话是半个月后才打通的,她说自己没有找到钱交房租,也不想再回来做指甲了。现在在一家化妆品公司做导购,她让桂子好好干,不要在冲动下做决定,遇事要多想想,还说过一段时间再来看桂子。

后来梅梅来了,还带着她的男朋友小勇,他们是同事,都在化妆品公司做事。梅梅胖了,也白了许多。桂子看着梅梅,才大半年没有见,但好像分开了很久一样,看着有点陌生。小勇不怎么说话,安静地看着她俩笑闹,一看就是个实在人。那天桂子喝多了,她叫小勇好好对梅梅,她说如果小勇对不起梅梅,她饶不了他。小勇知道她们过去一直在一起,他说他懂桂子对梅梅的那份心。桂子要给梅梅一些钱,毕竟这个店当初是两个人的积蓄开起来的。梅梅说分得那么清干嘛,我和小勇快结婚了,你来喝喜酒,包个大红包不就行了。桂子想起当初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梅梅在照顾她,说着说着伤感起来,她知道那样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桂子也交了男朋友。后来桂子和梅梅一样结婚了。后来梅梅跟着丈夫去了山西老家定居。再后来,桂子很久都没有见过梅梅了。

桂子一直开着美甲店,虽然换了好几个地方了,但名字一直叫美美美甲店。美美即是梅梅,这是桂子当初起的名字,一直用到现在。桂子心里知道,这个名字还会一直用下去,只要她还在开美甲店。

女鞋匠

张桂梅是个修鞋的女鞋匠。

在市场西北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很小门脸,就是张桂梅的修鞋铺。修鞋铺的门头上有块很精致的木招牌,木招牌漆成黑色,修鞋两字是金色的隶书,金色有些脱落,木招牌的黑色经了时间和风雨的侵蚀也变得有些暗淡了,这倒更显出一种古旧和阅历来。

修鞋铺是罗师傅留给她的。罗师傅是她师傅。那时候,她刚和彭明军离婚,电子厂不景气,挣的工资也入不敷出。一次她去罗师傅的修鞋铺修鞋,和罗师傅闲话说些家常,一来二去就和罗师傅熟悉了。她没事时就来罗师傅的修鞋铺坐坐,帮罗师傅干些零碎活,打扫打扫铺面,收拾一下七零八落的工具和补鞋的材料,把乱糟糟的铺面归置得有条不紊。修鞋的工具都放在罗师傅手边的工具箱里。工具箱是个木质的屉形木盒,有两层,一层有六个小格档,里面是各种型号的钉子啊胶水啊扣眼啊什么的,另一层有三个格档,锤子啊钳子啊还有割刀之类的都放在里面。

罗师傅原本是上海一家鞋厂的工人,退休了跟着在东莞工作的儿子来东莞定居养老。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再说,罗师傅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开了这家修鞋铺。

修鞋铺的招牌是离此不远的张师傅替他做的。张师傅的脚上有个大脚拐,买的鞋子穿上磨脚,罗师傅替张师傅做了一双鞋,张师傅穿上直说舒服。张师傅是搞雕刻的,做了个修鞋铺的招牌送给罗师傅,以示感谢。

有时候,罗师傅忙不过来,张桂梅就来帮罗师傅干些简单的修理活计,擦个皮鞋,扎个鞋帮什么的。罗师傅见她心灵手巧的,不嫌弃修鞋是个脏活,就教她起针、穿线、上胶一些修鞋子的基础手艺。罗师傅知道她离婚了,有时候说起话来,也会开导开导她,你年纪轻轻的,长得又漂亮,跟个仙女似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打起精神来,没有过不去的坎。有时候也会调侃一下,你天天来帮我这个糟老头修鞋,会嫁不出去的。张桂梅说她想辞职不干了,也来摆摊修鞋。罗师傅说那你可得想好了,一个女孩子摆摊修鞋,天天和臭鞋子打交道,将来咋嫁人。

这件事她其实想过好多遍了,修鞋子的活是脏了点,可是好好干,比在工厂打工舒心,不用看谁的脸色,也不用三班倒,还可以睡到自然醒。至于嫁人的事情,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再说要是真有喜欢我的男人,那也不能嫌弃我干的工作吧。

后来,罗师傅不干了,把修鞋铺半卖半送地给了张桂梅。张桂梅就开始了她鞋匠的生涯。

修鞋铺前面是个很大的农贸市场。天天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卖菜的、卖肉的、卖水产的、卖鸡鸭的,还有卖各类熟食的,蒸馒头的、卖卤肉的、卖烤串的,杂七杂八应有尽有。来这里的人都是一些外来打工的人,收入都不高,再者,南方的天气,雨水多不说还潮湿,一双鞋子穿不烂就沤烂了。

来找张桂梅修鞋补鞋的人多,她的生意也就红红火火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就坐在修鞋铺门口,右手边是打开的木屉工具箱,左手边的一个大铁盒里是修鞋的皮子鞋跟鞋底之类的材料,正面是一个手摇的缝纫车。

有生意时,她边和顾客拉着家常,一边修理客人的鞋子。修鞋时,她的眼神从不离开手里的鞋,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鞋子修好,她会再一次很认真地检查一遍,看看鞋里鞋外,探摸各处是否有影响穿用的缺陷,比如鞋垫是否一直垫到鞋头,不长也不短,再比如鞋里是否平整,是否有钉尖,然后,她会用绒布仔细擦拭一遍,打上鞋油,锃锃亮,递给客人的时候宛如新的一样。

没生意时,她就静静地坐着,看着无数双脚像潮水一般在眼前流动穿梭。偶尔,她的眼神会跳一下,眼皮微微撩起,看一眼那双鞋子的主人,嘴角微微一漾,那是她曾经修过的鞋子。她准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曾经修理过的鞋子。没有特别的印记,可是,经她的手修理过的鞋,她就能分辨出来。那扎过的针线,换过的鞋跟,经她的手抚摸过的地方,就像她生命中所经历的人和事一样,总有一种特别的信息传过来,像一根针在她的记忆深处刺一下,让她的眼睛一跳,心里一动。

也许是在南方生活的久了,张桂梅的脸上已经脱去了北方女子的粗糙,坚韧的眼神里更多一些如水般的柔润和沉静。她说不上漂亮,可五官端正匀称,看着恬淡,不像是三十大几的人,更看不出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女人。

张桂梅的老家在太行山深处。那里山大沟深,从她的村子到乡里要翻过一座山,要走一天的时间。路途本身不远,只是没有一条正经的路。所谓的路只是走得久了,草啊树的被踩踏得不再生长,山石被踩磨得光滑一些而已。她的父母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家。她是家里的老大,她还有两个弟弟。在这山野之间,吃的米、面、油,用的家具、洗头的胰子、布大多都是自己手工做的,只有盐巴、酱油什么的是要去乡里买,她对钱没有太深的体会,山里时间过得慢,她是不经意间长大了,而她猛然间意识到自己长大却是因为她父亲身体的忽然变故。

山里的女娃娃是不需要读多少书的,父母能让她读到初中毕业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山里她已经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了。她知道父母是开明的,希望她们姐弟靠着读书走出这山大沟深的闭塞之地。可她再也不忍心看着父母为了供她们读书起早摸黑地劳作,她心疼她的父母,她只有回到父母身边,帮着父母,供养她的弟弟们继续把书读下去。原本,她的生活就这样走下去了,她帮着父母劳作,静静地等着嫁人,然后,像她的父母一样,在这山大沟深的闭塞之地终老一生。可是,生活总是在不经意的地方,出现拐点,她爸爸病了。

爸爸在地里锄草时,忽然心口疼,大颗大颗的汗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村里的乡亲帮忙把她父亲抬到乡里的卫生院,又抬到县里医院,医生说,她父亲的胆里长了块石头,要做手术,做手术要几千块。对她们家来说,几千块就是个天文数,别说几千块,就是几百块也拿不出来。她和妈妈四处告贷,跑遍了村里村外的邻里亲朋,却一无所获。没办法,大家都穷,谁都眼巴巴地盯着山上的几亩山地,眼巴巴地盯着天爷能多落几场雨,能有一个好年景,使日子过得松快一些。

夜里,邻村李家托人捎话来说,他们家愿意出钱医治她的父亲,条件是她要嫁给李家的那个傻儿子。李家的这个傻儿子五六岁时感冒发烧吃错了药,吃傻了,三十好几了,疯疯癫癫的不说,连吃饭穿衣都要人照顾。邻村李家是个大户,靠着两个丫头在南方打工挣钱,没两年就盖起了一院子的大瓦房,招引得附近村里好几个女子都跟着他家的丫头去到南方,再也不回来。

张桂梅傻了,盯着捎话人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没听清一句,直到愣怔地看着捎话人走出屋门,才醒悟似的扑在妈妈的怀里泪雨滂沱地一场大哭。妈妈也无奈,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陪她一起落泪。

那天夜里,星星疏朗,月亮勾着树梢。张桂梅一动不动跟泥塑似的坐在炕上。她望着窗外,星星升起来了,月亮也升起来了,幽幽的月光撒在地上,映出一地碎花。

隐约间,她看到父亲越来越佝偻的背,还有妈妈越来越粗糙的面颊。她的眼泪咋也抹不干,一串串地落下来,沾在衣襟上。

那一夜,她一眼不眨地坐到天光大亮。妈妈不放心她,进来看过她两次,看她一言不发地坐着,又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临近中午的时候,她走出屋子,走出院子。她听到妈妈在身后无力地焦虑地喊声。她头也不回地去找捎话人。她告诉捎话人,她愿意嫁给李家的傻儿子。

李家倒是痛快,提出她和傻子先把结婚证办了就拿钱。那两天,张桂梅像木偶似的任人摆布,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父亲出院了,李家的人来接她回去,她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嫁为人妇,她已经是傻子的老婆了。

张桂梅到李家除了侍弄李家一家的饭食之外,没有其他的活计要她去干。山坡上的几亩山地早租给别人去种了。家里的吃喝用度自有李家在外打工的两个丫头寄回钱来。自从她进门,公婆再也不用操心傻儿子的事,她一天到晚只要侍弄好她的傻丈夫就不用再操心其他。日子原本也就这么过下去了。虽说日子各家有各家的过法,可谁家也不过就是下地干活,吃饭睡觉,也不见有谁把日子过出个新花样来。

李家的傻儿子是真傻。吃饭穿衣要人照顾也还罢了,一天到晚弄得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不得安宁。张桂梅整天跟在他身后拾掇也弄不及。更糟糕的是他动手打人,不论遇到谁,只要落在他手里,都难逃他一顿打,除非你比他厉害,能唬住他。

张桂梅进门的第二天就挨了他一顿打。他忽然站在张桂梅的面前,冷不丁抡起手给了她一耳刮子,打得她眼冒金星,半天缓不过神来。自那以后,他还常会把打愣怔的张桂梅摔倒在地,骑上去,屁股一蹾一蹾地当马骑。张桂梅自从进了李家门,身上的伤疤就没断过,旧伤没好又摞新伤,更是常有的事。

春节的时候,李家外出打工的两个丫头拎着大包小包地回来了。头天晚上,公公就喊张桂梅烧了热水,烫澡洗头还刮了胡子。天蒙蒙亮,公公就起身穿上新衣裳去乡里接丫头。整个春节,李家院子都洋溢着热热闹闹的喜庆之气。傻丈夫有两个小姑子照应着,张桂梅只挨了一次打。那天夜里,张桂梅在饭桌上嗫嚅着说想跟两个小姑子去南方打工,话还没全说出口,就被公公冷冰冰的一句话给挡了回去。

按照乡里习俗,大年初二,她回了娘家。她说想去南方打工,她父亲虎着脸蹴在炕头,她妈长叹短吁,说:娃,人家捏着咱们的短呢。

送小姑子走的那天,张桂梅刚端了菜盘子从厨房出来,傻丈夫不知又从哪里忽然闪到她的身后,一巴掌呼在她的头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已牵在傻丈夫的手里。傻丈夫揪着她的头发像拎小鸡一般,拖着她在地上甩,把她的头往地上撞,要不是婆婆听到她在院子里的惊叫,及时出来拉开傻丈夫,她被傻丈夫撞死在地上也说不定。那天,她挣脱傻丈夫的手,冲出院子,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娘家。

第二天下午,公公来接她回去。张桂梅噗通一下跪在公公面前,我出去挣钱还你的钱,我给你写字据,你让我走吧!公公瞭一眼呆立在屋门口的父母,昂了昂头,走也行,你现在拿钱来还,我就让你走。张桂梅回头看一眼憋得两眼通红的父亲,再不说话,起身跟在公公身后,回去了。

随后的日子,张桂梅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公公一家对她多了份警惕,无论她走到哪里,去干啥,她都能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公公的话里话外也透着威胁,若是她跑了,他就去拆了她们家的房子。她知道,他们怕她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可她还是跑了。那种无望的,没有尽头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秋后,地里的庄稼收了,山上沟里光秃秃的,秋阳也透着冷清清的慵懒。公婆走亲戚去了。一整天,张桂梅都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不让傻丈夫靠近她,可她还是没有躲过。傻丈夫捏着她脖子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嗡嗡嗡一片响,有一刻,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傻丈夫的巴掌抡在头上脸上,她能感到热乎乎的血从鼻子嘴里流出来,糊的满脸都是,她想就此死了也算解脱。她看到傻丈夫两眼呆滞地盯着别的地方,两手机械地在她脸上头上抡来抡去,忽然就生出一股力量,她猛地探出手,一把抓在傻丈夫的脸上,傻丈夫冷不防被她抓一把,抬手想护住自己的脸,她乘傻丈夫松手的当儿一脚踹出去,她听到傻丈夫闷叫着捂着肚子滚到一边去,她跃起身,跑出来院子。她没有方向,她只是闷头跑,跌跌撞撞,等她醒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村后的山顶上。她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望着山下的村子,放声大哭,她觉得她把心都哭出来了,末了,她抹一把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钱,她先搭个顺风车到了邻县。她在那里的一家饭馆里洗碗端盘子,干了几个月,攒够了去南方的路费。她听说深圳好挣钱,就先去了深圳,在那里碰到东莞的一家电子厂招工,她又到了东莞。

最初两年她不敢跟家里联系,直到她攒够了钱,她才回了一趟家。她还了李家的钱,和傻丈夫办了离婚手续,才又安心地回到东莞。

还完钱,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她沿着山道回家,在即将进村的山顶上,她长长地吁出口气。山下村里寥寥的几个人,青壮年都出外打工去了,现在留在家里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

太阳从西边的山梁顶上斜射过来,将村子染成耀眼的橙色。炊烟袅袅,村子一片静谧,偶尔有两声狗吠鸡鸣。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也是给她苦难的地方,现在,她自由了,她不知道她未来的生活会咋样,但她会好好珍惜,好好生活。

第二天,她离开了村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说心里话,到现在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嫁给了彭明军。

那年春节她没有回家,她只想多挣些加班费。除夕夜,宿舍楼空荡荡的,大部分工人都回家了,只有少数几个和她一样没有回去的,还在宿舍住着。她去街上买了方便面还特意犒劳自己买了几个苹果,回来的路上,她碰到了彭明军。

彭明军准备出去吃饭,原本,她和他打个招呼就各自要走了,鬼使神差的,那天她就和他多说了几句。

她和彭明军在一个小组,比她小一岁,人也长得帅,白白净净的脸,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像个韩国明星。他们日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往,可那天,她就想和他说话。后来,也不知谁先提出来一起吃饭,他们就一起吃了,结果,一顿年夜饭,把他们吃到一起了。

饭食很简单,是从外面叫来的四川小炒,三荤一素,就用塑料袋盛着,摆在长条桌子上,人坐在床沿上吃。大过年的,别人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

只有他俩,孤零零地在异地他乡,不免有些伤感。那天彭明军喝了酒,说起了家乡的过年风俗,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过年,那年总盼不到,天天扳着指头,时间像停住了,好不容易盼到除夕,穿上新衣服,嘴里噙着糖,小伙伴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堆,一家一家挨个去拜年。如今,这些都成了遥远的回忆,她叹口气,也不知道妈妈怎么吃的年夜饭。

那天,彭明军喝多了,拽着她的胳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那天只抿了一口,她没喝过酒,也不知咋了就想尝一口,结果呛得她咳了好一阵,还被彭明军笑。她把彭明军扶到床上躺下,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干净,才回自己的宿舍,却睡不着,眼前老是闪着彭明军的影子,她摸摸自己的脸,心里痒痒的,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像小虫子一样,在她心里拱。

吃了别人的,总要回请一下。第二天,她又叫了彭明军去厂门口吃火锅。这次彭明军倒是没喝酒,话也少了很多,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就这么过了几天,等这个短短的假期过去,他们两人也好上了。这是她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那么渴望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一根五毛钱的冰棒两个人吃,她都觉得那么甜,甜到了心里,连晚上睡觉,都会甜醒来。

工厂三班倒,他们很少有自己的时间,男工女工都住集体宿舍,只有夫妻才可以分到一小间房子,见面约会就更难了。越见不到就越想见,越想见就越着急,偶尔和工友换一下班,有七八个小时的时间在一起,他们会在一起待到最后一秒,每次约会都像在打仗,争分夺秒的。那时候她的脑子只有彭明军,再也装不下别的其他的人和事。彭明军说我们结婚吧,她都没过脑子想一下就同意了,其实那时候他们才交往三个月。

没钱,没房子,结婚也就是把各自的铺盖搬在一起,住进工厂提供的夫妻房。房子很小,摆上一张双人床就不剩多大地方了,不能做饭,一日三餐还是去食堂吃,房间里空空荡荡,除了床,就只有他俩,但她觉得幸福,幸福填满了她的全部身心,连呼出的气味都是幸福的。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开始彭明军对她也很好,知冷知热,发了工资大部分钱都交给她,说存起来买房子。工休的时候,她和彭明军去观音山玩。她在山坡上嚼着甘草根,眯着眼睛望着蓝天和白云,起伏的山峦,绿茵茵的青草在风中摇摆起伏,像梦幻一般漫漶,它们是她幻想的海浪,她一发呆就是好久,她在幻想他们的日子像银币一样闪光,那里面什么都有,快乐啊,旅行啊,飞翔的帽子啊。观音山是一个有溪谷,有鲜花的地方,每一次去游玩,都让他们充满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可彭明军变了。她不知道彭明军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或者是早就发现彭明军变了,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工厂女工多男工少,男工就成了稀罕物。彭明军人长得帅,又好打扮,那些女孩子整天像苍蝇似的围着他转。

结婚前,她就知道彭明军很招女孩子喜欢。可她想不到现在他们结婚了,还有女孩子围着他转,给他买零食,请他看电影,甚至给他买手机。她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怎么了,怎么这么主动地往一个男人身上贴,她们根本不在乎他已经是一个已婚的男人。

一开始彭明军还掩饰一下那些女孩子送给他的东西,有哪个女孩子约他,他还遮掩一下,后来他不再避讳了,坦坦然然地当着张桂梅的面接女孩子的电话,那些女孩子嗲声嗲气的声音只往她脑仁子钻。她受不了了。彭明军倒涎着脸来安慰:又不是我要去招惹她们,是她们自己来找我的,她们要送我东西,我为什么不要呢?不要白不要,你说是不是?渐渐地,彭明军开始夜不归宿了,每次说和朋友在一起,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免不了争争吵吵,彭明军就更不爱回家了,下了班和那些年轻女孩子看电影、打游戏混在一起。

她管不了他,日子也越过越没有意思,摆在她眼前的除了睁一眼闭一眼,就只有离婚一条路了。那时候她还没有正式跟罗师傅学修鞋。

平静、安宁、幸福的生活,没了,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在电子厂上班,太多熟悉的东西,总是让她无法面对,她总是睹物生情,看到太多生活的影子。再说,还和彭明军在一个厂子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让她受不了,简直就是折磨她,就是这时候,她认识了修鞋的罗师傅,于是,她就辞职,成了女鞋匠。

没有人来修鞋的时候,她常常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很悠闲地看来来往往的人脚上的鞋。南方的下午闷热,漫长,发呆也是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她脸色白净,头发在脑后绾个髻,穿着深蓝色的衣服,围着皮围裙,总让人觉得穿得很厚实,胳膊上带个深蓝色的袖套,安静地坐着,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鞋,从她面前像流水一样,来回穿梭,来回涌动。

修鞋铺左边是家杂货铺。开杂货铺的张阿婆是本地人,就住在市场后面。早前,张阿婆就听罗师傅说过一些张桂梅的事。张阿婆热心人缘也好,市场里谁家有个小灾小难的,张阿婆只要能搭上手的,总会帮一把。有事无事时,张阿婆就来坐在修鞋铺门前,说些闲话,拉拉家常,也会拿些旧鞋子来缝缝补补。时日久了,人也熟络了,张阿婆就想给她再撮合一门亲事。

张家阿婆说自己有个本家的侄子,人很好,年龄和她相仿,也是个苦命人,快三十了才找上媳妇,好不容易结婚了,却出车祸死了。媳妇死的时候,正怀着身孕,都五六个月了,已经显怀了,却遭了这样的横祸。张继军心里老惦着死去的媳妇,这都好几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娶,日子就这么混着过。

张桂梅在东莞漂泊这些年,除了彭明军和一些工友,再也没什么亲人,一个女人,还是独身,身在异乡总有很多艰苦和说不出口的不便,不企望找个相亲相爱的,能有一个互相取暖,互相照应的人,总比一个人独守煎熬要好,可她想想自己前后两次婚姻,都是如此不堪,又怕再经历一次伤害,所以对张家阿婆的热心,她也就是笑笑,暗暗叹口气,怨叹自己命不好。

张继军来的那天在下雨,一直到中午也没什么人来修鞋。她把寄存在这里的那两双凉鞋修好了,就没事情可干了,正在坐着发呆,一个人掀开门帘,径直走到她面前,把鞋连同后跟一起摆到她的面前,然后搬过身边的一张椅子,坐下了。

张桂梅利索地拿起皮鞋放在膝头的围裙上看了看,马上就看出皮鞋哪里破了,然后,放在手动缝纫车上用线缝了一圈。皮鞋很厚,她摇动车子显得有点吃力,她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倾着,一下一下费力地摇着缝纫车。她缝鞋子的时候,眼睛是清亮的,他能感受到她的那种专注与安宁。

她把鞋从针上退下来,倒扣在一块铁垫上,放上鞋跟,用几根鞋钉钉上,用手扭一扭,确信是缝结实了,才用一块绒布把鞋擦干净,又打了鞋油,刷得光光亮亮,递给眼前的男人,一抬眼,忽然发现他正怔怔地盯着她看,刚才她的注意力都在鞋子上,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盯着,倏地脸一红,别扭起来……

张继军就是张家阿婆的本家侄子。

他第一次见她印象很好。她也不讨厌他。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二人都是过来人,少了很多羞涩和掩饰,再说,二人都是实在人,都是奔着过日子去的,虽少了花前月下,反而让张桂梅感到踏实。

结婚前他带她去他的老家芳村,去拜见了张继军的双亲和一些亲戚。他带她去过镇上买鱼买虾,回家下厨为她做了一桌菜,她也下厨帮忙,请了亲戚来,吃了顿饭。张继军的双亲看张桂梅勤快,实在,也为儿子找到这样一个媳妇感到高兴。

张桂梅和张继军在芳村住了几天,没事时,两人就在村里转。张继军好像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很熟,他每天跑来跑去,见到每个人都和他打招呼。这里也和老家不一样,到处都是水,满眼都是绿,一年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绿,不像老家太行山,四季分明,冬天一下雪,到处都白茫茫的,夏天来了,遇到雨水丰沛的年节,庄稼好了,草也茂盛,若是遇到荒年,满眼看到的都是黄土山梁。

他们回到东莞就结婚了。他俩在张阿婆家跟前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也算是在东莞扎了根。有了房子,没钱装修,他们就自己动手。再说,张继军自己就是做这个的。他们自己铲墙皮,粉墙刷墙,地板去市场上买来瓷砖和水泥砂浆,自己铺,看着收拾一新的房子,她心里透着欢喜。

婚后,张桂梅还是摆摊修鞋,她说她喜欢修鞋子的那种踏实的感觉,一针一线都落在实处,鞋子修好了,又可以穿了,帮别人解决了难题,自己也可以挣了钱。张继军还是给人家按纱窗、焊不锈钢护栏,但日子过得不一样了,有人知冷知热了,有人嘘寒问暖了,虽然依然清贫,但心里安宁了,踏实。

在市场上修鞋,有时候可以看见很多热闹的场面,有人偷东西,“抓小偷”的声音喊的震天响,只是丢东西的人干着急,常常没有人去帮忙;有时候卖水果的会和卖菜的人因为摊位占了对方的地方吵起来;还有正室捉“小三”捉到菜市场来的,那个一顿闹啊,免不了的撕扯和打骂,看着就惊心动魄……

更多的日子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的,有人来扎个开线的边,有人来修一下鞋底,有人就是来坐着闲聊几句,不一会天就黑了。收拾东西,回家做饭,一天又过去了。

眼看着又要过年了,她却没有回老家的打算,她说,在南方待习惯了,回老家冬天太冷。可张继军知道,她的心里惦着她的爹妈,虽说那里给了她太多苦难的记忆,但那里,总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的双亲在那里,那是她的血脉所在。临近年节的时候,张继军偷偷给张桂梅的爹妈寄了五百块钱,他没告诉张桂梅。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的好。

小银匠

东城街边一家一家的店铺,就数丁彦的银匠坊来的客人颜值高,不是美女就是帅哥。银匠坊左边是一家卖皮包皮箱的小店,右边是一家理发店,生意不好的时候,两家店的老板常常跑到丁彦的银匠坊里来坐坐。两人都羡慕丁彦每天都可以看美女,但丁彦整天都在忙碌,叮叮当当,敲敲打打,摆弄他的银饰品,那里顾得上看什么美女呢,他的心思不在美女身上。

丁彦是个银匠,银匠坊是他和父亲合开的,已经有七个年头了。银匠坊开业不到一年,父亲就不做银匠了。跟别的行当不同,银匠越老越不值钱。原因很简单,眼睛花了。无论是焊枪还是吹管,都要长期盯着看,很多银匠因此不到四十岁便开始戴老花镜。丁彦的父亲眼睛也早早花了,再难焊出复杂精致的作品,简单的东西没人要,还费银子。如今父亲回家了,银匠坊只有丁彦一个银匠。丁彦还年轻,如今他的眼睛明亮,正是一个银匠最好的时候,可是他知道父亲的命运,也是他未来的命运,每个银匠都逃不过这个劫数,再过几年他的眼睛也会花掉,这是早晚的事情。

丁彦是贵州土生土长的苗家青年,身体结实,脸上白白净净,不爱说话,一双眼睛毛茸茸的,看着稚气,街坊邻居都叫他小银匠,其实乡下人结婚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来买银饰的大多是女人,和小银匠很熟稔的样子,有的来了还说几句露骨的轻薄话,此刻他并不言语,他的眼睛盯着手里的银饰,脸上微微一红,头低得更低了。

在城里,小银匠的生意很好。周围慕名来找他做银饰的女人很多,小银匠不止会做苗族的传统首饰银角、银冠、银花、银簪、银梳、插针、耳环、耳柱、耳坠、项圈等,也会做现在城里的女人喜欢的那些时尚的样式。尤其小银匠做的蝴蝶胸饰,两个薄如蝉翼的翅,头上两根细银丝做的须,颤悠悠地,像随时要飞出去的样子。

小银匠的手艺是跟父亲学的,苗族男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做银饰,一般是跟着父亲或者哥哥学。小银匠记得,自己的爷爷是银匠,爷爷说,爷爷的爷爷也是银匠。只是那时候的银匠,打银不是主业,过去苗寨的男人插完秧苗,便把女人小孩留在家里,自己外出打银饰。男人做银饰,挣来的钱补贴家用,一年的收入仅够当年的生活支出。火炉、风箱、银窝、铁锤、拉丝眼板、铜锅、钳子、镊子、油灯吹管等工具,装入木箱,挑上,沿着土路走村串寨为别人打银,一直打到快要收谷子,才又慢慢转回乡。小银匠的爷爷、太爷爷其实都是这样,以农活为主,但个个都有做银饰好手艺。

在小银匠的家乡,男人不是银匠那是可耻的。因为一个男人不是银匠,就意味着懒而且贫穷,还不能为女儿打造纯银嫁妆,这是要被人们笑话的。

在小银匠的家乡,男人从出生那天起,身上就肩负着父亲的责任。首先是当银匠,然后还要赚钱买银子,以便生女儿后为她打造纯银嫁妆,这个过程几乎要花费一位父亲的前半生时光。当地人看来,父亲这样陪嫁女儿天经地义。这是一种比较合理的财富分配制度,一户人家的儿子往往继承了家里的房屋田地,因此打造一套纯银嫁妆送给女儿。

小银匠是个在银炉边长大的孩子,那双眼睛几乎可以把雪白的银子看个透亮。银块被熔为银条,银条被敲打成银片或者银丝,然后被制成首饰,雕刻出花纹。他继承了家传的手艺,也继承了父辈那种四处漂泊迁移的习惯,以前他也是挑个担子到处去接活,只是他走的远,走出了家乡,来到更大的城市。

他的店在街上占着不大的门脸,进来却是亮亮堂堂的,进门的左手窗户下,是小银匠的工作台,他经常坐在桌前,伏案敲敲打打的做银饰,两组柜台靠着另一面墙,里面摆的都是已经打制好的银饰,有时下流行的耳环、耳钉、戒指、手链等,也有苗家首饰中特有的衣饰和头饰,是小银匠女儿的嫁妆,那只是用来展示小银匠的手艺,不卖的。女儿还小,和妈妈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小银匠就已经早早打好了她的嫁妆。进门的当地摆着一张小茶几,配了四把小竹椅,茶几上是一套黛青色的汝窑茶具,竹椅上常常坐着两三个穿着入时的女人,喝着茶,一边和小银匠闲聊着,一边试戴着柜台里的银饰,又或者边喝茶,边等着小银匠手里的活计。

银匠租住在东江边的自建房片区,前年那些自建房上就已经圈上“拆”的字样,可是至今也没有拆。有一度是因为房产市场不好,后一阵市场好了,可是动迁费又上升得厉害,而这一片自建房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都不停地加盖,房摞房,屋叠屋的。开发商迟迟不敢下手,就拖到现在。小皮匠的房东原本是城郊的农民,有两栋自建楼,这些房子大多都租出去了,房东的地早就被征购了,如今不种田,就靠收房租过活。银匠住的这一间有十几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大床,一张条桌,一个柜子。

小银匠一个人在东莞生活着,日子过得冷清。每天收工回来,还要做饭。一开始小银匠不会做,可是在外面吃饭贵,还不好吃,慢慢做得多了,简单的饭食也就会弄了,一个人吃饭总是简单的。他将路上买的菜洗洗切切,烧出一荤一素,自己做的怎么都比外面的香。因为要烧饭和洗涮,时间过得很快,忙完坐定,离睡觉的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入睡之前,免不了会想起女人绵软的身体,这是单身在外最大的煎熬。

这里房租便宜,一个月六百元,只是离店很远,有直达的车,坐12路公交车要半个小时才能到,早上来店里的路上,银匠总是东张西望。那些穿戴了首饰的妇女行色匆匆,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会画图,也没有范本,做首饰所需要的素材,手机能拍的就拍,拍不了的就记在心里。回到店里,泡上一壶茶,慢慢喝着,脑子里回想一下看见的样式,在工作台前,他才心中有图,手中有数。灵感并不仅是式样,还有功能。胸针、吊坠都是传统苗族银饰里没有的东西,路上戴的人多,他看了,便记在心里,做银饰时就有了灵感。

小银匠更多灵感来自童年的记忆,他的家在寨子深处,后面是层层梯田,梯田后是茂密的杉树林。记忆中的家乡,空气中依稀有杉木的香味,牛粪的味道。过去,寨子里家家都有牛,牛是苗族始祖姜央的兄弟,是稻作农耕的主力,是祭祀祖先的牺牲,路上到处是牛粪,而现在只剩两三头了。牛不能随便乱放,吃到别人稻田里的秧苗是要赔钱的,劳力们都进了城,老人们没力气割草喂牛,也就不养了。烈日下,母亲在山坡上戴着草帽干活,他用银丝编了草帽的小吊坠;小时候和妹妹在竹楼里午睡,蜻蜓从窗口飞进来,他把它捉来放进玻璃瓶里给妹妹玩;如今妹妹长大了,带着爸爸给她打制的银饰嫁妆,嫁到离家很远的寨子,这两年他离开家远了,见面少了很多。倒是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照着记忆中的蝴蝶的样子做了银的胸针。

现在,小银匠的业务范围扩大了许多,尤其是像小银匠这样有着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于融会贯通:修首饰,来样定做等,至于银匠的本业,打银首饰,也面临着许多新课题,经常有女人拿了首饰来,请小银匠给照着做个银的,只要有样子,小银匠琢磨几天,总不会让来人失望,他还会自己设计款式,城市流行的银饰远比传统银饰复杂,越复杂的东西越难做,而越难做的东西才越好卖。小银匠心里清楚城里客人的眼光挑剔,有瑕疵的银饰没人买,那是废品,只能熔了重做。

下午阳光好的时候,小银匠也会抬起头,望着窗外发一会呆。对面沿街一排时装店,总有来来去去的女子,说说笑笑地进去了,又出来了,再过去是几间发廊,却也不见有什么发廊的生意。远远地看过去,玻璃内看见遮面的长发,裸着的细瘦的胳膊和腿……小银匠想起在家乡的妻子,有着宽阔的额头,浓眉,桃红色的脸颊,眼睛清亮而单纯,这时候她应该是在院子里喂鸡呢,还是在灶前做饭呢,快有五个月没有回家了,上一次见面还是过春节他回老家了几天。杂七杂八地想了一些琐事,不由有些出神,直到王梅来给他送水果,他才回过神来。

王梅的水果摊在他的店前一块空地上,别人都嫌她的推车挡道,挡住了进店的生意,不愿意她在店门口摆摊,小银匠看她可怜,一个女人做点小买卖不容易,经常要躲城管,还要被店家撵来撵去的,就让她在自家的店面前摆。这样就方便了王梅,她把水果拉来,把车放在一边锁着,在小银匠的店面前摆着卖水果,城管来了,就把水果搬进店里,晚上卖剩下的水果也就放在店里。就这样一到下午,王梅经常把那些卖不掉又放不住的水果拿来给他吃,他推辞过,可王梅说扔了可惜,将就着吃吧。他倒不是嫌弃水果是剩下的,只是不想欠王梅人情,可王梅很固执,每次都把水果硬留下,这样推辞了几次,小银匠也就随她了。

快要过节了,你回家吗,王梅洗着苹果,问他。

是想回呢,孩子不好好学习,还老惹他妈生气,他说,可这一阵活特别多,做不完怎么走呢。

王梅洗完苹果,给他端到跟前,斜倚着墙上,看他干活。

你这打的是啥啊,王梅问。

前两天,隔壁的李老板家的亲戚定了几个银茶盘,当做会议纪念品,我正打着的就是茶盘。小银匠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手里的活计。

王梅坐了一会,帮小银匠收拾了客人喝剩下的茶水,洗完茶碗,抹了抹茶台,就又去卖她的水果了。

如果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前一天和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差别,那么小银匠也还是原来那个小银匠,可是生活总是有一些意外,有一些旁逸斜出的时候。

那天也是下午,王梅来送水果的时候,店里有两个女人来挑首饰,王梅就洗了些樱桃,端到茶几前,给她们吃。两个女人都是三十岁上下,高一点的那个以前经常来店里转转,这会解下耳朵上莲花造型的银耳钉,翘着二郎腿坐在竹椅上,吃着樱桃,斜睨了一眼小银匠,这是媳妇啊,很漂亮嘛!小银匠抬头看向门外,王梅已经走出去了,她好像没有听见顾客的问话。小银匠赶紧解释,不是媳妇。

矮一点的那个女人要小银匠用纯银做个小铃铛给孩子戴,她一直在强调要用纯银,不能掺杂别的金属。小银匠解释说自己用湖南永兴产的银,银的纯度是两个九,银的纯度不是越高越好。他拿出柜台里的一个铃铛说,你看这个铃铛,它是挂在女孩衣服身上,走起路来的时候会叮当响,但它的纯度是比较低的,因为纯银特别软,容易变形,纯度低一点的话,也就硬一点,不容易弄坏。做银饰要考虑银饰的用途,在哪一种情况下用哪种银。不能为了纯银而纯银,否则很容易坏掉。银饰的氧化很快,但只要一洗,就又像新的一样闪亮了。小银匠说完,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好像有汗渗出来。

是你女朋友啊,小银匠?高个子女人还没有忘记调侃小银匠,说完自己先笑了。

那个矮一点的女人又在镜子前试戴一个蝴蝶形的胸针,此刻转过头来,小银匠,是你的情人吧?

小银匠被她们说的有点脸红,只好不言语了,转头看手里的活计。

长得还行,还给你送水果吃,每天都送啊,你看你,女朋友就女朋友呗,还脸红了。高个子女人,吃着樱桃,嘴也没有闲着。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在讲话,又是笑,又是小声嚷嚷着什么,小银匠没有听清,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两个女人又坐了好一会,这才定了一副铃铛,一对耳钉,和一个吊坠。他们付完账走了好一会,小银匠才缓过心神来。他看着窗外,对着王梅的背影发了一会呆,就又开始干活了。

就是那天下班,要关店门时,王梅说她出租屋里的灯坏了,问他可不可以帮忙修一下。小银匠爽快地答应了。

锁好店门,小银匠跟着王梅一起往她的出租屋走,她住在这条街的后面,离着店门不远,不用坐车,走着就到了。王梅在前面走,小银匠跟在后面,他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不自在,他又四下里看看,想知道有没有人在注意他。此刻正是下班时间,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多,都是匆匆忙忙的样子,没有谁在意他的小心思。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像他不是去修灯,而是去偷情。他暗自里笑自己神经。

走了一会就到了王梅的住处,王梅和别人合租在一套两居室里,她住的是小的那个卧室。灯修好了,小银匠看着逼仄的小屋,收拾得倒是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上被子叠得方正,床单平整,一个小饭桌和一把椅子,一个皮箱横放在床头当桌子用了,上面放了些女人用的瓶瓶罐罐,屋子小得站两个人就拥挤,小银匠一下感觉到了不自在。他走到门口,跟王梅告辞,说要回家去了。你回家也是一个人吃饭,不如我请你去夜市吧,我们房子后面的夜市很出名的,王梅说。

小银匠和王梅在夜市上吃了烤串,喝了啤酒,还说了好多话。

小皮匠这才知道,王梅是湖南湘潭人,丈夫在深圳的工厂里打工,虽然离得不远,可是工厂一星期通常只休息一天,通常都是电话里说好,王梅去深圳看他,他住在集体宿舍里,她去了也没有地方呆,第二天他还要上班,她当天就得回来。他们也有两个孩子,都在老家婆婆给带着,大的都上小学二年级了,小的才三岁。小银匠也说了好多家乡的事情,他觉得好久都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好像把一年的话都讲完了。结账时,小银匠没有让王梅付钱,王梅坚持要付,两下里退让了一会,最后还是小银匠买了单。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没有公交车了,他是打的走的,这是他在东莞第一次坐出租车,以前他都舍不得。

从那开始,两人每天上午做生意,下午快下班的时间王梅来送水果,就会说说话,回到家晚上也会打电话聊天。那段时间,每天都想着快点到下午下班时间吧,不为别的,就为可以和王梅聊聊天,说说话。以前小银匠的中午饭都是叫个盒饭,有时候店里有人,那就过了饭点才去吃一点,那一段时间,一到中午饭时间,王梅就去买饭回来,和小银匠一起坐在茶几前吃,老是她买饭,小银匠过意不去,就给她钱,可王梅不要。小银匠悄悄打了一副银耳环和手链,有天吃午饭时,拿出来送给王梅,手链是用一颗“狮子头”和若干“玫瑰”串成的,他说,这可不是一出汗就发黑的白铜,而是能帮助诊断身体的纯银,身体好就越戴越亮。王梅很开心,拿着耳环当时就戴上了,她把手链戴在腕上,转动着手腕,问小银匠,好看吗?小银匠看着她白皙的手腕,有点呆,过了一会才说,好看。

有一阵,小银匠感觉自己谈恋爱了,可是又不敢往那方面想。

有时候下了班,两人也会一起出去逛逛,两个人在一起走着,一开始都不敢走得太近。小银匠的心里又开心又有点紧张,生怕遇见熟人,逛一会街,再一起吃个饭,说会话,然后各回各家。好久一段时间,这种说不清楚的距离,让小银匠和王梅都很满足,毕竟不用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了。

那天小银匠来店里开了门,打扫了地面,抹了茶几和工作台,还没有见王梅来,也许她今天起晚了?他坐在工作台前,却无心干活,给她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他心里有点慌慌的,就锁了店门,走到她住的地方。推开门才发现她得了重感冒,人被烧的昏昏沉沉,身体在被子里蜷着。他拉她起来,打车送到医院,挂号,看医生,打点滴,他陪了她整整一天。挂完所有点滴时天色已黑,小银匠又打车送她回家。

这一送,小银匠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从那里出来。那天晚上,王梅抱着小银匠,不让她走,结果两个人就睡在了一起。

天亮的时候,小银匠慌乱穿好衣服跑了出去,然后去店里干活。这一天王梅没有来店里,小银匠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中午吃饭时,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父亲接的,说他媳妇去地里干活没有回来,大的那个孩子去上学了,小的在院子里玩呢,父亲问他有什么事情吗?他说没有事,就是好几天没有打电话了,问问情况。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挂了。

下午干活时,他的心思老是集中不起来,搓银丝时,松紧不匀,银丝断掉了,这在他是少有的,看着断了的银丝,他发了好久的呆。既然干不了活,那就早点下班回家吧,坐上公交车,他还是恍恍惚惚的,眼前都是昨晚的情景,快到家时,电话响了,是王梅打来的,她问他在哪里,要他去找她。他不知道见到她说什么,他觉得不应该再去找她,可是鬼使神差坐上了去她那里的公交车。

从那以后,每个礼拜他都会去王梅那里三四次,有时候她也会到他住的地方,给他收拾房子,洗衣服,做饭,他的房子渐渐有了女人的痕迹,像个家了。

每当夜里小银匠一个人醒来的时候,心里感到自责,心想这样做能对得起谁?能对得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老婆吗?心里特别矛盾,想离开她,但又有些舍不得。小银匠心里的那份愧疚,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每个月往家里寄钱的时候,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

有个周末,王梅没有来出摊,小银匠知道她是去深圳看她丈夫了。小银匠自己在店里干活,东想西想的也没有什么情绪,不到下午下班时间,王梅却早早回来了。她进了门,闷闷不乐地坐在小茶几前,也不说话。小银匠放下手里的活,坐下来想陪她说说话,可是她只是流眼泪,却什么也没有说。

晚上王梅和他一起来到他住的地方,小银匠买了青菜和鱼,他让王梅去躺着休息,他自己蒸了米饭,红烧了鱼,炒了青菜,这才叫女人起来吃饭。

王梅问他有没有酒,她想喝点酒。他出去买了一小瓶牛栏山二锅头,王梅不怎么吃菜,只顾闷着头喝酒,一心要把自己喝醉的架势。她说今天去深圳没有提前给丈夫说,去了才知道他在深圳也有一个临时的妻子,已经好了两年多了,说着说着,王梅失声痛哭……小银匠不知道怎么劝她,就搂着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

她说丈夫没有打算离婚,可是也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他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老婆常年不在身边,他受不了那种煎熬……

喝了酒的王梅,话多了起来,絮絮叨叨他们从前在老家的日子,说这几年在深圳东莞两地跑来跑去的不易,说她一个人的寂寞,说找了小银匠以后的挣扎和愧疚……

小银匠听着王梅的话,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不由感叹现在这个社会如此发达,可为了生活,多少人还是要漂泊他乡挣钱吃饭,过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都是奢望。话说到这里,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生活不易,人的孤独,都感觉到彼此心里的那种失落。

那天深夜,小银匠睡不着,又不敢起来,害怕吵醒了王梅。月光透进来,四下里影影绰绰。王梅的脸也隐在朦胧的月光里平静安然。小银匠恍惚看到自己女人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突然就很想家了,有多久没有回去了?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

第二天,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儿子在电话那头的一声“爸爸”差一点把他的泪叫下来,儿子说他想他了,问他啥时候回家。小银匠忍住哽咽,答应儿子尽快回家看他。

一夜宿醉的王梅,早上醒来憔悴了许多,可她还是正常出摊去了。后来的日子,她还是经常下班后来到他住的地方,也还是照常十天半月去一次深圳看她的丈夫。她不再说什么,小银匠也不问。日子就这么往下过。生命中遇到的问题,好像都是为小银匠量身定做的。他有时候会恍惚起来,好像王梅就是他的妻子,他的日子一直就是这样过着。

可小银匠的心里终究隐隐有些不安,他说不清楚这种感受,眼前看似幸福的生活不踏实。临近中秋的时候,家里电话多了起来,有时候女儿和儿子轮番和他讲话,一说好一会,他尽量出去接电话,免得王梅难堪,自己也别扭。接完电话回来,坐下接着吃饭,他有点不自在,总要偷偷瞄一眼王梅,王梅好像没有感觉到他的小心思,吃饭就是吃饭,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孩子像一根线,牵扯着他这个风筝,他想回家了,不是王梅不好,就是他自己想孩子了,他想着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该有多好!

小银匠说要回家看看,王梅不置可否,自从她知道了丈夫的事情,她变了,但小银匠又说不出到底哪些地方变了。总体说来,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天天出摊。她说挣钱是第一要义,毕竟两个孩子要吃饭上学,家里老人也要赡养,她能多挣一点就多挣一点。但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不纠结了,更明确了一些,也更自如和自知了。但究竟明确些什么,小银匠又说不清楚。

小银匠收拾衣物,好像不准备回来了似的,处理掉了一些不要的东西。王梅看着他,不说话,看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放进箱子。小银匠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可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对王梅说,只是把店里和住处的钥匙都给了王梅。他说,我不在,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小银匠说得自己有点伤感。

王梅接过钥匙,脸上平静,小银匠看不出她是不想让他走呢,还是不在乎。你又不是不回来了,她说。小银匠自己也不知道回不回来,他是那么想家,想儿子和女儿想到心疼。他第一次知道太想一个人,心真的会疼。他不想和孩子们再分开了。

小银匠的家乡就是著名的银匠之村,家家户户的木楼是靠打银饰挣出来的。但现在,这里快成“空心寨”了,一千多人的寨子只剩不到二百人,算得上“劳力”的人,几乎都去城里打工了,无论是不是银匠。村子里的小路上,很难看到年轻人的身影,只有三两个的老人们坐在路边聊天。大量银匠外出,留在村里更多的是老人和妇女儿童,以及极少数在家加工银子的银匠。从古至今,这里的银匠就不是在家呆着的。

在直指云霄的古树掩映下,一座座吊脚楼更加古朴和空旷。从那一座座被风雨剥蚀的苗家吊脚楼里,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

这里的银匠做银饰有多少年历史?谁也说不清。苗族没文字,无从考证,有的说祖传了六代,也有的说祖传了九代。小银匠只记得老人们说过,祖先从江西来,南迁到贵州榕江,又在四百年前从榕江迁徙至此。

常年迁徙,漂泊不定,苗人的祖先习惯把财富戴在身上,人走家随。贵州不产银,过去没银料,打银饰的银子用的都是银锭和银元。祖先们相信银饰能驱鬼辟邪、解毒祛病、定神止惊。于是,经年累月积攒下的银元、银锭都投入熔炉打成银项圈、银手镯、银耳环等银饰佩戴在身上。

半山腰的阳坡上,栏杆式的纯木吊脚楼依山而建,鳞次栉比,疏密有致,村寨四周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进入寨门,经过一方池塘后,就到了村民们娱乐的小广场。小广场旁边,生长着许多直指云霄的古树,与久经风雨的吊脚楼形成一幅空旷而宁静的画面。但这里的特别之处并不是这些,而是这个170多户人家的村落里,出了近300个银匠。小银匠只是其中一个。

走过那个小广场后面,就是小银匠的家了。女儿远远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儿子扯着他的衣角。这些都让小银匠心里热乎乎的,他抬眼看见妻子正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自己这边。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小银匠睡得不踏实,他的眼前,一会是王梅在拉车卖水果,一会是妻子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的场景,浑浑噩噩的一晚上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梦。

他想帮妻子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可真正干起活来,却还不如妻子利索。他已经好久没有干过农活了,不适应庄稼地里劳作的生活了。他只能陪父亲母亲坐坐,聊聊天,下午辅导一下儿子的作业,吃过晚饭,带着女儿去小广场和邻居说说话,就这样日子过得也很快,不知不觉十几天就过去了。

每天在鸟鸣中醒来,站在院子里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看着村子里家家户户屋顶上冒着的炊烟,看着妻子在灶前煮饭,儿子女儿乖巧的模样,心里踏实,安静。妻子不想让他再出去了,想让他在家里,孩子越来越大了,需要管教,老人也需要照顾,还要种地,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小银匠自己也很犹豫,要不要再去东莞?

在家里又能干什么呢?家乡这几年变化不是很大,也没有什么挣钱的门路,村里已经有好几个银匠了,他若是回来继续做银匠,也是没有出路的。家里的地不多,全种上粮食,也没有多少收入。他想着要不要在家门口谋个其他事情?两个人在家商量几天,也还是没有结果。想来想去在家里实在没有什么能挣钱的营生,他回东莞去开店,做银饰卖。

父亲的眼睛不行了,年龄也大了,只能在家里做些简单的农活,母亲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现在年岁大了,更不想离开家了。他就是想带着妻儿去东莞,算算收入,也负担不起。儿子要上学,女儿要进幼儿园,家里的老人没有人照顾,盘算一下还是算了,只能先这样了。

妻子心思单纯,虽然又要分开,可也是明白都是生活所迫,并不知道他在城里的事情,她给他做了衣裳,收拾了行李,一直把他送到村寨门口,看着他上了中巴车才转身回家。

中巴车打着喇叭,慢腾腾地转过去山去,已经看不见家里的竹楼了。他这才抬眼看着一车的族人,车里大多是些单身男人,也有带着孩子和老婆一起的。他们大多都是去城市打工挣钱的吧,稚气的眼睛还没有被城市的光怪陆离迷乱,眼神还是清亮清亮的。小银匠想起当年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满怀着希望出门打工的,钱没有挣到多少,如今却是这样迷茫,不由长叹一口气。

回到东莞,一下车扑面而来的是湿热和浓烈的腥膻味道,看看高悬的太阳,强烈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路上多是行色匆匆的人,他看见的是拖着皮箱的异乡人,是捧着白色塑料饭盒吃饭的打工者,对这个地方他有着太多说不出的熟悉和陌生,他爱这里又恨这里,他想离开可是又不得不回来,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还将在这里生活下去。

以前老银匠们眼睛花了的时候,信心也就没了,就只能在家务农,这银匠的活儿也就做到了头。可是小银匠已经出来的太久了,他见过了很大的海,很高的楼,他见过了比苗寨更广阔、更大的世界,他的心走的太远了。无论如何,家乡他是回不去了。他还年轻,他不愿意像他的父亲和祖辈那样回家种地,过余下的日子。可是这个城市没有他的居所,没有他的家,他只是个寄居者。等他到了父亲的年龄,眼睛花了,他能去做什么呢?最近这个问题常常让他迷茫。

他回来了,最高兴的是王梅。那天她早早收摊,晚上给他做了一桌子菜,还买了白酒。她好像忘了丈夫带给她的烦恼,只顾过眼前的小日子。而他面对她的柔情,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思更幽微和细密一些。最近一段时间,王梅天天来他住的地方,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像妻子一样照顾他的生活。

两人早上一起出门去店里,晚上一起到出租屋,王梅做饭,小银匠打个下手,洗个菜,倒个垃圾什么的,吃完饭,看着王梅在小小的厨房里洗洗涮涮,他靠着沙发上看报纸,这样的日子似乎越来越像一家人,日子也越过越密实。

小银匠的内心却越来越虚无,他不知道东莞和苗寨哪个才是他的家,哪个才是他最终落脚的地方?

已经是深秋了,可是天气还是很热,叶子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绿着。那天王梅感冒了,没有去出摊。小银匠回来的晚,他一进门就看见王梅脸色不好看,他以为是她病了,就上去嘘寒问暖,王梅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端出早已经做好的饭菜,坐下来就盛饭,递了一碗米饭给小银匠,摆好筷子,就独自吃了起来,她不看小银匠,也不说话。闷声不语地吃完饭,小银匠问王梅,你到底怎么了?王梅还是没有说话,用眼睛示意床头柜,要小银匠自己看。他这才看到摆在床头柜上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撕开了,信是小银匠妻子写来的,显然王梅已经看过了内容。

你怎么能拆我的信呢?这是我家里的信啊!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看你家里的信?王梅的声音有点高,可以听出她这些天的委屈和压抑。

小银匠不再讲话,拿着信出去了。他是站在楼下看的信,妻子在信中回忆当初他俩定情时的歌会,一群群男男女女在歌场,跳起竹竿舞,吹响金芦笙,小银匠把一朵大丽花悄悄放在了她的前面,自己躲了起来,她拿起花,心里是喜欢的,就唱了追花歌:“天上有云才打雷,席上有酒才摆杯,塘中有鱼才下网,阿妹有心花为媒。”小银匠听到歌声从树丛中走出来,也用歌来回答她:“山中锦鸡网不围,梁上燕子人不锥,阿妹啊,你胜似锦鸡巧燕子,你是我心中的一朵梅!”如今歌声犹在耳边,人却分隔两地,还说起当初他们恋爱时小银匠曾经说过要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是看看现在的日子,天各一方,一个女人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耗过去了,她很矛盾要不要他在外面挣钱讨生活。其他不过就是些家常话,注意身体,按时吃饭等等。小银匠看完信,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小银匠抬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照出一片昏暗的灯光,他的心里有点烦乱,不想就这么回家去。他围着小区走了两大圈,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才回到房子。王梅已经睡下了,他也轻手轻脚地洗洗睡了。

第二天他醒来,发现王梅不在房间,以为她买菜去了,但他起来穿上衣服后,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箱子不在了,再去看衣柜里,她的衣服也都不见了。小银匠去到店里的时候,门外没有王梅,整个这条街上都没有王梅,小银匠终于明白王梅真的离开了这个事实。

叶子还是绿的,掉了一地,长出来新叶还是绿色的。小银匠想去接她,可是又一直犹豫,下不了最后的决心。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好像一眨眼的工夫,王梅已经走了近一个月了。

黄昏,他站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要去接王梅吗?要回到苗寨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也无法回答自己。

责任编辑 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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